安檸筱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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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檸在寫這篇稿子的時候,湖南突然降溫,我哆哆嗦嗦地打字:“安檸啊,你的責(zé)編光著腳丫縮在椅子上陪你熬夜,眼看,就要凍死了呀!”
收到稿子之后,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不知道那個拉小提琴的男孩后來過得怎么樣?我想替那個拉二胡的女孩對他說一句,花,開了。曾經(jīng),她也想做他的太陽。
孟北,你一直是我此生最美的一場夢,一起看過星樹島的橘子花開,此生就再無遺憾了。
過街天橋上,人來人往,冬日陽光正暖。
如泣如訴的《二泉映月》飄蕩在天橋上,一名花季少女,超大的墨鏡掩飾不住她的無限凄涼,過往路人紛紛側(cè)目。
沒錯,那就是我。
“哎,好好一個姑娘,就這么瞎了,太可憐了?!?/p>
“當(dāng)代二餅啊!”一位大叔惋惜道。
“爸,你昨晚熬夜打麻將打暈了吧,那是瞎子阿炳?!彼麅鹤蛹皶r糾正。
這么多人圍觀,卻沒一個人往我的碗里投錢,一枚硬幣也沒有,一群摳貨?。?/p>
我不禁悲從中來,掀開墨鏡,大聲辯解道:“我不是二餅,我是健全的。”
“那你為什么要戴墨鏡?”
我竟一時無語凝噎。
這時,一個非常修長的身影停留在我的賣藝鋪前,帥氣的黑色潮款墨鏡遮不住他的俊秀臉龐,他背后還背著一把琴匣子和背包,戴著鴨舌帽。他施施然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讓日月瞬間無光的帥臉:“有口袋的就一定是袋鼠嗎?戴墨鏡的就一定是盲人嗎?二胡拉得不錯,你們這些人,怎么好意思白聽呢?”
他率先往我的碗里投入了一把硬幣。
路人也紛紛投幣。
“謝謝!”我怯怯地說。
他甩甩頭,意味深長地說:“不用謝,我有的是硬幣?!?/p>
終于,我的努力有了收獲,我內(nèi)心狂喜,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終于有著落了。
然而,那位帥哥卻忽然卸下了肩頭的琴盒,從背包里掏出一張折疊小凳,十秒鐘就在對面支了個攤。而更讓我郁悶的是,他掏出了一把小提琴,把鴨舌帽摘了放在地上,鞠了個躬。
一曲《莫扎特D大調(diào)》,琴聲悠揚,天橋上的氣氛立馬高大上起來。
男生面前瞬間圍攏了一群女生,此起彼伏的硬幣墜落聲,深深地刺激了我的耳神經(jīng)。
原來,他是來搶生意的!
我悲嘆道,這果然是看臉的時代!我服了,長吁短嘆收拾了攤鋪想要回家之際,帥哥忽然捧著他收獲滿滿的帽子走過來:“喏,給你,看得出來你比較急用,借你咯?!?/p>
“啊?”我愣住,瞪大了眼睛。
“小姑娘家家的,你是怎么淪落至此的?”他講話真是好犀利。
我抹了把辛酸淚,開始回憶。
末考成績下來,老媽憤怒的臉龐,伴著大嗓門,鄰居都被嚇得關(guān)上了門:“孟北,期末考試成績單拿出來!”
我哆哆索索拿出成績單,低下腦袋。
“數(shù)學(xué)……58分!孟北,你腦子里裝的都是糨糊嗎?好吧,期中考試我就警告過你,期末考試數(shù)學(xué)依然不及格的話,下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就由你自行解決吧?!?/p>
“媽媽,我錯了,可是我并沒有賺錢能力?。 ?/p>
“你不是喜歡拉二胡嗎?”
“藝術(shù)……又不能當(dāng)飯吃?!?/p>
“當(dāng)初我讓你學(xué)小提琴陶冶情操時,你是怎么說的?你說你要拉二胡,萬一以后找不到工作,還可以跟阿炳一樣,靠二胡演出養(yǎng)活自己,名揚后世,對嗎?你自己說過的,二胡,接地氣,適合大眾品位。所以,你去吧!這個碗,媽媽一早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不銹鋼的,接硬幣聲音嘹亮,拿好了?!?/p>
“媽媽……二胡確實是祖國文化的瑰寶??!”
“OK!你去吧?!?/p>
我捧著媽媽給的不銹鋼碗,就這樣踏上了我的賣藝生涯。
禍之,福之所倚。
沒想到我居然能遇到帥哥出手相助,真是命犯桃花?。?/p>
我揚起臉:“你叫什么名字?帥哥,你小提琴拉得真不錯,而且,你好眼熟。”
“宋星樹。”
“哇,你就是傳說中的天才少年宋星樹?”
在寧城家喻戶曉的天才少年宋星樹,是傳說中令女生帥得睜不開眼的超級美少年,人如其名,眼若星河,身如玉樹,令人窒息。他七歲開始學(xué)習(xí)小提琴,參加過多檔電視節(jié)目和真人秀,家喻戶曉。
第一次見到真人,我竟然沒有認(rèn)出來,因為我有臉盲癥。
在他面前,我好緊張。
宋星樹遞給我一張粉色的券:“后天晚上八點的音樂會,我請你吧,正好沒人陪我看,誰讓我們有緣。”
剛把硬幣裝進背包的我,不禁歡呼雀躍起來。
音樂會那晚,老媽看護地我甚嚴(yán),我只好佯裝穿著粉色倒霉熊夾棉睡衣去散步,一溜煙跑到劇院門口,大氣直喘。
宋星樹一身紅色棒球服,配上黑色牛仔褲,超正點。
宋星樹被我粗重的喘息聲嚇得連連后退,脫口而出:“孟北,你怎么穿睡衣來了?”
“我……”我無言以對。
“算了,進去吧,時間快到了。”
我正要邁進去,門口保安手疾眼快地拉住了我:“這里是高雅藝術(shù)場所,穿睡衣者不得入內(nèi)?!?/p>
不服氣的我還想理論幾句:“穿睡衣怎么了?你歧視我……”
“這是規(guī)定。”保安很固執(zhí)。
我豈是善罷甘休的人,立馬揚起脖子,微微一笑,三下五除二脫下了夾棉睡衣,露出長袖毛衣:“這樣可以了吧?”
“這……”保安看了下墻上的規(guī)章制度,一時語塞。
“孟北,你真帥氣。”宋星樹擦了擦額頭上流下的冷汗。
我拉起宋星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會場。
整個音樂會全場,宋星樹坐得筆直,認(rèn)真地聆聽著每一個音符。而我則無心聽這些所謂高雅藝術(shù),偷偷摸摸地盯著他看,豈料越看肚子越餓,眼前穿著紅色棒球服的帥哥,逐漸變成一盤紅燒肉,冒著熱氣,誘惑著我的味蕾,我忍不住開吃了。
“醒醒,快醒醒,音樂會都結(jié)束了?!?/p>
我猛然間驚醒了,宋星樹虎著個臉,正艱難地從我嘴里拔出修長的手指。
“哎喲,你睡就睡吧,忽然咬我的手做什么?還流口水,弄了我一手?!彼涡菢湎訔壍爻榛厥?,我立馬撲地了。
我艱難地爬起來,羞愧難當(dāng)。
宋星樹起身離開,把我的夾棉睡衣甩給我:“快穿上吧,別凍成狗?!?/p>
我穿上睡衣,有點感動,鼻子酸酸的,可是下一秒,宋星樹幽幽地說:“請和我保持一米的距離,謝謝,剛才臺上演奏的學(xué)長看到我了,我不想讓他們誤會……我的品位?!?/p>
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
我一定要挽回形象。
“天才少年宋星樹個人演奏會”的橫幅拉遍了整個校園,全校女生都在奔走相告,為了讓宋星樹來我校就讀,校長大人都親自出馬了。
這場演奏會,就是校長大人為歡迎宋星樹舉辦的,這場演奏會的鋼琴伴奏,是大名鼎鼎的?;ㄐ煨¤?。
徐小栩一身白裙飄飄,清湯掛面的長發(fā),氣質(zhì)出塵。
而普通如我,只能自告奮勇地,成為演奏會道具人員之一。
最后一個演奏場景中,需要一名少女作為人肉背景,托腮側(cè)坐在一張石桌旁邊,做微笑沉思少女狀。作為道具組唯一的女生,我只好親自上陣了。
舞臺的燈光刺眼,加上宋星樹的容顏太過美好,為了塞下演出服沒吃午餐的我有點眼冒金星。
一曲《卡農(nóng)》,宋星樹拉得慷慨激昂,歪著脖子的他完全沉浸在音樂的海洋里(當(dāng)然了,這也是我當(dāng)初拒絕學(xué)習(xí)小提琴的原因,怕自己成為歪脖子少女),眼神里充滿了慷慨飽滿的熱情,打了雞血般地聳動著雙肩,向平凡如斯的我靠近……
正微笑著用手撐著石桌沉思的我不由得連連往后仰,豈料,一下子用力過猛,把石桌給推倒了,摔成兩半兒,其中一半毫不留情地擊中了宋星樹的腳。
音樂戛然而止。
宋星樹好看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
他用力搬開石桌面,湊到我面前:“下一個節(jié)目,是你表演胸口碎大石嗎?”
我誠惶誠恐地低下我的蠟筆小新眉。
全場哄然大笑。
大幕緩緩降下。
而我清楚地看見,一縷鮮血從宋星樹的白襪子里滲出來,他低聲悶哼了一聲。
“對不起,宋星樹?!?/p>
鉆心的疼痛,讓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我扶著他:“走,去醫(yī)院吧。”
他擺擺手。
我疑惑地問:“怎么了?莫非你還能堅持嗎?練小提琴的人,果然毅力超群!”
他怒目圓睜:“打120,我疼得走不了路了。”
救護車呼嘯而來,第一次坐120救護車的我,嚇得都哭了,哭花了我的濃濃舞臺妝,看上去像只滑稽的熊貓。
“到醫(yī)院就快去卸妝吧,露出你的真面目,現(xiàn)在這樣……太可怕了?!倍旧嗄胁贿z余力地擠對我。
那天我知道了個新名詞叫骨裂,宋星樹右腳小指骨裂了,打上石膏的他,可以拄著拐杖慢慢行走,情況不算太糟糕。
治療費昂貴,我捧著醫(yī)院的催款通知書,淚流滿面。
宋星樹嘆氣道:“知道你沒有,刷我的卡吧。”他掏出卡來,遞給我。
我羞愧難當(dāng)?shù)嘏踔?,如坐針氈:“這樣吧,債主,我給你打個借條,以后一定賠給你?!?/p>
“?。俊?/p>
為了讓宋星樹放心,我不由分說地拖過他那打著石膏的右腿:“冤有頭債有主,我把借條寫在這里!”
——我孟北欠宋星樹的債,不還是小狗。
宋星樹凝視著石膏上歪歪扭扭的大字,不禁長吁短嘆:“幼稚?!?/p>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了,非常嚴(yán)厲的女聲傳來:“宋星樹,你怎么受的傷?”
“是我自己不小心?!?/p>
“你等著我,我馬上來醫(yī)院接你回家休養(yǎng)?!?/p>
他吐了吐舌頭:“孟北,你還是趕緊跑吧,我媽要來了,她可是傳說中非??植赖呐畯娙?,你必須得跑,不然會死都很慘?!?/p>
我飛速地收拾了東西,小心翼翼地問他一句:“你媽怎么個厲害法?”
“我媽是全國聞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小時候我想學(xué)……二胡,她不允許,甚至砸了我最心愛的……二胡。她用母親的身份威逼我,如果我不學(xué)小提琴,她就和我爸爸離婚,不要我這個兒子。孟北,你有多幸運,才能學(xué)你喜歡的東西?!彼虚g停頓了幾下,仿佛在思考人生。
“雖然最后,她還是和我爸離婚了?!彼L嘆一口氣。
“太可怕,果然得跑。”我落荒而逃,心里一瞬間兵荒馬亂。
為了早日償還這壓力山大的債,我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去天橋拉二胡,風(fēng)吹日曬的,一副白皮都曬成了高原紅,從此威震四海,江湖人稱“二胡西施”。
三月后,宋星樹終于痊愈回到學(xué)校,他回來那天恰逢母親節(jié)。校門口的“first love鮮花店”里,我半跪在地上,戴著一副粗布手套修剪花枝,未修剪的鮮花堆積如山,我討厭旺季。
宋星樹見到我就感嘆:“哇,三月不見,你好像換了個頭?!?/p>
我怒目圓睜:“快,說我變美了?!?/p>
他忍不住笑了,揉揉我的頭發(fā):“哈哈,我要說你胖你是不是還喘上了?”
毒舌如他,我的伶牙俐齒都自愧弗如了。
“你怎么又成了賣花姑娘?欠我的債不是已經(jīng)還清了嗎?”
“你忘啦,辛苦如我,小小年紀(jì)就要為自己的學(xué)費、生活費打拼?!?/p>
“怕是期中考試數(shù)學(xué)又沒及格吧?”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
“宋星樹,不為你的母上大人選一束花嗎?康乃馨如何?”這么明亮的少年,他的媽媽應(yīng)該也是個美人吧,我好意提醒道。
“買得到的都是俗物。”
“哪里有買不到的花呢?”
“星樹島。”
“星樹島?那是什么地方?”
“在這所城市的南端望南河中央,有一片綠洲,就是星樹島。那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那里才有我想要的花,我?guī)闳グ??!?/p>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你名字的起源?!?h3>3.星樹島的橘子花開
通往星樹島的船一天只有三班,船夫叮囑我們務(wù)必在五點前回到碼頭,否則就要在星樹島上過夜了。
在白浪翻飛的江面盡頭,小島終于一點點近了,我們跳下船,這里簡直就是一片未曾被都市侵蝕的凈土,綠樹成蔭,草長鶯飛,幾座紅色小樓掩映其中。
“那座小樓就是我曾經(jīng)的家?!彼种感堑姆较?,不免有些傷感,“現(xiàn)在那里都快成荒島了。”
“那種買不到的花在哪里呢?”我好奇地問。
“我?guī)闳タ?。”宋星樹拉著我的手,指著小樓背后的小山坡,拉著我一起爬上去?/p>
從小山一路蜿蜒向下,一片盈目的綠色中,一朵朵如同星子般不起眼的小白花點綴其中,如素錦般清新,卻有星火燎原之勢,伸手可觸,覆蓋了整個島嶼,空氣中都是香甜的味道。
“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不懂?!?/p>
“哈哈,這是你最最想不到的,橘子花,就是這樣清淡的味道。小時候,它們就是我眼中最明亮的星星。奶奶一直教導(dǎo),每一朵花都孕育著希望和收獲,就像天上的星子一樣,所以沒人會摘下它們。”
宋星樹握住一根開滿小花的樹枝,用力扯下來:“可現(xiàn)在,這里荒蕪一人,任憑橘子花開,花落,結(jié)果,橘子又沒入泥土。沒有人會在乎那些最初的夢想,沒有人會懂得那些最初的感動?!彼÷曊f著,忽然啜泣起來。
我大抵是被感動到了,張開雙臂,想要擁抱他一下。我想安慰他,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句:“我給你彈奏一曲《二泉映月》吧?!?/p>
“算你狠?!?/p>
是的,沒錯,我隨身攜帶了二胡。
如泣如訴的聲音不絕于耳,我表情悲愴。音樂人常說,搞音樂一定要用心。
宋星樹捂住耳朵:“不要逼我?!?/p>
我堅持拉完了曲子,宋星樹已被逼瘋了,倒掛模式地自掛橘子枝。
夕陽照在他好看的臉上,一只小昆蟲都忍不住悄然伏在他的頭發(fā)上,我沖動地抬起手,宋星樹臉色一凜:“想干什么?”
“哦,你頭發(fā)上有只小蟲子?!?/p>
面對宋星樹這種毒舌男,姿態(tài)還是要有的,我沾沾自喜地仰起臉:“你蹲一下,我替你把頭上的蟲子拿掉好不好?”
一時間,宋星樹的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他微微屈膝,我不由分說地一巴掌就拍上了他的腦門,只聽一聲慘叫,蜜蜂的尾針深深刺入他的頭皮。
“禽獸呀,什么小昆蟲,是只蜜蜂??!你拍它,它就用生命報復(fù)我呀,你生物課沒及格嗎?”
“你怎么知道我生物也沒及格?”我大驚失色,“對不起,你別動,我替你把毒針拔出來?!被艁y之下,我大力地按住宋星樹的頭。
“大丈夫,血可流,頭不可辱?!彼磺粨系貟暝藥紫?,但最終還是屈服了,在我拔出毒針之際,他氣若游絲,“你贏了?!?/p>
天色越來越晚,我們等了許久,卻一直不見船的蹤跡。
“完了,那個記性不好的船夫徹底忘記我們了。”
天空飄起零星的小雨,來時灑滿陽光、橘子花開的美好小島,此刻,像一個陌生的猛獸一樣,在江水中沉寂著,嗚咽著。夜空像一張漫無邊際的黑色大網(wǎng),恐怖的感覺席卷了我。
“別怕,我們回我家小樓吧,有客房?!?/p>
宋星樹拉著我的手,走到寂靜無聲的小紅樓門前,在徹底的黑暗籠罩下,面前的小樓像恐怖的怪獸一樣,我的太陽穴都在狂跳。
還沒走進院子,我就見到一個矯健的黑影撲了上來:“媽呀!”
哪里來的大狗?。∷幌乱幌碌靥蛑业哪?,哈喇子瞇得我睜不開眼。
“別怕,是看家護院的狗,它認(rèn)識我,名字叫饅頭。”
“可它舔的是我呀!”
“饅頭可能老眼昏花了。”
下一秒,漆黑的老宅瞬間明亮起來,嚇得我連退三步,一切都像是幻覺。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形佝僂,籠罩在一襲黑衣里的黑影快步閃了出來,戴著黑帽子的老伯慢慢抬起頭,一切都像是恐怖片里的慢鏡頭回放,只一眼,就讓我不寒而栗。
“哇……”我嚇得直接哭了出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紅色的皮肉外翻著,恐怖到極致,而兩只渾濁的眼睛,像是幽深黑暗的旋渦。
“別怕,這是星樹島上最后的守護人——黑風(fēng)爺爺。他是島上的土著,曾經(jīng)離開這里幾十年,老了落葉歸根,這些年來他一直留在島上生活。所有人都搬到城里去了,他仍然在這里,不離不棄?!?/p>
宋星樹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
“黑風(fēng)爺爺,我回來了?!?/p>
“是星樹呀,這是?”老人的聲音沙啞低沉。
宋星樹點點頭:“我女朋友,她叫孟北?!?/p>
啊?女朋友?
聽到宋星樹這樣說,我心里如小鹿亂撞,羞澀地踩他一腳。
他吃痛:“喂,我骨裂剛好?!?/p>
走進破舊的小樓,屋里的一切都像是二十年前的場景,落地鐘,木制的地板,老舊的電視機,綠色的冰箱,屋子里貼滿老美人的海報,房間里都是橘子花的清香。
門外忽然傳來饅頭的一聲慘叫。
黑風(fēng)爺爺長嘆一聲:“最近,饅頭每天晚上走到門口,總是這樣無緣無故地慘叫一聲。我猜想,可能是饅頭看到了什么,我氣數(shù)將近了。”
而這時,門外又傳來饅頭一身凄厲的慘叫,刺破了黑暗,空氣中散發(fā)著詭異的氣息,我忍不住頭皮發(fā)麻。
這一夜,我在黑風(fēng)爺爺安排的客房里,饅頭的慘叫聲時不時傳來,我根本睡不著,頂著被子一溜煙鉆進了旁邊宋星樹的房間。
半夢半醒的宋星樹,忽然睜開眼,朦朧月色下,他看見了頂著一床被子瑟瑟發(fā)抖的我。
“媽呀!”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慘叫。
“別亂喊,我不是你媽,噓!”我捂住他的嘴,“我害怕,能在你這里對付一晚上嗎?”
“喂,活祖宗啊,害怕也不能這樣出來嚇我??!”
一來二去的,我們?nèi)妓馊珶o,背靠背坐在床邊,而窗外江水漲落,月亮漸漸落下去,星子亦早已隱去。
“你為什么要說我是你女朋友呢?明明不是。”
“傻,黑風(fēng)爺爺是個脾氣古怪的人,他不喜歡外人來小島,如果不這樣說,我怕他會生氣?!?/p>
“黑風(fēng)爺爺為什么不離開這里呢?”
“他經(jīng)歷過一次火災(zāi),面容被毀了,已經(jīng)很多年了。我們曾想過帶他離開這里,可是他說,他的根在這里,若離開這里他會死,所以只能由著他留在這里?!?/p>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我們離開小島,離開前,宋星樹仔細地檢查了院門口。
“黑風(fēng)爺爺,你多慮了,你看,院墻上有一根電線外皮破損了,掉到了地上,我們穿鞋走過去沒事,但狗就悲劇了。我已經(jīng)用生膠帶纏好了,放心吧?!?/p>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
我舉起大拇指,給宋星樹點了個贊。
我喜歡的男子,就是如你這般機智、冷靜的。
回城的車上,一夜未眠的我有點倦了,不知不覺倚靠在宋星樹的胳膊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出租車司機打了個哈欠:“小妹,你終于醒了,你看你男友對你多好!看你睡著了都舍不得叫醒你,多加了錢讓你多睡一會兒。”
“我才不是他女朋友!”我一時臉紅。
他義正詞嚴(yán)地從我的大臉下抽回胳膊:“誰是她男朋友!”
“哎喲,你們這樣的小冤家我見多了,解釋就是掩飾,叔叔也是過來人,祝你們幸福。”
“呸!”我們同時吐了司機一臉口水。
下車的地點是學(xué)校后門,好事的同學(xué)看見我們羞紅的臉,八卦消息迅速傳遍了校園。
回校之后,我經(jīng)常拉著他去學(xué)校樂團里玩耍,他拉著他的小提琴,我演奏我的二胡,兩種看起來完全不搭的樂器合奏,倒也很別致。
我勸宋星樹重新拿起二胡,可是他擺擺手:“既然選擇放棄,那就一輩子不要再想起了?!彼麚P起弧度好看的下巴,因為夾琴留下的老繭在閃閃發(fā)亮。
我仿佛看見,未來,他在金色維也納大廳里閃閃發(fā)亮的樣子。
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堅持給宋星樹發(fā)微信。
“晚安,宋星樹?!?/p>
“晚安,孟北?!?/p>
有一天宋星樹沒回我“晚安”,而是回了一句:“我眼睛有點漲,睡了?!?/p>
高考將近,宋星樹給我發(fā)了微信:“是為夢想放手一搏的時候了,你努力吧,最近不要見面了?!?/p>
從此以后,他的微信就沉寂了。
我以為高考結(jié)束,我們就可以一起練習(xí)了。
我從沒想過,月余之后,宋星樹和徐小栩作為音樂特長生,被直接保送到奧地利某知名音樂學(xué)院的消息傳遍全校。
徐小栩擁有一雙可以跨八個琴鍵的修長雙手,鋼琴十級,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小有名氣的音樂家。平凡的我,一個只會拉拉二胡,還拉得不怎么樣的我,輸給這樣的女生,服是不服?
我挑事發(fā)微信給徐小栩:“別打孟星樹的心思,他是我的。”
徐小栩秒回:“做夢吧你,不服來戰(zhàn)?!?/p>
不久之后,宋星樹和徐小栩的出國歡送酒會上,我一舉驚人。
酒會是校長大人特意為得意門生舉辦的,宋星樹一身黑色燕尾服,帥氣十足,一身白色長裙的徐小栩輕輕挽著他。
他們向在座嘉賓以葡萄酒致謝,合奏一首《G大調(diào)奏鳴曲第一樂章》,整個會場充滿了高雅的氣息。而我在此時破門而入,拉著我的破二胡,一曲不合時宜的《忐忑》震驚了全場。
徐小栩臉色發(fā)青,端起一盤蛋糕,走過來:“吃吧,吃了快走?!?/p>
我抓起蛋糕就朝嘴里塞去,兩頰被塞得鼓鼓的,然后我把剩下的蛋糕扣在徐小栩的漂亮臉蛋上:“不就會彈個鋼琴嗎?我還會拉二胡呢!”
徐小栩拿起旁邊的紅酒杯,用力潑了我一臉:“不自量力!”
我揪住徐小栩的頭發(fā),把她好看的盤發(fā)扯成一個雞窩。
“孟北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潑婦?”宋星樹用力分開我們,“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嗎?你見過小提琴和二胡一起登上大雅之堂嗎?你有什么資格和我在一起?”
現(xiàn)場騷亂起來,我迅速地跑掉了。
我最終只考了一個普通的音樂院校。
宋星樹啟程那天,我從機場的圓柱子后走出來,哭得像個小孩。
白裙飄飄的徐小栩挎著宋星樹的胳膊,看著我的窘相,笑出了聲。
匆匆趕來的我,穿著幼稚的粉色睡衣,拖鞋跑丟了一只,頭上還插著一把梳子,刷了一半的睫毛膏糊了,機場保安在旁邊警惕地注視著我。
“我會去奧地利找你的?!?/p>
“別,孟北,你看你的樣子,真難看,千萬別去奧地利找我,我丟不起那人。對不起,我已經(jīng)決定和徐小栩在一起了?!闭f完,宋星樹面無表情地走入登機口,轉(zhuǎn)眼不見了。
宋星樹,你忽然就這樣絕情地走了,我怎能不哭得像個小孩?
機場里就剩下我和宋星樹的媽媽,她嘆了口氣:“姑娘,你回去吧,像你這樣不自量力的姑娘,倒不多見。不過阿姨說實話,只有小栩能和星樹般配。別哭了,回家吧。”宋媽媽戴著墨鏡,手里拿著一根修長的銀色小棍。
“阿姨你好,只聽說您是拉小提琴的,沒想到您還會指揮?!蔽也敛裂蹨I。
宋媽媽摘下墨鏡:“你誤會了,我是個盲人?!?/p>
我徹底蒙了。
回家的出租車上,我靠著窗戶一直哭。
司機師傅安慰我:“小姑娘,多大點事啊,不就失個戀嗎?別哭了。”
我嘴硬:“別胡說。”
“我拉過的失戀姑娘比你見過的人還多。好啦,不要傷心啦,都會過去的,多找點你喜歡的事情做。你過好了,他才有可能再看看你呢。”
我聽著耳熟,定睛一看,還是上次那個好心的司機,真是世事無常??!
不過他的話深深地刺疼了我,我回家就拿起二胡,撿起文化課本,努力學(xué)習(xí)各國語言。從前我只是個吊兒郎當(dāng)?shù)亩鷲酆谜撸幕n成績糟糕,而如今,我想我要萬分努力,才不會一直生活在宋星樹萬丈光芒后的陰影里。
二胡是國粹,也是我從小的夢想,把它傳承下去,走向全世界,是我的畢生夢想。
數(shù)年以后,我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里演奏二胡時,全場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衰。
而下一個節(jié)目,就是宋星樹和徐小栩的鋼琴小提琴合奏。
宋星樹依然戴著拉風(fēng)的墨鏡,徐小栩牽著他的手安靜地走上舞臺,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燒了我。
我們擦肩而過。
“大白天戴墨鏡,也不怕裝酷被雷劈?!睔q月流逝,我學(xué)會了他的毒舌。
“是孟北嗎?”他輕輕問。
他主動伸出手來,我呆呆地也伸出手去,他用力握住我的手:“你一點都沒變?!?/p>
徐小栩打掉我的手:“好了,演出馬上開始了?!?/p>
他們的演出琴瑟和鳴,堪稱渾然天成,而我只能默默地站在角落里注視著,眼淚居然忍不住滾下來了。
直到演出結(jié)束,他們起身離開,擦肩而過的導(dǎo)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宋星樹,多好的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可惜,年紀(jì)輕輕就瞎了?!?/p>
“瞎了?”
一句話讓我如遭雷擊,如墜云底。
我大步流星奔向宋星樹的專車,在車窗搖下來之際,我拍打著車窗大聲喊:“宋星樹,你給我說清楚!”
他示意司機離開,留下我一個人歇斯底里地狂叫著。
徐小栩發(fā)微信給我:“孟北,你還傻得跟當(dāng)年一樣。”
這些年來,我所不知道的真相是——
宋星樹從來沒戀愛過,徐小栩只是他的經(jīng)紀(jì)人,他們并沒有在一起,他一直是單身,徐小栩也是。他們穿梭于全世界,我卻沒法子再和他相對坐著聊一聊。徐小栩轉(zhuǎn)告我,他拒絕見我。
時隔多年,我一個人去了星樹島,今時不同往日,那里現(xiàn)在是一個農(nóng)家樂,無數(shù)慕名而來的采橘游客洶涌地踏上了小島。
面無表情的黑風(fēng)爺爺在果園門口忙著收門票,最初那些美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看到我的時候,他明顯愣了一下。
“爺爺,這里不是你所珍視的凈土嗎?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黑風(fēng)爺爺沉默了一下,說:“孟北,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宋星樹的夢想從來不是二胡,他是騙你的,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小時候,他喜歡拿著畫板在島上畫畫,而他媽媽總是毀掉他的畫,逼著他學(xué)小提琴,他不肯屈服。那一次他媽媽摔碎了他的畫板,告訴他真相,宋星樹,你這輩子都沒法成為一名畫家,因為家族基因缺陷的原因,在他最好的年歲,會失明?!?/p>
“那他為什么要騙我?”得知真相的我,忍不住哭了。
“他不想你看到他瞎了以后的樣子,不愿讓最喜歡的人,看到他殘缺的樣子。宋星樹的媽媽在發(fā)病之前,毅然和星樹的爸爸離婚,她不愿意拖累他的人生?!焙陲L(fēng)爺爺說,“星樹發(fā)病已經(jīng)三年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為他多留下一些財產(chǎn),也許以后醫(yī)學(xué)昌明,會有辦法治愈他的眼疾?!?/p>
我捂住嘴,在星樹島上狂奔,鞋子掉了,頭發(fā)也亂了。
游客們好奇地看著形象狼狽的我。
我最后一次見宋星樹,是經(jīng)年之后,在黑風(fēng)爺爺?shù)脑岫Y上。
宋星樹跪在墓前,手撫著墓碑。
“星樹?!?/p>
他聽到是我的聲音,慢慢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是完全沒有焦點的,他努力想注視我,目光卻看往別處。
我忍不住捂住嘴,才不讓自己發(fā)出嗚咽的哭聲。
“孟北?!?/p>
“宋星樹,你這個渾蛋,失明有什么了不起?”
他撫摸著墓碑:“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這里有兩座墓碑,一座是我爺爺奶奶合葬的,一座是黑風(fēng)爺爺?shù)?,爺爺和奶奶一輩子相敬如賓,死后亦同穴??墒悄棠踢@輩子最愛的人,卻是黑風(fēng)爺爺。年輕時黑風(fēng)爺爺因為大火毀了容貌,不愿意再和奶奶在一起,離開星樹島浪跡天涯。在奶奶死后,他回來小島,一直守著她的墓碑直到死去。他說過,如果和奶奶日日面對面相處,讓奶奶面對他的殘缺、丑陋,他情愿去死?!?/p>
“我不在乎?!?/p>
“可是我在乎?!?/p>
少年清冽卻無神的眼眸里含滿了淚水。
只怪命運太強大,將一切的美好都碾壓成齏粉。
徐小栩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慢慢走出我的視線,消失不見。他們也許永遠無法相愛,但多年以來,他們相濡以沫,她是他今后人生的眼睛,她是照亮他黑暗世界唯一的太陽,而我,永遠失去了他。
天才少年宋星樹在失明之后,摔碎了他珍藏數(shù)年的石膏,那是從他的腿上拆下來的,有孟北姑娘傻乎乎的字跡,從前他總是視若珍寶,竟也狠心摔碎了。
睜開眼只是茫茫黑暗,他開始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夢中他一直朝著北方奔跑,北方鮮花滿地,綠草盈盈??墒窃谒诌_的一瞬間,世界失去了顏色,天昏地暗。
夢的北方有什么?
有一棵開滿鮮花的樹,花分五瓣,散發(fā)著清冽的香氣,猶如星子一樣灼灼其華,花期只有短短七天,在開到極致后凋謝。孟北,你一直是我此生最美的一場夢。在我夢里,你永遠是笑著的,我不想你因為我而不快樂。
一起看過星樹島的橘子花開,此生就再無遺憾了。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