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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鷹

      2016-05-14 16:15雷默
      山花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楊麗老梁蒼鷹

      雷默

      老梁看見我的時候,他其實(shí)已經(jīng)走過了呼童街的拐角,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余光告訴他,有個熟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猶豫著往前走,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然后調(diào)頭往回趕,果然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我。他說:“你太扎眼了,身板薄得像頁紙,就在人群里飄來飄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低頭看了一眼胸口。

      我看到他縮著脖子笑起來,“你不覺得你往哪里一站,四周都是胖子嗎?”

      我并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在心里盤算著跟老梁有多少年沒見了。我有個習(xí)慣,見到陌生人熱絡(luò)不起來,像老梁這樣很多年沒聯(lián)系的人,跟陌生人差不到哪里去,頂多也只算曾經(jīng)的熟人,我很好奇,他仿佛昨天剛見過我,沒有任何生疏感。

      我詫異地看著他,卻被他身后的大屏幕吸引了過去,那塊大屏幕是呼童街老街改造的產(chǎn)物,經(jīng)常在上面放一些舊兮兮的傳統(tǒng)戲曲,那天陰差陽錯地放著《卓別林》,頓時卓別林的舞臺放大到了現(xiàn)實(shí)中,我感覺老梁好像剛從戲中走出來,特別的不真實(shí)。

      “我剛從西部回來?!崩狭褐噶酥干砗篑勚拇笮心遥拔鞑刻罅?!”

      他熱情地看著我,我從恍惚中微微回過神來,生硬地憋出一句話:“有多大?”

      “一條馬路通到天邊,鄰居串門得走好幾十里?!彼f得略微夸張,但我感覺他不像在吹牛,他因?yàn)榧樱袀€唾沫泡一不留心從嘴角鼓了出來,像極了一只青蛙,他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繼續(xù)說,“看慣了西部的遼闊,回到沿海地區(qū)感覺特別擁擠,似乎一抬頭就能碰到別人的鼻尖,擁擠得有壓迫感。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這不我一回來就碰上了!”

      “這跟擁擠有關(guān)系嗎?”我很驚訝地問道。

      “怎么沒關(guān)系?擁擠就是空間小了,把你放西部去,我什么事都不做,專門找你,估計(jì)還得找十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他把兩個食指疊成一個十字,似乎在加重語氣的份量。

      老梁這么說的時候,我腦袋里現(xiàn)出了畫面感,仿佛我真成了西部蒼茫大地上的一只螞蟻??墒俏依斫獠涣耍狭簽槭裁刺匾獍盐鞑空f得那么大,好像西部幅員遼闊跟他家有關(guān)系似的。我不屑地說:“地方那么大,住的人那么少,活著不寂寞嗎?”

      “要的就是寂寞!一個人在那里特別的寂寞。不過大有大的好處,唧唧歪歪的事情比較少,時間全部是你自己的,很多我們這里想不開的問題,在那里抬頭看看天空,低頭看看大地也許就能好很多?!?/p>

      我覺察出點(diǎn)味道來,老梁是生活上碰到問題了,去西部散心去了,什么問題非得跑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尋求解脫呢?我沒有問他,覺得這么問太冒昧了,只有很熟的人才可以這么問;再說我也沒有很強(qiáng)烈的興趣知道原委,這些年我有一個習(xí)慣,跟自己關(guān)系不大的東西盡量少摻和,心里裝了太多別人的東西,會讓自己很累。

      老梁咽了口口水,喉結(jié)像個活塞上下抽動了一下,他說:“前陣子的315公交車爆炸案你聽說了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當(dāng)時有一陣新聞鋪天蓋地的,到處在說這個事,我只記得有一個還在讀書的女大學(xué)生也死在了那趟公交車上,我看過那人的照片,水靈靈的年華讓人頓生惋惜。但我敢肯定,這個爆炸案在一般人聽來跟炸爆米花沒啥區(qū)別,都是一聲巨響,然后幾十條人命烹飪成茶余飯后的大餐,誰都沒有悲傷。

      老梁不同,他說他的女朋友在這趟死亡客車上,是不是那個女大學(xué)生我不知道,老梁當(dāng)時就紅了眼眶,他說:“我什么都無所謂,讓我瞬間變成窮光蛋、惡棍,人人朝我身上吐口水,甚至扒光了衣服游街也沒關(guān)系,我真的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了。好不容易有了牽掛,一聲爆炸過后全沒了!”

      聽完老梁的訴說,我尷尬地站在一旁,那情形如同逛馬路時遭遇了一場葬禮,你莫名其妙地被卷進(jìn)去,還得陪他們一起悲傷。我跟老梁坦白:“我可以同情你,但我不會安慰人?!崩狭阂惨庾R到了事情的唐突,他說:“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說出來了,這里會好受些。”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老梁的自來熟,我雖然有些接受不了,但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不聽聽他的故事,太沒人情味了。我說:“你女朋友怎么在那輛車上?”

      “是啊,我現(xiàn)在想想這幾率也太小了,每個人的命都被安排好似的,想躲也躲不了。那天她千里迢迢地從青海飛過來,大概飛到這里的上空時,她偷偷地打開了手機(jī),發(fā)短信問我這里的天氣。我回復(fù)她說正在下毛毛雨,她調(diào)皮地告訴我發(fā)短信的時候,她正在飛機(jī)上的廁所小便?!?/p>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這什么意思?回味過后,我恍然大悟:“哦,意思是說——她天上撒尿,地上就下雨?那下的是她的尿?”

      老梁凄慘地笑笑,“最怕的就是前一秒還鮮活亂跳,后一秒告訴你這個人沒了?!?/p>

      我卻被這句玩笑捕捉了去,天上撒尿,地上就下雨,這不是神仙干的事嗎?但從這句玩笑里可以看出來,老梁他們的感情是不錯的,甚至讓我覺得有點(diǎn)如膠似漆,這句玩笑看似貌不經(jīng)心,實(shí)際是句打情罵俏的葷話。

      只是——接踵而來的悲劇太突然了,這情形如同什么呢?我仿佛看見兩只蝸牛,相互伸長了觸角,卻突然遭遇到了猛擊,驚慌是避免不了的,嚴(yán)重的是其中一只的殼被砸碎了。

      老梁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說著,那天傍晚的風(fēng)一下子大了,把我們身上穿的衣服刮得嘩嘩作響,我下意識地鎖緊了身體,“這兒風(fēng)大,要不我們找個茶館坐下慢慢聊?”老梁拉了一把我的胳膊,“你太瘦了,胳膊跟雞爪似的。”

      我一下子猶豫起來,那天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但突然要被人拉去傾訴,就覺得這個時間有點(diǎn)耗不起。還有老梁的出現(xiàn)也太突然了,我甚至都回憶不起他從前的樣子,也懷疑我倆以前是否足夠好,以至于多年不見后非得互訴衷腸。還有他現(xiàn)在動不動就挖苦我瘦,這讓我很受不了。瘦有什么錯!

      我說:“要不改天吧?”

      老梁用手指失望地指指我,“不靠譜!今天不聚一下,下次見面又不知道什么時候了,我經(jīng)常在外面流動的?!蔽绎@得很為難,老梁說,“這不像你以前的性格啊,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么婆婆媽媽了?”

      我不屑地問:“我以前什么樣的性格?”

      “那干脆??!讀書時我們的學(xué)校旁邊有條江,那年夏天宿舍熱得睡不著,我提議去泡水,大伙跟著起哄,說都要去,真下了床,馬上又溜回去,只有你和我一起去了,還是翻墻出去的,泡到大半夜,回來一看,身上的汗毛都被泥水染黃了,你以為是吸血蟲鉆肉里了,驚恐地大叫,還招來了宿管員。”

      “有過這事嗎?”我笑著問。

      “當(dāng)然有了,你是不是這些年腦袋受過傷了?”

      老梁的講述讓我的過去慢慢清晰了起來。他高中跟我同班過兩年,因?yàn)閭€子高,坐在最后一排,坐在最后一排有一個好處,就是常常被老師忽略。老梁自然也少不了消磨時光,好端端的課桌成了他鉛筆刀下的雕刻作品,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話是:楊麗是個大屁股。

      楊麗當(dāng)時是我們班里長得最好看的女生,語文老師是個小伙子,大概也喜歡她,老是上課時把她喊起來朗讀課文,長此以往,楊麗把一口普通話訓(xùn)練得爐火純青。我在聽楊麗朗讀課文的時候就在替她考慮未來,我想她以后多半會去當(dāng)一個播音員。老梁在聽楊麗朗讀課文的時候,埋頭于他的雕刻作品,這件雕刻作品很快在同學(xué)中傳開了,我看到楊麗滿臉通紅,走到老梁課桌旁,把老梁課桌上的書掀了,起初是一本一本地抓起來扔,后來架勢有點(diǎn)像掀翻一桌酒席,憤怒遍地流淌。

      楊麗的屁股大是個事實(shí),只是她有一張無懈可擊的臉龐,很多男生都忽略了這個缺點(diǎn),或者說明明知道這個缺點(diǎn),大家也都刻意回避,不愿意去提這個事,偏偏老梁把這個大家都不敢說或者不愿意說的事實(shí)說了出來。談?wù)撘粋€漂亮女生的屁股是多么不禮貌的事?。∪绻?wù)摋铥惖念^發(fā)眼睛鼻子也算了,偏偏是屁股這么一個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部位。我覺得老梁當(dāng)初犯了致命的錯誤,要評論楊麗的屁股,至少可以找個同學(xué)私下用語言描繪,說話多安全啊,跟空氣一樣,說過聽過,哈哈一笑就完了,即使讓楊麗聽到了,還可以抵賴。話說出去了,沒有把柄,除非你能追上聲音,把它抓回來。但刻在桌子上就不對了,那是想賴都賴不了的證據(jù),而且把人家的名字刻在上面,又是這么不正經(jīng)的一句話,簡直就跟釘在恥辱柱上沒什么差別。

      老梁搖了搖我的胳膊說:“你發(fā)什么呆?”老梁順著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塊大屏幕上,他說,“畫面也不香艷,有什么好看的!”

      我幽幽地說:“想起來了,高二開始同班,畢業(yè)以后就沒再聯(lián)系過。”

      老梁說:“你怎么才想起來!”

      “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我記那么牢干嗎?”其實(shí)那時候我已經(jīng)來了興趣,因?yàn)槔狭航o我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他和楊麗在雕刻事故后不久竟然開始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因?yàn)槟菆鰬賽?,老梁幾乎成了人民的公敵,他們卻不管不顧,大白天在操場上親嘴,全校的老師看到他們也搖頭,繞著他們走。果然,兩個人高中畢業(yè)后都沒考上大學(xué),后來消失在滾滾紅塵中。

      老梁背著大行囊,仿佛剛從那場愛情跋涉中走出來,我猛然間渾身一顫:“你說的女朋友不會是楊麗吧?”

      “早分了,不過我那女朋友跟楊麗長得一模一樣,你信不信?”老梁松了松肩膀上的背帶,那兩條背帶緊緊地勒著他的雙胛骨,我估計(jì)里面有了血印。他說,“走走,坐下慢慢跟你說?!?/p>

      這次我沒有再拒絕,松開了雙腳,仿佛拔下了兩枚釘子,我感覺身上的血液循環(huán)加快了些,暖意回來了。

      茶館就在呼童街邊上,從一個小弄堂拐進(jìn)去,逼仄的道路走十幾步就拐一個彎,每次拐彎都別有洞天,道路兩旁開滿了書畫裝裱店,撲面而來的不是藝術(shù)氣息,而像個加工廠,偶爾有幾個裝裱的人,頭上戴著鴨舌帽,手里拿著卷尺和刻刀在比劃。

      老梁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說:“路的曲折復(fù)雜程度很考驗(yàn)一個人的耐心啊?!崩狭夯剡^頭來看我一眼,淡淡一笑說:“等下泡上茶,你更有體會了,茶這東西,上了年紀(jì)才慢慢開始喜歡,哪個血?dú)夥絼偟娜讼矚g茶道?一道道地泡,年輕人看著心急,沒這個定力?!?/p>

      我覺得老梁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尤其是茶道慢條斯理、細(xì)水長流的勁,讓人有一股講述的沖動,難怪古代說書人都選擇這樣的地方。再說我跟老梁多年未聯(lián)絡(luò),需要這樣文火慢慢燉的地方才能續(xù)上原來的脈絡(luò)。

      一壺茶下肚,我也變得心平氣和起來,老梁用迷迷瞪瞪的眼神看著我,他說:“我知道你們都惦記楊麗,當(dāng)初真不該跟她在一起。她是我的初戀啊,初戀如果不得善終,一輩子都走不出初戀的陰影。”

      “你們好端端怎么分了?”

      “好什么呀,學(xué)校雖然像個監(jiān)獄,至少封閉,走出學(xué)校后,那跟走出一片荒漠一個樣,人長了見識后可怕啊,她吵著要去深圳,我不想去,去那么開放的地方我心里沒底啊,后來她一個人去了,我們就這么斷了?!?/p>

      “她去深圳干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問這句話,有點(diǎn)失去了底氣。

      “可能做小姐吧?!?/p>

      這時候,服務(wù)員過來給我們加水,她大約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一邊加水,一邊用詫異的眼光打量著我們。我和老梁兩個人很默契地自動停止了談話,我盯著茶壺,看到里面的茶葉像羽毛一樣上下浮動著。等服務(wù)員走開,我問老梁:“那你跟后來的女朋友怎么好上的?”

      “幾年以后,無意間碰到了楊麗在深圳的朋友,她跟我透露楊麗去了藏區(qū)。聽到消息,我從一具行尸走肉一夜復(fù)活,當(dāng)時天真地以為藏區(qū)跟一個江南小鎮(zhèn)一樣小,去了那里我懵了,真的有種天下很大,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的感覺?!?/p>

      “然后就遇上了你后來的女朋友?”

      “還早著呢。我就在廣場上逛,那段日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是找人群扎堆的廣場,那里很少下雨,每天都是藍(lán)得頭暈的大晴天,在人群里看各種各樣的人,沒有一張熟悉的臉。我發(fā)現(xiàn)那里也有很多像我一樣的閑人,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都在廣場上曬太陽,曬到肚子餓了就回去。我身上帶的錢在某一個午后徹底用完了,那時候還是恍惚的狀態(tài),等清醒過來,有一陣心里慌得厲害,就感覺被遺棄在另一個國度,再也不回來了。”

      “那后來怎么辦?”我送到嘴邊的茶停在了那里。

      “后來我就坐在廣場里當(dāng)乞丐,起初以為乞丐是很容易的,其實(shí)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我們那里有一個乞丐終日盤腿坐著,兩條腿用一塊粗布蓋起來,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臉上堆滿了皺紋,已經(jīng)看不出高原紅,就是一張皸裂的老樹皮,我以為他是祖父輩的,一問年紀(jì),竟然四十剛出頭。起初我不樂意坐在他旁邊,兩個人并排一坐,顯然我是游手好閑,有大把勞動力剩余的。后來他看我要不到錢,沖我招手,分給我他碗里要到的錢。我后來坐到了他身邊,你猜怎么樣?”

      我看到屏風(fēng)那邊有人站起來,走了,我說:“他趕你走了?”

      “不是,我聞到了一股味道?!崩狭旱谋亲影櫫税?,仿佛那股味道一回憶起來就會在跟前飄蕩似的,看樣子不會是一股好聞的味道。

      我說:“藏族人長年不洗澡,我聽說過?!?/p>

      老梁不屑地說:“要是汗味我也不會這么排斥了,那是一股讓人無法靠近的臭味,雖然我沒聞到過尸體腐爛的味道,但我斷定就是那種味道。后來證實(shí)我的猜測沒有錯,他把蓋在兩條腿上的布掀開了給我看,我看到兩條已經(jīng)嚴(yán)重腐爛的腿。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會很痛,我問他痛嗎?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什么也沒說。我又問他,那你為什么總是笑嘻嘻的?他說他全家都死于一場交通事故,當(dāng)時車上只有他一人幸存了下來,難道能活下來,就不應(yīng)該笑嗎?”

      空氣驟然間凝固了。老梁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窗外是重重疊疊的古建筑,那些馬頭墻上的瓦片跟魚鱗似的,看著就讓人發(fā)呆。我給老梁倒上茶,他拿起杯子,跟喝酒一樣,一飲而盡,然后重重地把茶杯的底座敲在桌子上,那聲音大得有些驚人。

      “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一說起來就沉重,那是我兄弟,我后來才明白為什么一個四十剛出頭的人看起來有那么老?!崩狭旱臓顟B(tài)漸漸高漲,說話的嗓門也高了起來,“在他面前,任何對生活有抱怨的人都得低頭?!?/p>

      茶館里本來就靜悄悄的,嗓門一高,惹得別人都朝我們這邊張望,我不好意思地沖他們笑笑,該怎么跟他們解釋呢?如果是個酒館,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但這里的人大多是圖清凈來的。我壓低了嗓門跟老梁說:“小聲點(diǎn),影響到別人了。”

      老梁用紅通通的眼睛看了周圍一圈,那架勢真的有點(diǎn)像個醉漢,我有點(diǎn)擔(dān)心他會像發(fā)酒瘋一樣毫無節(jié)制,但老梁卻克制住了。他嗓門小了下來:“我當(dāng)時想再也不做乞丐了,在他面前裝乞丐特別可恥。他卻有些舍不得我離開,他說我走了,沒有人可以陪他說說話了?!?/p>

      “那你留下來了?”

      “我跟他說我去那里是為了找人,他問是誰,我把楊麗的照片拿出來給他看,他當(dāng)時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說這個姑娘是他鄰居。我說怎么可能,他把地址告訴了我,他家住在藏區(qū)的腹地,我找得很辛苦。找到那里,發(fā)現(xiàn)一個獵人在擦拭獵槍。我把照片掏出來給他看,他把子彈推上了鏜,用獵槍指著我,問我打什么主意。我說照片上這個人是我曾經(jīng)的女朋友,現(xiàn)在來藏區(qū)了,我想找她回去。他搖了搖槍桿說,那是他女兒,不是我女朋友。我也立馬跟著警惕起來,一個藏族人家怎么可能生了一個江南姑娘呢?他用槍轟趕我,我就是不走?!?/p>

      我驚訝地問:“你不怕他真用槍轟你???”

      老梁看了我一眼,突然來了精神,他說:“這老孫子真轟了,當(dāng)時我感覺褲襠底下竄過一道火舌,差點(diǎn)把褲子燒焦了,我低頭找子彈有沒有打到身上,確信子彈沒鉆到肉里才放下心,松開雙腳也沒看到子彈鉆哪個地底下了,草原上的沙棘仍舊在風(fēng)中微微抖動,再一抬頭,他槍管里的青煙已經(jīng)消散了大半,空氣中有股火藥味。我大喊,你真打???他一聲不吭,眼睛死死盯著我,像只高原上的蒼鷹,讓人不寒而栗?!?/p>

      我聽得身上的肉也繃緊了,一時之間竟忘了喝茶能夠讓人鎮(zhèn)靜下來,還是老梁提醒我的:“你先喝口茶,我看你比我還緊張?!蔽夷闷鹨呀?jīng)涼了半截的茶杯,發(fā)覺自己拿杯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老梁認(rèn)死理,這我知道。當(dāng)年如果沒有敢得罪大家的勇氣,他跟楊麗也走不到一起。這次恐怕也得魚死網(wǎng)破,我說:“要換成我,就走了?!?/p>

      老梁慢悠悠地說:“槍聲一響,屋子里的人都鉆出來了,一共三個人,一個是媽媽,一個是穿著臧服的楊麗(我后來才知道她叫卓瑪),還有一個發(fā)愣的藏族小男孩。當(dāng)時我就呆了,我說,楊麗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卓瑪沖我笑笑,連笑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

      “難道那個跟楊麗很像的女孩臉上沒有高原紅嗎?頭發(fā)不扎成辮子嗎?”我驚訝地問。

      “藏族人有的她都有,楊麗有的她也全有。讓你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你也會變成藏族人的模樣,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嘛。當(dāng)時我覺得她就是楊麗,哪怕她穿著藏族服飾,我相信她回到江南,會變回楊麗的模樣?!?/p>

      我支支吾吾地問:“如果……楊麗做了小姐,你還找她?”

      老梁的臉色變了,他沉吟半晌說:“因?yàn)橛羞@個擔(dān)憂,我才去找她,去了藏區(qū)以后,我覺得那就是一個洗靈魂的地方,她去那里,至少她心里不安?!?/p>

      “事實(shí)是你找到的那個人并不是楊麗!”

      老梁重重的一聲嘆息,他說:“我起初聽別人說,治療情傷最好的辦法是讓給時間和空間,但這放在我身上好像并不管用,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找到一個新的人,取代她在你心里的地位和影響,我之前一直感恩上天,把一個跟楊麗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送到了我身邊,但誰會想到只給了我們這么有限的日子!”

      “你們怎么破的局?她爹用獵槍指著你呀!”

      “我臨時記起了我的乞丐兄弟,我說是他指引我過來找人的。她爹就收起了獵槍,我那兄弟在他們那里有很好的口碑,家里出了變故后,作為鄰居,大家都想幫他,他怕給大家添麻煩,卻選擇了一個人離開,這樣的人哪里都受尊敬。再說有她媽媽在,性情暴躁的男人好像都有一個低三下四的溫和老婆,哪里都一樣,她把我迎進(jìn)他們的屋子里,還端出酥油茶和青稞餅,像招待客人那樣招待我,我很難為情?!?/p>

      我笑了起來:“我不太相信,你對他們女兒圖謀不軌,他們會對你那么放心?”

      “真的,做客應(yīng)該去那里,在藏區(qū),只要主人把你當(dāng)客人,那你就是尊貴的。他們沒有我們這里的人這么小氣,哪會給你一塊肉,還盤算著你還他一頭牛?卓瑪親自給我獻(xiàn)哈達(dá),吃飯時還端著一個托盤,上面盛滿三碗青稞酒,唱著藏族歌,一定叫你喝下去?!?/p>

      “她這么熱情?你們一開始就對上眼了?”

      “那倒沒有,后來她爹也喝上青稞酒了,酒這東西就這點(diǎn)好,一喝下去,什么芥蒂都沒了,你來我往,話也多了。她爹說我那乞丐兄弟一家以前是馴鷹的,打獵時經(jīng)常一起出去,打傷的獵物跑遠(yuǎn)了,就放鷹追逐,沒有失手過一次。遭遇變故后,那些馴鷹的工具都放在了他們家里,他還從柜子里找出幾個嵌在鏤空的花籃上面的精致的銅環(huán),皮做的油光發(fā)亮的套袖,連著丈許長雙股麻繩的皮條子,卓瑪他爹看著這些東西就掉眼淚。喝酒的時候,桌子底下來了條烏黑的狗,卓瑪她爹說,人都走光了,屋子也空了,這些畜生特別凄涼,他把那些蒼鷹都放生了,那些家伙有靈性,一圈一圈地在頭頂盤旋,不肯飛走。他拿大竹竿趕,羽毛散落一地,最后才戀戀不舍地飛遠(yuǎn)。這條狗如果在平時,他也不打算要,多養(yǎng)一條狗就多一份糧食,無奈它出生后從來沒離開過它主人,現(xiàn)在主人沒了,只好他收留了。唉,看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掉眼淚真是一件傷心的事,你不好意思勸,只能在旁邊沉默。全家跟著都沉默,那天竟然下雨了,雨聲從遠(yuǎn)處跑步過來,很清晰,我聽到卓瑪家的瓦片上雨點(diǎn)從稀疏到密集,這時候,卓瑪?shù)膵寢屨f了一句,半年多沒下雨了,貴客招風(fēng)雨。然后酒桌上又恢復(fù)了生機(jī),那天喝得大醉,不省人事。”

      我趁著喝茶低頭看了一下手表,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說:“這故事一時半會講不完了,要么改天再講?”老梁意猶未盡,他看了看表,驚叫起來:“哦,已經(jīng)快十點(diǎn)了!是該回去了,你手機(jī)號碼留一下,多少?我撥你?!彼贸鍪謾C(jī),摁號碼的樣子顯得有些滑稽,用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戳,仿佛很少用手機(jī)。

      存了我的手機(jī)號碼,他背起了行囊,又恢復(fù)成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走出茶館,他問我住在哪里,我說在西面,他說:“那好啊,一起走,我們住同一個方向?!弊邘撞?,他又問我:“你哪個小區(qū)?”我猶豫了一下,說出了小區(qū)的名字,他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就住在隔壁的小區(qū),怎么這么近,從來都沒碰到過你?”我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那里住了快十年,到現(xiàn)在樓上住著誰還不知道。”

      我們一起走到了公交車站,因?yàn)榕R近深夜,站臺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對情侶,他們仿佛剛剛從電影院看完電影出來,溫差太大,女孩把兩只手都插在她男朋友的衣服里面,恨不得整個人都被她男朋友的衣服包裹起來。老梁也注意到了他們,我怕老梁會觸景生情,千方百計(jì)地幫他轉(zhuǎn)移注意力,我指著公交車指示牌說:“好多線路末班車是9點(diǎn)45分,實(shí)在坐不上,我們就打車回去吧,反正也順路?!崩狭嚎粗甘九普f:“不會的,末班車9點(diǎn)45,開到這里10點(diǎn)多了,再等等!”

      好在那對情侶攔下了一輛出租車,跳上車走了。這時候,緊接著一輛公交車駛到了跟前,我還沒看清線路,老梁催著我上車,我就跟他一起上了車。

      車上除了司機(jī),一個人都沒有,我笑著對老梁說:“今天包車了,包公交車,難得!”老梁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靠后門的座位坐下,我也坐了上去。老梁的訴說欲望經(jīng)過外面一凍,仿佛徹底消退了。

      我是第一次乘坐深夜的公交車,可能很多人都沒有這個經(jīng)歷,末班車一路開過去風(fēng)馳電掣,但每到一個站臺,司機(jī)都會按照白天繁忙時的程序一樣,打著靠邊停的轉(zhuǎn)向燈,慢下車速,廣播里提示站臺的名稱,到達(dá)站點(diǎn),然后先開后門,再開前門。我探出車窗看到站臺上一個人也沒有,司機(jī)又關(guān)上前后門,打著車子起步的轉(zhuǎn)向燈,廣播里那個女人的聲音機(jī)械地報(bào)著下一站的名稱。一連好幾站都是這樣。

      我跟老梁悄聲說:“這個司機(jī)怎么那么刻板,沒人了也停?有點(diǎn)像程序設(shè)計(jì)好的機(jī)器人?!崩狭耗蛔髀?,我說:“你怎么了?上了車以后跟換了個人似的?!边@時候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我只看到老梁靠在椅背上發(fā)呆,隨著公交車的行進(jìn),路燈的光會“嘩”地一下傾倒到車廂內(nèi),借著那一閃而過的亮光,我看到老梁的臉上有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那天下車后,老梁沖我揮揮手就快步走了,我抬眼看了一下遠(yuǎn)去的公交車,上面的線路牌上印著“315”。

      這以后,我再也沒有遇到過老梁,他后來給我發(fā)來一條很長的短信,短信里他告訴我,他又去西部了,跟他的乞丐兄弟又相遇了,然后又去了卓瑪?shù)募依?。跟他上次跟我說的行程幾乎一模一樣。他說在卓瑪?shù)募依?,他看到了卓瑪她爹,這個會舉起獵槍射人的男人已經(jīng)迅速潰敗成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卓瑪她爹告訴他,年輕時,他曾經(jīng)錯殺過一只蒼鷹,為了求得安寧,他把那只蒼鷹剖膛開肚,抹上蠟油,制作成標(biāo)本,供放在廟宇的屋檐下?,F(xiàn)在他看到那具已經(jīng)空洞了幾十年的蒼鷹標(biāo)本,常常會害怕,過去那么多年了,那具蒼鷹的標(biāo)本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射出讓人生畏的寒光,他懷疑那只蒼鷹的靈魂又回來了。

      老梁給我發(fā)短信的時候,他正陪同卓瑪?shù)牡诟咴洗罱艘粋€祭臺,他們像送走自己的家人一樣,恭恭敬敬地把那具蒼鷹的標(biāo)本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撒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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