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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第一香

      2016-05-14 16:15胡雪梅
      山花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姆媽祖父奶奶

      胡雪梅

      碰到饞嘴的鬼子,德生爺真是倒霉。

      太陽陰凄凄,早上,漢奸王縣長急吼吼敲門,“德生,德生,我請?zhí)吗^子。你快點(diǎn)燒火發(fā)爐子。”

      德生爺不想開門,武漢大會戰(zhàn)結(jié)束,我們輸了。早聽說鬼子燒殺搶淫,無惡不作,武漢那幾場硬仗,也吃了不少虧,雙方都恨得撕皮裂骨。德生爺對空喊,“菜做得咽不下,太君要砍我的腦殼!”

      偽縣長撞開門,“全天門哪個館子比得上你家的聚仙大蒸?太君吃得冒汗、流油、舌頭卷,自會大大有賞?!?/p>

      德生爺連連搖頭,“煮肉燒雞的伙食,我哪里做得出來!你去找竟陵鎮(zhèn)的燒火佬陳發(fā)清,要發(fā)清把辣香豬蹄子煮給皇軍吃,一撕一口肉,那才吃得過癮?!?/p>

      偽縣長臉一垮,“太君要吃長伙?!庇终f,“怪你!你樹大招風(fēng)。太君剛進(jìn)天門城就聽說聚仙大蒸,見面就找我要你家的長伙。你說,我敢說不么!”

      長伙,不是人,是一桌宴席,只有一個菜,名叫蒸菜,歡歡喜喜,熱熱鬧鬧,要是辦紅白喜事,連吃三天。蒸菜用海碗裝。海碗,像海一樣大的洋瓷碗,圓口大肚,叮當(dāng)作響。海碗主要盛裝:筒蒿波菜蒸,紅白蘿卜蒸,甜菜包菜蒸,豆架茄子蒸,這是素蒸。一回長伙只上一回。排骨蒸,鮮魚蒸,蟮魚蒸,五花肉蒸一蒸,十全十美肉湯蒸……再加一碗壓桌。這壓桌,是一碗鮮藕蒸。鮮藕采自江漢平原清秀的荷塘。待荷藕長到勝任壓桌時,已恬然度過小荷尖尖,荷葉田田,荷花婷婷,荷蓮青青的四季,似個成熟而婀娜的女子。大蒸籠,大碗蒸,天門蒸菜養(yǎng)活江漢平原的精氣神,已經(jīng)幾千年。

      幾好的東西??!做給日本鬼子吃,那是要砍頭的。德生爺斜眼偽縣長,“縣長爺爺,你真是敗家子啊!把老祖宗的家業(yè)都端給日本人了!”

      偽縣長說:“我呸!你不給他吃,他要你我兩家人死得四腳朝天!”

      德生爺有三個兒子,都長得虎頭虎腦,實(shí)實(shí)墩墩。老三名叫朱傳宗,他是我的祖父。那一年,傳宗祖父剛滿九歲,調(diào)皮搗蛋,連狗子都很討厭他,對那日本鬼子的高頭大馬,歡喜得不得了。第一次見到鬼子的大馬,就對他的姆媽,我的祖奶奶大聲喊:“姆媽,快把鬼子的大頭馬牽到圈里去,跟我的黑驢子配個種,我想要一個!”

      祖奶奶沒舍得打他的嘴,把他扯到后屋頭,揪了幾把屁股肉。祖奶奶的一雙丹鳳眼吊去太陽穴,瞪得眼珠子發(fā)綠,才緊聲說:“放你的屁!他那大馬,落到我手里,老子就熬馬骨頭湯喝?!?/p>

      德生爺擔(dān)心全家人性命不保,猶豫不決,王縣長又說:“我們是淪陷區(qū),管得了哪個?縣政府請客,不關(guān)你的事。你開門迎客,迎誰不是迎,誰吃不是吃?又不少你一分錢。太君吃高興了,三天兩頭地來,你就賺大啦!”

      德生爺趕忙作揖,“王縣長,我不賺你們的錢,你們不要來吃。”

      王縣長說:“哎呀哎呀,有本事你跟皇軍說。太君聽到你這話,你的腦殼就像西瓜滾不見了!”

      德生爺不情不愿,還是領(lǐng)著祖奶奶去辦長伙。

      這個冬天,莊稼早收過,脫光樹葉的大楊樹、大柳樹、苦楝樹、榆錢樹,還有溝溝角角的野樹杈子,齊齊支棱著,像排隊去天庭上吊。棉垛梗子上有幾顆老棉桃,偶爾也乍幾朵白花,卻如喪考妣。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漢水邊上的岳口鎮(zhèn),肥美的江漢平原是她的娘親。

      祖奶奶裹過腳,但裹得不狠心,還有四寸長,所以她的小名叫四寸。四寸奶奶跑得不快,但行事利索,是德生爺肚子里的蛔蟲。兩人急慌慌去趕集,四寸奶奶問,“是哪個狗日的告訴鬼子我們家的長伙好吃?” 德生爺回,“不曉得是哪個賤嘴的?!彼拇缒棠逃终f,“聚仙大蒸好威武!別說鬼子,就連天上的王母娘娘都想吃,我的蒸籠一掀,白汽沖高幾十米,王母娘娘早就聞到,饞得口涎直滴?!?/p>

      四寸奶奶有些得意,她嫁給德生爺,穿金戴銀,都是這一碗蒸菜給的。德生爺說,“你莫?dú)g喜地歪倒了。鬼子吃咸吃淡,要砍我的腦殼!”

      四寸奶奶扯住德生爺?shù)囊陆牵澳欠披}放醋拌醬的大事,都交給我!我的手比你的發(fā)財?!?/p>

      兩人急趕慢趕到正街,買的菜和魚肉,都是四寸奶奶點(diǎn)的。又請?zhí)裟_伍三,一根扁擔(dān)咯吱咯吱挑回來。四寸奶奶額頭冒汗,有鄉(xiāng)親打招呼:“四寸,有長伙啊?”四寸奶奶不說鬼子要來吃飯,只說,“媽的個巴子,不開門全家人都餓死巷子里頭了吶!”

      德生爺?shù)木巯纱笳?,在岳口?zhèn)東頭。那年月的岳口鎮(zhèn)靠漢江,通商船,貿(mào)易商行幾千家,天門絹,岳口布,皂市鎖,乘船走八方揚(yáng)四海,連法國人穿的衣服,也有江漢平原棉花紡成的紗,還有芝麻、蓖麻、小麥、大米……大肥大美。日本鬼子搶了去,大船小船往家運(yùn)。哪里不恨人呢!還要做長伙給他吃。

      傍晚時分,偽縣長帶著一群鬼子來了。德生爺?shù)介T口迎接,王縣長大贊:“太君名叫西史郎,威武神勇?!?/p>

      德生爺看了一眼西史郎,小眉小眼,小手小腳,比德生爺矮一個人頭。芝麻大的東西還這惡!德生爺嘴上不敢說,低下頭,引鬼子進(jìn)店堂。王縣長興高采烈,“哎呀哎呀,太君哪!香噴噴哪!聞下聞下!嗯嗯嗯,這是洋芋頭蒸肥肉哇!我的個天老爺??!香死了哇!”

      循香,鬼子直奔廚房。石頭壘出的大灶,烈焰滾滾。蒸籠的水汽、白霧滿屋,像在云里架鍋煉丹。幾個伙計正在準(zhǔn)備抬蒸籠,卻只能朦朧看到幾雙大腳,跑進(jìn)來,跑出去。西史郎鬼子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德生爺便在門口嘹亮地喊起一嗓子:“起甑!”

      伙計們齊聲吆喝,抬起大蒸籠,一共五層,熱氣騰騰,擱在八仙桌上,像盤腿坐著一個魯智深。四寸奶奶一腳蹬上長條凳子。她抹著一塊灰布罩子,從脖子一直吊到腳踝。今日這長伙,是四寸奶奶主事。她的抹腰浩浩蕩蕩,流油浸漬,是廚房里的將軍服。長條凳子晃幾晃,四寸奶奶的兩只小腳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陣北風(fēng)吹進(jìn)來,霧氣飄散,四寸奶奶便一點(diǎn)點(diǎn)展現(xiàn)出來,從她挽著發(fā)髻,插著銀簪的頭,到黑色繡著紫色花朵的小鞋,露出的深紫色綢緞棉襖,印著牡丹的暗黑色大布棉褲,兩只小腳頂天立地,真正個巾幗英雄。那雙丹鳳眼,漂亮如花燈,瞟也沒瞟鬼子,全神貫注,拼盡全力,“嗨”地一聲,揭開蒸籠蓋。哇!頃刻間,濃霧四散,飄飄欲仙,香死。

      四寸奶奶滿懷豪情,拼盡全力,粗門大嗓地贊:“我的灶王神!我的骨筋筋!”

      喊完這一謝天謝地的誓言,四寸奶奶定在板凳上,戴著玉佩的手,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碗兩碗三碗四碗五碗六碗七碗八碗!蒸籠里的八大洋碗,堆出山尖尖。給鬼子吃的,四寸奶奶怕送命,不敢打折扣。她滿意地扭過頭,信心滿滿,對著大堂尖聲厲嗓,一字一字地喊:“坐——桌——噠!”

      西史郎鬼子看得目瞪口呆,是王縣長把他扯到八仙桌上去的。鬼子坐在太師椅上,紅木雕花,是坐上席的頂門杠子。他雙手搭住太師椅,面向大門,背靠大堂正中,八面威風(fēng)。德生爺把八大碗恭敬擺好,湯汁已經(jīng)澆過,上面扣著八個空碗,等待四寸奶奶來翻碗。四寸奶奶臉上抹著兩塊黑灰,氣壯山河地伸出她抹著黑鍋煙的手,捧起碗,手快速一翻,一碗噴香的蒸菜露出真面目。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粉蒸肉。一塊塊肥瘦相間,半浸在剛剛澆淋的黃花湯汁中,巴心巴肝,肉香竟透芬芳。西史郎鬼子迫不及待地揀一筷子,掉下一顆醬過的黃豆,摔趴桌上。他正欲入口,突然眼珠一轉(zhuǎn),把蒸肉推到王縣長面前,“你的,米西的干活!”

      鬼子怕德生爺下毒。王縣長會意,揀起肉,塞進(jìn)嘴里,哇哇地嚼,一口咽下:“太君,良民!大大的好哇!”話音剛落,西史郎鬼子就迫不及待開動,一筷子夾出三塊肉,塞進(jìn)嘴里沒有嚼,已吞得無影無蹤,只覺口舌生香,咽喉洞開;又夾一筷子肉,可惜牙齒沒有過到癮,就被喉嚨管奪去了。西史郎鬼子伸出大姆指,先是給縣長,再是給德生爺,又眼望廚房,努嘴兩下,要把大姆指,給四寸奶奶發(fā)兩個。德生爺端著酒瓶子,臉上的笑是畫上去的,邦邦硬。王縣長又把一個洋碗挪到西史郎鬼子面前,“太君太君,筒蒿蒸菠菜。”

      鬼子用筷子一挑,筷子滑出來,什么都沒掛住。菜,蒸得稀軟,奶油一樣,緩緩流動。德生爺遞上一只湯匙,西史郎鬼子舀滿一勺,倒進(jìn)嘴里,兩眼一閉,享受地“哦”一聲,像死到天堂去了。

      鬼子們風(fēng)卷殘云,出一甑,又一甑,碗碗見底,籠籠見底。西史郎已脹得一只手撐腰,一只手撫肚,再多吃一口,肚皮就要爆??墒?,最后的壓桌還沒有上來,王縣長連連喜勸,“壓桌,壓桌,壓桌才是最完美!太君一定要等壓桌?!?/p>

      四寸奶奶正在揭開最后一層蒸籠,這,就是壓桌。

      江漢平原肥沃清秀,隔三隔五畦,就有一條小河,一池荷塘,塘泥里的藕,是玉皇大帝埋下的寶藏,連年挖,連年長,不施肥,不下種,任是哪個饑荒年,只要春天還會來,就餓不死人。這荷藕,是從京山雁門口挖來,在大洪山里,那里有國軍王勁哉的部隊,還有新四軍馬國堂的游擊隊。他們經(jīng)常偷偷摸進(jìn)天門城,干掉幾個漢奸走狗,掐死無事閑逛的鬼子,或者往鬼子據(jù)點(diǎn)丟兩顆手榴彈,就逃之夭夭,是西史郎鬼子的心腹大患。

      不過,這和四寸奶奶此時端上來的壓桌,無關(guān)。這一碗來自紅占區(qū)的壓桌,輕裹米粉,色澤淡紅,切成長條,恰似少女的唇,咬一口,粉香軟糯,糍實(shí)綿綿。西史郎鬼子強(qiáng)吃一塊,卻只能擱到喉嚨處,胸前的扣子卻“繃”地一聲,飛走三顆。他還是忍不住,又吃一塊,實(shí)在沒處下咽,只好含在嘴里,在太師椅上癱了條。德生爺又飛步端出一碗沏米茶,清水韻香,小翻譯官說:“太君說了,再吃一口就等于咬舌自盡。”

      西史郎鬼子脹得走不動,左手搭在王縣長肩上,右手扶著墻,慢騰騰挪出聚仙大蒸,口里含的壓桌,吞不下去,也舍不得吐,含在嘴里嗯嗯哼哼。偽縣長喜癲癲,掏出大把錢,獎賞德生爺。德生爺連說不要不要,怕他要錢,鬼子要命。偽縣長把錢塞進(jìn)德生爺手里:“德生,太君是好人,吃飯就給錢。下回太君來,要先上壓桌?!?/p>

      這頓長伙,把德生爺?shù)拿暢詨牧?,有人背地里叫他漢奸,砍腦殼的。四寸奶奶在利好花行串門,聽到這個話,背脊當(dāng)即沁出冷汗。王勁哉的國軍和新四軍的游擊隊,隔三差五摸進(jìn)城里鋤漢奸,德生爺掛上漢奸名,怕是真要砍腦殼。四寸奶奶當(dāng)機(jī)立斷趕回家,對德生爺說:“自家屋里人,要把你當(dāng)漢奸鏟。”

      德生爺驚得頭皮發(fā)麻,定定看著四寸奶奶,四寸奶奶鼻子里哼一聲,“天門城哪家餐館沒有給日本人做吃的喝的?獨(dú)獨(dú)就把你算作漢奸?你也不想做給日本人吃,可不做給他吃就要丟命。那些說你是漢奸的人,有本事就把鬼子趕走、殺光,剮掉王縣長的人皮!”

      都是德生爺?shù)男睦镌?,德生爺連說:“就是,就是,有鬼子沒鬼子,這碗蒸菜都得做,不然我的三個糙子伢就得餓死。我們是生意人,來的都是客?!?/p>

      四寸奶奶瞪起丹鳳眼,“媽的個巴子,做給日本人吃,屋里人要?dú)㈩^;不做給日本人吃,外頭人要?dú)㈩^,這要我們生意人么樣活!”

      德生爺當(dāng)即立斷,“關(guān)門?!?/p>

      兩人說做就做,搬門板,關(guān)好門,栓緊,店里黑糊糊。四寸奶奶從褲腰摸出一把銀鑰匙,咬咬牙,“拿點(diǎn)銀元送給王勁哉?!庇忠ба?,“新四軍游擊隊也要給幾塊。”

      四寸奶奶果斷地用錢給德生爺贖平安。德生爺怕死,立時到處打聽,錢往哪里送。這天,他正在街上找游擊隊的消息時,跟西史郎鬼子迎面撞上,鬼子說:“我的,長伙的,大的,要!”

      死鬼子比劃來,比劃去,德生爺終于弄明白,鬼子吃想了,天門蒸菜聲名遠(yuǎn)揚(yáng),從漢水揚(yáng)到長江,又從長江一路向東,揚(yáng)到南京,南京的鬼子官山本一郎竟然坐著戰(zhàn)斗機(jī)來吃長伙了。

      得知南京來的鬼子官要吃長伙,德生爺高一腳,低一腳蕩回家,七魂丟六魂。那死鬼子在南京殺人無數(shù),欠我百萬同胞性命,給鬼子官吃長伙,那就是提燈籠上廁所——找(屎)死。四寸奶奶知原委,牙齒咬得咯咯響,“如果非要做給南京來的鬼子吃,就得在菜里下毒。仇恨破天,任是哪個中國人,這毒都非下不可!”

      四寸奶奶慷慨激昂地說出口,嚇得德生爺當(dāng)即向后倒下,半天沒有氣息。那晚,德生爺坐在床上,篩糠一樣抖,無眠。天色微明,四寸奶奶看著床上齊整排列,長短不一,三個毛桃似的兒子,她又拿出銀鑰匙,“德生,我的人,救你的命,我田地舍得,錢財舍得。屋里還有兩塊祖?zhèn)鞯狞S金磚,一個隊伍給一塊。鬼子的長伙要做,你的命,老子也要買回來。”

      天擦亮,四寸奶奶領(lǐng)著德生爺又去天門城里趕街,給南京來的山本鬼子做長伙。買回鰱子魚,豬肉,雞肉,排骨,切好,裝在打好桐油的木盆里,拌上黃豆醬,漬著;新磨出的米粉,又細(xì)又白,將肉塊裹住薄薄一層;素蒸的菜,已經(jīng)理出來,洗得干干凈凈,在篩子上瀝水;生姜切得細(xì)碎碎,有一大洋碗;小青蔥沒有切,在砧板上等著攔腰斬斷。四寸奶奶穿著大布襖,全身上下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脖子上掛著被棉油浸出亮光的圍布,小腳顛進(jìn),又顛出。

      正午,鬼子來了,直奔廚房,那山本鬼子官要看老竹編織的五層圓大蒸籠。德生爺正在往洋碗里碼菜,一順順地,碼得像工藝品,又有空當(dāng),又滿尖。要是菜碼得不好,蒸氣不均,這碗大蒸就敗了。王縣長神氣地對鬼子說:“太君哪,這碼菜的手藝,三年才能滿師?。 鄙奖竟碜訉Φ律鸂斬Q起大姆指,嘴里“喲西喲西”。四寸奶奶在拌素蒸,碎碎的菠菜和筒蒿已經(jīng)拌好,那細(xì)小的米粉,均均伏貼在青菜上,仿佛云彩落下,洋碗里蓋著滿天星星;邊有一盆白凈凈的芋頭,清亮亮地,等著穿衣戴帽。山本鬼子的小眼珠,上下溜,審視四寸奶奶,四寸奶奶目不斜視,青蔥樣的手指,抓起細(xì)白的米粉,撒在芋頭上,雪山又落一層白,就像此時咱們中國的河山,雪上又加霜。

      鬼子們先驚奇中國大蒸籠,再驚奇中國美廚娘,嘰嘰咕咕,評頭論足。四寸奶奶又往菜里加味。辣椒醬,黃豆醬,蠶豆醬,麥醬,醬醬香。山本鬼子激動地一盆盆醬聞過來,像狗子一樣。四寸奶奶恨得咬牙齒,打那么多仗都沒有打死他,還混吃中國美食,不僅命大,還有口福。四寸奶奶越想越不服氣。

      菜,一碗碗拌好,圍在一起。德生爺心里一數(shù),加壓桌,只有六碗蒸,再數(shù)那碗糯米卷蒸雞蛋,六個蛋蛋,晃晃地扎眼。德生爺心里慌,抬眼看四寸奶奶,她扯長脖子,大聲喊:“上甑!”

      德生爺上甑子,手里發(fā)抖。在天門,飯桌上的六,是個兇數(shù),有兩個兇意,一為诪死,詛咒吃飯哽死,噎死;二為湖北話里的六,音同路,指的是黃泉路。

      蒸碗擺好,爐子里的劈柴,烈焰直滾。水早已燒開,白霧翻騰。偽縣長沒事干,也趴著蒸籠數(shù)菜,一二三四五六,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六碗蒸,再數(shù)那六個雞蛋,小眼睛便緊張地瞪著四寸奶奶。四寸奶奶抓起一把切碎的青蔥,扔進(jìn)蒸菜碗,惡氣聲吞地說,“再加一把砒霜!”

      上菜時,西史郎鬼子把山本鬼子安在上席,見鬼子竟然弄懂了席位,德生爺為那六個蒸菜又慌又亂,幾次差點(diǎn)在門坎絆倒。這一頓詛咒大宴,鬼子要是懂得民間風(fēng)俗,可能連王縣長也要一并砍頭。果然,西史郎鬼子數(shù)數(shù)蒸碗,差兩個,瞪眼王縣長,王縣長趕緊站起來,一連鞠躬三下,嗑嗑巴巴,西史郎鬼子一把抓住德生爺?shù)氖?,“你的,兩碗的,欠我的!?/p>

      德生爺嚇得腿稀軟,正在這時,四寸奶奶端著一鍋湯出來了。這鍋湯,用美美的黃花,嫩嫩的雞蛋,滑滑的磨菇,加上粘粘的藕粉煮成,清香四溢,熱氣翻騰。四寸奶奶屏息定氣,一錘定音地掀開蒸菜碗,用黃燦燦的銅勺子,舀一勺噴著花香的湯汁,淋上,浸潤,再用空碗扣好,再再“忽”地一下,把大碗蒸翻騰過來,湯汁流進(jìn)菜縫,滿心滿意,濃香四溢。這一道,叫灌漿,將一碗蒸菜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裝滿,天衣無縫。

      四寸奶奶灌完漿汁,雙眼倒立,兩珠噴火,狠狠盯著兩個鬼子。這一盯,便將兩個好吃的鬼子盯得縮了脖子,低下頭去,不敢再要。四寸奶奶氣吞山河地說:“六碗蒸也是長伙!”

      戰(zhàn)爭很殘酷,鬼子餓得沒人樣,拱豬一樣,連吃兩頓六碗蒸,直吃到黑燈瞎火、冷風(fēng)嗖嗖,才撫肚打嗝,心滿意足,坐上汽車回城。那山本鬼子有排場,前呼后擁。四寸奶奶猜他的官肯定很大,沖他后背自言自語:“老子后悔沒有給你下點(diǎn)砒霜,媽的個巴子,讓你活著回去了。”德生爺一把捂住她的嘴。

      街坊四鄰關(guān)著房門,在窗戶偷看。鬼子的車隊威風(fēng)凜凜。德生爺恭送到大門口,他的光頭一刻不曾抬起,陰風(fēng)陣陣吹來,卷得黃葉飄飄。

      這頓長伙,把德生爺徹底吃成漢奸。他在岳口街上走,鄉(xiāng)鄰們避之不及,生怕受他連累,背上漢奸名,被游擊隊馬國堂砍頭。那街頭時不時落下的腦袋,滾西瓜似的,都是漢奸的下場。德生爺更是惴惴不安,整日無眠,四處托人打聽王勁哉和馬國堂的隊伍在哪里,要用金磚贖罪??墒?,這兩支隊伍神出鬼沒,難尋蹤影。

      這夜,德生爺拾掇廚房,洗洗涮涮。四寸奶奶端著大盆熱水,在房里給三個兒子洗腳。剛洗完,忽聽窗戶打得丁當(dāng)響,又下雪籽了。

      江漢平原的雪,雪籽是下來墊底的,有雪籽,細(xì)雪才能積幾寸厚,一尺厚,不化。日本人占領(lǐng)天門的冬天到春天,雪籽隔三差五嘩嘩下,涼哇哇地,像懂得人心似的。四寸奶奶把三個兒子安頓好,不見德生爺回屋,端著放涼的洗腳水去后屋倒掉。過拖屋,忽聽到奇怪聲音,像是有人翻墻進(jìn)門,摔得一通響。再抬頭,見德生爺已經(jīng)被人用尖刀抵在墻上。

      來人共有三個,都別著盒子槍。領(lǐng)頭的說:“我是游擊隊鋤奸大隊長馬國堂?!?/p>

      四寸奶奶心中咯登一響,果然,鋤奸隊找上門來了。

      德生爺已經(jīng)丟魂,臉色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四寸奶奶字正腔圓地說:“我正要和游擊隊講道理!”

      馬國堂黑臉陰沉,“山本這鬼子在南京殺人無數(shù),你巴心巴肝給鬼子吃長伙,是個徹頭徹尾的狗漢奸!”

      四寸奶奶沖上去,要把德生爺搶下來,馬國堂把尖刀橫在四寸奶奶脖子上,“你給西史郎鬼子吃了九次長伙,又給惡貫滿盈的山本鬼子吃了一天長伙,你的帳都記上了!今天定要除掉你們這對狗漢奸!”

      德生爺嚇得臉變土灰,牙齒上下磕 。四寸奶奶卻無懼色,瞪眼說:“你憑什么說我們是漢奸!我們做生意的,靠手藝吃飯,不做就得餓死。我不想做給鬼子吃,你有本事把鬼子趕走,殺死!”

      馬國堂一掌打在四寸奶奶臉上,“呸你個漢奸狗婆!你只想著賺錢,沒得半點(diǎn)硬氣?!?/p>

      四寸奶奶回:“呸你這個游擊隊長!你不敢殺鬼子,你只敢欺負(fù)老百姓!你連王縣長的頭都?xì)⒉涣耍∮兴@個漢奸活著,我算什么漢奸!”

      馬國堂說:“我跟賣國賊沒有道理可講?!?/p>

      話音沒落下,德生爺?shù)墓忸^已經(jīng)被劈開,腦漿四濺,秒秒死凈。

      守寡的四寸奶奶帶著兒子們離開岳口鎮(zhèn),搬到漁薪鄉(xiāng)村,她用德生爺留的錢,置下三畝田地。日本人還沒有打走,當(dāng)過老板娘的四寸奶奶種棉花,割小麥,給日軍繳公糧,四寸小腳又累出半寸長。天干大旱,兩個兒子要外出謀生,為籌措盤纏,四寸奶奶當(dāng)了田產(chǎn),把自己和小兒子朱傳宗一起賣到地主家里做長工。

      地主名叫張富仁,是天門縣排行第六的大地主。他家大業(yè)大,日日做飯都得三五桌,頓頓魚肉飄香。張地主嘴巴好吃,尤愛四寸奶奶天下無雙的手藝,最喜野菜蒸。于是,四寸奶奶常常將田地里,河畦邊,墻旮旯,野潑潑長出來的菜,藤,莖,把磨成灰一樣細(xì)膩的米粉,輕拌輕揉,架鍋清蒸,造出一碗浸菜水,流濃汁的素菜蒸,再拌上白膩膩的豬油膏,香得看門狗都流口水。張地主一回吃上一滿碗,吃得飽飽的,挺著大肚子說:“神仙幺幺啊,你一雙巧手奪人命吶!我打個嗝,放個屁,直腸子進(jìn),直腸子出,舒服得要滿地打滾?!?/p>

      四寸奶奶是大地主家當(dāng)之無愧的主廚,整天脖子上掛著油浸油膩的抹腰,小腳板嗆進(jìn)嗆出。大鍋,大灶,大蒸籠,都和聚仙大蒸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是,碼菜、架柴的伙計,已不是德生爺,而是我的祖父朱傳宗。

      四寸奶奶的廚房,只許傳宗祖父進(jìn)來。大地主想進(jìn)去看個稀奇,也要被吼出來。四寸奶奶把蒸菜手藝一點(diǎn)一滴地傳于他的兒子。奶奶的那些威風(fēng),每到做長伙時,就像牛角一樣長出來,又是瘋牛一樣,見人戳人,耀武揚(yáng)威,吼起幫廚的伙計來,管他五大三粗,半點(diǎn)情分不講,就像她是當(dāng)家人。張地主的大老婆愛擠熱鬧,歡喜不得,四寸奶奶大聲吼:“好吃懶做的婆娘,礙手礙腳,滾去八里遠(yuǎn)!”她已經(jīng)忘記,做長伙,也是會掉腦袋的。

      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天,天門一片沸騰。四寸奶奶提著一掛鞭,奔跑在泥巴路上,高一腳,低一腳。田野正是豐收的景象,白棉花一望無際。與她一起奔跑的,還有炸爛的紅紙屑,濃烈的硝煙味,還有秋風(fēng),甜美似酒釀。四寸奶奶一口氣跑到德生爺?shù)膲烆^,炸一串響鞭,辟里叭啦,喊:“人吶人吶!死得冤吶!”

      太激動了,地主張富仁英雄一般站出來,決定辦一場盛大的長伙,慶祝勝利。他到墳頭接回四寸奶奶,一只手撫油頭,一只手點(diǎn)著四寸奶奶,“張港的王師傅,余丫店的陳師傅,干驛的柳師傅,都一一請來,盡想的做,不怕做不到,就怕腦殼木,想不到吃嘴的花花樣。我要你們快活一回好的!”

      四寸奶奶接到快活令,當(dāng)即擦掉眼淚,召集各式廚師,對這場史無前例的勝利長伙進(jìn)行周密策劃,要辦得隆重,又隆重,百里知,百里聞,百里有人趕來吃。張地主手托一碗銀元,交于四寸奶奶,再指示:“錢,隨便花!我們要把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吃出來!把聚仙大蒸的牌匾掛出來!我,今后就是聚仙大蒸的合伙人,股東,我要把聚仙大蒸重新開回岳口去?!?/p>

      家業(yè)再興,四寸奶奶激情滿懷,就像被一銃散花筒子打到云里去了。長伙開席的前幾日,做火燒巴子的劉師傅,做沏米茶的張師傅,做挺糕的李師傅,做麻葉子的蔣師傅等等等,各方神廚,各就各位,這些天門名吃,只配在盛大的長伙敲邊鼓,主演,當(dāng)之無愧是我的四寸奶奶。她,身掛油戰(zhàn)袍,腳蹬繡花鞋,一身黑不隆冬的衣衫,大褲腿迎風(fēng)飄,盡管歲月白了頭,白發(fā)里仍插著一朵綢絹花,緋紅托綠,一手叉腰,一手點(diǎn)工,那氣壯山河的架式,好像擺在擂臺上,上來一個,打死一個。

      長伙第一日,八方涌來的鄉(xiāng)親,人頭攢動。有鄉(xiāng)紳兩桌,新四軍的游擊隊一桌,國軍王勁哉部隊一桌,生意人兩桌,戲班子一桌。剩下九桌,坐的是先來后到的鄉(xiāng)親們。沒有人白吃,大家都帶鞭,帶炮,送紅披,送錦緞,最不濟(jì)的,也提來兩截河里挖來的鮮藕。地主張富仁身穿紫色長褂,腳踩西洋留學(xué)的大兒子張振華買回的黑皮鞋,油頭粉面,氣宇軒昂,走一步抖擻兩下,喜得暈頭漲腦,飄飄欲仙。

      第一場長伙開席。八個粗壯男將,從熊熊火焰上,抬下七層大蒸籠,四寸奶奶隆重掀蓋。她整好衣衫,別好頭發(fā),抹腰里又加纏一道紅布繩,系成一朵花,小腳跨上長條凳,蒸氣從籠里漏出來,四寸奶奶踩在凳上,像騰云駕霧。照例,四寸奶奶如從前,氣壯山河地掀開蒸籠蓋,喊一聲,“謝灶王神”,再喊一聲:“坐——桌——噠!”

      其實(shí),這一聲不用喊,一百八十個人早已熱血沸騰地坐好,在熱火朝天地說話,唱歌;滿地跑著小孩子,追逐瘋打;還有人來瘋的狗,在八仙桌下鉆來鉆去。太熱鬧,太激動,太美好,竟然把四寸奶奶的喊聲壓趴下。我那十六歲的傳宗祖父,已不是一般人,他脖子上也掛著抹腰,只是沒有四寸奶奶那樣重漬和油亮,他跑到門口,撿起戲班子的銅鑼,“咣咣咣!”三記猛錘,鎮(zhèn)得鴉雀無聲,傳宗祖父長聲喊:“坐、桌、噠!”

      聽這聲音,粗壯而蠻橫,清亮而利落。四寸奶奶面露微笑,口吐長氣,她的兒子今日勝利滿師。

      上菜!上菜!上菜!

      幾十個幫廚,托著紅木盤,往來穿梭于酒桌間,歡歌笑語。吃,是如此美好,如此快樂,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先吃一場,才會勇猛無比,死得無牽無掛。舌頭,牙齒,咽喉,胃,肚腸,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直接享受者,即使如此,那些眼睛,鼻子,心臟,肺,肝,還有指揮一切的腦袋,雖然只是間接享受者,但大家齊心協(xié)力,毫無嫉妒之心,共享哪怕一丁點(diǎn)的香,美味,舒坦,心滿意足。滿場都是吃的幸福,吃的滿足,做人就是要吃,死而無悔。

      四寸奶奶不負(fù)重望,最后端出她的黃花濃湯,滑滑溜溜,盛滿木桶。她的兒子,我的傳宗祖父一手提湯桶,一手拿銅勺,所到之處,花香四溢,仿佛炎炎烈日下,花朵競放。傳宗祖父澆淋熱氣騰騰的蒸菜,滿臉虔誠。腕穩(wěn),手均。三朵黃花,兩顆樹菌,七粒蔥花,不用撥拉,一舀一準(zhǔn)。當(dāng)年,他的父親就是這樣,精確穩(wěn)當(dāng),老實(shí)厚道,全心全意。舀一碗,又一碗,傳宗祖父先是雙眼朦朧,而后淚濕衣衫。四寸奶奶跟在后面,翻碗。她額頭閃亮,面露微笑。等傳宗祖父含淚澆完一桌蒸碗,四寸奶奶便笑著,騰一只手替他抹掉眼淚。一個個澆,一個個蓋,一個個翻;十八桌,共有一百四十四個大碗蒸;十八桌,四寸奶奶為他的兒子抹了十八趟淚水。

      慶祝勝利的第一頓長伙,四寸奶奶沒有用荷藕壓桌,因此,當(dāng)最后一道大碗蒸上桌的時候,眾人目瞪口呆。四寸奶奶端出來的,竟然是用料昂貴,工藝繁復(fù),流傳千年的長伙鎮(zhèn)宴之王——炮蒸鱔魚。

      這道菜,集千年廚師之智慧,是天門長伙中的極品蒸。當(dāng)年,沒有把這道名菜做給鬼子吃,一怨鬼子沒有口福;二怨天寒地凍,抓不到鱔魚。這道菜,只在盛夏,湖水涌動,河泥松懈時,才有。

      然而,這不是四寸奶奶的手藝,是傳宗祖父的滿師之作。十八碗炮蒸鱔魚,碗碗摞著細(xì)嫩光滑,花紋清晰的鱔魚片,三寸長短,一寸疊,現(xiàn)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井”字。這道菜,功夫在火候。一道蒸,調(diào)味;均沾米粉上甑;七分熟下火;掀蓋即淋醋;再大火,熱鍋,下熱油,烹姜、烹椒、烹蒜、烹醬,烹得油鍋滾香;起熱鍋,趕熱趟,淋在蒸好的鱔片上,赤啦啦,一片滋滋聲過后,鱔魚的皮,層層剝起,黃黑相間,猶如裁縫剪出的一段花布……

      上這道菜的時候,四寸奶奶看到了馬國堂,他和游擊隊坐一桌,已喝得臉紅脖子粗,四目相對,四寸奶奶避之不及。日本鬼子趕走了,正當(dāng)清剿漢奸,王縣長已經(jīng)槍斃,尸體攤在大西門廣場,暴曬七日,成蚊蠅蛆蟲之美食。游擊隊斷德生爺是漢奸,砍了頭,那朱傳宗便是漢奸的兒子,她是漢奸的老婆,這個邏輯,四寸奶奶懂。于是,四寸奶奶走上前,把炮蒸鱔魚恭恭敬敬擺在馬國堂面前,“馬隊長,這是我的兒子親手做的炮蒸鱔魚,今日他一戰(zhàn)揚(yáng)名。我的兒子長大了,你帶他參加游擊隊吧!”

      馬國堂正吃得帶勁,吐出肉骨頭,“我曉得,你三個兒子只剩下一個。寡婦的日子不好過,你兒子留給你,你們參加革命的心意,我領(lǐng)了。雖然你給日本人做長伙有罪,但也捐金抗日有功,兩下相抵。你放心,我保你們母子清清白白,平平安安。”

      四寸奶奶連干三杯白酒回敬,將這個結(jié)論,鐵板釘釘。

      六天長伙,累得四寸奶奶直不起腰。后三天的長伙,皆是傳宗祖父主廚。他年小志高,一絲不茍。魚要條條看,肉要刀刀摸,雞要活蹦亂跳,鱔魚更是親手剖開,剔骨,親手剁成三寸長,絲毫不馬虎。那河里挖來的蓮藕,八月繁盛,開的開花,結(jié)的結(jié)果。泥藕白嫩脆爽,清蒸不爛,他便自作主張,將泥藕剁碎,加藕粉,包蓮心,搓成藕圓蒸。這碗壓桌,前無古人,粉嫩甜糯,晶瑩透亮,成為傳宗祖父的成名作。

      四寸奶奶領(lǐng)著她的兒子,端著藕圓,上菜。今日起,聚仙大蒸的名聲重新響起,地主張富仁興奮得手舞足蹈,今后,他就是聚仙大蒸的大股東,老板,這項投資,張富仁賺下了,賺足了,只要掛起聚仙大蒸的牌匾,金錢滾滾來。張富仁自告奮勇走在四寸奶奶前面,給他們帶路。傳宗祖父像個大師傅,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似一只剛剛長出漂亮羽毛的小雞公。長伙師傅就是要有氣勢,有氣魄,敢于扯下彩虹熬參湯,否則,那天地渾圓的大蒸籠,如何鎮(zhèn)得住!

      三人一行,來到馬國堂的酒桌上。馬國堂端起酒杯,嘴里噴著酒氣,拍著傳宗祖父的肩膀,下了一個結(jié)論:“好小子!比你爹強(qiáng)。你爹是個漢奸,你不是!你媽也不是!”

      這話,頓時讓傳宗祖父心知肚明,眼前的方臉大叔,正是七年前的殺父仇人。十六歲的傳宗祖父能做出驚天美味的長伙,卻不能忍下奪父之命的游擊隊長,他眼睛狠狠盯著馬國堂,嗓子帶著小雞公的咯咯音,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句話:“我父親不是漢奸?!?/p>

      四寸奶奶大驚失色,一把將她的兒子拉到身后,地主張富仁賠起笑,擠上前,“馬隊長,你是英雄,我敬馬英雄一杯!”

      馬國堂臉有不悅,仍端杯受禮。酒未下喉,忽聽傳宗祖父又像小雞公打鳴一般,昂頭扯脖地喊:“我父親不是漢奸!”

      酒宴高聲喧嘩,蓋住傳宗祖父的打鳴。四寸奶奶要捂他的嘴,沒捂住。傳宗祖父閃身跑。四寸奶奶便追著跑出好幾步,抓住她的兒子,小聲說:“他是個狠人,能砍你的頭!”傳宗祖父哪里管,扭頭,撒腿,狂奔,奔到大門口,拿起銅鑼,“咣咣咣”,惡敲三下,在一片驚愕和寂靜中,又像大雞公一般,對天空大鳴大放:“我父親不是漢奸!”

      我的傳宗祖父,廚師手藝到堂,可心,還是一顆青澀結(jié)板,硌牙齒的鐵蠶豆。六天的慶祝長伙,以他的三聲銅鑼,歡聚一堂;又以他的三聲銅鑼,不歡而散。

      解放后,漁薪最大的地主,當(dāng)之無愧首推張富仁。土改工作隊長馬國堂進(jìn)村,熟門熟道,直奔張富仁家,把他從雕花大床上揪下來,捆好麻繩,提到禾場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鑼打鼓,召集鄉(xiāng)親,把張富仁斗得灰頭土臉,又垂頭喪氣,再威風(fēng)掃地。

      十八場批斗會,張富仁的鄉(xiāng)紳形象徹底搗毀,尿崩屎漏,頭掉得像個干葫蘆,身子佝僂得像根秋茄子,喘著半口氣。可是,不管怎么斗,張地主都昂著頭,死不認(rèn)罪,對天大吼,“我有功,抗戰(zhàn)勝利我辦了勝利長伙。我是愛國者!”

      確實(shí),那場勝利長伙令人難忘。至今為止,仍是漁薪歷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長伙。六天長伙共二百一十六桌,一人吃一頓,一天兩頓,每天有三百六十人大吃大喝,方圓百里,不計孩子,共有兩千一百六十人來吃過,這份愛國之心,蒼天可表。但是,這個大地主不斗下來,革命就無法開展,馬隊長非要斗垮他,便想到了四寸奶奶。

      婦女干部吳清華,趕著驢車來到家門口,要把四寸奶奶母子拖去,揭發(fā)張富仁剝削長工的罪行。四寸奶奶不想去,說:“我是一個做長伙的,我只管吃,不管說?!眳乔迦A拉下臉,“活在人間就吃美味,死在地獄就吃泥巴。想吃什么你自己選。”

      當(dāng)然不能吃泥巴。四寸奶奶母子趕緊坐上驢車,去開批斗會,見到張富仁,四寸奶奶嚇一跳,不足一個月,張富仁已經(jīng)頭頂流水,腳下流膿,臉腫腰折,跪在禾場上,嘴里淌著涎,一只眼睛烏紫,一只眼睛可憐巴巴地,偷偷望。

      四寸奶奶一陣心驚,驚過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涌來心痛。想當(dāng)年,她悲痛欲絕地來到鄉(xiāng)下,淪陷中的老百姓,受盡鬼子欺負(fù),勤扒苦做,吃不飽,穿不暖,三個兒子一天天長大,長壯,眼見著扛得起槍炮,挑得起擔(dān)子,他們的命,也就時時刻刻系在四寸奶奶的褲腰上,即怕日本鬼子摸去,又怕游擊隊摸去,還怕國軍來摸去,要是摸去上戰(zhàn)場,送了命,寡婦就徹底沒指望。張富仁在絕境中向她伸出援手,不僅高價買下她的地,還接他們母子回家安住,更讓四寸奶奶感恩的是,張富仁好吃長伙,頓頓小蒸,餐餐大蒸,不僅讓她的長伙廚技日益精湛,也讓她的兒子練出手藝,小小年紀(jì)就成為漁薪一方名廚,聚仙大蒸后繼有人。要說受到迫害和剝削,四寸奶奶真的沒法說出口。

      但不說是不行的,因?yàn)轳R隊長抓著她的把柄,判她一個漢奸罪,現(xiàn)在拖出去槍斃也不遲。四寸奶奶上臺去,馬隊長領(lǐng)頭高呼口號:“打倒地主反動派!”眾人隨喊。喊一陣,見四寸奶奶沒有開口揭發(fā),呆立臺上,心頭糊了苕粉。馬隊長又領(lǐng)頭,舉著拳頭高喊:“打倒?jié)h奸賣國賊!”這句口號一出,四寸奶奶立馬清醒,整整嗓子說:“大地主張富仁欺壓我們孤兒寡母??箲?zhàn)勝利那一年,他差我一起去岳口,用我家的牌子聚仙大蒸開餐館,明明說好了四六分成,他四分,我們六分,可他找到鋪面后就反悔了,非要跟我們五五分成,明明這是我們家的聲名,我們家的手藝,他不明擺著,就是要剝削我們嗎?我們勞動人民不能受欺負(fù),這個店子我堅決不開,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開起來。我要為無產(chǎn)階級勞苦大眾爭口氣!”

      馬隊長帶頭鼓掌,“好!說得好!地主階級時時刻刻剝削人民,開酒館他也想空手套白狼,一定要狠狠斗他!”

      又有掌聲一陣響過??墒牵坡曔€沒有停穩(wěn),人群里有人站起來,是我的傳宗祖父。傳宗祖父這年二十歲,已說好娶親之事,姑娘是岳口街上的李銅梅。說起來,這還算青梅竹馬,自由戀愛。兩人出生時,是同一個接生婆接來,在一條鄉(xiāng)街上長大,穿破襠褲時,兩人就揪頭發(fā),抓臉巴地打過架,是一對歡喜冤家。李銅梅看好傳宗祖父的一雙巧手,等著他重返岳口,把聚仙大蒸開起來,當(dāng)老板娘。這位李銅梅就是我的祖母,小名叫銅塊子。

      傳宗祖父一生心懷怨恨,這殺父之仇,無論如何都咽不下。他站起來說:“姆媽,你不要昧著良心說話,餐館開不成,明明是游擊隊和國軍打仗,爭岳口的碼頭。就是這個馬國堂,把我們剛剛買下的店子炸塌了。你忘了?我們家的牌匾也炸缺一塊,是我和張富仁連夜扛回來的?!?/p>

      傳宗祖父說的這番話,句句是實(shí),卻似一陣驚雷滾過會場。馬國堂黑臉沉沉,眼看他的嘴一張,傳宗祖父就要丟命,四寸奶奶搶先說:“伢兒啊我的伢兒,我的心肝,我的命!你是不曉得?。∧愕哪穻尶啻蟪鹕?,受盡地主剝削??!”

      傳宗祖父大聲打斷,“姆媽,你說鬼話咧!鬼子趕,國軍趕,游擊隊也趕,我們哪一回活不下去,不是張富仁出手相救呢?這是恩情咧!”

      會場雅雀無聲,馬國堂的眼睛瞪得要滴血,四寸奶奶突然放聲哇哇哭,“伢兒啊,你不曉得??!如果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馬隊長,你的姆媽到死都不敢吱聲??!”

      四寸奶奶突然跳起來,指著張富仁,瞪大紅眼睛,“張富仁!老子今天要揭發(fā)你!媽的個巴子死地主,心眼壞在暗處!我的傳宗兒,他不曉得實(shí)情??!張富仁是個禽獸,日日夜夜里霸占我啊,欺負(fù)我啊,我的兒啊,我就是那個白毛女的喜兒啊!”四寸奶奶哇哇大哭,撲向傳宗祖父,“兒呀,我為了你能活下來,你的寡婦姆媽受盡了罪,你的姆媽不哄你啊,你的姆媽這時候才真正抬頭做人了??!我們的恩人就是馬隊長啊!”

      四寸奶奶哭得打嗝,上氣不接下氣,紅眼睛更紅了。這些罪行,傳宗祖父的確是第一次聽到,瞪大眼睛,找不到方向,只覺熱血沖破頭。場下的群眾憤怒至極,脫掉鞋子,往臺上扔。傳宗祖父沖出來,跳上臺,拳打腳踢,打得張富仁嗷嗷叫。四寸奶奶哭倒地上,抱住傳宗祖父的腳,不能把恩人給打死了,于是又哭,“我的兒啊,你不能打死他的?。∫阉拿艉?,讓吃苦受罪的人把他斗死,你的姆媽才解恨??!”

      張富仁被四寸奶奶的一席話害慘了,馬隊長宣布,判處大地主張富仁死刑。

      馬隊長沒有立即對張富仁執(zhí)行死刑,因?yàn)檫€有一部分貧苦農(nóng)民覺悟不高,不敢斗。馬隊長決定把張富仁在漁薪斗完,斗贏,斗得廣大農(nóng)民揚(yáng)眉吐氣,再拖到多寶斗,到黃潭斗,到麻洋斗,到蔣場斗,斗成豆腐渣子,實(shí)在沒有用了,就拖到天門縣城大西門廣場,和反革命分子一起槍斃。

      張富仁斗了幾個村鎮(zhèn),死活只剩半條命,關(guān)在自家的豬圈里?,F(xiàn)在,他家里的房子已分給貧下中農(nóng),獨(dú)這兩間豬圈留給他。已經(jīng)深秋,天氣漸冷,張富仁渾身是傷,腿已打折,睡在豬圈里,哼嘰。這天,馬隊長又來拖他出去批斗,手指一戳,他軟沓地上,像條蚯蚓,溜,蜷成一團(tuán),實(shí)在斗不成了。馬隊長說:“再起一陣北風(fēng),這地主就活見閻王,也好,為新中國省下一顆子彈?!?/p>

      都以為張富仁熬不過一陣北風(fēng),連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賴活不如好死,死,是鐵板釘釘?shù)?。決定去死后,張富仁開始絕食,打算把自己餓死。他說到做到,一餐兩餐,一天兩天的餓,很快餓得頭昏眼花,抬不起頭,可是他的眼睛偏要睜得大大的,怎么都閉不上。這天,婦女隊長吳清華從豬圈路過,看見張富仁睜著大眼睛,不肯死的樣子,腳一跺,“臭地主!你欺壓人民,剝削人民,趁早閉著眼睛趕緊死。眼睛睜這大,死了也沒有人給你揉閉上!”

      張富仁吸一口氣,哀哀地,“閉不得。眼睛一閉就看見長伙。有炮蒸鱔魚,有筒蒿蒸菠菜,有壓桌,死不下去。我啊,跟你們這群叫花子不同,我一輩子吃山珍海味,餓死都行,就是不能欠死?!?/p>

      吳清華覺悟高,當(dāng)即向土改工作隊報告,說張富仁賊心不死,夢想吃新中國的長伙。馬隊長正要去縣里開會,說好等他回來,繼續(xù)揪斗張富仁。

      可是,沒等到馬隊長回來揪斗,北風(fēng)乍起,吹得呼呼響。向晚時分,四寸奶奶參加地主劉武彩的批斗會,專程繞道豬圈,想偷偷看一眼張富仁。張富仁正瞪著眼睛望星星,見到四寸奶奶,眼眶當(dāng)即盈滿淚水。四寸奶奶心里一酸,說:“東家,我的兒子朱傳宗是個二百五,我要不控訴你,他的命怕是要搞丟?!?/p>

      張富仁有出氣沒進(jìn)氣,“傳宗是個好伢,我沒有白疼他一場?!?/p>

      四寸奶奶松下半口氣,“東家,這形勢你也看到了,要是能死,你自己就早死算了,你不死,馬國堂也要把你拖到縣城槍斃的。用槍打,嚇人吶!”

      張富仁哭起來,“好吶!我這就去死,可是我不想做個欠死鬼。”

      四寸奶奶不明白,“你一生享盡榮華富貴,還有什么可欠的?”

      張富仁突然爬起來,一把拉住四寸奶奶的衣服角,“我欠一碗長伙吃。”又甩掉尺把長的鼻涕,“我這個將死的人,向你討一碗上路蒸,你給不給?”

      上路蒸,并不是聚仙大蒸的一道什么名菜。但是,這碗蒸,是聚仙大蒸的名聲積下的陰德,傳承的美名。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碗公益飯,不要錢的,相當(dāng)于臨終關(guān)懷。當(dāng)年聚仙大蒸的祖上開店,遇到有人犯下死罪,無親人相送,或者重病他鄉(xiāng),行將死去,祖上祖制,聚仙大蒸必要精心做好蒸菜,義務(wù)送往,讓將死之人,吃飽上路。

      “上路蒸”三個字,就像一把鉆子打穿烏云,四寸奶奶當(dāng)即眼放光彩,“虧東家還記得我們家的上路蒸!那是我們家的美名和功德。好東家,我感激不盡?!彼拇缒棠屉p手?jǐn)n好頭發(fā),風(fēng)吹瑟瑟響,又說,“我們聚仙大蒸家,開店近兩百年,從沒有見死不救,饑荒時節(jié),也要施粥窮人。何況你是一個將死之人,又有恩于我們。我們聚仙大蒸的牌匾還在,這是我們聚仙大蒸應(yīng)盡的本份。我給你做!”

      四寸奶奶激動得雙頰緋紅,說到做到。傳宗祖父到岳口會李銅梅,當(dāng)晚未回。怕張富仁熬不過夜晚的北風(fēng),四寸奶奶連夜打燈籠,到田里摘菠菜,拔紅蘿卜。深秋的田野,霜已打過,田里只有這兩樣菜,張富仁想吃的炮蒸鱔魚和壓桌,四寸奶奶弄不回食材。于是,她倒出黃豆,推磨出來,打出細(xì)嫩的豆腐,捏出白鮮鮮的豆腐圓子。抱回柴禾,點(diǎn)燃大灶,拌菠菜,拌蘿卜,連豆腐圓子一起,上甑。蒸菜,其實(shí)沒有什么巧,天門人民都會做。除了調(diào)味麥醬,香軟全在火候。四寸奶奶架著劈柴,灶里的火,明艷艷,四寸奶奶的臉,艷艷紅。

      四寸奶奶手藝一流,大火蒸,小火蒸,文火煨蒸。歇了火,蒸籠熱騰騰。四寸奶奶沒有掀蓋子。是一碗上路蒸,得有肉有魚有肥厚,可夜黑風(fēng)高,四寸奶奶變不出這些肥厚來。于是,她熄灶火,又掌燈,去地里挖荸薺。這荸薺,白嫩脆甜,爽目,爽口,爽心,一眼看上去,像一陀陀白綿綿的肥肉,那是老天爺埋在江漢平原的地下人參。四寸奶奶用荸薺來灌漿,大火煮,小火燉,荸薺都是油滋滋的樣子,滾在豆腐元子里,能讓張富仁的眼睛,品嘗肥肉的味道,心意圓滿。我的四寸奶奶誠心誠意,精益求精,要把這碗上路蒸,做到極致,美艷,美味,美好,是人世最完美的句號,神仙吃了,神仙也能安心走。

      四寸奶奶用完所有的食材,也只能做好三碗上路蒸。她拿出久藏的土缽大碗,缽的碗底,刻著一個“聚”字。那是聚仙大蒸光景燦爛時,到景德鎮(zhèn)專門定制的。這碗,讓上路蒸溫暖厚實(shí),儀表堂堂,將死之人,必會死得安心,富足,黃泉路上美滋滋。

      四寸奶奶提著竹籃,在夜色掩護(hù)下,奔走在高低不平的泥土地上,迎面有雪籽打臉,疼。冬,來得太急,雪籽忽然下,四野嘩啦啦。雪天,就這么不通情理,倉促趕來,要奪地主張富仁的命。這還是當(dāng)年德生爺死去時下過的雪籽,一模一樣,又冷,又硬,又亮,白晶晶的,銀子一樣,只是不能當(dāng)錢花。四寸奶奶抱緊上路蒸,小跑。爺死在雪地里。爺做過很多上路蒸,自己卻沒有吃上一口。迎著雪籽,四寸奶奶清淚長流。風(fēng),不知她的悲傷,一把掃走。

      北風(fēng)呼嘯,四寸奶奶一身雪白地到來,不由分說,把三碗上路蒸,恭敬擺到張富仁的豬圈里。張富仁命在旦夕,看到四寸奶奶送來的上路蒸,拼盡全力爬起來,對著三碗上路蒸,碰碰碰!磕下三個響頭,又回頭對四寸奶奶一字一字地說:“死而無憾!”

      四寸奶奶挎著空提籃,在北風(fēng)里一路回轉(zhuǎn)。雪籽過后,飄起雪花片片,四寸奶奶的提籃裝滿了。雪花,還在無聲地落。再落多少雪花片片,四寸奶奶也提得起。她神清氣爽,勁霸無敵,好像超度靈魂上天,心中無比喜悅,仿佛看到德生爺站在云層里對她說話,爺說:“聚仙大蒸的仙,其實(shí)不在人間,在天上,是天上的神明。仙,看著我們,監(jiān)視我們,生意人的本份就是做好飯,吃安心,賺安心,仙就會讓我們的店,越開越旺?!?/p>

      這是橫行天下的道理。

      張富仁吃下的三碗上路蒸,美味,營養(yǎng),好消化,打算一命嗚呼的他,竟然吃出力氣,不想死了。他肚子撐得飽飽的,那死而復(fù)生的喜悅,開啟大地主嶄新的人生。清早,他在大雪里爬出豬圈,敲響婦女干部吳清華的家門,磕頭搗蒜,“清華隊長,大領(lǐng)導(dǎo),好干部,讓我也做個光榮的貧下中農(nóng)吧!”

      張富仁貢獻(xiàn)出埋藏在地里的金銀財寶,這些大壇子、小罐子的金子銀子暫時保住了他的命??墒?,土改隊分下槍斃的指標(biāo),找不到反革命,這個地主再能立功,也是要死的,吃飽喝足的肥地主正好叭地一槍,打死翹。

      馬隊長嚴(yán)肅地說:“革命是不能用錢買的?!?/p>

      張富仁撲通一聲跪下,舉起手:“我揭發(fā)!”又手指雪地里的三只碗,抖抖索索,“那碗底……”

      馬隊長圍著雪地里的三個土缽?fù)耄D(zhuǎn)了三個圈。他自然認(rèn)得,這是蒸菜碗,有人背著土改隊,給大地主送長伙吃,破壞革命,這還了得?馬隊長將土缽?fù)霃难┒牙飺斐鰜恚^底。是的,有,明明白白,這個字是——聚,聚仙大蒸的名碗。

      容不得四寸奶奶做半點(diǎn)辯解,馬隊長鐵面無私,把她五花大綁,送到天門縣城關(guān)押。四寸奶奶破壞土地改革,證據(jù)確鑿,正好撞在槍口上,以反革命罪行在大西門廣場,和罪大惡極的地主和反革命們,一起公審槍決。

      奶奶臨死前,還沒有娶過門的兒媳婦李銅梅,惜送四寸奶奶最后一程。那天,她懷里揣著一碗炮蒸鱔魚,這是一碗溫軟的上路蒸。她滿臉莊嚴(yán),眼神堅定,氣宇軒昂地捧給四寸奶奶,說:“這是你的兒子親手做的上路蒸?!?/p>

      四寸奶奶打開上路蒸,溫?zé)嵯丬?,吃了一口,抬起頭,滿眼通紅,對李銅梅說:“銅塊子,回家告訴我的兒子朱傳宗,做長伙講究心意,如果心里有苦,就含一口糖再做;如果眼里有淚,就哭干再做;如果胸中有氣,就喝口酒再做;如果身上有冤,就剁掉一根手指頭,和著鮮血做!萬不可郁郁之情做長伙,眼淚掉進(jìn)蒸菜里,菜,就是苦的?!?/p>

      李銅梅一顆眼淚都沒掉,大聲說:“姆媽,你好走!放心,聚仙大蒸還有我在,我要把店子開起來,我是聚仙大蒸的老板娘,我要世世代代開紅火!”

      四寸奶奶的手伸出鐵窗,一把攥住李銅梅,眼淚撲哧迸出:“銅塊子!我抱過、親過、奶過的銅塊子啊……”

      四寸奶奶槍決時,霞光萬道,人山人海,歡歌笑語。傳宗祖父悲憤交加,不忍看。銅塊子扎好一把白繩子,挽在臂膀,等四寸奶奶人頭落地,背尸回來,埋。

      那年,銅塊子剛滿十八歲,她的鴨蛋臉,清爽而細(xì)白;腰身,細(xì)糯而柔軟,只是有一口氣,凝在眉宇間,戰(zhàn)天斗地。四寸奶奶死不瞑目,瞪著血紅的大眼睛,像一只吊死的大白兔。銅塊子毫無畏懼,背尸而行。四寸奶奶胸口中三槍,沽沽淌血。那有什么關(guān)系!銅塊子的衣,是素白的,和四寸奶奶的血衣,融為一體。從大西門廣場,一直背到古雁橋,足有八里路,她沒有流淚。她沒有淚。她不怕。她熱血沸騰。與其說她背著一具尸體,不如說她拿著一面鑼,敲遍天門城,悲壯、激烈、響亮,聚仙大蒸的老板娘橫空出世,她就是!

      四寸奶奶其實(shí)有個漂亮的名字,名叫陳清秀,這是馬國堂多年后在回憶錄里記述的。不過,馬隊長槍斃四寸奶奶時,怕人不知道陳清秀是誰,特意在四寸奶奶的黑牌子上寫下四個大字——四寸壞腳。

      五月的日子,陽光鮮亮,照著聚仙大蒸那塊缺損的牌匾,光芒萬丈。我的祖母李銅梅懷揣著老板娘的夢想,不顧一切地嫁來。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興致勃勃地擦拭牌匾,擦得閃閃發(fā)亮。這時,傳宗祖父卻是恨恨地說:“你每擦一次,我就想殺掉一個人?!?/p>

      傳宗祖父想殺的人,明明白白,就是馬隊長。但是,殺掉馬隊長,對傳宗祖父來說,是不可能的,馬隊長已經(jīng)調(diào)到省里去當(dāng)官了。有年春上回來探過親,坐著吉普車,有隨從三人且不表,縣里、鎮(zhèn)里的干部們,排隊接他吃長伙??搓噭?,不是個小官。

      銅奶奶說:“他是青山上的一塊硬石頭,你是黑雞母下的蛋丫子,你殺他,是雞蛋碰石頭?!?/p>

      傳宗祖父扯長脖子,“老鼠子藥還藥不死他!”

      銅奶奶回:“藥不死!”

      為殺掉馬隊長,傳宗祖父想過很多辦法,砍頭,下藥,淹死,砸死,撞死,求雷電公公將他轟死……都沒有用的。時光,一天天流走,傳宗祖父的老鼠子藥,依然掛在嘴上。銅奶奶意氣風(fēng)發(fā),一口氣生下我的父親,起個名字叫望店。

      我的祖母銅塊子一秒鐘都沒有放棄開店的夢想。埋葬四寸奶奶,她沒等到燒頭七,就回岳口,拖著兩條黃纓纓的細(xì)辮子,身穿洋布大褂,腰間吊一只錢袋子,一分錢也沒有。戴一頂灰禮帽,闖江湖似的,到街上看鋪?zhàn)?。銅奶奶長得嬌弱,秀氣,一桿秤,一個砣,就能打得起,吊起來稱,七八十斤,毛重。全國大解放,窮人翻身做主人,岳口鎮(zhèn)實(shí)行公私合營,往年的各種商鋪,店鋪還有工廠,都已改名換姓,就連洋糖餃子店搓湯圓的王小二,都當(dāng)上支部書記。銅塊子在岳口街上昂首闊步,寬布大袖迎風(fēng)擺,滿街的目光追著她。銅塊子不怕,岳口街長大的銅塊子,生下來就赤著腳在街心滾,不惡不拐,不會名叫銅塊子,砸誰,誰頭上都要起個大皰。只可惜,戰(zhàn)爭多年,襄河邊上的岳口鎮(zhèn),屯過日本兵,屯過國軍,屯過新四軍,最后國共兩軍決戰(zhàn),聚仙大蒸店的那條街,已炸成一片廢墟,連明清建起的晴川書院,都碎成瓦片片。

      岳口街頭紅旗飄飄,銅奶奶不時識務(wù),兀自看過五回店,三回遇到中藥老鋪的柴老板,五花大綁在游街,因他死都不肯合營,把他的店鋪改成人民中藥鋪。銅奶奶終于曉得,這店子,切切開不成,要開,也得合營,叫人民蒸菜館。

      銅奶奶回到青山,她沒有氣餒,擦亮聚蒸大仙的牌匾,踩著凳子,掛在堂屋,叉腰,仰望,熱淚盈眶,媽的個巴子!店,就在屋里開。

      傳宗祖父的蒸菜手藝,在四寸奶奶槍斃后,成為聚仙大蒸的唯一傳人,是個寶貝。無產(chǎn)階級的老農(nóng)民也要吃飯,也要娶妻,生子,嫁女兒,老,見閻王要帶飯。長伙,萬萬少不了。在江漢平原古老而繁盛的土地上,吃長伙就是人生大事,不管有多少反革命,只要人間還有喜慶事,這長伙都非吃不可。

      可是,傳宗祖父這位蒸菜大師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心中有恨,動不動就做翹,誰個言語不爽,誰個行為粗魯,請他做頓長伙,求破天,他也不會去。于是,銅奶奶就往死里嚼:“你朱家有個狗屁!不就是一雙做長伙的手爪子?你不去做,朱家就沒得臉,你的姆媽,你的爸爸,都是白白死了的,我也是白白嫁了的……”傳宗祖父不睬,銅奶奶的手,便撓到祖父臉上,掛五條彩。

      但這不防礙傳宗祖父的手藝揚(yáng)名天下。秋上,江漢平原迎來豐收年,當(dāng)上鄉(xiāng)長的女干部吳清華突然造訪,說荊州城的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檢查工作,點(diǎn)名要吃傳宗祖父的長伙。

      吳清華當(dāng)上鄉(xiāng)長后,話里有氣度,聲音鏗鏘,容不得半點(diǎn)遲疑。這指令若是直接傳給傳宗祖父,肯定是要一顆鋼釘釘回去,在吳鄉(xiāng)長臉上釘塊疤。所以,精明的吳鄉(xiāng)長把指示直接批給銅奶奶,“銅老板同志,你家的聚蒸大仙名揚(yáng)荊州城了!”

      銅奶奶聽什么話都漫不經(jīng)心,但是聽到“老板”兩個字,立刻像打了雞血,欣然領(lǐng)命,旋風(fēng)似刮進(jìn)屋,揪住傳宗祖父的衣領(lǐng),咚地擂把胸口:“上級領(lǐng)導(dǎo)要吃我們家的長伙!”

      傳宗祖父冷冷地,“我屋里長伙是給日本鬼子吃的,給地主老財吃的,吃完就把廚子槍斃。誰知道給上級領(lǐng)導(dǎo)吃長伙,會不會吃完了,嘴一抹,把我一槍斃掉!”

      銅奶奶瞪眼,“苕,天下就是領(lǐng)導(dǎo)的,給領(lǐng)導(dǎo)吃,領(lǐng)導(dǎo)就會當(dāng)我們的頂門杠子!你要小心點(diǎn),階級斗爭是把炮仗,你這漢奸的兒子,反革命的兒子,不曉得哪天就被炮死了。我的兒子望店還是個伢秧子,你不要害我們做孤兒寡母。”

      銅奶奶一針見血,傳宗祖父不服不行,不做不行。早起,祖父去岳口街上割豬肉,銅奶奶提籃跟在身后,銅奶奶好興奮,像被人一炮打到云里去了,雙手搓成喇叭,縫人就喊:“有好果子吃噠!上級領(lǐng)導(dǎo)點(diǎn)名要吃朱家長伙噠!”

      這一頓長伙,傳宗祖父做了十碗蒸,清菜,切菜,拌菜,都由他一人完成。他系著浸蝕老油的長袍子,頭上戴著一頂白晃晃的帽子,這都是銅奶奶收藏起來,祖上用過的大廚裝備,還有油光光的竹木大蒸籠,沾滿了德生爺和四寸奶奶的氣味。物未去,人已非,傳宗祖父臉上沒有半點(diǎn)笑容,銅奶奶只好撩他:“一二三四五,山上有老虎?!?/p>

      銅奶奶一邊說,一邊往土坯灶里架柴。劈柴燒得呼呼響,小小的望店靠在銅奶奶身上,守著灶火里埋的一個紅苕。傳宗祖父不買帳,呸四寸奶奶一口。

      蒸菜下甑時,荊州城來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圍坐在八仙桌上。鄉(xiāng)長和鎮(zhèn)長來端菜,人五人六的。傳宗祖父整整衣裝,要去灌漿汁,吳清華攔住他:“不要你灌!人家縣長要親自灌!”

      祖父說:“我們朱家的蒸菜,從來沒有這個規(guī)距,那灌漿,也是廚子的手藝咧!”

      吳清華說:“手藝是手藝,可是手藝是要有用的?!?/p>

      銅奶奶說:“手藝哪里沒用呢!你那一桌好吃好喝的長伙,就是我男人的手藝。”

      吳清華搶過熱騰騰的漿汁盆,“手藝不等于誠意。你不懂。”

      銅奶奶不服氣,一火鉗板到地上,“到我屋里來吃飯,都不許廚子灌漿!我這當(dāng)老板的做給你們吃,巴心巴肝的,誠意滿水缸裝不下?!?/p>

      吳清華板起臉:“銅塊子!你再不要說自己是老板,你那朱傳宗老幾的命,擱不起一顆子彈!”

      銅奶奶不敢吭聲。吳清華又緩和說:“今天來的領(lǐng)導(dǎo)官好大!是省長!要是放到天上,就相當(dāng)于雷公雷母??h長灌漿,那就叫為人民服務(wù),你不懂的吶!鎮(zhèn)長都沒有資格坐席?!庇只仡^命令說,“你們攏都不要攏去!”

      傳宗祖父愣在灶門前。堂屋里有些許歡聲笑語,銅奶奶踮腳從破窗往里望,見那吳清華坐在板凳丫上,一會趕狗子,一會趕雞子;鎮(zhèn)長握著酒瓶子,拄在墻跟前;縣長端酒杯,圍桌子打團(tuán)轉(zhuǎn)。銅奶奶說:“好大的陣仗??!我的廚子是沒有資格灌漿?!?/p>

      傳宗祖父怒火中燒,一腳踢在銅奶奶屁股上,“都是你個賤女子引來的瘟神!”又抓住銅奶奶的衣領(lǐng),“你信不信,我把雷公雷母吃飯的桌子掀翻!”銅奶奶嚇得臉蒼白,小聲哀求,“好吶,英雄,你一仰手就翻噠!我求你不要掀吶!”

      這頓長伙,做了哪些菜,祖上沒有人告訴我,但是這頓長伙,卻是頂頂有名的,一是吃完長伙,有個穿中山裝的大領(lǐng)導(dǎo),給了銅奶奶十塊錢;二是祖父的蒸菜手藝揚(yáng)名大武漢,就連北京城也已知曉。那十塊錢在當(dāng)時是筆巨款,全村老少涌來,排隊看錢。

      以后,隔三差五就有大小干部下來吃長伙。那時候窮,大魚大肉不能輕易買,祖父做的素菜蒸,也是可以香死人的。銅奶奶的家就成了鎮(zhèn)里、縣里,荊州地區(qū)各級干部的聯(lián)絡(luò)點(diǎn)。路過的,檢查的,駐隊的,都在銅奶奶家吃飯,有的給五分錢,兩分錢,有的背幾斤麥米,提幾塊豆腐,有的就是一張白嘴。銅奶奶全部記在本子上。夜深人靜時,把記帳本拿出來,辟辟叭叭地算帳,再把傳宗祖父叫醒,炫給他看,“朱傳宗,看,好有錢!”傳宗祖父惱火地奪過本子,“你記的叫變天帳,死砍頭的!”

      銅奶奶說:“放你的屁!我們家是干部的聯(lián)絡(luò)點(diǎn),要是解放前,我們就是地下黨,比吳清華還威武!我把大小干部吃得軟軟的,看哪個舍得砍我們的頭!”

      銅奶奶說得沒有錯,傳宗祖父的蒸菜手藝,的確了得,縣政府的機(jī)關(guān)食堂早看中他,請過他幾次??墒牵瑐髯谧娓笎鄯樧雎N??h里來客,請他去做長伙,他去幾次,幾次都撅著嘴巴回來。這年秋季,棉花豐收在望,縣長親口帶信,請他貴手做一頓蒸菜,款待北京來的貴客。接到任務(wù),銅奶奶怕有閃失,親自陪同前往。

      這一回,祖父的長伙是在縣食堂里做的,陣勢很大。雞鴨魚肉紅鮮鮮,堆了滿提籃,案板下的麻袋里,還捆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大大小小的幫廚就有十好幾個,低眉順眼,聽候吩咐。王事務(wù)長捧著一條嶄新的白毛巾,搭在祖父肩上,討巧說:“啷嘎名聲響到京城去噠!北京來的領(lǐng)導(dǎo)是專程來吃你的長伙的咧!好威風(fēng)啊!”傳宗祖父斜望肩膀上的白毛巾,冷冷地說,“就怕吃完長伙,就把廚子吊死了?!?/p>

      雖然祖父板著臉,但做起菜來,仍是十二萬分用心,剁的,切的,砍的,樣樣大小,拌出的雞鴨魚肉,白是白,紅是紅,紅白相間的,點(diǎn)幾滴麥醬油;柴火,也是他連夜劈出來的。祖父的長伙,銅奶奶只能看,不能動,多說一句就要掌嘴。

      廚房煙霧彌漫。這一甑,蒸的是兔子。祖上有名,叫玉兔蒸香,香味全在火候。大,中,小火,祖父掰著指頭算,他認(rèn)為,他蒸的是天上嫦娥的兔子,絲毫不能閃失。

      濃香陣陣,眼看長伙就要大功告成,后廚涌來一群看熱鬧的人,他們走馬觀花,參觀廚房,對著油香蒸籠指指點(diǎn)點(diǎn)。傳宗祖父正蹲在灶前扒柴,每一根柴火都架得中規(guī)中矩?;鹈缱犹蛑伒祝绱绺骶透魑??;鸷颍钦舨说拿?。突然,有人一把掀開正滾濃煙的蒸籠蓋子,白汽沖天,像炸了鍋。傳宗祖父當(dāng)即傻眼,仿佛被人挖了祖墳,一腳跳到掀蓋人的跟前,氣急敗壞大聲吼:“死開!”

      這一鍋汽散,得三把火回,常人不在意,可是對廚子祖父來說,已折掉玉免的原香,上天也補(bǔ)不回,那就是挖了他的祖墳。傳宗祖父氣得左手抄鍋鏟,右手提斧頭,就要去拼命,一屋人避之不及,嚇得四處逃散。掀蓋的不是別人,正是縣里請來的座上賓——北京來的女部長??h長臉黑沉,手一擺,“滾走滾走!怪我瞎了眼!”

      銅奶奶驚慌失措,生怕上級領(lǐng)導(dǎo)沖動,一槍崩了她的丈夫,拉起傳宗祖父就往外跑。兩個人一口氣跑到城門口,銅奶奶氣喘吁吁:“朱傳宗,就算你的長伙趕得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也不會有人找你做,你這一雙手不如斷了!”

      誰知道傳宗祖父緊急慌亂時,也沒落下他的廚房家伙,從背后刷地抽出祖?zhèn)麂摰?,左手按在青磚城墻上,右手嚓地一刀,食指落地,滾進(jìn)草叢,響也沒有響。

      銅奶奶沒料到,倒退兩步,趕緊去尋那手指頭。從草叢里扒出來,拈起來。手指白黃,無血。銅奶奶臉煞白,像蓋著一塊白布,攥著手指頭,瑟瑟發(fā)抖。傳宗祖父還舉著鋼刀,要是銅奶奶臉上的白布不掀走,要是她還敢發(fā)抖,他就剁中指,剁大姆指,剁無名指,將五根指頭剁精光。還不解氣,就剁左手,剁左臂,把自己劈成兩半。他做得出來。定要把銅奶奶剁服。銅奶奶的臉,越來越白,像用皂角洗過一遍,又洗二遍,越洗越白。她只得低下頭,撲通跪下,爬到祖父腳下,抱住他的腿。奶奶什么都不說,啜泣,凄惶如西風(fēng)。祖父說了:“廚子是驕傲的。你懂不懂!”祖父的血滴到銅奶奶頭發(fā)上,又說,“長伙,是捧在手心里的,是天上的彩虹,要抬著頭看,你懂不懂!”又一把從銅奶奶手心摳出手指頭,凌空一甩,“日你的先人!”

      祖父這一剁,決然而勇敢,不僅把銅奶奶的老板夢活活剁斷,而且剁出一群做長伙的廚子??h長真小氣,到沔陽、漢川、潛江等地請來大廚子,在全縣進(jìn)行蒸菜技術(shù)免費(fèi)培訓(xùn),相當(dāng)于對傳宗祖父實(shí)行了一次嚴(yán)厲打擊。果然,從那以后,長伙師傅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沒有人請傳宗祖父做長伙,干部的聯(lián)系點(diǎn)也換了地方。不久,朱文臺人民公社成立,大食堂開張,吃飯不要錢。大隊食堂找來三個會做長伙的廚子,灶臺上每天堆著幾個大蒸籠,十大碗,八大碗,隔三差五,人人吃得滿嘴流油,撫肚打嗝。銅奶奶一憋氣,生下一丫頭片子。沒想到共產(chǎn)主義說到就到,店,著實(shí)開不成了,銅奶奶內(nèi)心絕望,給丫頭取了個名字叫無店。她每天將無店抱在懷里,在大食堂里奶娃娃。食堂的長伙端出來,熱氣騰騰,大家蜂擁而上。傳宗祖父慢吞吞,吃不香。三個長伙師傅不服氣,前來挑釁,敲碟敲碗,“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共產(chǎn)主義的廚師做長伙,我們的長伙就是香!”祖父埋頭不理,銅奶奶一把拽掉無店吸吮著的乳頭,意氣風(fēng)發(fā):“死遠(yuǎn)些!我們有祖?zhèn)鲙装倌甑暮檬炙嚕 ?/p>

      傳宗祖父一天比一天落寞,遇人不說話,遇鬼不搭腔,清明時節(jié),跑到爹娘墳上哭一回,哇哇哭,一直哭到他的兒子望店來拉勸。望店身子細(xì)長,嗓子細(xì)尖,在墳塋外喊:“好了吶!梨花都哭落噠!”

      這一年春天,風(fēng)照吹,雨照下,卻沒能讓江漢平原穿上綠衣裳,花衣裳,人民公社開的大食堂早已揭不開鍋,關(guān)了門。剛開小陽春,榆錢樹返青,小片片的花花,剛冒出綠芽兒,就被濾了。下鄉(xiāng)駐隊的干部不來了,上級領(lǐng)導(dǎo)也不見蹤影。公社劉書記出身好,革命早,響當(dāng)當(dāng),急得上躥下跳。長伙師傅們經(jīng)不起餓,跑光了。這天,銅奶奶濾榆錢時路遇劉書記,書記鼓舞了她,“銅塊子,你要給傳宗吃飽啊!等上面糧食撥下來,我讓他到公社做長伙?!?/p>

      銅奶奶提籃飛奔,回屋,又咚地一把擂在祖父胸口,“公社食堂叫你去做長伙!”

      這一次,是個特例,腦殼不能被人摸一下的祖父沒有翻臉做翹,反而眼現(xiàn)神光,臉露驚喜,搓著兩手,“這好的事,我要連夜偷袋麥米回來。”

      祖父一家四口,實(shí)在餓得太狠了。丫頭片子朱無店早沒奶吃,瘦得筋吊吊,銅奶奶翻山越嶺到大洪山上挑野菜,和糠煮,全家人也只能讓望店多吃三五口粗糠。正在長身體的望店,把碗底舔得閃閃發(fā)亮。光溜溜的地里,新墳一個跟著一個,遠(yuǎn)望,就像筑著一道堤坊。平原這個肥美的嬰兒屁股,像被人用刀剔了,田疇里開一朵漏網(wǎng)的蒲公英,馬上被人連根撥掉,合泥嚼吃。

      傳宗祖父摯愛著他的銅塊子,公社的小河養(yǎng)過鴨子,祖父便深更半夜偷偷下河,在淤泥里摸鴨蛋,銅奶奶去挑野菜時,祖父一定要塞一顆鴨蛋在她口袋里,怕他的銅塊子,餓死在山上。

      還好,都沒有死。不過,傳宗祖父從那以后就會偷東西了。他偷了隊里的鴨蛋,又偷公社的菜地,還到大隊倉庫里,偷過幾個紅苕。能為家人做的事,祖父都做了,他血不能賣,肉不能賣,骨頭不能賣,就是這雙會做長伙的手,也只剩九個手指頭。祖父也起過早床,到天門縣政府食堂,找王事務(wù)長要做長伙,王事務(wù)長指著外面一棵苦楝樹,“就那棵樹沒有砍,看你能不能蒸熟?!?/p>

      傳宗祖父垂頭喪氣地回來,睡在床上盼,盼上級撥糧食下來。唉,一顆麥米都沒有。好在平原的五月,六月是餓不死人的?;被ㄩ_,層層白,朵朵香,撈進(jìn)嘴里就能吃;六月的泥藕長出來,摳出來,洗洗,馬上吃。七月八月九月,平原總有植物長出來,前來救命。只是到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原來豐收的季節(jié)顆粒無收,平原的土地就沉睡了,什么都不長。來年的一月,二月,光禿禿的,黃卡卡的,地里的墳包像紐扣,緊緊地扣著山川大地,墳里埋的人,是不能吃的。

      年底,糧食沒有撥下來,劉書記來了。他已經(jīng)餓得臉發(fā)黃,腿打顫,風(fēng)吹即倒。銅奶奶牢牢記住劉書記說過的話,一把抓住他,“好人哪,幾時糧食撥下來,你記得叫傳宗去做長伙吶!”

      劉書記點(diǎn)頭的力氣都沒有,嘴里嗯嗯。不過,借銅奶奶吉言,她的這個請求,沒過多久就成為現(xiàn)實(shí),糧食,真的撥下來了。

      那是一個月光朗朗的夜晚,傳宗祖父奉命趕到公社開會。照從前,祖父是誰也喊不動的,他就想偷幾把粗糠回來,煮煮喂無店才趕去的。劉書記把祖父帶到公社食堂去。久不開門,食堂結(jié)滿蛛網(wǎng),老鼠早餓死干凈。月光皎潔,祖父一眼看到地上堆放著一個裝糧食的麻袋,使勁一聞,面粉的芳香躥進(jìn)鼻腔,他腿一軟,跪在麻袋面前。

      劉書記說:“你看到糧食了。這是黨對你的信任?!?/p>

      祖父被面粉的香味侵蝕,情緒失控,熱淚奔涌,哪管信任不信任,雙手抓住麻袋,嗚嗚咽咽。他,餓得太久,人肉都能撕幾口,毛都不想刮,這些糧食,不用煮,想一口吞掉。

      劉書記拍拍他的肩,激動萬分,“傳宗,我的好兄弟!我不瞞你,我叫你來,是做長伙的。這米,搟成粉子蒸兔子;這面,做火燒粑粑?!眲浹酆瑹釡I,萬死不辭,“這陣子吃了,不知下陣子在哪里,要是餓死了,也不悔恨?!?/p>

      祖父抽抽噎噎,“這,我們能偷偷吃了么?”

      劉書記說:“才幾點(diǎn)米面,夠誰吃?要是社員們知道消息,會出人命的!你和我,一口也撈不進(jìn)嘴?!?/p>

      祖父鄭重點(diǎn)頭。劉書記又說,“縣里的陳科長,還有鎮(zhèn)里的王委員,都要來吃,沒有他們,這糧食撥不到大隊來。我們一起吃,你是個廚子,我把你也算一個。”

      吃,在那時就是理想,是追求,是愿意用生命換取的美的感覺,胃里脹起來,便可以飛天。祖父可以吃,他熱淚盈眶。

      這一頓長伙,祖父在月光下偷偷做成。長伙的食材是領(lǐng)導(dǎo)們事先備下的,有兩只野兔子,幾筒河藕,兩顆大白菜,兩個白蘿卜。祖父怯怯地倒出糧食,摸著死有余溫的兔子,潔白光滑的蘿卜,把這些食材恭敬地擺在案板上,拿起鐵菜刀,祖父的九根手指頭瑟縮發(fā)抖,眼淚也撲簌簌落下來。

      今夜,祖父激情滿懷。從他第一次主廚到今日,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五年,這是他一生見過最金貴、最神圣的長伙,是救命的仙丹。一顆米不能丟,一片葉子不能丟,一點(diǎn)香味都不能丟。劉書記和領(lǐng)導(dǎo)們算個狗屁呀,這頓長伙,是祖父一生的驕傲,生命的價值,是他,獻(xiàn)給玉皇大帝的禮物,誰都不配吃。

      祖父淚盈盈,一刻不歇息。剝兔子皮。泡大米。搟米粉子。熱水發(fā)面。做火燒粑子。月光皎潔。祖父不要亮。不要眼睛。有鼻子,夠了。

      長伙端上來時,天邊泛出紅光。粉蒸玉兔,白菜淡蒸,蘿卜素蒸和壓桌,四個蒸菜,裝滿四大盆子,堆出山尖尖。太餓了,一定不能讓他們吃了盆子,祖父就把火燒粑子,一起端了上來。

      祖父的火燒粑子,先打過窖,面才發(fā)得華麗,漂亮。那面,不是手揉的,他脫掉鞋,用腳踹。筋厚,糍實(shí),汗水流進(jìn)面盆,淚水也流進(jìn)面盆。四寸奶奶,他的姆媽臨死前說過,不要含著淚水做長伙,眼淚掉進(jìn)來,長伙就是苦的。祖父記得,可是顧不上。月亮西移,時光匆匆,他的眼淚撲撲掉,但這不是心酸。放一下發(fā)好面的火燒粑子進(jìn)土灶,他便哭一陣,哭得快快活活,筋骨舒暢。

      烤燜出來的火燒粑子,個個大如盤,足有兩斤重,澄黃焦硬,窖香彌漫。咬一口,牙齒爽,舌頭甜,鼻子瘋狂。吞下去,硌痛喉嚨,擠滿食管,塞得心慌。太餓了,身體的各個器官都成了賤骨頭,要哽得破皮綻肉,鈍刀子劃腸,腸子劃得刷刷響,一寸寸破開,那才叫舒服,好過。吃火燒粑子喝涼水,胃慢慢脹起來,像春水滿池,谷禾滿倉,三月不思飲食。

      祖父的打算,真是美極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這頓長伙,把王鎮(zhèn)長和劉書記給脹死了。

      傳宗祖父事先不知道,各級領(lǐng)導(dǎo)加起來只有三個人,算廚子,才四個人。祖父做了十斤面,四個人吃完四盆蒸菜,八個火燒粑子。這兩人八成是被火燒粑子加涼水脹死的。

      那日吃完,天蒙蒙亮,王鎮(zhèn)長和劉書記還沒有死,只是脹得不能走,三個人睡在公社的長條椅子上。祖父聽他們講過話,一個說,“真想吐啊!”一個說,“我舍不得,脹死我也不會吐一口長伙?!边€有一個在圪嘍打飽嗝。

      祖父將門掩緊,心滿意足地離開公社食堂。他挺著肚子,腰都不能彎,艱難地挪步到家,躺在床上就不能動了。天色明黃,祖父聽見咕咕聲,像老鼠磨牙,這年月哪里還有老鼠?祖父喊一聲,“望店!”望店隔墻回話,“是妹妹,餓死的野狗樣,她在啃床板?!弊娓冈贌o話,眼淚嘩嘩流,他不能把肚里的長伙吐出來,他的銅塊子餓著,還有他的望店和無店,都餓得命懸一線,而他,做了人世間最殘忍的事情,一個人獨(dú)享糧食,快樂和幸福。

      所以,傳宗祖父被公安局抓走的時候,他掙扎著,一把跪在銅奶奶面前,碰碰碰,磕下三個響頭。銅奶奶不明何故,大聲說:“莫怕莫怕!他們兩個要憨吃哈脹,關(guān)你廚師什么事!你馬上就能放回來!”

      這,只是銅奶奶幼稚的想法,祖父這一走,再沒有回來。

      沒有脹死的王科長證實(shí),那只是一頓招待干部下鄉(xiāng)調(diào)研的工作簡餐,按上級規(guī)定執(zhí)行,吃都沒吃飽,何談脹死人。祖父也偷吃了糧食,所以把食堂清理得干干凈凈,一點(diǎn)長伙的痕跡都找不到,縱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再加上祖父是個反革命的兒子,最終,公社把他以反革命殺人犯的罪名判處死刑。

      銅奶奶千托人,萬托人,要給祖父送一碗上路蒸。這蒸,是隊里分的幾碗麩皮做的。正冬天,銅奶奶領(lǐng)著望店,頂著嚴(yán)寒,砸開薄冰,到河里挖出一截細(xì)溜長的野藕,裹著麩皮蒸出了一碗壓桌。奶奶用藍(lán)頭巾包著上路蒸,好不容易見到傳宗祖父,他的臉,瘦得像腳后跟那么小,眼睛卻瞪得如銅鈴那般大。銅奶奶說:“這上路蒸,是望店做的?!弊娓附舆^蒸菜,奶奶暖在懷里,還是冷了。望店做的人生第一次長伙,是父親的上路蒸。他小臉莊嚴(yán),目不轉(zhuǎn)睛,殷切地望著父親。他的開山之作,食材粗陋,手藝粗淺,既蒸過了火,又拌多了麩皮,就像一塊烏黑的泥巴,卻盛滿恩情。祖父吃一口,遞回來,“好香!我死去的,吃了浪費(fèi)?!?/p>

      銅奶奶不依,堅決要祖父吃掉,說:“你的兒子吃飽了!”

      祖父的眼淚掉下來,“銅塊子,你騙不了我。我的女兒無店沒有來送我,她八成是餓死了?!?/p>

      望店搶過話,“妹妹沒有死。我不會餓死她的。”

      祖父望著他的兒子,一夜之間就長大的兒子,說:“我死了莫埋我,可惜了肉,可惜了骨頭,煮煮你們吃,我一點(diǎn)不心痛,心安得很,到閻羅王那里,能把我吃獨(dú)食的罪全贖下?!?/p>

      銅奶奶捧著碗,“你沒有罪。你不會下地獄的。你肯定是到天堂去。王母娘娘好喜歡吃長伙!”

      祖父,死到臨頭還要抬杠,“不要我下地獄我也要去!我偷吃的那一頓長伙,拿回來可以給你們吃十天半月,可惜我吃了獨(dú)食,差點(diǎn)脹死。我一定要下油鍋?!?/p>

      銅奶奶生氣了,大聲說:“放你的屁!你根本沒有罪,是那王母娘娘好口福!”

      祖父也生氣了,“我說下油鍋就下油鍋!到死你都不能依我一次!”

      銅奶奶突然淚奔,“我愿意把全天下的糧食都給你吃,那不是罪。我的人哪,你下不了油鍋,地獄不收你的吶!你是到天堂去的吶!我的公公去了,婆婆去了,你也去了,肯定是個好地方吶!春天開好多漂亮的白梨花吶!”

      銅奶奶將上路蒸執(zhí)意捧到祖父面前,“你吃!你要是做了餓死鬼,你的德生爸爸和小腳媽媽都不會輕饒我!”

      祖父,這才重接回碗,用木瓢根,一點(diǎn)點(diǎn)挖出來,含在嘴里,淚光閃閃,像咽著天上摘下來的一顆星星,萬般不舍。最后,祖父把空碗遞出來,對望店說:“麩皮蒸藕,很香,很軟,很糯口,是天下奇蒸。我的兒子是個做長伙的天才?!蓖曷牭劫澝?,兩眼發(fā)亮,裂開嘴,潔白的大板牙咬著微笑,祖父又說,“我的兒子,你要記住,做長伙是會掉腦袋的?!?/p>

      槍斃祖父時,春天正在蘇醒。刑場在青山的另一面,翻過山包就是。梨花含苞待放,是個雨天。祖父的頭,被子彈削掉半邊。銅奶奶拿一張粗格子布包著他,用板車拖回家,葬在梨樹下。燒頭七,梨花正開放,銅奶奶沒有任何食物可以貢給祖父,她便搖那梨樹,花雨紛紛落。望店,也就是我的父親,他已經(jīng)年滿九歲,領(lǐng)著無店在新墳玩耍。祖父的墳周,長出野地菜,魚腥草,地仙苗、鼠曲草,嬌滴滴的。無店無知,去扯野菜玩,望店打她的手,“妹妹莫扯,等野菜長出來,哥哥給你做長伙吃?!?/p>

      祖父死去的這個春天,平原慢慢地緩過來,大地母親敞開胸懷,讓野菜從懷里鉆出來,又肥又壯。我的父親望店,清明去上墳,提著籃子采回來。春天好賢良,端著陽光,禾苗,綠色植物,放在土地上,見風(fēng)長,風(fēng)雨長。榆錢樹掛出葉片片,池塘春水蕩漾;小荷的尖尖頭冒出來,喜頭魚在水里歡跳,就連屋后枯死的柿子樹,也發(fā)出新芽。

      銅奶奶守寡,斗志昂揚(yáng)。家中幾代長伙師傅,死在各種政府的槍口下,個個都是壞人,在大隊小隊的各種斗爭和運(yùn)動中,銅奶奶都是懷疑對象,批判對象,監(jiān)督對象,專政對象,但銅奶奶出工挨斗兩不誤。說要去批斗,便換好衣服,整好頭發(fā),斗,也斗得有形象;說要出工,隊里的鐘聲一響,便立馬手握鋤頭上田地,母老虎一樣。她從不磨洋工,鋤草扒地樣樣干在前頭。小小的無店坐在田間地頭,專心致志,啃完手指頭,再啃腳趾頭。

      要活下去,銅奶奶的決心比天大。

      有半袋麩皮,是大隊剛剛分配的,望店每次抓出兩把,蒸一塊野菜粑粑,是全家的飯。銅奶奶的志向,是當(dāng)老板娘,閑著手,管著錢,她不會做長伙。給傳宗祖父打下手時,也只能洗個菜,架個柴,說個笑話。望店蒸粑粑,是銅奶奶講給他聽的。銅奶奶說:“那年四寸奶奶死了,青山腳下的墳塋長滿艾草,又嫩又青,傳宗祖父像個采茶姑娘,手指頭上下翻飛,掐下最嫩的艾葉,合著糯米粉子蒸粑粑,粉子少,艾葉多,粑粑是青綠色的,香氣撲鼻,名叫艾粑粑,也叫慈粑粑。慈祥的慈,親愛的愛……”

      天剛亮,望店已挎著提籃,去京山大洪山上采野菜。春進(jìn)大洪山,雜樹叢生萬花開,瘦瘦的香椿,嬌嫩的蒲公英,松林的草叢下,黃磨菇撐著傘,還有死樹上的黑木耳,清溪邊的地卷皮,溪水里的小螃蟹,樹上嘰嘰喳喳的山雀兒,望店采著采著,陽光斑斕,春意和暖,他便抬起頭,對樹上蹦跳的雀兒說:“餓不死的?!蓖晡⑿?,“有我在,娘餓不死,妹妹也餓不死?!?/p>

      望店蒸的各種野菜粑粑,都是銅奶奶口述的,蒸香椿粑,蒸地菜粑,蒸蒲公英粑,蒸灰灰菜粑。溪水里撈回的小螃蟹,曬干,磨成粉,合著麩皮,裹著荷藕蒸,叫蟹香仙粑。哦,那蟹香,隔壁三家都聞到了。公社換過幾茬書記,如今是個女的,姓呂,當(dāng)過游擊隊員,路過銅奶奶家,挪不動腳,嚷著要吃,循香尋粑。望店見藏不住,便拿出來,認(rèn)真地說,“呂書記,那你得給我的姆媽銅塊子,多記一個工分?!?/p>

      望店的野菜粑粑名揚(yáng)公社。有一次,幾個大隊干部到村里檢查,實(shí)在餓得慌,呂書記便帶他們來吃野菜粑粑。才十歲的望店,獨(dú)自趴在灶前架柴,他不許人動他的柴,更不許掀他的蒸鍋蓋子。他守著灶臺,寸步不離,哼著小曲,興奮不已。二十年后,我的父親望店成為名霸湖北的長伙師傅,他的廚師生涯是從蒸野菜粑粑開始的。蟹香仙粑,后來成為入選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天門蒸菜的招牌菜,我的父親望店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拈_創(chuàng)者。

      三年饑荒過去,娘兒三個都沒有餓死。又幾年,年成好,江漢平原大豐收,這一年的各級干部調(diào)研和檢查特別多。望店沒有讀書,給生產(chǎn)隊放牛。這天,干部檢查工作路過家門口,前去大隊王會計家吃工作餐?,F(xiàn)在,王會計家是干部下鄉(xiāng)和駐隊的聯(lián)絡(luò)點(diǎn),吃住都在他家。望店對銅奶奶說:“姆媽,叫干部到我們家來吃野菜粑,我十歲就做得最好?!?/p>

      給干部做飯能記工分,有錢賺,有地位,全村人無比向往。銅奶奶哪里不想?勤扒苦做,還是連年欠著大隊的債,背著各種政治斗爭的罪名,隔三差五斗一場,有誰敢信她?銅奶奶嘆氣,“你爸爸給干部吃長伙,把他們吃死了,政府槍斃的,哪個還敢到我們家吃飯?”

      望店說:“明明是偷吃糧食脹死的,不要污賴我爸爸?!?/p>

      銅奶奶說:“可憐的伢,閉你的嘴巴。你的親娘為這批斗了七十又五回,黃泥巴掉進(jìn)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p>

      望店昂頭望屋頂,眼里閃著淚花花,銅奶奶說,“如今年成好,有吃有喝,哪個干部還吃野菜粑?”

      望店說:“那,我做長伙給他們吃?!?/p>

      望店這時候已經(jīng)十四歲,長得又瘦又長,膚白皮凈,人勤快,聽使喚,他不信美味長伙喚不回。當(dāng)夜,月光暗淡,望店提馬燈,背麻袋,去河里撿螺螄。平原的小河,四月底正是螺螄生機(jī)勃勃的時候。望店撿了二隊的河,又摸四隊的河;撿完六隊的河,又摸八隊的河。麻袋濕漉漉,濕透他的衣裳。背著半麻袋螺螄回到家,星河燦爛。他找出斷下半截的紡花錠子,將螺螄一個個挑出來,洗得一粒砂子都沒有,裹米粉,拌麥醬,生火,架柴,要做一個特色特香的粉蒸螺螄。

      望店一個人,月光照耀,對影成雙。鍋里的水,煮得撲撲響。天蒙蒙亮,銅奶奶起床上茅房,手里牽著雙眼緊閉的無店。望店的粉蒸螺螄剛好出鍋,銅奶奶湊近,聞,“我的兒子,螺螄有腥氣。你的爸爸蒸螺螄,先用大火爆炒,再拌粉上甑,螺螄才會鮮?!?/p>

      于是,望店又坐下來挑螺螄,再洗得干干凈凈,生火爆炒。待那螺螄蒸出來,太陽已照進(jìn)后屋廚房,映在墻壁上,灶臺上,黑鍋里也盛滿陽光。望店用籮篩蓋好蒸菜,雙手捧著,去前面王會計家,要把這碗粉蒸螺螄,送給干部們嘗一嘗。

      干部有兩個,一個是縣里來的田縣長,一個是鎮(zhèn)里來的張書記,都穿著藍(lán)色的中山裝。望店還沒到,粉蒸螺螄的香味已搶進(jìn)門,縣長有點(diǎn)吃驚,是個河北人,說,“啥東西奇香?”

      望店即刻揭開籮篩,面露微笑,雙手捧到田縣長面前,恭敬而順從,“我是銅塊子的兒子朱望店,送粉蒸螺螄給你們吃?!?/p>

      田縣長有些詫異。銅塊子大名鼎鼎,丈夫毒死兩名國家干部,臭名遠(yuǎn)揚(yáng),竟然還敢親奉長伙?望店似乎早有準(zhǔn)備,趕緊用筷子挑了中間幾顆螺螄肉。他蒸得粉爛,筷子一觸,滑到碗底,灌進(jìn)的漿汁也戳濺出來。他戳起幾顆螺螄肉,放進(jìn)嘴里,紅嘴唇嚼得吧唧響,狠狠咽下,“好香好香!哎呀我的姆媽,香死噠喲!”

      望店這一個試吃,好像把腸子扒出來,翻曬在太陽底下,赤膽忠心。王會計家只有一盤鹽菜,一盤芽菜,一盤臭豆腐,兩個枕頭饃。于是,王會計欣喜地接過蒸菜,也用筷子挑一口,含在嘴里說:“真是好長伙!這道蒸菜,跟炮蒸蟮魚有一拼?!?/p>

      長伙,擺在簡陋的八仙桌上。這盛螺螄的青花碗,還是聚蒸大仙紅火時的當(dāng)家貨,王會計四壁空曠的家里,好像立馬栽下一棵桂樹,貴氣沖屋。望店站一邊,看著領(lǐng)導(dǎo)們吃粉蒸螺螄,慢慢吞吞,客客氣氣。剩最后一點(diǎn)碗底子,田縣長優(yōu)雅從容,用饃,細(xì)致地,擦了個干干凈凈。

      捧著凈光錚亮的青花碗,望店一路小跑回家,推門奔到銅奶奶面前,銅奶奶說:“我兒回來了!”望店興奮不已,舉起碗,“姆媽,看!碗都不用洗!”

      這一碗粉蒸螺螄,讓銅奶奶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呂書記在會上明確分工,鎮(zhèn)上來的小干部到王會計家聯(lián)絡(luò),縣以上的大干部,全部劃給銅奶奶。

      得到準(zhǔn)確消息時,望店正在青山放牛,銅奶奶一陣風(fēng)刮到青山上,抱著他的兒子,熱淚滾滾,“我的兒,我們是聯(lián)絡(luò)點(diǎn)了!我們是好人!他們終于相信我們了!”

      重獲信任,重獲威武,重獲尊重,收獲工分、榮譽(yù)、地位,開門迎客時,銅奶奶將這碗粉蒸螺螄,命名為“翻身菜”,擺在灶臺上,和望店一起,恭恭敬敬磕下三個響頭。

      銅奶奶得意?。〈焊锓N,小麥抽穗,油菜收獲,棉花盛開,這些美好的時節(jié),還有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發(fā)號施令的偉大時刻,都是各級干部下鄉(xiāng)駐隊的日子??h里來的大干部,荊州地區(qū)來的大大干部,省里來的超級大干部,一撥撥的。江漢平原就是這么牛!產(chǎn)棉,產(chǎn)糧,產(chǎn)油,是祖國欣欣向榮的大糧倉,北京城,也時不時有京官下來,走馬觀花呢!

      望店負(fù)責(zé)給干部們做飯,忙得腳不點(diǎn)地。他騎著呂書記的二八自行車,掛著兩個大籮筐,去漁薪鎮(zhèn)上買菜,有時去天門。十五歲的望店,汗涔涔,熱騰騰。往往趕街時,天還沒有老亮。田園土路上,大坑小凼,雞鳴鳥叫。風(fēng)過平原,麥子熟了,麥子清香;油菜花開,空氣清香;棉田結(jié)桃,搶先炸開的棉花,也是幽幽的香。望店,日復(fù)一日,奔跑在平原一望無跡的莊稼地,美好的生活都在他的手上創(chuàng)造,蒸泥鰍,蒸河蝦,蒸青蛙,五花肉蒸鍋盔,蘿卜纓子蒸肥腸……時不時地,望店也蒸一蒸麥麩蒸藕,這道壓桌菜,總是惹出姆媽的淚光。

      幾年時光,望店已經(jīng)是一位中規(guī)中距的長伙師傅,說話一板一眼,成熟穩(wěn)重。隊里的人,早已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朱師傅。這天,日頭高照,十七歲的朱師傅迎來一批紅衛(wèi)兵小將,他們是漁薪中學(xué)的學(xué)生,戴著紅袖標(biāo),幾十人沖啊喊啊殺啊,直奔青山而去。早聽說這幫學(xué)生伢,把老師們斗得死去活來,又坐著牛車,去竟陵城北官池畔,砸了陸羽亭,還背著斧頭,扛著鐵鍬,到處翻箱倒柜掘祖墳。此一刻,棉花正開,紅的白的黃的,把一馬平川的田野,變成一望無際的花海。青山上,生產(chǎn)隊學(xué)大寨,挖出層層梯田,種滿棉花,楊樹,綠豆,芝麻,萬綠叢中,棉花綻放,尤如天上人間。望店怕紅衛(wèi)兵挖他的祖墳,悄悄跟在后面,眼見小將們沖上山,一轟而上,把土地廟砸了個稀巴爛。望店在紛亂的打砸隊伍里,看到幾個八九歲的小學(xué)生,抬著土地爺爺,轟地一聲扔到山溝溝。他確認(rèn),有個扎揪揪辮子的小姑娘,正是他的親生妹妹朱無店。

      無店長大,無情無趣,不是在田間地頭曬太陽,就是在批斗會上打瞌睡,反革命死刑犯的女兒,自然沒有好果子吃。隊里小朋友都當(dāng)上紅小兵,就是沒有她的份,看著別人胸前飄揚(yáng)的紅領(lǐng)巾,無店的眼睛不眨,也會掉蟲蟲。銅奶奶安慰她,“考一百分試一試?”無店張嘴大哭,“考兩百分也沒有用!”

      紅衛(wèi)兵造反來到建軍小學(xué),無店馬上抓住機(jī)會,加入打砸搶的隊伍,要用實(shí)際行動加入紅衛(wèi)兵。無店跟著紅衛(wèi)兵一路砸,最后,為了表示忠心,就砸到自己家里來了。

      清早,銅奶奶到生產(chǎn)隊鋤草回來,一眼看見堂屋掛著的大黑匾不見了,那是兩百年聚仙大蒸的祖?zhèn)髫野?!銅奶奶一陣心膽俱裂,猛見一根丫丫辮子閃進(jìn)樹叢去了。正好,這天縣里新成立的革委會,要來視察工作,中午要吃長伙,望店買菜回來,車上掛著魚肉,屁股還騎在自行車上,不由分說,緊隨銅奶奶一路追趕,果真把搬著牌匾的無店抓住了。銅奶奶啾啾地哭:“無店啊,你怎么沒有餓死?。∧闶莻€敗家貨??!我一生嫁的就是這塊牌匾??!”

      望店,也是來搶匾的,心里一急,車子一歪,連人帶車摔進(jìn)溝里。無店搬著牌匾還要跑,銅奶奶伸腿使個絆子,可惜沒有絆倒她。

      晚上,無店是戴著紅領(lǐng)巾回家的。銅奶奶拿著一把镢頭,躲在門后面,要一镢頭夯死她。望店奪下镢頭,慢悠悠地說:“姆媽,妹妹認(rèn)得清形勢,你就讓她去搞,總比你連年挨斗好。這塊牌匾,就是祖宗留給妹妹的,是她的一條活路。”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無店坐得直直地,故意把紅領(lǐng)巾露在胸前。陳舊的八仙桌,桌腿子搖搖晃晃,沒什么好吃的,但無店的嘴,卻發(fā)出吧唧吧唧的響聲,像有兩頭豬爭食,太精怪了。銅奶奶橫著筷子,原本要刷她的,卻猛然看到黑沉沉的屋里,這根沒有飄揚(yáng)的紅領(lǐng)巾,好威武,好金貴,像貧窮人家大年三十團(tuán)年夜,端出來的一碗粉蒸肉。銅奶奶重又握好筷子,扒一口飯,緩緩地說:“丫頭片子,把你那紅領(lǐng)巾,給我過個眼癮?!?/p>

      無店一臉傲慢,解下來,一邊輕柔展平,一邊叮囑,“小心點(diǎn)看?!便~奶奶手一摸,“虧死噠!只一塊紅布,就把我的祖?zhèn)髋曝覔Q走噠!”

      無店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小眼睛氣鼓鼓,“我生下來就陪你開批斗會,你沒斗怕,我斗怕了!”

      銅奶奶說:“那又怎么樣?不是沒有把我斗死!他們斗得死我銅塊子!?”

      無店忽地站起來,一把將紅領(lǐng)巾扯走,箍在脖子上,“從此以后,我絕不許人再斗你!誰斗你,我就斗死他!把他的祖墳挖干凈!”

      紅小兵朱無店說到做到,她帶領(lǐng)全村娃娃學(xué)政治,背語錄,鬧學(xué)潮;跳忠字舞時,她在臺上領(lǐng)跳,一板一眼,出盡風(fēng)頭。有一天,無店又去領(lǐng)跳忠字舞,碰到回家養(yǎng)老的老革命馬國堂,這是銅奶奶的殺父仇人。無店原本佯裝不知,馬國堂卻認(rèn)出她是漢奸德生爺?shù)膶O女兒,嘴唇哆嗦著:“完了完了,反革命的子女也上臺了!”無店眼睛一瞪,沖上去,雙手搭成一只大喇叭,對著馬國堂的耳朵大聲喊:“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這個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橫了心,無店天不怕地不怕,誰家的狗沖她吠,她定要刷狗一耳光。很快,無店紅了。

      公社革委會要到各大隊開批斗會,無店主動請戰(zhàn),去領(lǐng)喊口號。無店的忠心,蒼天可鑒。革委會研究同意,把這個重要任務(wù)交給她。第一場批斗會在王保大隊召開。無店喊口號,一開口就震動全場。聲音雖然稚嫩,卻聲嘶力竭,尾音喊得劈叉,像鋼叉刺入胸膛,耳朵發(fā)麻,心頭打顫,很有震懾力。第一場批斗會,無店就打下碼頭。后來緊鑼密鼓地召開批斗會,都由無店的口號開場,再由無店的口號結(jié)束,她回回喊得群眾情緒激昂,讓批斗會大獲成功。一個小無店,頂一個尖刀連,所以,當(dāng)批斗會開到無店家門口時,無店沒有求情,革委會主動劃掉了銅奶奶的名字。

      銅奶奶第一次在運(yùn)動中沒有挨斗,她坐在群眾隊伍里,望著臺上的反革命和各種分子,舒了幾十口氣。要是當(dāng)年餓死了無店,現(xiàn)在臺上死去活來“坐飛機(jī)”的,一定是她,甚至,長大成人的望店,也不可幸免,批斗這個漢奸、反革命的孫子,殺人犯的兒子,理所當(dāng)然。革命小將們拿著皮鞭抽打批斗對象,像趕犟驢出工,哀嚎聲不絕于耳。銅奶奶額頭冒汗,渾身冰涼,慶幸劫后重生。銅奶奶的身邊,坐著朱師傅望店,雖然,他不是頭一次坐在臺下看人挨斗,但卻是第一次,事不關(guān)已地看人挨斗。過去十幾年里,銅奶奶一共被斗了三百一十七次,望店偷偷流下的眼淚,已能澆灌幾畝棉田。此時,望店淚盈滿眶,只不過,那是激動和幸運(yùn)的眼淚。

      斗爭會場的口號聲響起來。銅奶奶伸長脖子,尋找她引以為榮的女兒。才虛歲十歲的無店,握著拳頭,惡瞪雙眼,紅唇利牙,踮腳夠著話筒,口噴白沫,喊一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便把銅奶奶的汗毛喊醒一片。朱無店,無懼無畏,剖開胸腔喊,撕破喉嚨喊,聲音穿透云層,有飛機(jī),就把飛機(jī)打下來。

      無店喊遍全大隊,又喊到拖市公社,皂市公社、彭市公社等等;再坐著拖拉機(jī),喊遍漁薪鎮(zhèn),蔣場鎮(zhèn),黃潭鎮(zhèn)等等。天門縣鎮(zhèn)壓反革命時,她在千人大會上喊;走資派游街時,她坐在解放牌卡車上喊;后來荊州地區(qū)召開萬人批斗會,用吉普車把她接去,她胸前飄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在萬人大會上,和八個成年人高聲齊喊,她居第八,可稚嫩的喉嚨,竟然是壓臺的,一劈叉,整個會場群情鼎沸。連喊幾個月,無店的嗓子像糊了面粉,喊聲啞啞的,不過,她毫不氣餒,絕不讓革委會失望,啞著喊,也要扯劈叉,無數(shù)群眾都盼著無店小將的劈叉,只有劈叉到來,大家才能壯懷激烈,高潮疊涌。無店不負(fù)重望,拼命喊,拼死喊,若是喊在晚上,星星都會掉一地。

      小小無店用喊口號,撐起一把保護(hù)傘,保護(hù)了銅奶奶和望店,于是,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也不顧一切地躲到傘下來了,她就是望店的妻子,我的母親,軟香。

      從前,軟香姆媽是個好吃姑娘,住在六隊,與銅奶奶家隔幾畝棉田,饑荒時,她常提著幾根野菜,到銅奶奶家蹭粑粑吃。她長我父親三歲,長著小眼大嘴,看起來總是在笑,是個和氣生財?shù)南嗝病c~奶奶說:“軟香,你長大了嫁給望店,天天都有粑粑吃?!?/p>

      軟香說:“好哦!要我吃飽了才能長大吶!”

      銅奶奶說:“吃飽就跑了咧?”

      軟香說:“你把我吃成胖子,我就跑不動了。”

      大隊開會時,軟香路過銅奶奶家,她要跑進(jìn)廚屋,掀開鍋蓋,看看有什么吃的。望店小氣,總要藏起來。兩人還在灶門前,扯過一回。望店驕傲自滿,說:“無店都沒有吃,哪有給你吃的!”軟香理直氣壯,“你姆媽叫我給你當(dāng)老婆,我就是該吃的!”

      銅奶奶喜歡這個混吃混喝的姑娘,眼看著她一天天長出曲線,出落得像模像樣,望店也動心了。他開始在鍋里埋長伙。蒸豆架,他留一碗;蒸洋芋,也留一碗;螺螄摸的也很勤,要留一大碗,就等著那個好吃的女人來揭鍋蓋??墒?,長出曲線的軟香,竟然不來了。

      這一天,軟香的姆媽,我的外婆在批斗會上“坐飛機(jī)”,昏死兩回,不能繼續(xù)批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民兵上門通知,由軟香頂替挨斗,軟香嚇得哇哇大哭,當(dāng)天晚上就跑到銅奶奶家里來了。

      政治運(yùn)動空前緊張,銅奶奶對先前說過要娶她的話反悔了,說:“伢兒,搞不得!你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他是反革命的兒子,我們家還背著漢奸名,你們兩個在一起,是腐肉爛瘡!我屋里兩個人,都虧得我的無店保住的,她屁點(diǎn)大,國民黨反動派的罪行這么嚴(yán)重,無店哪里保得住你!”

      無店正好組織大隊社員學(xué)習(xí)回來,全套紅衛(wèi)兵裝束,衣服又長又大,腰里皮帶一系,像飛進(jìn)一只綠皮公雞。推門聽到半句話,立即發(fā)威,“我哪個保不???我看只有臺灣保不住!給我一把槍,我明天就把臺灣解放!”進(jìn)門看到軟香,正可憐巴巴地哀求銅奶奶,無店叉把腰,嘴一張,“我替你做個主!你給朱望店當(dāng)老婆,我馬上把你變成一個好人。”

      無店的嘴,要吞月。

      就這樣,軟香也躲進(jìn)無店的保護(hù)傘。第二年,姆媽軟香生下了我,父親為我取名朱金傘,那是我父親望店對他的妹妹,我的姑姑無店的感恩和報答。這把保護(hù)傘,是我的無店姑姑用聲音換來的。親愛的無店姑姑為讓全家人活著,她在絕境中找到這個生存辦法。只不過,傘,原本,是用來擋雨水的,卻讓姑姑接滿淚水。我摯愛的無店姑姑雖然青春年少,但聲帶嚴(yán)重摧殘,她早已成了啞巴。

      時光飛逝,啞巴姑姑無店沒有男人要,無事可干,整天聽收音機(jī)打發(fā)時間,她關(guān)心時事,關(guān)心時局,關(guān)心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變動和升遷,所有中央出臺的各種重要政策,她都能知曉一二。有一天清晨,她聽到一個重要消息,有個叫溫州的地方,女同志章華妹領(lǐng)到全中國第一份個體營業(yè)執(zhí)照;同在那一年,她又收聽到,有個叫年廣久的男同志,在防震棚頂上曬錢,他雇了十二個人賣瓜子當(dāng)老板了!無店姑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跑進(jìn)廚房扯住銅奶奶的衣服,把收音機(jī)貼在銅奶奶的耳朵上,銅奶奶別的不明白,但有兩個字,她聽清楚了,那兩個字是——老板。

      有人當(dāng)老板了!夢想從天而降,猝不及防,銅奶奶頓時熱淚盈眶?!坝?,可以賣了?米,可以賣了?針線布頭,可以賣了?長伙,也可以賣了?”銅奶奶問無店,無店姑姑知時事,她肯定點(diǎn)頭?!岸?!”銅奶奶望天吐氣,滿眼春色,突然一拍大腿,“媽的個巴子,回岳口開我們的聚仙大蒸去!”

      銅奶奶一分鐘都等不得,扒輛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地趕到岳口。幾十年過去,將她撫養(yǎng)長大的岳口,已陌生得無法相認(rèn)。她在漢江邊下車,當(dāng)年聚仙大蒸的樓房早已夷為平地,還有園林寶塔,護(hù)國寺,她兒時玩耍的這些地方,都沒了,唯有漢江水奔騰不息,還在,那壯美的漢江!

      銅奶奶理理頭發(fā),頭發(fā)白了;撣撣衣衫,衣服破了;摸摸臉頰,臉皮皺了;手里提的袋子,是破褲子縫的,空蕩蕩。想當(dāng)年,她興致勃勃來看店面,著青衫,掛荷包,戴遮陽帽,花容月貌,那個立志要當(dāng)老板娘的女人,如今已是年過半百的農(nóng)婦,為了一碗蒸菜,半個人生都在挨批斗。銅奶奶跑的這一趟,又是來看店面的,她心中感慨萬端,總是有淚水梗在喉嚨,想哭,卻哭不出來。岳口,已失去往日的繁華,但是,人,依然在岳口活著。銅奶奶很想讓人知道,聚蒸大仙的老板娘回來了,她人老了,心,卻一點(diǎn)沒有老,志得意滿。所以,她一定要鄭重宣布。于是,她看到一個老人,便問:“您老曉得聚仙大蒸么?”老人抬起頭,想了想,“早垮噠!那老板是個漢奸,臭狗屎,槍斃噠!”銅奶奶好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的。她繼續(xù)往前走,遇到一個中年男人,又問:“你曉得聚仙大蒸么?”男人仰頭想一想,“聽說以前有一個,那老板是反革命,老板娘是地主的小破鞋,殺噠!”銅奶奶的臉上又被打了一耳光。她又?jǐn)r住一個年青人,“聚仙大蒸在哪里?”年青人搖頭,不知,銅奶奶有點(diǎn)生氣,怎么能不知道呢!哪家沒有吃過我們的長伙!等銅奶奶走開,年青人又叫住她,大聲說:“大媽,有一個的!那家一屋子的漢奸反革命拐東西,一梭子槍斃,死絕噠!”銅奶奶的臉,仿佛被人一拳頭打爛,血噴血濺。她不服氣,又逮住一個放學(xué)的小男孩,“乖伢兒,你曉得聚仙大蒸在哪里?”小男生睜著稚氣的大眼睛,“不曉得。我曉得神仙在哪里,在天上。”

      銅奶奶一路走回來。月兒高掛,星光閃爍,這月,這星,半點(diǎn)沒有改變,而岳口變了,變的不光是景,還有人,人心,她珍愛的聚仙大蒸,早就變成人眼里、心里的一堆臭狗屎。往常,只要想起無店燒了聚仙大蒸的牌匾,銅奶奶就恨得咬牙,此時,銅奶奶有牙,卻無力再咬,要是這牌匾如今還掛在堂屋,人們都會說,那是糊了一坨屎在墻上。銅奶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店子一天沒開,自己沒當(dāng)一天老板娘,祖祖輩輩經(jīng)營了兩百年的聚仙大蒸,卻變成了一坨臭不可聞的屎。

      銅奶奶眼前是黑的,再往前走,前面也是黑的。過漁薪時,對面開來一輛東方紅三號,是輛馬力充足的拖垃機(jī),銅奶奶想撞死;拐到鄉(xiāng)村的土路上,銅奶奶見到港邊的老槐樹,枝枝丫丫粗壯結(jié)實(shí),銅奶奶想吊死;走到村村相連的白水港,水流嘩嘩響,銅奶奶想淹死;進(jìn)到村口,一條黑狗汪汪叫,銅奶奶想,狗子咬死都行,好歹也是個死。她萬念俱灰,銅奶奶變成了鋁奶奶,可以變形,可以融化,即使生,也不如死。她想放聲大哭,一定要痛快哭一場,把這些咸得發(fā)苦的眼淚,還給那三百一十七場批斗會,還有無店的聲音,一生的痛,一起還給這狗命運(yùn)。銅奶奶的眼淚涌上來,正要張嘴打哇,冷不防,被一個人攔腰抱住。

      抱她的是人,是軟香。軟香姆媽大聲說:“好消息,馬國堂死了!”

      銅奶奶心情不好,殺父仇人死了,當(dāng)然是好消息,不過,銅奶奶不想高興,軟軟地說:“馬老革命癱在床上,身上長了瘡,我想要他晚點(diǎn)死,多長幾個瘡疤慢慢地爛死就好?!?/p>

      軟香姆媽又把聲音提高三度,“他死不死我不管,我高興的是,他在北京當(dāng)大官的兒子,回來給他辦白喜宴,大官兒子今天登我的寒門,請我的朱師傅給他燒長伙!”

      朱師傅就是望店。馬上就要死掉的銅奶奶,一下子活過來,氣提到嗓門口,“軟香,死砍頭的,不許唬我咧!我是想死的人咧!”

      軟香姆媽只管拉著銅奶奶去看,是一瓶桔子罐頭,貢在柜子上。軟香姆媽的大嘴,扯到耳根前,“馬國堂的兒子送來的,是請朱師傅做長伙的接禮!”

      軟香姆媽沒有唬銅奶奶。老革命馬國堂的去世,是一件大事,省里、地區(qū)、縣里各級領(lǐng)導(dǎo)都趕來吊唁,送的花圈都擺到了村口。馬老革命的兒子名叫馬前進(jìn),在北京當(dāng)大官,說著一口普通話,知書達(dá)禮,孝子賢孫,他要為父親操持一場盛大的白喜事。

      朱師傅,我的父親望店,終于迎來人生第一次大鳴大放,大顯身手,大張聲勢的時刻。馬前進(jìn)說:“朱師傅,我沒有什么要求,白喜的長伙要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給老父親光榮的一生畫上圓滿的句號?!?/p>

      朱師傅欣然領(lǐng)命。當(dāng)夜,他守著一盞小油燈,細(xì)致地為酒席造計劃。人數(shù),桌數(shù),菜數(shù);大蒸,小蒸,清蒸。全村、全鎮(zhèn)、全天門,沒有誰的官比馬國堂的官大,也沒有誰,比他的兒子當(dāng)?shù)墓俅?,他的白喜事,自然檔次最高,與眾不同。錢不是問題,問題是要大排場,大長伙,大熱鬧,大氣派;朱師傅的長伙,更是要大味,大蒸,大碗、大盤子,連火燒粑子也要最大的,大過臉盆,大面子。

      朱師傅擬好菜單,天已大亮。他領(lǐng)著八個幫廚,坐著縣里借的東風(fēng)汽車,進(jìn)城采買。銅奶奶起大早,跟著去。她抱著一把算盤,背著布袋子,錢,由她保管。東風(fēng)車穿過田野,銅奶奶看到昨天路過的那棵老槐樹,竟然那么細(xì),怎么能吊死銅塊子呢!又看到流動的白水港,竟然這么淺,怎么淹得死銅塊子呢!東風(fēng)車路過漁薪,車水馬龍,開得慢一些,母子倆相視而笑,喜上眉梢。

      這三天的白喜宴,創(chuàng)下兩個第一,一是建國以來,方圓百里最熱鬧的葬禮;二是改革開放幾年來,最高級的長伙。葬禮上,哭喪的,吹響器的,念經(jīng)的,抬棺的,還有前來趕禮的鄉(xiāng)親,熱鬧非凡,鞭炮聲不絕于耳。小孩子圍著墻邊堆放的花糕、寸金、糖餅子、水晶糕,又唱又跳,過半個小時,跛腿的王司儀就會來發(fā)放一次。白喜就是大喜,馬老革命戎馬半生,建功立業(yè),一生圓滿,送葬的人們,沒有哭,只有笑,那支哭喪的隊伍,嚎哭比大笑更勁爽。北京回來的大官馬前進(jìn),好素質(zhì),沒有官架子,陪著各級領(lǐng)導(dǎo),上煙,遞茶,嚼炒蠶豆。領(lǐng)導(dǎo)們坐滿屋,又坐滿隔壁的屋。日頭慢移,一寸寸,等得心焦,所有人只等著一樣?xùn)|西上場,那就是長伙!

      吃,是人生的最高理想,當(dāng)年,我的父親望店差一點(diǎn)餓死的時候,吃,這個字已經(jīng)狠狠地剜刻在心里,所以此時的父親,在廚屋里,身著嶄新的藍(lán)布長衫,坐鎮(zhèn)指揮,沉著穩(wěn)重,恬淡安康。十個煤爐子,紅紅火旺。新搭起來的六個紅磚灶,大鍋們沽沽冒氣。灶臺前,三個幫廚在炸肉果,炸魚塊,炸麻花,炸麻葉子,油腔滑調(diào);一群婦女在剝蒜,剝青皮豆,揀白玉玲瓏的芋環(huán),歡聲笑語。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將軍,但并不都生長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在馬國堂的葬禮上,我的父親,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將軍,正指揮千軍萬馬,展開一場驚天動地,與味蕾的殊死決戰(zhàn)。父親的臉,祥和端莊,心中柔情似水,寬宏大量。他要的長伙,是飽餐,是舒服,是快樂。嘴滑、爽、嫩,牙齒輕輕一咬,像嚴(yán)冬冰涼的手伸進(jìn)白棉花,溫暖吉祥,周身熱哄哄,渾身有勁,如果碰到拖拉機(jī),一定能跑贏它。

      父親的長伙,頓頓十二個大蒸,大碗大盤,八仙桌上擠得放不下酒杯。蒸五花肉、蒸鰱魚塊、蒸豬排骨、蒸豬蹄、蒸豬大腸、蒸牛肉、蒸全雞、蒸全鴨,八個粉蒸;蒸蟮魚、蒸泥鰍,兩個炮蒸;蒸蓑衣圓子、蒸襄河鮰魚,兩個清蒸。這是一場人間盛宴??!用料整整一百種,象征馬老革命百年圓滿;總共上菜八十種,那正是馬老革命的人間壽辰。父親的每頓長伙,寓意深刻,打動人心,把那愛恨情仇統(tǒng)統(tǒng)忘掉了。銅奶奶撫著她的兒子,聲音顫抖:“伢兒,你大度,大廚,比你爺媽強(qiáng)。可是我的兒子,你的姆媽為什么總想哭汪汪呢?”

      白喜宴上,每天都有人醉倒。領(lǐng)導(dǎo)們的長伙,是擺在屋里的,開始吃得一聲不響,中途敬酒的人多了,領(lǐng)導(dǎo)們就放開大吃,吃到最后,也索性劃起拳來,喝得臉紅脖子粗。人間美味讓大官和小官,失去界線,找到尊嚴(yán),為味蕾同歡呼,共享受,這,正是人間的一大公平。三十年后,當(dāng)年代表荊州地區(qū)前來送花圈的一位年青人,后來也當(dāng)上大官,有一回他到天門視察工作,坐在五星級酒店,面對美味佳肴,動情地說:“可惜望店師傅死了,要不然,我要找他來做一頓長伙吃,那可是要咬掉舌頭的長伙,吃一回,想一生?!?/p>

      馬國堂的白喜宴開過之后,銅奶奶的心思又活絡(luò)起來,她要重開聚仙大蒸??上?,我們家沒有錢。因?yàn)楦赣H狠起命,一定要治好無店姑姑的喉嚨,他辛苦地掙錢,姑姑辛苦地花錢,到武漢做過三次大手術(shù),最終,姑姑聲帶切除,徹底成了啞巴。

      盡管沒錢開店,店,卻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揚(yáng),是父親,勇敢地扛起祖上的榮光。他到天門縣城,請人做回一條橫幅,紅綢緞,上面“聚仙大蒸”四個字,黑亮亮,建軍小學(xué)蘇校長寫的,渾厚有力,用了一百八十斤的力氣。父親走東家串西家做長伙,管他一桌兩桌,十桌八桌一百桌,走去就把橫幅拉起來,店,開起來。聚仙大蒸的橫幅今天掛在槐樹上,明天掛在楊樹上,后來掛在公社、鎮(zhèn)、縣政府的樹底下,走廊上,門框上,甚至,去荊州城里做長伙,迎貴客,廚房里也紅鮮鮮地掛著,實(shí)在沒地方掛時,父親就披在自己身上,人到哪,店到哪。

      聚仙大蒸的聲名,引來各級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駐隊在我家。那時候,漢沙公路是鄂北鄂西通向武漢的唯一主干道,父親常到各級政府做長伙,他的吃客自然都在省里,地區(qū)和縣里。干部們公干,常在路上走,進(jìn)城出城,路過時彎一腳,歇一歇,把車停在樹下,田邊,吃一頓飯。粉蒸螺螄是父親最為拿手的蒸菜,每個領(lǐng)導(dǎo)來,都要蒸一碗,省里來的大領(lǐng)導(dǎo),還要帶一碗。我們家,早就成了干部們不請自來的餐館,有的吃飯記帳,公社月底結(jié)算;有的給現(xiàn)錢,有的不給錢,給錢的,父親總要推來推去才收下。

      這時,我已經(jīng)長成小小少年,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墻上貼著我的獎狀。村里的木年哥,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軟香姆媽撫著墻上的獎狀,深情款款,念念有詞:“朱金傘,金雨傘,明明白白要當(dāng)官,聚仙大蒸需要保護(hù)傘!”

      天門,這個全中國著名的狀元縣,1983年榮登中國狀元榜,全國高等院校錄取人數(shù)位列全國第一,2222人高考,947人被錄取,504上名校,人民日報載文“江漢才子出天門”。我們種糧種棉交提留,太苦了,太累了,跳出農(nóng)門是我們的唯一出路,哪怕提著煤油燈做作業(yè),背著大米和酸腌菜過生活,我們斗志昂揚(yáng)。沒有哪一年,比1983年更威風(fēng),更美好,家家都在炸鞭炮,村村都在歡送大學(xué)生;這一年,農(nóng)民彭立誠家貼出一幅春聯(lián),“人有勤勞致富兩只手,家有吃穿住用四不愁。橫批:永跟黨走?!?,這幅春聯(lián),后來成為2013年高中歷史教材的課后習(xí)題;這一年,發(fā)過龍卷風(fēng),下過暴雨,淹過禾苗;這一年,全縣農(nóng)民開洋葷,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下鄉(xiāng)拍攝《棉花使用硼肥》的電影;也是這一年春上,在省城離休的老革命吳清華派她的兒子回鄉(xiāng)來,專請父親,前往武漢市,為她做八十歲壽宴。

      吳老革命的壽宴,擺在省里接待外賓用的武漢東湖賓館。起先,父親不知,吳老革命的壽宴上,只有一個菜是他的。父親身披橫幅,帶著管錢包的銅奶奶和十八個伙計,抬著十個大蒸籠,背著六壇大麥醬,請一輛東風(fēng)車,連人帶籠,迎風(fēng)嗆塵地拖到武漢。到達(dá)東湖賓館才知,父親的菜,只有一個,那就是壓桌。

      父親沒有失望,反而心生豪邁。壓桌,這是吳老革命給予他的最高禮遇,對廚師來說,壓桌就是第一,沒有之二。父親走進(jìn)東湖賓館,無論怎樣的眼花繚亂,氣勢逼人,都沒法磨滅他的志氣。沒有絲毫猶豫,他在寬大氣派的大廚房,自信地拉出他的橫幅,聚仙大蒸和東湖賓館,同在。

      吳老革命前來看望家鄉(xiāng)的廚師,顫巍巍抬腳進(jìn)門,迎面碰上聚仙大蒸四個大字,頓時老淚縱橫,她一把摟住銅奶奶:“銅塊子,我的乖乖!你的四寸婆婆,長伙手藝天下無雙??!”

      我的父親,率十八個伙計,正在東湖賓館蒸壓桌。東湖賓館的師傅個個牛上了天,隨使挑一個,都給省長做過飯,中央領(lǐng)導(dǎo)到武漢視察,也落腳東湖賓館,連毛主席也來住過。父親這個鄉(xiāng)巴佬,土廚師,穿著自縫的廚師大褂,十八個齊整亮堂的伙計,把白生生的蓮藕,擺在十幾米長的大案板上,父親一聲令下,十八把刀,齊齊整整剁藕塊,咚咚咚,叭叭叭,塊塊一樣寬,個個一樣長,連藕洞洞,都是一樣的大小,穿起來,仿佛一條火車隧道。天門蒸菜,就像一只朝氣蓬勃的犟驢子,生生地踢開武漢市的大門,把身懷絕技的大廚師們,驚得目瞪口呆。剁完藕塊,伙計們站起身,排成列,等著父親分米粉,分麥醬,分鹽,分味。父親是虔誠的,細(xì)致的。他的眼,是一桿秤;他的手,是一只勺。分好,又一聲令下,伙計們拌米粉,拌醬汁,那脆白生生的小藕,瞬間就像滾進(jìn)了泥坑,在喘息,在渴望,在煎熬,等待著,在浴火中重生。

      聚仙大蒸是賓館的一道風(fēng)景,父親的壓桌,更是。山珍海味上過之后,已杯盤狼藉,人們已飽得無法下咽,這時,父親的壓桌登場了。這壓桌,是純粹的清蒸,一點(diǎn)肉味都不沾,整個酒店里,忽然飄蕩荷香,仿佛一池荷花盛開,濃香的小麥醬,又撒下一把田野的春風(fēng)。香,吹得到處都是,天上有,地上有,手上有,頭發(fā)上也有,滿面都是香噴噴的風(fēng)。粉蒸蓮藕,俏麗地端坐在透明閃光的玻璃桌面上,像成熟而婀娜的女子,挑戰(zhàn),挑逗,發(fā)嗲,吃,原來竟然是一道美人關(guān)。

      父親大獲全勝。東湖賓館主廚說:“朱師傅,你到武漢來,我給你開聚仙大蒸,讓你當(dāng)老板?!蔽腋赣H一口回絕,他收起鮮紅亮堂的橫幅,說:“做大長伙,擺大排場的酒席,一陣擺二十桌,三十桌,五十桌,一百桌,我的蒸菜館要一座樓,天門劇院能坐幾多人,我的蒸菜館就要坐得下幾多人;我的平原有多大,我的酒店就得有多大。我的聚仙大蒸,你開不起!”

      父親微笑著,驕傲地領(lǐng)著他的伙計們,扛著蒸籠走出東湖賓館。夏風(fēng)和煦,艷陽高照,父親氣宇軒昂,神采奕奕,可是,父親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回長伙,竟然是他的生命絕響。

      同是這一年,這一天,軟香姆媽受風(fēng)寒,正在家里打虐疾,門嘩啦一聲推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進(jìn)來,“朱老板!朱老板!”

      軟香姆媽披著被子跑出來。她并不認(rèn)識,女子淡淡地說,“我認(rèn)得銅奶奶。”

      來來去去的省里領(lǐng)導(dǎo)大都說武漢話,硬邦邦的,很洋氣。軟香姆媽聽出她純正的武漢腔,又見她穿一身黑西裝,跟前來吃飯的領(lǐng)導(dǎo)們一樣,半點(diǎn)也不懷疑。姆媽熱情萬丈,“你是省里下來公干的吧?”

      女子沒有回答,慢慢說:“知道王省長吧?我跟王省長一起吃過你們家的蒸菜。我是趙主任?!?/p>

      說實(shí)話,家里來過的各種官員太多,省長廳長市長處長縣長都好記,但主任多得數(shù)不清,又無大小,姆媽根本記不得。不過,這省里的干部,再小也是個官。姆媽說:“我們聚仙大蒸全仰仗干部們上門吃飯,才得以顏面風(fēng)光,大官小官一樣待見,都是我們的貴客。”

      姆媽去接趙主任的行李,是一個黑色旅行包。趙主任臉色緊著,沒放手,緊挽臂上,直接說:“我點(diǎn)個菜,粉蒸螺螄,吃完就走?!?/p>

      可惜,父親去武漢做長伙,三天后才回。趙主任的粉蒸螺螄吃不成,但見天色已晚,軟香姆媽便自顧留客:“趙主任,我們家就是駐隊的點(diǎn),吃喝你放心,公社可記帳。若是公社不記帳,我也好吃好喝款待你。今日吃個粉蒸肉,我能做;明日我給你買鰱子魚,無店姑姑會做粉蒸魚;后日我清早去撿螺螄,朱老板回來親手給你做。你點(diǎn)的粉蒸螺螄是個天仙美味,全天下只有朱老板做得好?!?/p>

      天,沒有下雨,這省里的貴客,姆媽也留定了。吃這個菜得等三天,趙主任眼現(xiàn)遲疑。姆媽極是殷勤,“等五天的都有!沙市的王局長,要吃玉兔蒸香,我請人到大洪山上抓兔子,抓了足五天?!?/p>

      這樣,趙主任才決定留下來,等。她抱著大黑包,左顧右盼。無店姑姑正好端來洗臉?biāo)?,姆媽接過臉盆,捧屁說:“領(lǐng)導(dǎo)出門一定帶著機(jī)密文件。我好生替你保管!”

      趙主任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軟香姆媽不想聽她做何解釋,就算包里是金銀財寶,也不要她一分錢。無店姑姑接過黑包包,很重,猜不出來。四下張望,軟香姆媽便拉開墻邊的雕花柜子,是五十年前的老柜子,塞滿蛇皮袋,不過很安全。無店姑姑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黑包。沒有鎖,軟香姆媽找來一根鐵絲,把柜門絞緊,又當(dāng)著趙主任的面,嘩啦搖柜門,“趙主任放一百個心,機(jī)密文件全鎖好了!哪個來看一眼,我用镢頭夯死他!”

      當(dāng)晚,趙主任住在無店姑姑的床上。新?lián)Q洗的被褥,怕趙主任委屈,軟香姆媽噴上花露水。清早,姆媽騎著自行車去買肉菜,無店姑姑在家里聽收音機(jī),趙主任不言不語,歪在床上,一會看手,一會望墻頂。第一天,日子好過,蒸肉蒸菜煮雞湯,好吃好喝,趙主任一樣吃了一口,很秀氣的樣子,放下碗筷,倒頭就睡,大門都沒有出。軟香姆媽笑著說:“這個女干部跟別人不一樣,人家干部都到田里轉(zhuǎn),河邊走,她睡在屋里看了一天手?!睙o店姑姑仍有當(dāng)年的政治素養(yǎng),雙手比劃道:“她是省長的主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dāng)然不能隨便逛,要有個威風(fēng)樣子!”

      第二天,照例,軟香姆媽端出蒸魚蒸菜蒸蛋絞,趙主任只挑了兩筷子,不想吃。軟香姆媽很慚愧,右手打了一下左手,又說:“委屈了金貴客人趙主任,明天朱老板回來給你做好吃的?!壁w主任不言語,又躺回床上,看手,看屋頂。晚上,窗外風(fēng)光好,月亮升起來,星星落得很近,好像就在房頂上,風(fēng)一吹,要掉下來,院里也能撿幾顆。無店姑姑洗過頭,在院子里看月光。軟香姆媽也來看。星星這么亮,得叫趙主任出來吹風(fēng),看月,透口氣,說個話。軟香姆媽便鼓足勇氣去請她,叫一聲:“趙主任,月亮星星一滿天,武漢市沒有吶!請你出來看看,好漂亮吶!”

      趙主任沒有回話,軟香姆媽走近看,她眼睛閉得緊緊地,已經(jīng)睡著了。姑嫂兩人便無聊地在院子里聊天。無店姑姑比劃道:“我的哥哥好生威武,女干部等他的長伙,一等就是三天,我的心開出一朵花?!避浵隳穻屨f:“你心里只開一朵花,我心里的花,開滿一園子?!?/p>

      月掛半空,無店姑姑輕手輕腳回屋拿扇子,月照床頭,她一眼看見趙主任瞪著大眼睛,死死地望著黑暗,眼角淌著淚水。姑姑吃了一驚,悄聲退出來,比劃給軟香姆媽她的嫂子,“她在哭咧!”

      軟香媽媽悄聲說:“省里干部的下鄉(xiāng),是要金貴些,又是個女干部,有點(diǎn)嬌氣?!?/p>

      無店姑姑連連擺手,“明明沒有睡卻要裝睡,哪里有睡在床上看了兩天兩夜手的女干部?哪有省里領(lǐng)導(dǎo)駐隊沒有人陪同的道理?這不是正常的女干部!”

      無店姑姑雙手亂劃一陣,軟香姆媽不懂,姑姑就打開收音機(jī),搜出一個嘰嘰喳喳的臺,貼在姆媽耳朵上,晚間新聞?wù)诓蟾母镩_放以來,第一次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的公告,無店姑姑政治意識強(qiáng),比劃說:“會不會是個壞人?”

      姆媽說:“王省長帶來的人,肯定不是壞人。”

      無店姑姑一定要搞清楚,便拉著軟香姆媽摸進(jìn)屋里,輕輕扭開雕花木柜門,打開趙主任的黑包包。借月光一看,兩人嚇了一跳,一扎扎整整齊齊的十元面額大票,姑姑眼尖,瞟一眼,數(shù)出整整三十扎,估約三萬元。

      三萬元是多少?當(dāng)時一個萬元戶就要上報紙,當(dāng)?shù)湫停r(nóng)民人均年收入三百塊錢,三萬元是一個農(nóng)民勞累一百年才能掙回的錢,是個天文數(shù)字。把錢原樣放回,兩人逃回院子。無店姑姑氣急敗壞,“她一定是個壞人?!惫霉靡蟀福浵隳穻尶紤]周全,苦苦拉住她,“她要不是壞人,你得罪不起呀!”

      終于到第三日傍晚,父親和銅奶奶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見到女干部趙主任,父親大吃一驚,原來這位趙主任利用職權(quán),盜走銀行金庫現(xiàn)金三萬元,是警方正在追捕的特大盜竊犯,在強(qiáng)大的嚴(yán)打刑事犯罪的戰(zhàn)場上,連小偷都槍斃了,她盜竊金額如此之大,必死無疑。果然,與父親見面,她無語淚流。父親什么都明白了。

      我的父親母親,沒做商量,月光清亮,軟香姆媽到田里扯青蔥,砍包菜,摘南瓜;父親什么也沒有說,在廚房倒出螺螄,一個個揀,一顆顆挑。無店姑姑仍要堅持報案,她拉著父親比劃說:“這是好機(jī)會,我們要立功受獎,戴大紅花?!?/p>

      父親微微笑,一邊用古老的紡花錠子挑螺螄,一邊輕聲說:“妹妹,趙主任等了三天,就為吃一頓我做的長伙。來人世一場,臨死就這個要求,我們活著的人,要盡量滿足她,這原本就是我們聚仙大蒸祖祖輩輩做人的本分?!?/p>

      姑姑要去報警。她一把打翻剛挑出來的螺螄肉,滾下一地。父親耐得煩,蹲下身子,一顆顆撿起來。姑姑又沖上來,再踢一腳,父親一把將他的妹妹抱住,溫柔地說:“犟妹妹,我們家祖上有一碗上路蒸,就是給將死之人的寬慰,祖上世代無償贈送的上路蒸,積下了陰德,才有如今蒸蒸日上的聚仙大蒸,哥哥為她做的,其實(shí)就是一碗上路蒸,讓她吃飽,心滿意足地去死,這就是祖上美好的心意?!?/p>

      月光如水,我的父親母親寬容大度,洗菜,切菜,剝蒜,發(fā)灶火,神圣而莊嚴(yán)。炒螺螄時,火大油滾,嗆著父親的眼睛。他一邊流淚,一邊翻炒。為父親架柴禾的是銅奶奶。月亮照在水缸里,映在盆子里,墻上,也映著父親的背影。二十年前,少年的父親也在這間廚房,在明亮的月光下,做出人生第一次長伙,是一碗麩皮蒸藕,那是祖父的上路蒸。父親的廚師生涯是從一碗上路蒸開始的,仁慈是他的起點(diǎn)。

      銅奶奶不知不覺淚流滿面,那個生下來就和她在岳口街上打架的親密愛人,她的丈夫,死在饑荒歲月,臨死吃的是兒子做的麩皮蒸藕。麩皮,就是糠,如今,圈里的黑豬,吃的就是它。銅奶奶的眼淚滴落在灶臺,哭得好傷心。軟香姆媽說,“灶里的火都要哭熄了?!便~奶奶擦把淚,又笑了,“我的兒子,給趙主任吃好一點(diǎn),讓她的親人想起來不要哭?!?/p>

      父親,細(xì)致地拌好食材,每一樣都親自嘗過,怕多給了鹽,他要趙主任吃得恬淡,可口,美好,品嘗人間的甘甜,來過人世,知世上情深義重,沒有白來。

      粉蒸螺螄上桌了。趙主任拿起筷子淚如雨下。仁慈的父親,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年四寸奶正是死于這一碗上路蒸,他微笑著,親切地說:“粉蒸螺螄天下奇美,你只管吃舒服,吃舒心,吃得心意圓滿?!?/p>

      趙主任挑了兩口,突然站起來,趴在地上,給父親磕下三個響頭。

      我的軟香姆媽,源源不斷地從廚房里給她端來菜,蒸土豆,蒸豆架,蒸南瓜,蒸白芋環(huán),擺了滿滿一桌。新打的八仙桌,油漆深紅發(fā)亮,趙主任一個人的宴席,氣派豪邁,柔情萬丈。這一夜,破天荒地沒有停電。如豆的燈光照著飯桌,蒸菜的香味在暗夜中浮動,夜風(fēng)殷勤,撫著趙主任的臉。女干部端起蒸菜碗,狠命地往嘴里扒,吃完一碗又吃一碗。確實(shí),她吃完去死的,毅然絕然。今夜,是我的父親,為她鋪好通往天堂的路,父親小心翼翼,精心照料,她只需要安心走,便是蒼生正道。

      女干部還在吃。逃亡路上她沒有安心吃過一頓飯,吃得太香,太忘情,她得把后面的幾十年,一頓吃完。吃,真的很美好,享受生命,享受大自然的饋贈,享受愛和溫暖。她大口吞咽,太急了,不時地梗住,打呃。我的銅奶奶先哭了,軟香媽媽也哭了,父親也哭了,一直站在一邊氣勢洶洶的無店姑姑也哭了,那些吃野菜,吃粗糠,吃槐花,吃樹皮的日子涌上心頭,還有祖父臨死前吃下的那碗麩皮蒸藕,吃有多么幸福,他們,誰人不知,何人不曉!

      等到女干部吃到第五碗時,大門突然破開,十幾名警察沖進(jìn)來,奪去趙主任的飯碗,將她打倒在地,一腳踏上。

      速戰(zhàn)速決,趙主任被槍斃了。

      我父親自然沒有好果子吃。當(dāng)夜,他和女干部一起被逮捕。趙主任罪大惡極,父親深受連累。銅奶奶奢望一碗蒸菜能救回兒子的命,每天帶著軟香姆媽和無店姑姑下河摸螺螄,揣著一碗碗粉蒸螺螄,前去求人。那些曾經(jīng)的食客,銅奶奶認(rèn)識一半,任哪一個,只要愿意說一句話,或許都可以成為父親的保護(hù)傘??墒?,鎮(zhèn)上,縣里,地區(qū),連省里都去了,過去的各種“長”“主任”,沒有人收下她的天下美味。那些日子,每隔幾天就有一批犯罪分子游街示眾。有一天,銅奶奶又去送粉蒸螺螄,在縣城遇到游街的車隊,我的父親,胸前掛著窩藏犯的黑牌子,在鴻漸路口與銅奶奶的目光相遇,父親頓時淚如泉涌。銅奶奶捧著一碗蒸菜,怕菜冷了,外面包著藍(lán)花小方被,她想告訴他的兒子,活著是有希望的,便舉著那碗蒸菜,呼喊父親的名字:“望店!望店!”

      天下美味送不出去。銅奶奶一病不起。那天早上,軟香媽媽趕做的上路蒸還沒有端上來,銅奶奶已撒手人寰。霞光萬道,透過窗欞照進(jìn)屋,銅奶奶半張著嘴,口里滿含霞光,美輪美奐。沒等奶奶入土,無店姑姑和軟香姆媽坐火車去北京,求救馬國堂的兒子馬前進(jìn)。最終,是馬前進(jìn)救回父親的命。父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送往新疆勞改農(nóng)場改造。

      那一年,我在鎮(zhèn)上讀高中,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考上大學(xué),當(dāng)官,為家里撐起一把真正的“金傘”。我發(fā)奮學(xué)習(xí),通過預(yù)考,備戰(zhàn)高考。當(dāng)我在炎炎盛夏里結(jié)束高考回到家時,沒見到無店姑姑。軟香姆媽告訴我,父親在新疆勞改農(nóng)場寫回一封信,說他病得很重,就快死了,這封信是托付姆媽,要好生照顧無店姑姑一輩子,請姆媽不要離開她。姑姑接到信,二話不說,當(dāng)天夜里去河塘下籠,捉鱔魚,做好一碗炮蒸鱔魚,一大早就走了,她說去新疆,給哥哥送一碗上路蒸。可是,一去三個月,千山萬水,我的啞巴姑姑沓無音信。

      同年,我考上大學(xué),我發(fā)誓,決不返回這個傷心的地方。四年后,拿到哈佛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去美國求學(xué)。臨走時,我回過家,軟香姆媽萬分不舍,不舍我的,還有滿院子的月光,亮堂堂的,照著姆媽和我的小窗。姆媽的枕下,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條幅,是父親的店——聚仙大蒸,姆媽說:“他們把我們當(dāng)壞人,再也不來我們家吃飯,聯(lián)絡(luò)點(diǎn)也取消了?!蔽胰讨鴾I,“媽,燒了吧!從此,我們家不做長伙,也不做聯(lián)絡(luò)點(diǎn),我們做我們自己?!?/p>

      時光匆匆,在美國生活多年的我,有一次和妻子愛倫休假去旅游,在舊金山的一條僻靜小街上,我看見一個餐館,門楣上掛的牌匾,上書四個中國漢字,竟然是聚仙大蒸。我眼熱心跳,仿佛見到至愛的親人,迫不及待地跨進(jìn)門去。前臺坐著一個黑頭發(fā)姑娘,我走上前,眼淚,已經(jīng)哽在喉頭。這一年,我的軟香姆媽去世了,這店,仿佛就是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根。我激動地問:“有長伙嗎?”姑娘回頭望著我,好像沒聽懂,我大聲說,用了我的大荊州方言:“女伢兒,你家有長伙吃么?”我的淚水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我要吃粉蒸螺螄,你家有么?”那姑娘仍是怔怔地望著我,我又一次大聲問:“你家有炮蒸蟮魚么?”她搖頭,我再一次追問,“你家有粉蒸茼蒿么?有玉兔蒸香么?有火燒粑子么?”

      我放聲大哭,向她討要:“有么?你有么?”

      沒有人懂。我被愛倫拉出店。我流著滿面的淚水。我對愛倫說:“這就是我家的店,你懂么?我家祖祖輩輩開的這家店,你懂么?”

      愛倫也搖頭,她不懂。

      有一年,我到臺灣講學(xué),休息時去參觀當(dāng)年老兵們住的眷村,在雜亂而破舊的巷子里,竟然也看到了聚仙大蒸,只是牌匾老舊,房屋也快垮掉了。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個老兵開的小飯館,那老兵早已去世,這是一座空屋。

      又一年,我到日本做訪問學(xué)者,和美國教授科比恩一起去考察,路過三條市一個小鎮(zhèn)的小飯館,我停車吃飯,身著和服的日本姑娘送來一個菜單,我一眼看見兩個漢字——壓桌。

      我用手指著壓桌,美國教授聳肩,搖頭,他不懂漢語。日本姑娘明白我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她端來一碗粉蒸蓮藕。這碗蒸菜,藕粉紅,米沁白,生生死死粘在一起,宛如一對血濃于水的摯愛親人,這,正是我們家的壓桌,她用清新的藕,荷花的香,粉蒸而出,連那裝蒸菜的碗,都是一樣的青花。想必,這家店主的祖輩到過中國,他是一名侵略者,他把我家的香帶回家,將這碗壓桌,流傳了整整70年。

      美國教授餓了,一邊搶著吃,一邊連聲向日本女人贊“OK、OK”。我靜默無言,忽然,一句家鄉(xiāng)話從心里跳出來,我脫口而出:“鍋里炒粑粑——燴屎(會死)?。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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