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給自個兒截成九段,湊兩桌打麻將的,還有一個端茶倒水的。
大巴山里的路長,小小的我總是腿短,走不過一起去鎮(zhèn)上集市的哥哥姐姐,得連蹦帶跳地跑。不過我們都比大人快,他們早就被我們甩在了后邊,大人沉得住氣,說走那么快干嘛,集市又不會長腳跑了。
每次去集市,媽媽先要去趟林正兵那里,買一串郵票,一枚一枚地貼在信封上,有寫給爸爸的,有寫給舅舅的,還有幫鄰居們代筆回復的,再把它們投進郵筒。
胖乎乎圓滾滾的綠郵筒站在林正兵的門口,不說話,也不吃飯,一直站在那里,我特別好奇信是怎么走的,是不是它肚子里有個秘道,信要去哪里,告訴它一聲,就自己從秘道里自動走了。畢竟林正兵一個人,那么多地方不一樣的信,總不能自己拿著送過去。
林正兵還有塊小黑板,上面的粉筆字很好看,我識字還不多,但已經(jīng)會幫媽媽找名字。按十二個村子分開,有些村子下面一個字也沒有,有些村子下面寫得密密麻麻的。白色粉筆字是有信,紅色粉筆字是有電報或者匯款。所以林正兵是個神奇的人,經(jīng)過他寫的名字,就會有什么發(fā)生。
林正兵的門口總有很多人,一些是真的要辦事的,大多數(shù),是來看熱鬧的,看誰收到多少錢,看誰捧著一張紙哭,看誰拿著一沓紙意氣風發(fā)。人們或羨慕或勸解或議論,這些事攢一起,到下次來集市,都是鄉(xiāng)間新的談資。加上林正兵的表情總是淡淡的,還繼續(xù)忙他手邊的事,所以我又有些不喜歡他,覺得都是他的錯,把人都惹哭了,還不說對不起,這樣的人,肯定是得不了小紅花的。
不過下次趕集,還是首先要去他那里。
到我知道那幾毛錢一方小小的郵票是每個收信人和其親戚朋友的紐帶,林正兵是它們其中的一個執(zhí)行守護人,他的那個屋子叫郵政所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了,而且知道不能叫他林正兵,無論年齡和輩分,都得叫他林正兵爺爺。
去鎮(zhèn)上買郵票寄信這樣的事情不一定要媽媽親自出馬,我已經(jīng)可以代為操作了。但第一次媽媽不在旁邊看著,完全交給我的時候,我就出了紕漏。把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位置弄反了,七八封信的地址,一水兒地全反了,自己還不知道,喜滋滋地抱著它們?nèi)ベI郵票,被林正兵爺爺看見了,說收信人怎么都是你們村的,他拿過去一看,果然都錯了,他說你這馬虎的孩子,重新寫吧,都反了。
我紅著臉按著他教的在他給的新信封上寫了一遍,然后才貼上郵票投進郵筒。回去憋不住和媽媽招認,說白天的事情,媽媽問,你給買信封的錢了嗎?我一臉天真,沒有給,只給了買郵票的錢。媽媽無奈地看著我,你呀,你不給錢,你林爺爺就得自己墊錢。
那時郵政所剛安了電話,村子里的人很多去嘗鮮,有的人耿直,電話費結(jié)得痛快。有的人卻耍賴,一收電話費,各種理由不給,還有的人倚老賣老,說這還不是你林正兵的斂財機器,你說收多少就收多少。聽說林爺爺自己墊的錢不少,他妻子為此沒少和他慪氣。
媽媽下次趕集去給他一塊錢,他推了沒要,說這一塊錢就當讓小孩子學了知識,比老師教的都學得快。
小時候覺得繁華的郵政所很大,到我去鎮(zhèn)上念中學路過時,才知道它是那么小。
臨街的一面墻從半人高處鑿開做成窗戶,把玻璃柜臺全露出來,來辦事的人站在外面的屋檐下問詢辦理。窗戶邊上的木框子鑿成凹槽,晚上拿木板挨個鑲在木框子里,后面拿木棍閂子插上,是小鎮(zhèn)上最常見的樣式。那屋子實在是小,林正兵爺爺站在玻璃柜臺后面,背后一把椅子,椅子背后一個玄色的分格柜子,柜子旁邊一個臉盆架子一個熱水瓶,旁邊一個出入的小門,便再沒有什么了。
屋子夏天熱,好在窗戶大,還有一點路過的涼風,冬天卻是冷的,連個爐子都放不下,只有把窗戶上的木板裝上幾個,遮住一半,抱個熱水袋。冬天農(nóng)事少,來趕集辦完事的人們聚在外面的屋檐下點上煙閑話曬太陽,對屋里柜臺旁的人說,老林,別抱熱水袋了,出來曬太陽,他都咧嘴一笑,說走不開。人們說,又沒有人來,你出來曬一會兒再回去,他都呵呵笑,嘴里和他們搭話,還是在那陰冷的屋子里待著。人們又打趣他,說你這個吃國家糧的倒是不白吃。
那時我做著文學夢,投稿的次數(shù)多,和林正兵爺爺?shù)慕坏来虻靡捕?。只是發(fā)表的東西沒見到,退稿信倒是一堆,他當然不知內(nèi)情,每次把我的信撿出來,等我周末放學路過時給我,說你這小丫頭倒看不出來,這么小就成了文化人。我羞愧地拿了信,說聲謝謝,再不敢多說話,低頭走了。
突然有一天,他遞給我的信封特厚,打開一看,是發(fā)表了自己作品的兩本雜志,我一蹦老高,把雜志遞給他看,說發(fā)表了發(fā)表了。他也很高興,接過雜志,戴上老花鏡,細細地讀著,讀完很鄭重地說,寫得好,不過以后要好好寫,不要得意忘形?,F(xiàn)在想來,那篇文章淺淡得很,達不到好的程度,可他當時那鄭重其事的樣子,倒真是鼓舞人心。
其時小鎮(zhèn)是沒有多少人寫作的,不管成功失敗,年少的我都怕被人知道,林正兵爺爺是我唯一的知情者,難得的是,這件事他一直守口如瓶。在他給我遞信的一次次里,我站在外面屋檐下或高興或失望,他站在郵政所小屋的柜臺后或鼓勵或表揚,就這樣,一起度過了我在鎮(zhèn)上的成長歲月。
小鎮(zhèn)慢慢繁華,新街新樓一茬茬地起來,郵政所那條街日益偏僻冷清。我上大學后,只有放長假趕集時會遇到他。他已經(jīng)退休了,不過暫時還在工作著,等新建的郵局投入使用,他就徹底退休了。他說現(xiàn)在手機多了,村里的人都不寫信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外寄辣椒、臘肉。
后來我到北方工作,再沒見過他。
只有一次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有天在鎮(zhèn)上遇見了他。他說他在《讀者》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原來的小丫頭現(xiàn)在真是變成作家了。我媽說,老爺子替你高興起來的那勁兒,和你外公還真像,末了又問,你們怎么那么熟的。
是啊,她不知道我們有一段屋檐下的時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