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默詩選（六首）

默，本名張德中，安徽無為人。1931年2月生。早年在家鄉(xiāng)讀私塾，旋即進入南京成美中學，1949年春赴臺。1954年秋與洛夫在左營創(chuàng)辦《創(chuàng)世紀》詩刊，痖弦稍后加入。該刊薪火相傳，已成為華人世界刊齡最長的詩歌刊物。著有詩集《紫的邊陲》、《陋室賦》、《落葉滿階》、《遠近高低》、《張默·世紀詩選》等16種。詩評集《臺灣現(xiàn)代詩筆記》等6種。另主編《六十年代詩選》、《新詩三百首》、《小詩選讀》等20種，被譽為兩岸新詩推手。

無題之冬

這般寧靜，我已不復感知激越的吟聲

窗外的尤加利群正夢著，并且

以其纖纖的思維編織，啊

那如修女般的緘默與莊嚴

何其令人眷愛，這冬天

白晝屬于神祇，而蒼勁的形象永駐

山是郁郁的，風是冷冷的

而心熾熱，而靈魂騰華

我想索取，那關不住的嚴寒的地帶

我要握緊，那無片刻岑寂的宇宙之底層

于是，我回歸夜，不滅的爐火何其狂烈

她徐徐運行著，芬芳我這冬日的小室

并且以其無限的雄心

并且以其快速的輻度

點燃我底久已凍結(jié)的詩思

1957年8月12日左營

關于海喲

圓圓的，那些喜愛沐浴的嬰孩

撥開宇宙的光，連同一些云霧

連同一些滔滔聲

連同一些彎一些彎

這初生的逸樂的剛剛見過世面的

關于海喲

那里來，怎樣形成

她的眼中的世界

一粒檐滴，半撮流水

它們緩緩萌芽，茁壯而且匯合

也許在一個山澗里

赤裸著的少女的足趾上

那里也是宇宙

她洗濯而且擺動

似風，似舞踴，似踱著方步的云

這茫茫的飛躍的胸襟充滿無限希望的

關于海喲

從落腳的一天起

漸漸變了樣，這些偉大的藻類

它們刺戟著她的心

廣博如世界的心

而且任其繁榮，任其喧囂

任其向上，任其連綿

世界沒有路，這里有路

一切是指向羅馬的

小心它要發(fā)威了

小心它要淹沒了

這沉潛如哲人的，我們的

關于海喲

1959年2月17日左營

給贈十四行

常與寂寞相見，冥思是最真實的財富

穿過黃昏的園林，日影已離我們漸遠

大地早已忘卻高亢的歌唱

而一切靜止，奧秘就在其中蘇生

是何等情誼，撒布在從未到過的南方的海岸

那里有海蚵伴著異鄉(xiāng)人的腳步生長

我分明記得一切都那么規(guī)律

而沙灘，水面，熱帶魚與森然的樹

依然感情般擁在我們的內(nèi)里

就讓它們各自展放吧

我懂得傾聽，贊美與呼應

夜暗已臨，星星泛著乳油般的光

在這樣的時分，只有回憶

只有審視，只有時間和它的一切……

1963年6月2日桃子園

貝多芬

全世界的孩子們，都在喧噪

露德薇格

把生命佩在心上，以及清澄清澄

露德薇格

在看不見的不為什么的時間之序中

露德薇格

一切已經(jīng)走失，突破重重的藩籬

他說，允諾吧，十二月十六是最光燦的終極

如果沒有它，如果沒有瑪格達蓮娜

如果不在彎曲而又古老的波昂

這一切將是一片謎樣的虛寂

人類的聽道里究竟能流進些什么呢

甜的花圃里種植奇異的芳香

世間都在喧笑，他們嗅不到也觸不到

昨夜的聲息

盡管那些聲息，郁郁的聲息，一觸就要泄示的聲息

在陳年的腐屑味里，任他們的心單獨吧

幾個世紀前，你乘和聲的梯子到達

極薄極薄的心臟地帶

作一次小小的駐足

音符們跳躍著，雪崩似的跳躍著

為著歡迎你，為著親昵一下你的眼眸的美學

為著在你胡髭的陰影里采集一些咸

它們都一窩蜂地賴著不走了

你能容納下好些個沒有幅度的從前

天太大了荒野太大了令我們無所適

你忘卻了自然的安息，轉(zhuǎn)身向

奧德賽，而且也啃著奧德賽

細細描著七種星的線，抖著天體調(diào)和的哲理

你的腦后是拖著，一條光芒的海洋

你亢奮，你蹬足

你的弓弦一擦，你的思維聳起

所有者都將淹沒了，一瞬就是千千個自己

沒有規(guī)律，一切虛乏的顫音，都在你的

闊大的掌葉下輕輕逃遁

踏過去，沒有力量的力量

踏過去，不是答應的答應

露德薇格，開始時的奇異

終于不只是一個止于咽喉的頭

終于不只是用盡了最后的目光

而跟在我思想背后的海

我們的夢想是能夠不動聲色地飲著它

飲著它，不就是光輝永不謝落的四重奏

為了不要把黑暗，以及不要把虛弱

永永撒滿這宇宙

你推動自己，像茹勒的新生的女孩

你推動整個的內(nèi)里

且把無窮的饑饉拋出去

你在敲著門，敲著暴風雨的門

門啊，我們的重量是合成的

許是栽植在人們心靈的鹽碟里

一株旋轉(zhuǎn)的仙人掌

它們沒有一張面孔是來自去年的

那些芽，嫩慣了且盼念早日長大的，那些芽

總得讓判然的火把它們熏熏

在縷縷如水的煙霧里

穿透赤裸裸的自負，全然不馴服的形式

靈奇的幻象必將攀升似雙重的太陽

我們不是誕生每個土地，我們不是沒有界域

萬籟所擁有的親密的回響

永遠是那么廣闊

以手指把泥土的主題升起吧

那時刻，竟是一個沒有年輪的鐘鼓

猛力在捶著，一個豁達的靈魂

而露德薇格，終于

終結(jié)了昏暗，終結(jié)了晦黃

而萊蒙柏斯基的巨大的刻刀，豎著

在年年的門縫里

將為你閂住永恒和不朽

1964年1月27日左營

無調(diào)之歌

月在樹梢漏下點點煙火

點點煙火漏下細草的兩岸

細草的兩岸漏下浮雕的云層

浮雕的云層漏下未被蘇醒的大地

未被蘇醒的大地漏下一幅未完成的潑墨

一幅未完成的潑墨漏下

急速地漏下

空虛而沒有腳的地平線

我是千萬遍千萬遍唱不盡的陽關

1972年7月17日內(nèi)湖

1972年9月《創(chuàng)世紀》第30期

豹

它的內(nèi)心的風景，就是望不盡的天涯

蔓草萋萋，遮斷它的瞳孔的去路

從空無的背后出發(fā)

世界還是空無一片

它，抖擻著矯健的身子

它，偵伺著自己的方位

它，撥弄著隱藏的欣喜

它，搖曳著心靈的風雨

橫在它的腳下的，是一片

無端的空白，寒冷以及顫栗

當人類鼎沸著某些凄絕以及毀滅的吶喊

只有它是不言不語的

惟一的醒著

1974年5月7日內(nèi)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