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諒

一

我們的車拐入北四環(huán)匝道時，一輛助動車忽然撞上了隔離欄桿，頓了片刻，車傾了，車上的人也慢鏡頭似地倒下了，不是那種帶點(diǎn)掙扎的遽然跌落，而是軟綿綿地、四仰八叉地倒地，倒地后便一動不動了。

離我們大約七八米遠(yuǎn)，初冬的傍晚，那人口罩、棉帽，看不清面目，憑形態(tài)估計，是位上了年紀(jì)的男子。

這起車禍，并沒有外因，周邊沒車、也沒人。男子自己撞在了機(jī)非隔離的鐵欄桿上。這一點(diǎn)毫無疑問。一剎那我的疑惑是，男子是因為目力不及，撞上去的，還是忽然暈眩，令助動車一時失控的呢？

同行差不多同時，也喲了一聲，隨即立即判斷說：“這人肯定是低血糖！”我腦子則迅速反應(yīng)推測道：“更有可能是腦溢血！”

實事求是地說，雖然遲疑了一會兒，已看不清那橫陳大道的人和車，我還是說了一句：“打個電話報救護(hù)吧?！蓖幸惨涯闷鹗謾C(jī)，準(zhǔn)備行動。這時司機(jī)不容置疑地發(fā)話了：“千萬別打！打了我們就走不了了，接下去會很麻煩，我碰到過這種情況?！?/p>

我與同行面面相覷，竟一下子都失語了。而這忽然生成的失語，之后卻像沉重的鉛塊，長時間地堵在我的心口，搬挪不動，越來越沉。

為這失語，我必定得付出代價。不是物質(zhì)上的，是精神上的，而精神這類抽象的事物，我又是何等看重！

這是2013年的北京，當(dāng)時，我已是知天命之年。而我來過北京也已經(jīng)無數(shù)次了。

司機(jī)是當(dāng)?shù)厝?。年齡與我相近。

二

擁擠的地鐵站人滿為患，喧鬧。

擠進(jìn)車廂時，就是罐頭里的沙丁魚了。氣喘不過來，心煩。推推搡搡也屬自然。

吵嚷聲起，一個中年男子，也算高大，帶著標(biāo)準(zhǔn)的京腔，帶著埋怨和斥責(zé)。那一邊是幾個異鄉(xiāng)人，湖北口音。他們手提或肩扛著行李包袱。也許是中年男子與他們中的一位撞了，稍稍有點(diǎn)推搡。

爭斗的架勢，已然展開。

其中的一位瘦高個兒，什么話都沒說，忽然從兜里取出什么東西。但那眼珠子里是冒出火星子的。

只聽見挨著他的中年男子喊叫起來：“捅刀子了！他捅刀子了！”

擠作一團(tuán)的乘客竟然迅速閃開，立刻騰出了些許空間，還有人讓出了座位。但誰都沒吱聲。唯有這男子痛楚地捂著肚腹，彎下了剛才還顯得高大的身軀，摸索著座位，嘴里還在無力地叫嚷著：“殺人了，捅刀子了，把他抓住……”

沒有任何人動彈。那個捅刀子的人也一言不發(fā)。我緊緊地盯著他。

列車到站。那人與同伴目光對接了一下，迅速下了車。中年男子的呼聲又加大了：“抓住他，抓住他，他捅刀子了……”聲音急迫而微弱。

依然沒有人動彈。我卻緊隨瘦高個兒下了車，跟著他，一步不落。我的同伴也跟著我，還扯了扯我衣袖，想要說什么。

我沒留意，眼睛里就只有這個瘦高個兒。

瘦高個兒覺有人盯著，想轉(zhuǎn)個方向逃。我也轉(zhuǎn)了方向，像釘子一般死死地釘住了他。

幸虧警察及時趕來，截住了他。

事后，同伴說：“剛才是不要命了，你靠人家這么近，如果人家狗急跳墻，你一定吃大虧?！?/p>

剛才我真的什么都沒想，眼里只有那個捅刀子的人。

至今，那一幕，還清晰如昨。

這是1988年的夏日，北京。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到達(dá)神圣的首都。我正值韶華。

三

在通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小車挪不動了。

下車一看，前面一溜車，車屁股光冒煙，吼著聲，不見動彈。

再往前走了走，是兩輛車搶道，車沒任何損壞，司機(jī)卻較上勁了。先是張口對罵，之后便是大打出手，他們的同伴在勸，但他們?nèi)栽趯αR，恨不得吃了對方。

車實實在在地?fù)趿说馈?/p>

后面有使勁按喇叭的，但沒人下車。

我下了車，看了看情況，暗罵一聲，退回車內(nèi)，遂拿起寫作本，寫起字來。

前頭又是喧嘩一片，聲浪高激。

說是兩個漢子又干仗了，這回拿了家伙，看來不流血，絕不會收兵。

我放下寫作本，想推門下車。同行的朋友說話了：“你別去管這閑事呀，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事，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何況人家也不知你是什么人，誰會買你賬呀！”

言之有理。我推門的手縮回去了。

我還是寫我的字吧。

一篇千字文快收尾的時候，車才緩緩啟動。

這是2006年的冬天。我赴京參加培訓(xùn)，前去天津考察。此時，我已學(xué)會淡定。

四

一大早，浦江碼頭就人流、車流洶涌了。

我上了車，停好自行車，從包里掏出一本書來。黃浦江并不很寬，但也得有十分鐘左右的航行時間，我是篤信魯迅先生所言的，時間是可以擠出來的，就像海綿擠出水一樣。

忽然瞥見一個小男孩在攀爬水手梯。心就跟著懸在那兒了。

小男孩挎著書包，圍著水手梯嬉戲玩耍。起先還只是爬最低的幾級，后來竟又往上攀。而船在江波的推涌中搖晃，水手梯則離船側(cè)只有幾十厘米。

我讀不進(jìn)書了。大聲勸告小男孩：“別再爬高了，當(dāng)心呀?！?/p>

小男孩笑嘻嘻的，并不理我，繼續(xù)爬上爬下的。這讓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

一艙的人，看見這一幕，誰也沒吭聲。

我又勸了幾句。真怕一個浪頭打來，又或者他稍不留神，就會導(dǎo)致他跌到艙外。

江水混濁奔騰，江底也有數(shù)十米深。每年都有人溺斃浦江，成為汆江浮尸。

我深深擔(dān)憂。雖然與小男孩并不相識。

終于，我憋不住了，從人群和自行車的縫隙中繞過去，走近水手梯。小男孩站在了地板上，我的心也踏實了。

如同贏得了一場比賽，我心情愉悅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這時，聽見有人嘀咕了一句：“人家小孩玩，關(guān)你什么事?！?/p>

我沒理睬，我不知說這話的人是誰，但我以為他一定很冷血。對冷血的人，我充滿鄙視。

那年我二十出頭，還沒有為人父。

五

畢業(yè)那會兒，我與她又續(xù)上了情弦。嚴(yán)格地說，中學(xué)念書相識，那只是一場朦朧的早戀，牽過一次手。后來就又不再聯(lián)系。

畢業(yè)之后重又往來，也是出于純粹的情感。

一張潔白的紙，充滿想象，十分美好。

那天中午，我們在十六鋪碼頭揀了一家點(diǎn)心店。店堂食客寥寥。我們選了一張桌子，坐下，點(diǎn)了餛飩、小籠包。

剛吃上，有一位老太蹣跚走來，坐在了我們邊上。

老太一身的寒酸相，憔悴而又落魄。坐下后，也并沒馬上點(diǎn)單。

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心生憐憫。

這被她察覺了，她悄聲卻語氣堅決地對我說：“你敢搭理她，我就馬上離開?！彼恋难劬铮舆^一絲狠意。

我自然沒與老太搭話，但我走時，故意在籠屜里剩了兩個小籠包。

我想這老太一定是餓了。

這件事雖然不是我們分手的主要緣由，但在我的心里烙印很深。

那時我也二十余歲，對未來期盼無限。

六

一連幾日， 微博都收到一封私信，說一個小女孩身患白血病，無錢治療，危在旦夕，希望我?guī)兔D(zhuǎn)發(fā)一條信息，讓更多人援手相助。上面還附有這個女孩的照片?？蓯蹍s蒼白的臉，微笑流淌卻帶著一絲與年齡并不相襯的憂郁。

我心有所動，卻沒有付諸行動。因為來信的是一個陌生人，我怕其中有詐。

過幾日，看到主流媒體也報道了此事，很多人紛紛傾囊相助，我本想也捐一點(diǎn)錢款，一忙活，把這事給忘了。

那天去八佰伴，從自動扶梯下樓。在四樓電梯口，有一個小孩哭哭啼啼著，欲下又不敢下，挺危險的。我走過，禁不住想扶他上電梯，倏忽又打消了念頭，我擔(dān)心碰了他，萬一他從電梯上跌滾下去，說也說不清楚。

樓下，一位老媽媽焦急地招呼小孩，也一時不知所措。我徑直下樓離開了，我自己的事，還等著呢！

深夜的街巷，一位老伯搖搖晃晃地迎面走來。他是醉了，還是染上了重??？我避開了一段距離，怕惹上什么麻煩。

……

我這是怎么了，失語、旁觀、回避和置之不理，是代表成熟，還是表現(xiàn)淡定？當(dāng)年的悲憫和愛心，都被時光磨去侵蝕殆盡了嗎？

如果一個人，連一點(diǎn)悲天憫人的情懷都沒有了，他或她還有多少人味呢？

我懺悔。為自己，為許多人，也為這個時代。

倒走小夜曲

暴走是我每晚率性而又昂揚(yáng)的進(jìn)行曲，而倒走是其中最為舒緩和芬芳燦爛的樂章。

暴走，讓汗腺吐舌，令毒素汩汩，為一天的疲累和承載卸去負(fù)擔(dān)。

倒走，則是給矯健的步伐一點(diǎn)更加實在的支撐，給挺直的脊梁一些更加堅韌的力量。

倒走是有了一定年齡和閱歷的人的行為。年輕時，倒走淡然寡味，走也走不出什么情緒來。就像有悠久歷史才能回望，有深長的往昔方可咀嚼一樣，短淺的人生，倒走也如薄脆的粉餅，裝飾遮掩不了本就凝重的自然的質(zhì)地。

幼時，看在小區(qū)暮色中倒走的大人們，影影綽綽，那看不清的神情，像幽遠(yuǎn)的天空般深不可測。往前邁步，是生活中的常規(guī)，怎么在這些大人們身上就變異了呢？這倒走的背后，是否有看不見的魔掌在揮動著，抑或是被古怪的念頭一步一步牽引著。我有過無數(shù)猜測，但最后這些猜測都泥牛入海，不見了蹤跡。

當(dāng)時，我經(jīng)常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子，病懨懨的感覺，每晚在小區(qū)倒走，走走停停，兩步一回頭，走得十分緩慢。幽暗的夜色，也遮擋不住她的無奈和病痛。果然，有大人指點(diǎn)說，她是患了病的，醫(yī)生囑咐她必須每天倒走，不然難以恢復(fù)。當(dāng)時說的是什么病記不真切了。但有一點(diǎn)很明顯，她是被動倒走，是疾病所迫，因此就顯得孤獨(dú)而又悲哀。她不得不每天擠出時間來，在這夜晚踽踽行走，煢煢孑立，走得那么遲緩，走得那么狼狽，一點(diǎn)也沒有什么美感或詩意。

也見過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倒走緩緩，白發(fā)蒼蒼。但走得小心謹(jǐn)慎，如履薄冰。仿佛背后陷阱密布，又不得不去踩走。

因此，前不久，當(dāng)我在烏魯木齊的一個小廣場鍛煉，在暴走的同時不斷切換倒走時，一群俄羅斯游客對我發(fā)生了濃厚興趣，一個女子竟然模仿我倒走，樂滋滋地笑著，像是對著我，又像是對著她的同伴。我一點(diǎn)也不驚訝。也許她們就如我當(dāng)年見到有人倒走，胡思亂想，又覺得陌生好玩。

我的倒走，或許也是對她們的一種啟蒙。

我的倒走，沒有任何人要求或強(qiáng)迫。某一個精疲力竭的夜晚，我在暴走的過程中，忽然起念，倒走了一段。自然走得趔趔趄趄，像年幼時見過的那個羸弱女子，我走走停停，兩步一回頭，怕踩到后面坎坷不平的道路，怕絆上一塊不起眼的磚頭，怕摔得四仰八叉。我忽正走忽倒走，不斷地變換，不停地行走。我發(fā)覺倒走確實比正走更加有效，很神奇。倒走了百十米，再回過頭來正走，會走得輕盈自如，如行走在云端，再倒走，就充滿了信心和力量。

我由倒走想到人生，想到每天的生活和工作。人生不能都急急地往前趕的。人生的旅途上，停停步子，倒走一陣子兒，會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剛逝去的時光和風(fēng)景，會讓你生出許多新的感慨和感悟。人生畢竟短暫，回顧已走的道路，在倒走的時光里，得失盡顯。一生如此，一天又何嘗不是這樣。每天的倒走，就是一種“每日三省吾身”。就是一次自我檢閱，就是心靈反芻。

我每晚的倒走，是一次清理，穿行在草木的豐饒，讓月光幫助抖落一天太陽的塵埃。是一種飛翔的姿態(tài)，每天的操練，已經(jīng)讓我身輕如燕。是心靈獨(dú)自歡唱的時間，二十一克的靈魂，保持了自己的分量。尊貴不多不減。是出發(fā)奔向春天，已找準(zhǔn)了一個羅盤，想在五月四日的這一天，安營扎寨。

我每天倒走，數(shù)日下來，已倒走如飛，就像背后長了眼睛。自然，這幾段路都是我走熟了的，它的高低起伏，線形現(xiàn)狀，我已熟稔于心。我倒走的每一步，都如正走的每一步，踩得穩(wěn)當(dāng)、堅實，一點(diǎn)也沒有暈眩，一點(diǎn)也沒有膽怯，一點(diǎn)也沒有畏畏縮縮。

我的一位同齡朋友，也每天暴走。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倒走。因為倒走于他實在是寸步難行，兩腿哆嗦，就是無法挪動步子。也有一位年紀(jì)輕些的同事，曾經(jīng)因為倒走仰面摔了一跤，從此不敢再倒走一步，心有余悸。任我再怎么勸說指點(diǎn)，他也不愿背朝來路。

我每天倒走，身心愉悅，愈走愈快，走得血脈賁張，渾身發(fā)熱，仿佛任督兩脈也因此更加暢通。精神也愈益倍增，每晚回到屋內(nèi)，我才思噴涌，精力充沛，公文迅即處理，著文也如有神助。

愈上了年紀(jì)愈會恍悟，倒走原來如此重要！

倒走，有益于運(yùn)動脊椎、頸椎，有利于血液暢通，有利于舒筋活絡(luò)，更有助于開發(fā)創(chuàng)新思維。

起初，每晚倒走，未免瞻前顧后，倒走，時常停停走走。但每晚的倒走，就是讓每天的順走得更加矯?。∶客淼牡棺?，也是讓明天的順步愈益順暢！

倒走百步，勝于順走千步。倒走十日，年輕十年！這不得不讓我正視并堅持天天倒走，人生不息，或許也就倒走不止。

向自己道歉

我想停下來，等待自己。

這么多年，每天，每時每刻，我都像出膛的子彈，要么在槍膛中保持警戒，要么飛馳在出征途中，要么就在拼搏刺殺目標(biāo)。

我正被拼搏的外衣裹挾著。此生不搏，更待何時。這句話一直像一把火，在我的心里燃燒。我像加注了無限動力一般，像一個裝上了永動機(jī)的陀螺，不停地旋轉(zhuǎn)。幾近瘋狂，故被稱為“工作狂人”。我樂在其中，忘卻了自我，樂此不疲，不知自己是誰了。就為了眼前的事物，我全身心地時刻準(zhǔn)備著，全身心地?fù)湎蚰繕?biāo)，套用姜文的電影名《讓子彈飛》。呵呵，此時此刻，我才覺得這個名字起得既真實又美妙。

遠(yuǎn)方，有個標(biāo)桿，我想飛快地逾越。我想完美。我想堅不可摧。我想無所不能。我想，我應(yīng)該是上帝派來的一個完人。當(dāng)然，上帝只是一種代名詞，稱其為造物主，稱其為老天、上蒼，都可以。我只是想完美無缺，讓每一個人都贊賞，都?xì)g迎，即便是小人，也終有被我感化的一天。

我把時間安排得很緊。我把睡眠濃縮到不能再短。我閉眼之前，也滿腦子的工作事兒，起了床就琢磨今天的活兒。而有限的睡眠被我折騰得黑白顛倒，夢里夢外，思緒不定。

這是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一連數(shù)月，我失眠連連，即便吃了“安神”片，也無法“安神”，腦子興奮得睡意全無，白天的事兒在腦海里撲騰，渾身疲憊，身心完全分離。

我不貪杯，三十歲前還不太沾酒。后來我豪興大發(fā)，為了公務(wù)，也為了友情，當(dāng)然也為了彰顯豪氣，大杯喝酒，一口滿杯。今晚喝了，明天繼續(xù)，替領(lǐng)導(dǎo)喝，也替部下喝。敬領(lǐng)導(dǎo)，也敬部下。來著不拒，還主動挑戰(zhàn)。工農(nóng)兵學(xué)商，領(lǐng)導(dǎo)說喝，就喝，喝高了，還喝。喝出了一片新天地，結(jié)識了一批好男兒。喝得忘了自己曾有過的胃竇炎、胃潰瘍、胃糜爛、十二指腸潰瘍。喝得周身熱血沸騰，工作斗志昂揚(yáng)。

我把責(zé)任都挑在自己肩上。為工作，為單位，殫精竭慮。我把幼時“不創(chuàng)作，毋寧死”的信仰都拋諸腦后了，把三十歲前養(yǎng)成、積淀的藝術(shù)慧眼都視之為前進(jìn)的障礙物了。

我把自己的苦難，埋藏在心里，從不向人述說。我不需要同情，也不希望心緒灰色地飄展。我要將苦澀，融化在自己的血液和骨髓里，凝成一種特質(zhì)，鍛造自己的意志和品質(zhì)。

我把修養(yǎng)作為一身的冶煉，讓苦難來得更猛烈些吧。

我沒錯。我至今不悔。我別無怨艾。

但我今天要停一下步子，我想等等自己，并要向自己真誠地說一聲道歉！

那一天，只是偶然，我打開了一臺電腦，被一段專門設(shè)置的開機(jī)音樂深深打動。音樂似水流淌，漫過我身心，我突然輕盈無比。有人說，人輕就能上天堂，人輕就能見上帝。我還沒輕到這一個地步，但我感覺見到自己心中的上帝了。我聽到上帝的一聲輕嘆。你怎么把這么好的音樂都忘記了呢？我確信聽到了這一聲嘆息，我也覺得自己的身子跟著心靈震顫了一下。像打了一個噴嚏，迅即而猛烈。跟著，我聽到自己在說，我是不是迷失了自己？

我迷失了自己。有好一陣子兒，而且是我人生的韶華。這種迷失雖然是不必追責(zé)，不必后悔和怨艾的。但會給自己的人生造成缺憾。

一個機(jī)器人，它是沒有情感和感受的。一個工作狂，即便有人給予他一點(diǎn)語言的安慰，也滋生不出多少暖意。

機(jī)器人可以沒有情感，但人卻不能疏忽這些。你關(guān)注自己的身心需求了嗎？

我們不是唯物主義嗎？怎么對精神追求一直不遺余力，而對真正的物質(zhì)，身心部分卻藐視多多呢？只愿意把更多的時間花費(fèi)在具體事務(wù)上，而對心靈按摩的需求，卻覺得是一種奢侈。捧讀書本少，傾聽音樂也幾乎停止了，創(chuàng)作于我而言，是一種忘卻煩惱、讓心靈輕松、讓心靈度假的好選擇，在什么時候，也疏遠(yuǎn)了呢？

修養(yǎng)，說穿了，就是整治自己。把自己整治得痛苦不斷，也該讓身心作一些愉悅地憩息和調(diào)整吧。

還有你的肢體，你的五臟六腑，你的心血管，你的神經(jīng)脈絡(luò)，你的肌膚皮毛……

難道，它為你付出了這么多，這么久，你連一聲謝謝，一聲道歉的話都不該說嗎？

我的身心總不是麻木的吧。

我的身心已幫助了我好多。魁梧的身軀，還要頂著我的姓名抑或筆名一路昂揚(yáng)下去。

而且，百年之后，我的姓名和筆名或許還像靈魂一樣時不時地飛揚(yáng)著。而我的身心必然已化為塵土，人世不再，無處可尋。

我無法不正視自己了！

向你道歉，我自己！

從此我要懂得你的存在，你的意義，你的非凡。我要珍惜你，關(guān)心你，呵護(hù)你。每天，哪怕拿出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來關(guān)照你。

你的飽滿、精神和輕快，都是我幸福和大踏步前進(jìn)不可或缺的力量。

向自己道歉！讓自己活得更加真實！

被歲月浸泡的友情

想了好久，還是沒有采納最初的題目：被歲月沖刷的友情。太有沖擊力了，有點(diǎn)凌厲，有點(diǎn)冷意，下不了這手。

但是歲月確實銳不可當(dāng)，確切的說，它是柔中有剛，猶如空氣一般密不透風(fēng)的圍繞著你，滲透著你，不知不覺地推擁著你，腐蝕著你。友情，自然無法逃避。它是令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時間影響之深的一種特殊的事物。如果要讓時光沖刷，大約只能所剩無幾了，幸好，還留有許多，有的味道與之前已迥然不同，也許說浸泡，更具有準(zhǔn)確性和深刻含意。

人真的是孤獨(dú)行者。路途中，你會遇見一些人，有志同道合者，有心靈契合者，也有相見恨晚者。由此，鑄就了一段友情，有的真是一段，甚至是一瞬，僅僅是邂逅的一刻光景，也許是在飛機(jī)上，也許是在某個公共場所，也許是在一次宴席之中。但別后就不再聯(lián)系，不再有重逢的機(jī)會。也有的，在你生命中，不時閃亮、抑或陪伴一路，甚至出現(xiàn)后，就未曾在你生命中消失。這一段抑或這一路，是溫馨的持久的，回味的雋永，記憶的不舍，是人生的幸事。

但更多的友情，是淡淡地來，淡淡地去。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悄無聲息。不見有任何的征兆和提示。不能說沒有刻骨銘心的，或許當(dāng)時沒有這種感覺，但許多年之后，在某一個時辰，會在記憶中閃現(xiàn)，在思考中跳躍，在咀嚼中咂咂有味，在想念中生出感嘆。

很多友情，是不能隨意評估的。你真不知道今天的友情，明天將會如何別去，而昔日的似乎已遠(yuǎn)逝的友情，是否還會在未來的日子發(fā)酵濃釅。

歲月的浸泡，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神奇的過程，清淡的或許愈加清淡，濃重的或許愈加濃重。但淡濃之間的轉(zhuǎn)換，更是大量的發(fā)生，讓你無法預(yù)知，也難以把控。受制于時間，是所有人一世的宿命。健康乃至生命都被神秘的時間把持著，何況友情呢？誰能說它不是生活的一種奢侈品呢？

說點(diǎn)實在的吧。我年幼時有一位同窗，也是鄰居，我們玩得比較好。某一天，他說他要隨父母離開上海，到外省居住讀書了。大約第一次品嘗到了失落。淺淺的，當(dāng)時無法比喻，也無從表達(dá)。今天想來，應(yīng)該還有少年的憂傷。而且，我由此斷定，我是一個講義氣，重感情的人，自小就顯露無疑，隨著時間的浸泡，愈發(fā)深沉濃烈。因為那一種質(zhì)地，與我骨髓糅合相融，風(fēng)雨是奈何不了它的，歲月會襯出它的品質(zhì)來。

那位同學(xué)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找到了他的地址，給他寄送了四張一套的年歷片。當(dāng)時年歷片流行，彩色的年歷片，被視為寶物。我從大人處獲得后，毫不猶豫地寄給了他。表達(dá)了對他的想念和祝福。這也是我為友情寄出的第一封信。我自然得到了美好的反饋，他也給我回贈了賀卡，并同樣真誠地祝福我，這段友情連同那張賀卡，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著。我心里的那部分時常為這個最早擁有的友情，不乏快樂，微漾一種叫做想念的波瀾。我在等待友情更加綻放燦爛的季節(jié)。

數(shù)年之后，他又回滬了。我充滿熱情地迎上去，我發(fā)覺的他卻是全然一個陌生的形象。我連一句熱情的話語都無法說出，握著的手，只是一種禮節(jié)。他的眸子里，也分明映出了另一個陌生的身影。我們被時光耍弄了，我們遭受了現(xiàn)實給予的小小的打擊。找不到話題，也尋不見一絲感覺，兩個半大的孩子，空懷著一腔曾經(jīng)熾熱的深情，在心里注視了對方好久，愣愣地。

不在一個班里讀書，從此，期待的交往也沒有陽光般地出現(xiàn)。疏遠(yuǎn)了，走岔了，成績的落差，是表面癥狀，心靈的距離是深不可測的。高考之后，更不再見他，聽說他好長時間沒找著工作，生活很不如意，也時常和家人爭吵。再后來，音訊全無，仿佛以前只是一縷夢，已飄然而逝。

我在遠(yuǎn)離上海的他鄉(xiāng)，偶爾會浮想聯(lián)翩，也會不經(jīng)意地去盤點(diǎn)我的友情，而這段友情，我不知如何去歸類或者妄斷結(jié)論。掩飾不住的傷感，就像為我童年的匆匆逝去而憂傷一般，每每泛起，總想靜靜地閉上一會兒眼睛。也許現(xiàn)實的面貌真是不堪入目。我只有閉上眼睛，才能讓心靈不要受到太多的騷擾。我得讓心平靜下來。我沒有太多可以恍惚、沉郁抑或冥想的時間。

人生這一路走來，又有多少友情經(jīng)過歲月的浸泡，正在或已發(fā)生了變化呢？留有的是否還珍貴依然，逝去的，是否已然平淡？

在歲月不可阻擋的浸泡中，我是主動迎戰(zhàn)，給友情裝備一些精良的盔甲，還是隨波逐流，隨遇而安，隨歲月浸泡出什么子丑寅卯來？

把守還是放棄，這實在是一個問題。

我說的也許太壓抑了。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難。其實，我還有很多友情，也經(jīng)歲月的浸泡，愈加生動芬芳起來，只是這篇構(gòu)思的短文，本就沒準(zhǔn)備多少容納的空間，去連篇累牘地展示和炫耀那些華彩篇段。

好在，歲月漫漫，我還有時間可以長歌當(dāng)哭，或者淺唱低吟。

某一個夜晚，我即興寫了一首小詩，后來被插上歌唱的翅膀，傳唱不已?；蛟S，它正是我敘述友情的另一種方式。

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街頭，瞥見一個幼時的朋友。他也瞅著我，像是探究一個人面怪獸。我走上前，伸出了手。他手掌粗糙，有點(diǎn)生硬，觸碰中記憶悠悠。放開緊握的手時，往事飄來，一路清清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