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成
一
有這么一個故事: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民間棋手和一位名滿天下的高手對弈。最初,這位民間棋手并不知道對手就是大名鼎鼎的棋王,連弈三盤,盤盤皆贏。到知道對方的大名之后,再弈三局,接連敗北,再也贏不了對方了。
顯然,這位民間棋手是被對方的名氣嚇倒了。但我想,歸根結蒂,他還是缺乏了一點自信和底氣。這和秦舞陽在嬴政宮廷瑟瑟發(fā)抖的故事如出一轍。燕國勇士秦舞陽十二歲就敢于殺人,人們都不敢面對面地看他。但他作為荊軻的副手,卻被秦始皇的威嚴嚇得面如土色,秦始皇因而生疑,荊軻刺秦王的大業(yè)也因此功敗垂成。按說,秦舞陽并不是沒有實力,只是遇到了比他更強的對手,喪失了自信而已。
在高手林立的學術界,自然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夠保持足夠的自信和底氣并不容易,而黃天驥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中大校友陳平原說:“研究戲劇的黃天驥老師,‘舞臺感很好,且有‘人來瘋的一面,越是大場子,他的表演就越出色。”(陳平原《南國學人的志趣與情懷——讀黃天驥教授近著四種》,《羊城晚報》2015年11月29日,第A11版。以下陳平原語均引自此文)2006年,中山大學校慶八十周年紀念大會在廣州中山紀念堂舉行,4729個席位座無虛席。更加“威嚴”的是,主席臺上的省市領導、各方要員,一個個正襟危坐,注視著演講臺。天驥師作為教師代表發(fā)言,不帶片紙,他操著帶有濃重廣州方言味道的普通話,談笑自若,妙語連珠,贏得了全場最熱烈的掌聲——沒有之一。這個場面,印證了陳平原對天驥師的描繪。
那么,黃天驥老師的自信與底氣從何而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得先從學術之外談起。
二
1986年秋,也就是我和薛瑞兆師兄快要畢業(yè)答辯的那個學期,中山大學迎來了校慶六十周年。一天,我和瑞兆兄騎車路過剛落成不久的霍英東體育場,聽到圍墻內(nèi)傳出一陣雄壯的軍樂聲。我倆好奇,遂停下車想看個究竟。不料,我們看到的竟然是天驥師右手高舉指揮棒,左手做著手勢,正在精神抖擻地指揮著一支龐大的軍樂團的英姿。后來才知道,天驥師本來是要到中央音樂學院學音樂的,只是由于某個家長的反對才上了中大中文系。但他對音樂的熱愛卻始終不減。60年代初期,他曾為中大師生集體創(chuàng)作的《虎門頌》作曲,并親自擔任指揮。改革開放乃至到了他七十歲以后,還經(jīng)常指揮大合唱。其風采,其水平,儼然是一個專業(yè)的指揮家。
在學術圈內(nèi)外,天驥師堅持游泳的故事為許多人所津津樂道,但中大之外親眼見過他游泳的人就很少了,我是其中的一個。說來慚愧,本人當過五年海軍,自詡游得還可以。但一看到他的泳姿,就再也羞言當過海軍了。他最擅長的是蛙泳,姿勢矯健、漂亮,腿一蹬就能把人甩出老遠。有一年,他參加廣東業(yè)余游泳大賽,得了老年組銀獎。要知道,所謂“業(yè)余大賽”,其實參加者多是年輕時的專業(yè)游泳隊員吶!天驥師謙虛地說他不擅長自由泳,但看到他展開雙臂,在浪中搏擊前行的樣子,我們就只有在一旁羨慕的份?!澳紛^臂挽狂瀾,劃轉潮頭越險灘;禹門三尺桃花浪,幾人沉墜幾人還?”(黃天驥《秋泳曲》)對于黃天驥老師來說,游泳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體育鍛煉方式,而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如今,年過八旬的黃天驥老師,依然常?;钴S在泳池中。他用游泳排遣出心中的郁悶,強健了自己的身心,加深了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泳池中的黃天驥老師,顯得格外瀟灑、年輕。
三
詩詞歌賦和散文創(chuàng)作是天驥師學術研究之外又一個亮點。正如平原兄所言,“漫步中大校園,凡新立的碑記,大都出自黃老師之手。”這些碑文堂記,立場的“不卑不亢”,“駢散結合的較淺近的文言文”風格,乃至最終達到“雅俗共賞”的效果,“這都不是容易做到的”。在這里,我愿意談一點自己的切身感受。
2007年7月下旬,我應邀陪天驥師到山西北部考察,在海峽兩岸享有盛名的戲曲研究大家曾永義先生也參加了這次考察。在忻州的閻錫山舊居,有一副“五姑娘”的雕像獨居一室。這位“五姑娘”是閻錫山的堂妹閻慧卿,傳說她鐘情于閻錫山而終生未嫁,可閻錫山卻把她拋在老家自己去了臺灣。這個故事使得原本就孤身一人的雕像顯得更加冷落、凄美。曾永義先生口占一首《詠五姑娘》詩,表達對“五姑娘”的哀憫與同情,天驥師應聲唱和,后出轉精。在五臺山,同樣是曾先生首倡,天驥師唱和。一路上,兩位先生出口成章,才思敏捷,讓我們這些隨行的后學大飽耳福,大開眼界。現(xiàn)在想來,這場景可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值得在心底里永久收藏。
舊體詩詞如何貼近當代生活?這是詩詞學界久議未決的問題。我們的兩位老師——王季思和黃天驥,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回答了這個問題。相比而言,天驥師的社會實踐更多,興趣和特長更廣泛,因而他的作品題材也更廣泛,對社會對人生的思索以及他豐富的想象力和藝術才華,也更多的體現(xiàn)在作品中。不妨先羅列一些天驥師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篇目:《花市行》《足球吟》《圍棋詠》《虎門吟》《花城燈月吟》《迎春掃屋吟》《回歸吟》《買桔行》(以上為歌行體),《秦始皇兵馬俑》《清平路即事》《看時裝展銷會》《中大中文系學生售旗募捐》《白云山遠眺》《訪泰國見聞》《鄧世昌百年祭》《隨季思師游武漢東湖》《悼耀邦同志》《看足球世界杯有感》(以上為律詩絕句)。他還有不少詞作,限于篇幅,不一一羅列了。
1989年4月,曾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與世長辭。天驥師為作《悼耀邦同志》絕句六首,其一為:“京華四月景凄迷,杜宇西山帶血啼。創(chuàng)業(yè)艱難公竟去,斯人生死系安危!”短短二十八字,傾訴了內(nèi)心的悲痛。想起季思師在《沁園春·悼念胡耀邦同志》詞中說:“一代英豪,千秋功罪,誰為分明?”“為國興才,鞠躬盡瘁,長使詩人淚滿傾?!碧祗K師和季思師的心是相通的。
在舊體詩詞中,天驥師最擅長歌行體。據(jù)他說,歌行體既有格律要求,又有較多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所以很喜歡這種體裁。寫足球,他把球員比喻成雄獅、餓虎、燕子、鯉魚,球員們的長傳、沖頂、倒鉤、射門等動作全都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例如其中的四句為:“霹靂轟頂不須憂,雄獅震鬣猛搖頭;珠球灑落三山外,仰天長嘯亂云收?!睂扆堉鄹偠桑职押拥琅c世道相聯(lián)系,把屈原的悲劇與文人的期待自然地納入詩中:“前波翻浪后波推,處處瞿塘滟滪堆;河道應知如世路,暗礁激水遏船回?!薄把缌T登樓各賦詩,投詩入水問蛟螭;一自楚臣沉沙底,幾多赤子盼明時!”
天驥師的代表作當屬七言歌行《圍棋詠》。中國圍棋源遠流長,以圍棋為題的詩賦數(shù)不勝數(shù)。僅從東漢到南朝,就有“五賦三論”,即東漢馬融和西晉蔡洪、曹攄及梁武帝蕭衍、南朝詩人沈約的五篇《圍棋賦》,東漢班固的《弈旨》、三國魏朝應玚的《弈勢》,南朝梁代沈約的《棋品序》,都是名作,要超越他們實在不容易。天驥師的《圍棋詠》成功突破了前人的藩籬,顯示出他過人的才華和豪放不羈的風格。全詩如下:
秋風獵獵銀鷹舉,國手東征跨海去;
回望齊州九點煙,扶桑只隔一簾雨。
雨滴波生白玉堂,漢家豪客振棋綱;
千金宇內(nèi)求騏驥,五色云間下鳳凰。
拂衣直上攻擂處,嚦亂鳥聲啼不?。?/p>
一決雄雌壯士心,鶯鳴求友情常駐。
橫戈駐馬陣云高,雨卷龍腥出海濤;
北線窮陰圍荊莽,南邊巨浸接深壕。
棋枰對坐千山靜,斂氣凝眸看日影;
兜鍪不動戰(zhàn)旗斜,霹靂收勒聽軍令。
須臾子落起風雷,頓覺眉間劍氣吹;
布下“小星”光閃灼,犄角連環(huán)不可摧。
迎敵分兵開虎口,堅城滾石大如斗;
直插“天元”“宇宙流”,應手從容飲杯酒。
酒酣順勢發(fā)奇兵,貔貅怒跳入空營;
振臂一呼驚草木,敲棋猶作亂金鳴。
中腹大空尖、頂、靠,棧道明修瞞敵哨;
“小飛”斜出渡陳倉,微晲金鰲拋錦罩。
錦罩騰挪動九天,六軍翻似油鍋煎;
露重鼓寒聲盡死,戟鎖重關馬不前。
滿座但聞風索索,赤日炎炎霜雪落;
氣結生吞血欲凝,惟有哀兵夜吹角。
楚歌四面月將殘,紫塞荒涼暮色寒;
大局行看江海瀉,誰人只手挽狂瀾?
咬牙搔首沉吟久,拍案急拋“勝負手”;
拼擲頭顱決死生,五岳乍崩天亂抖。
雕弓曉射踣霜蹄,沙場骨白血肥泥;
短兵搏殺“收官子”,孤棋“打劫”系安危。
勝負安危休細數(shù),漸散塵煙收戰(zhàn)鼓;
斗酣轉覺友情濃,投袂推枰齊起舞。
紋枰三尺入玄機,黑白分明接翠微;
覆雨翻云千載事,落花流水一招棋。
一著只差勢盡倒,當時曾把黃龍搗;
古今中外幾多人,功敗垂成沒芳草。
京華恰見聶旋風,凱歌高唱入云中;
漫把棋形連世勢,拈花微笑論英雄。
手談斗智兼斗力,國運蹉跎棋運戚;
元戎卓識與天齊,助我雄飛張羽翼。
臥薪嘗膽幾春秋,報國心丹耀斗牛;
鍛礰矛戈期一戰(zhàn),豈能徒白少年頭。
心底無私思路廣,虎穴龍?zhí)队晌谊J;
囊棋仗劍走天涯,鏟平滄海千層浪。
聞君此語倍精神,昌棋愛國竟難分;
爛柯仙叟跨龍去,尚留豪氣滿乾坤。
滿乾坤,說聶君,“殺傷電腦”懾心魂;
迎風獨立三邊靜,秋山黃葉落紛紛。
一首《圍棋詠》,像極了唐代的邊塞詩。從大將出征到勝利凱旋,從運籌帷幄到短兵相接。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有四面楚歌直搗黃龍。每四句一轉韻,每韻都有獨立的事項,環(huán)環(huán)相扣,首尾呼應。詩中關于圍棋的典故、術語也都信手拈來,運用自如。一曲讀完,余音裊裊。難怪著名書法家、中大七八級校友許鴻基,在慶祝他們畢業(yè)三十周年時,工工整整地用毛筆把這篇《圍棋詠》用大字抄寫出來,放置在中大中文堂最顯眼的地方,以表達他們這一屆同學對這篇作品的熱愛和對天驥師的崇拜。
四
我沒在中大讀過本科,無緣享用如平原兄所說的聽天驥師講《春江花月夜》“聽得如癡如醉”的精神大餐,但卻多次聽過他的講座和論文報告,有時候還“附驥尾”,和他同臺講座。2014年4月,天驥師在國際學術會議上作主旨演講,題目是“元雜劇《單刀會》中的祭祀因素”。半個小時,不用PPT,不帶片紙。會后葉長海先生告訴我說,這場報告,不用改動,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學術含量很高的論文。
有一次,我有幸和他一起在北方的一所大學為本科生做講座,天驥師講的是“嶺南文化的特征”。照樣是不用PPT,不帶片紙。他從廣州的五羊雕像談到廣東人對中原文化的認同與向往,再進入主題,暢談嶺南文化的豁達開放、兼容并蓄。侃侃而談,從容不迫。一個小時下來,場上掌聲雷動。
師弟李恒義告訴我:一次會議,天驥師當眾作報告,照著稿子念,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沒有半點語病。恒義納悶了,黃老師是最討厭照本宣科的,怎么讀起稿子來了?他悄悄湊到跟前一看,天吶,黃老師手上拿的是一張沒寫字的白紙!事后,恒義揣摩,不寫稿子,或許會被會議主辦方誤解為不重視,所以才拿一張白紙“作秀”吧?恒義猜的是不是對,我沒找天驥師求證過。總之,天驥師的學問是在他肚子里,而我們的學問是寫在紙上。而且,天驥師的學問已經(jīng)融會貫通,所以才能信口拈來,舉一反三,左右逢源。
天驥師常說,他是“帶著詩詞的眼光去研究戲曲,又帶著戲曲的眼光去研究詩詞?!边@一點,我們學不了,只能心向往之。哪怕就是在戲曲領域里,我們最多只是做點案頭功夫,而天驥師兼得王季思、董每戡兩先生真?zhèn)?,是案頭場上兩擅其美的戲劇理論家。平原兄說:在中大的戲曲學團隊中,“能傳承王季思先生學問的,不僅黃老師一人;而因個人才情及志趣,接續(xù)董每戡先生這條線的,大概只有黃天驥?!边@話沒有說錯。
平心而論,天驥師看戲不多,但每看則必有精到的點評。華東某京劇院的一部新編歷史劇,被公認為是新經(jīng)典,好評如潮。但天驥師看后指出,這個戲在舞臺調度上還有不少有待提高的空間。記得那天討論這個戲,天驥師娓娓道來,鞭辟入里;同學們大為嘆服,拍案叫絕。有位學兄說:“這堂課,應該讓該劇的編導來聽聽。”還有一次,北方某梆子劇種來廣州演出新編五大南戲中的一個劇目,天驥師一眼就看出,這出戲過多地使用了話劇的手法和布景,不利于演員充分運用戲曲的表演技巧。
很可惜也很慚愧,雖然明明知道研究戲曲必須懂得舞臺藝術,但天驥師對舞臺藝術的深厚的理論修養(yǎng)和獨到的審美眼光,吾輩迄今還沒有學到。
五
天驥師常說,在學術研究方面,他是“以戲曲為主,兼學別樣”。
在戲曲方面,他提出的元代南北兩個戲劇圈的主張,已經(jīng)寫入文學史,獲得廣泛認同。他的《元劇的“雜”及其審美特征》《“旦”“末”與外來文化》等論文,都是小中見大的典范之作。其特點是:從對某一具體事項的考辨入手,聯(lián)系到時代風尚或中外文化交流大局。他對關漢卿生平的考證,對王實甫《西廂記》、湯顯祖、李笠翁、“南洪北孔”的個案研究,也都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另辟蹊徑,令人耳目一新。更為可貴的是,天驥師作為中文系出身的典型的“學院派”學者,還主動介入到宗教、民俗與戲曲的關系研究和戲劇形態(tài)研究,寫出了《論參軍戲與儺——兼談中國戲曲形態(tài)發(fā)展的主脈》《從“引戲”到“沖末”——戲曲文物、文獻參證之一得》《<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和民俗素材提煉》《論丑和副凈——兼談南戲形態(tài)發(fā)展的一條軌跡》等論文。他做學問的不拘一格、與時俱進可見一斑。
眾所周知,天驥師不是學究型的學者,而是才子型的學者。然而,在王季思老師主編《全元戲曲》之后,天驥師擔綱主編《全明戲曲》,而后者的篇幅是前者的五六倍以上!為了減輕天驥師審稿的負擔,我們本來采取的是分卷主編負責制。但天驥師作為總主編,不僅對每部交上來的作品都細細審看,一一糾正初校、二校的錯誤,而且連許多本該分卷主編承擔的二次審稿工作也“截”過去。所以,他手頭的稿子,有許多是未經(jīng)分卷主編二校的,其工作量可想而知。天驥師說:“你們幾位(指我和宋俊華師弟等)工作忙(指教育部基地工作),審稿的工作就由我代勞了?!?/p>
戲曲之外,他對吳偉業(yè)、朱彝尊、陳維崧、納蘭性德的研究最引人注目。尤其是對后者的研究。1982年,他的論文《納蘭性德和他的詞》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發(fā)表,是最早研究納蘭詞的重要論文。翌年,同名專著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書中對納蘭性德生平的考證,對納蘭詞的鑒賞和對納蘭詞風格的歸納,迄今仍為不刊之論。從出版社某編輯處獲悉,這部30多年前出版的專著迄今無人超越,即將再版。
在中國戲曲史方向的研究生課堂上,天驥師強調中國文化的根在先秦,帶領大家精讀老、莊、孔、孟,《禮記》《周易》等典籍。而同學們最喜歡聽的,則是在眾人發(fā)言之后,被他自己稱之為“胡思亂想”、“胡說八道”的一家之言??上У氖撬谶@些場合的“信口開河”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記錄、整理出來,只有一部煌煌50萬言的《周易辨原》,留下了當年課堂討論的雪泥鴻爪。一位研究戲曲的學者竟然一不留神成了《周易》研究專家,您道是奇也不奇?
六
1984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我和薛瑞兆兄作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招收的第一屆博士生,來到位于中山大學馬崗頂?shù)耐跫舅枷壬摇O壬埼覀冊趯挸ǖ目蛷d坐下后,隨即拿起電話,說:“我把天驥叫過來,他和我一起帶你們?!碑敃r天驥師還不是博士生導師,但從我們?nèi)胄蟮降哪且惶炱?,我和薛瑞兆師兄實際上就是在季思師、天驥師的共同指導下完成學業(yè)和博士學位論文的。
32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32年來,我有幸留在兩位老師的身邊,邊工作,邊繼續(xù)學習。1996年季思師仙逝以后,天驥師便成為中山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戲曲研究團隊的領軍人物和靈魂。他的為人為學,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深刻影響著我們這一代乃至目前在讀的研究生們。
我們進入中大的時候,季思師已進入暮年,78歲;天驥師年富力強,49歲,不久就被任命為系主任,又幾乎同時被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批準為博士生導師,再后來接替季思師擔任第二屆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成員。天驥師常常謙虛地對我和瑞兆兄說:我們其實是師兄弟。但我們兩人清醒地認識到,學術上的師承關系不像血緣關系那樣紋絲不亂,我們和天驥師都是季思師的學生,同時我們二人又是兩位老師共同的弟子。
在天驥師擔任系主任的日子里,中大中文系里除王季思老師之外,還有好幾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如商承祚、黃海章、樓棲、盧書度、陳則光、吳宏聰?shù)认壬?。作為系主任的天驥師,對待所有的老教授一視同仁,同樣敬重,絕不厚此薄彼,即使是對待自己的恩師季思師,也沒有半點特殊。我們從天驥師所寫的回憶容庚、冼玉清、黃海章、吳宏聰、董每戡等前輩的文章里,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上世紀80年代后期,天驥師的職務調整為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天驥師對季思師的感情,在特殊的年代里得到升華。
1990年夏季的一天上午,我到“黨辦”領取“調離教學崗位”通知書?!包h辦”離季思師家很近,就順便去看望老師,并想向他匯報此事。沒想到剛踏進門,家中的保姆就慌慌張張地告訴我:“趕快找人把阿姨送醫(yī)院”。原來,師母姜海燕患了急病。我打電話找來董上德師弟,用擔架把師母送上救護車,沒想到師母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她患的是登革熱,上午送進醫(yī)院,傍晚就與世長辭了。
師母歲數(shù)比季思師小十多歲,而且素來身體很好。長期以來,季思師的生活起居都是師母一手操持的。她的突然離世,對季思師不啻晴天霹靂。一個85歲的老人,能不能經(jīng)得住突如其來的打擊?在天驥師的周密安排和親自參與下,季思師安然渡過了這一關。
天驥師安排,先把季思師送往醫(yī)院,住進病房,告訴他是例行體檢。然后每天向他報告師母姜海燕的“病情”,有時“嚴重”,有時“緩和”。待季思師有了心理準備,再向他報告實情。在報告時,醫(yī)生就在隔壁,預備好搶救器材和藥物,以防不測。由于有了充分的鋪墊,季思師的情緒很快便穩(wěn)定下來。天驥師安排老人家繼續(xù)在醫(yī)院休養(yǎng)一個多月,后來被家住深圳的女兒接去小住。在季思師住院期間,所有的師兄弟齊上陣,有的陪床,有的煲湯送湯。天驥師還專門請來季思師的溫州老鄉(xiāng)、中大圖書館原館長連珍先生到病房來,和季思師聊天,勸慰和開導季思師。
季思師從深圳女兒家回廣州的住所之后,其日常生活遇到了困難,尤其是洗澡問題。廣州的濕熱天氣一天不洗澡都難以熬過,而師母去世后無人能幫助老人家洗澡。天驥師不僅安排師兄弟們輪流給季思師洗澡,而且他還和蘇寰中老師身先士卒,身體力行,親自為季思師洗澡。
羊年的春節(jié)很快來臨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季思師的情緒會不會起波動?天驥師一直掛在心上。他在后來的一篇文章中回憶:“我惦掛著老人家,他和女兒靜靜地守歲,心情不知怎樣?年初一大清早,帶了些糕點,便趕往他的寓所。”當看到季思師家門貼著一副老人家親擬的紅彤彤的春聯(lián)的時候,“我不禁眼眶一熱,心頭上的那塊石頭,也落下了?!?/p>
1992年,在天驥師的主持和操辦下,“王季思教授從教七十周年慶祝大會”在中山大學隆重舉行。廣州市政協(xié)主席楊資元、中山大學校長曾漢民到會講話,國內(nèi)許多著名學者和中大中文系師生250余人參加了大會。會后,《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和中山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古代戲曲研究室,聯(lián)合舉辦了“王季思學術思想研討會”。天驥師親自撰寫的《余霞尚滿天——記王季思教授》,先發(fā)表在《人物》雜志1993年第1期,后收入當年12月出版的《王季思從教七十周年紀念文集》。
從一個人怎樣對待父母和老師,就大體可以看出他的人品。天驥師父母早已去世,他像對待父母一樣對待身處困境的季思師,在學術圈內(nèi)外有口皆碑。然而,天驥師經(jīng)常說,我們尊敬老師,但絕不搞門戶之見和師道尊嚴。這一點,天驥師與季思師一脈相承。
在我們的戲曲研究團隊,雖有年齡、輩分之不同,但在學術上是完全平等的。天驥師考證有兩個關漢卿,季思師不以為然。季思師否定“王作關續(xù)”說,認為元初的王實甫是《西廂記》的唯一作者,天驥師則認為藝術上如此成熟的《西廂記》不可能完成于元代??既胫写笾?,我針對天驥師關于洪昇《長生殿自序》中的一句話的理解寫過一篇商榷文章,發(fā)表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入校后很長時間我才知道,就是這篇文章,成為我被錄取的原因之一。
七
黃天驥老師是自信的、有底氣的。但正如平原兄所說,黃老師的謙虛與低調,也是真誠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文藝研究》的訪談文章,我是最早的知情者。當時該刊剛剛發(fā)表了李學勤先生的訪談文章。天驥師聽說該刊要對他進行訪談時的第一個反應是:我可比李先生差遠了。在整個采訪過程中,天驥師一再叮囑采訪者,千萬要實事求是,不要拔高。
一次,同學們在一起談論起某著作,天驥師坦然承認:“這種窮盡一切材料的功底深厚的學術著作,我沒有?!逼綍r,天驥師常掛在嘴邊的學者,有傅璇琮、章培恒、羅宗強、袁行霈、李修生、袁世碩、寧宗一、吳新雷、齊森華、曾永義、葉長海以及中大的蔡鴻生、姜伯勤等先生。他告誡我們師兄弟:“我的學問不如他們,你們要多讀他們的書,轉益多師。”我至今還記得,20多年前,他把姜伯勤老師請到自己家中為我們上課的情景。姜老師談起做學問的酸甜苦辣,禁不住大放悲聲,深深觸動了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莘莘學子。
校友黃竹三先生雖僅比天驥師小三歲,但對天驥師執(zhí)弟子禮甚恭。黃竹三七十壽辰,天驥師欣然道賀,親臨會場。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宋元卷”,天驥師署名第二主編,第一主編莫礪鋒兄是“文革”后的研究生,是天驥師的晚輩。但天驥師從未有過半點抱怨,而總是說宋在先元在后,這樣署名理所當然。近十幾年來,中大中文系吳承學兄成果卓著,聲名鵲起。天驥師主動推舉吳承學取代自己,擔任廣東省古代文學學會會長和中大中文學科一級學科帶頭人。
即使在中大戲曲研究團隊,天驥師也經(jīng)常說:“仕忠的戲曲文獻研究、版本研究比我強多了”,“保成的儺戲研究和戲劇形態(tài)研究比我強多了”之類的話。其他諸如:歐陽光思考問題之縝密、校對文獻之細致,董上德上課之旁征博引、生動有趣,劉曉明、宋俊華之成熟老練,黎國韜、王馗之厚積薄發(fā),戚世雋之內(nèi)秀聰慧,鐘東之淡泊名利以及在書法上的精進,倪彩霞博士論文之新穎,陳志勇獨立完成《全明戲曲》輯佚,等等,幾乎每個師兄弟的優(yōu)點、長處他都看在眼中。至于博士下海、廉潔能干的薛瑞兆,找工作時反替競爭對手說好話的歐陽江琳,就更是天驥師教育每一屆新同學的好教材。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因故情緒低沉,一度想調離中大。天驥師為作《贈保成學弟》五律一首加以勸勉,情意款款,讀來如沐春風。我請書家用正楷抄、裱后一直掛在客廳墻壁正中,當做座右銘。如今,牙牙學語的小外孫常常伸出他那稚嫩的小手指向這首詩,我則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念給他聽。小家伙哪里知道,我其實是在字里行間反復咀嚼黃天驥老師的志趣與情懷,自信和底氣,寬容與低調,品味32年來那一樁樁充滿師生情誼的溫馨如昨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