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蓮
(一)
“小蓮——”敏生來了。敏生說:“我們一起去我家的西瓜地看西瓜蟲好嗎?”
我等著敏生來約我呢,但我沒吱聲,
敏生走近了,說:“嘿,那些搞笑的蟲子,身上有好多節(jié),在地上爬時扁扁的,一碰,就卷成一個小球要么裝死,要么滾走了,真有趣哈哈?!?/p>
我干脆地回答:“不去!”
誰稀罕和那種又笨又傻的男生玩呢,他竟然在別人面前說我精心梳成的頭型像西瓜殼殼,西瓜殼殼就是西瓜皮,我突然就討厭他了,我決定一天、也許三天不和他玩,看他還敢輕視我!
敏生沒想到我會拒絕他,要知道我們可是從小到大的玩伴,沒一天不在一起玩的,他僵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我決定再打擊一下他,說:“你自己去看你家的西瓜蟲吧,我約了白小香去我家南瓜地里看南瓜花,我家的南瓜像是要娶親了,昨天我看到它們綠色的藤蔓上,竟然捧出了十幾朵金色的喇叭花,向著天空吹吹打打,可熱鬧了。”
敏生急忙改口說:“那我也去看你家南瓜成親好嗎?”
哼,我才不會讓他去呢。以前村里的孩子一起玩過家家時,敏生總選我做搭檔,他當爸爸,我當媽媽,然后我們一起用瓦片當鍋做飯。
自從白小香回來后,敏生突然提出要和白小香做搭檔,他當爸爸,白小香做媽媽,而且還當著白小香的面,說我的頭型像西瓜殼殼,我能饒他嗎。
我冷冷地說:“男生還是適合看蟲?!?/p>
看著敏生站在那里發(fā)呆,我倒背了雙手像個驕傲的土公主(有土公主嗎?)去找白小香。
今年暑假,村子里平空添了一個女孩白小香,她和我們一樣大小,也是七、八歲的樣子,但她從大城市回來,穿橙紅色的泡泡紗公主裙,皮膚雪白,眼珠子漆黑,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聲音像動畫片里女主角一樣,甜甜嬌嬌的,最主要的是,她有一肚子大城市里的新鮮故事,她一回來,仿佛天外來客,一下子把村里孩子吸引她身邊去了。她是葉村長的外孫女,但出生到現(xiàn)在,不但村里人沒見過,連葉村長自己也沒有見過,聽說是葉村長的女兒和村里的青年白春九在外打工一起生養(yǎng)的,現(xiàn)在回來是為了報戶口和上小學。有點讓人不解的是,白小香和爸爸媽媽一起回村后,白小香跟媽媽葉小凡住在了外公葉村長家里,她的爸爸白春九回到了村頭自己的家住。
我有點不喜歡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孩搶光了風頭,但我又不由自主喜歡她,想和她玩。
我向白小香家走,敏生跟在后面說:“別去了,我們一起玩吧,白小香要和她爺爺去城里看花?!?/p>
我一聽,真的生氣了,原來白小香要去城里,所以他才來約我玩。我賭氣向村里走,卻不知不覺來到葉村長家大門口,就見白小香穿著她橙紅色的泡泡紗公主裙,正要和爺爺一起要出門,但我已經(jīng)來到了她家的院門口,她也看見了我,而且討厭的是,敏生也遠遠地跟在我后面的。我不得不開口說:“白小香,我來約你一起去看我家的南瓜花,我家南瓜要成親了,花開得像黃金的喇叭,花朵上還有銅綠色的金龜子和閃著紅光的七星瓢呢。”
白小香看了我一眼,用手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泡泡紗裙,說:“爺爺帶我去城里的植物園看紫薇花。”
我和白小香都是花迷,但“植物園”和“紫薇花”讓我們拉開花迷之間的距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兩個詞兒。
我看到敏生遠遠地向這里看,就說:“那我們明天再去看我家南瓜花好嗎?”
白小香拉著爺爺?shù)氖诌呑哌呎f:“南瓜花有什么好看的,傻乎乎的黃,還傻乎乎地亂吹喇叭表示它們很高興?!闭f完,咯咯笑了一陣,抬頭對她爺爺說:“我看小蓮就是一朵南瓜花,咯咯——”
我的臉頓時又紅又燒。
我轉身向回走,恰恰和敏生碰了個照面,我正惱怒地不知該向誰發(fā)火,他倏地一下像只老鼠一樣不見了。
(二)
我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醒來更加提不起精神,往常我是不睡午覺的,村里的孩子也不睡,暑假的日子多金貴啊,好不容易大家可以一起盡情地瘋玩,誰會睡得著午覺呢。
我想出去走走,可該去哪里呢?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就是村中間那棵巨大的皂角樹下,村里孩子都在那里,敏生和白小香也在那里,我真的不想和他們一起玩了。
不知不覺來到村外的大墳地邊,剎那間,我被墳地里的鳥語花香吸引了,這個大墳地是村里的老人們去世后埋葬的地方,所以孩子們叫它鬼園,平時根本不敢來,我想趕快離開的,卻大著膽子瞧了一眼,這一瞧就被深深吸引了,墳地里古老的松樹和柏樹,像座座小青山,開得白雪一樣的七里香,從樹底下爬上去,又從樹頂上垂下來,形成一掛掛花的瀑布,樹下的墳地上,野鳶尾大朵大朵的紫藍,野薔薇一簇簇的桃粉,野刺梨一團團的鵝黃,我忘記了害怕,只想鉆進墳地一次看個夠。可墳園被荊棘樹木和花草封鎖起來了,根本進不去,我繞著墳地邊走了一圈,想找一個適合的入口,還真的看到一掛七里香花瀑下面,有類似于洞門一樣的一個入口,我彎腰鉆了進去,里面很涼快,我興奮地心怦怦直跳,濃郁的花香薰得我頭暈,我的眼睛還沒適應樹蔭下的黑暗,突然聽到墳地中間傳來一個女人嚶嚶的哭聲,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我看到一片鳶尾花叢中,有兩個黑影,不由大喊一聲:“鬼啊——”我調轉頭向外爬,一邊爬一邊喊救命,鉆出鬼園,我已滿頭大汗,刺目的陽光下,我恍惚看到又一個黑影匆匆離開鬼園邊向村里走去,那背影似乎像葉村長。
來不及細想,我連跌帶爬地向大樹下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有鬼啊——”
樹下玩的一群孩子一聽到我的貓嚎鬼叫,興奮地圍上來問:“鬼在哪里?鬼在哪里?”
我指了指大墳地。
敏生說:“你怎么大中午跑去鬼園了?”
大家都說:“是啊,你怎么獨自敢跑去鬼園?”
只有白小香站在一邊,臉變得慘白地瞪著我,瞪我的眼神有點奇怪。
晚上,村里發(fā)生了大事。
葉村長家里傳出了白小香媽媽葉小凡的哭聲、葉村長憤怒的咒罵聲,驚得村里人都跑去尋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和敏生也去了。
大家看到村長用一根棍子抽打白小香的媽媽,白小香的爸爸白春九跪在葉村長面前,淚流滿面地喊:“要打打我,別打她!”
就見葉村長舉起棍子刷刷地抽打起白春九,白小香的媽媽大哭著抱住葉村長的腿說:“爸爸,你就答應我和春九吧,我們都結婚十年了,小香都這么大了,爸爸!”
白小香在一旁哭得聲嘶力竭。
我和敏生站在邊上瑟瑟發(fā)抖,其他孩子也瑟瑟發(fā)抖,因為村里從來沒發(fā)生過這么激烈的事情。
大人們有上前去拉架的勸說的,有在一旁悄悄議論的,原來葉村長的女兒葉小凡和白春九曾經(jīng)是自由戀愛的一對情人,但葉村長不同意,因為白春九家境清貧,葉村長怕女兒嫁過去受苦,就想把女兒嫁到鄰村的一個開磚廠的富人家,葉小凡不答應,婚事就僵持下來,僵持了三年,白春九的父母因病雙雙去世,突然有一天,葉小凡和白春九同時不見了,聽說他們偷偷去民政部門領了結婚證,一起去外地打工了,到底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這一去就是十年,期間只有葉村長的女兒葉小凡每年獨自回來看望葉村長,卻只字沒提結婚和有女兒的話,因為葉村長一直不同意女兒跟白春九,還在不斷地托人給葉小凡介紹富裕的婆家,直到白小香該上小學了,還是個黑市孩子,沒有入戶口,他們才不得不回村。葉村長雖然很喜歡這個像花朵一樣的外孫女,卻不能原諒女兒和白春九對自己的的背叛,拿出父親加村長的權威,說如果你們兩人不分開,休想給小香報戶口。為了小香,兩人只得分開住著,有事就去大墳園偷偷見面商量,那里僻靜,中午的見面不知怎么讓葉村長知道了,才發(fā)生了今晚的事情。
原來在鬼園見到的“鬼影”是白小香的爸爸媽媽呀,我松了一口氣,我一直還為那“鬼影”的事放不下心呢。正這樣想,白小香就過來了,“啪”地一下打了我一個耳光,向我吐了一口唾沫,說:“叛徒!”
我捂著燒疼的臉,蒙了
白小香咬牙擠出的“叛徒”兩個字,雖然聲音不大,卻極有穿透力,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大人們驚訝地責備我多嘴,伙伴們的眼光則聚成一束冰冷的寒光向我射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白小香爸爸媽媽的故事,像電影電視里那些憂傷凄美的故事一樣,擊中了每個孩子的心房,惹得村里的媽媽們跟著流了好多同情的眼淚,可我卻出賣了他們,我成了叛徒,而且我解釋不清,因為中午確實只有我獨自去過鬼園。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敏生說:“不是我!”
但敏生默默地走開了。我崩潰了。如果敏生都不相信我,就沒有孩子相信我了。
一夜無眠,第二天開始,我拼命地討好其他孩子,一見到他們就說:“和我一起去我家南瓜地看南瓜花吧,我家南瓜要成親了?!?/p>
得到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叛徒!”
但我還是會見人就約:“和我一起去我家南瓜地看南瓜花吧,我家南瓜要成親了。”
最后得到的回答也只有兩個字:“瘋子!”
是啊,如果一個人天天見人只說同一句話,我也會說他是瘋子的。
可我不在乎,只要我還能接近他們,不讓我獨自呆著。我見了人還會說:“和我一起去我家南瓜地看南瓜花吧,我家南瓜要成親了。”
這下,大家送了我三個字:“祥林嫂!”
祥林嫂的故事村里孩子都聽過,聽誰講的?我講的。我喜歡讀書,我的小爺爺是一位中學校長,家里有很多藏書,那本魯迅文集里的《祝福》我讀過好幾遍,雖然里面的好多字我不認識,只得邊讀邊抄下來查字典或者問小爺爺,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對書中故事的記憶,當大家喊我“祥林嫂”時,我第一次難過的哭了。
我哭著獨自去我家的南瓜地看南瓜花,我家南瓜早就成親生子了,花朵開始凋謝卷縮了,卷縮的花朵下面已經(jīng)生出一個個鮮嫩墨綠的小南瓜,我不由大哭,哭自己錯過了南瓜成親的金花燦爛的時節(jié)。
我開始變得孤僻和沉默了,我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和任何人玩了。
每天我都睡長長的一個午覺,然后寫寫作業(yè),就去我家南瓜地陪那些一天比一天大的南瓜們說話,打發(fā)時光,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只靜靜地坐著,陪著它們生長,漸漸地,我感覺自己也也成了南瓜秧上一個沉默成長的南瓜。
(三)
“小蓮——”
“小蓮——”
是敏生和白小香的聲音。
我正獨自在家做作業(yè),以為聽錯了,遲鈍地抬起頭,看到白小香手里捧著一捧朝霞一樣燦爛的花,后面跟著敏生和村里的一串孩子。
我木然地站起來,不知他們要干什么。
白小香笑著把那捧花遞過來,說:“我今天進城了,特意向花圃的伯伯討來給你的,這就是紫薇花?!?/p>
我接過花還是木然地站著。
敏生說:“你知道白小香今天進城干什么了嗎?去報戶口了。”
我聽了高興地點點頭,不管白小香怎么誤解我,我還是真心祝福她好。
敏生說:“對不起,我們大家誤會你了。”
我一聽,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白小香也眼淚汪汪的上來拉住我的手說:“對不起啊小蓮,爺爺后來告訴我,爸爸媽媽的約會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你知道嗎,原來我爺爺不是真的想分開我的爸爸媽媽,他只是氣他們偷偷跑掉,沒給他老人家留面子,所以就生氣了,拿我威脅爸爸媽媽分開,爸爸媽媽為了我不得不假裝分開,但我知道他們天天都在鬼園約會,那個好地方還是我找到的,因為我特別喜歡那里的花,沒想到被爺爺發(fā)現(xiàn)了,爺爺借機罵了一頓爸爸媽媽出了個氣,爸爸也做出保證,不讓我和媽媽受苦,爺爺就答應給我上戶口,也答應爸爸媽媽在一起了。所以整個事情與你無關,不是你告的密,是我誤會你了。”
我一聽,哭得更厲害。
白小香急了,拉起我的手說:“別哭了好嗎?我不該亂打人的,你也打我?guī)紫陆饨鈿獍?。?/p>
我抽回手擦了一把眼淚說:“我們一起去我家南瓜地看南瓜花好嗎,我家南瓜要成親了?!?/p>
“好耶——”白小香拍著手說.
“好耶——”敏生拍著手說。
“好耶——”后面的孩子都拍著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