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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江三題

      2016-05-16 23:41:19周聞道
      四川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納西麗江

      周聞道

      有麗為羌

      我與麗江的瓜葛,一直與尋找有關(guān),尋找一條叫麗江的江。麗,就是美;江,自然是江河。符號學(xué)告訴我們,地名的背后,往往隱藏著地域文化的密碼?!案拍顭o內(nèi)容則空,內(nèi)容無概念則盲”。我相信,一條以麗命名的江,無論如何不可以庸常的眼光去理解。

      結(jié)果可想而知。

      但這絕對不能否定我尋找的意義。恰恰相反,我感受到了老天的厚愛。我甚至懷疑,自己陰差陽錯的尋找,冥冥之中是老天的安排。老天不忍看見我的虔誠無果而終,要特意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最早的尋找始于文字里,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時,我在縣政府辦工作,縣里要組織幾個人外出考察少數(shù)民族工作,其中一個點就是麗江。我開始了緊張的籌備。人年輕,工作還有一股子激情,總想盡量把問題考慮得周全些,把事情做得細致一點,讓領(lǐng)導(dǎo)方便且滿意。因此,我沒有按部就班,除了例行的銜接吃、住、行等瑣事,我還認真搜集提供有關(guān)麗江的背景資料。不僅是黨政信息、民族風(fēng)俗和GDP,還包括了歷史、地理、人文等等。

      就是在這時,我開始關(guān)注麗江的來歷,還有麗和江的關(guān)系。自覺不自覺地帶著一種定向思維,所定之向,源于習(xí)慣的顧名思義。

      初始的尋找,讓我陷入一種迷惑的焦慮。

      因為路。一條皇朝的路,與羌人的千年遷徙之艱對接,兩個不同的名詞,在這片西域之地重合,把我?guī)нM了麗江的歷史。

      先是治所的路。形式上是朝廷治式的演變,實際上是羌人的足跡。它延伸進歷史的深處,惟有文字的結(jié)繩記事,可以撿拾起一些碎片般的記憶。從中,我看見了漢唐的“道”、宋元的“路”和明清時道的回歸與治理。統(tǒng)治就是統(tǒng)治,無論“道”,還是“路”,不過是為了彰顯治權(quán),搜刮民脂,給老百姓既不能帶來富足之道,也不能帶來幸福之路,滿冊的“蠻夷”之謂,就是證詞。

      后是行走的路,更能反映當(dāng)時的真實。

      我不否認,任何文字,都有抽象的意義,難免帶著某種歷史的遮蔽,不可完全相信。但《漢書》里的記載,“有蠻夷曰道”,還是讓我看見了羌人初來麗江時的艱辛。我相信,蠻夷之說,不僅僅是一種尼采式的酒神沖動或種族歧視,還是一種生存環(huán)境的狀寫?!暗厣媳緵]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边@話是七百多年后的魯迅說的,所反映的,絕對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真理。蠻荒,野地,荊棘叢生,猛虎長蛇;還有碧水藍天,茂林沃土。我想象著當(dāng)時的情景。正因為原始,這片西域之地,才更顯出它的魅力。

      我不僅找到了羌人留下來的理由,還找到了元王朝在這里設(shè)路為治的依據(jù)。有地有人,當(dāng)然須要治理,不能無政府。只是那治所的名字—麗江路,仍然叫我費解。書上說,那是因為流經(jīng)這里金沙江,有個別名叫“麗水”,故爾得名。我不以為然。此說有點牽強,我甚至有點懷疑,那是不是后人的生拉活扯、自圓其說。既然以水為名,為什么要彎來繞去,不就叫“金沙路”,或者“麗水路”呢?

      我初始的尋找,就這樣在迷惑中結(jié)束。當(dāng)然,在給領(lǐng)導(dǎo)提供的資料中,我還是采用了書上的說法,而把迷惑揣在心里。沒想到,歲月悠長,陽光是熱的,揣在心里的迷惑,孵化出了一個生長的牽掛和好奇。一旦條件具備,我的尋找與探密之心,就演化成一種出發(fā)的沖動,難以收拾。就這樣,前事未了,后緣又起。我的繼續(xù)尋找,與再一次地來到麗江,在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

      幾年前,我們幾個朋友相約,自駕到了玉龍雪山和麗江境內(nèi)的金沙江。懷揣的迷惑雖仍未解開,卻發(fā)現(xiàn)了山和江的隱秘。

      山是玉龍雪山,納西族人心目中的神山。

      我不是要說它的雪,或者說它的云,對那些曲折離奇的陳年故事,我也不怎么感興趣。我只想說說它的陽剛之美,因為我覺得,它與麗江最為般配。陽剛就在那里,處處顯現(xiàn),我感興趣的是它的血緣。

      我看到了一種驚心動魄、蕩氣回腸,并為之震撼。

      恍若夢幻??蛇@一切就發(fā)生在眼前,這一片叫三江并流的區(qū)域。時間也不久,還不到5億年,在以光年計算的宇宙,確實算不上遙遠。血脈通向一片汪洋的底部,再深入下去,進入一圈厚重的巖石。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片沉寂之巖,沉睡于大海的深處,默默無聞,與世無爭,頭上壓著一汪沉重的冰涼,魚龍混雜,泥沙飄蕩。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判斷。它的血液從未停止過流淌,它的熱血從未熄滅過奔放。只是,胸懷大志者,從來都不肆張揚。漫長的積壓,沉積成了一層深厚的海相碳酸鹽,附著于深海的底面,不知是要保護,還是封殺。惟有巖石是清楚的,十億年、百億年的等待,只是為了那神圣的一刻—古特提斯洋盆海洋環(huán)境的蛻變。滄海桑田,世象詭秘。終于,那一片不可一世,常常在頭上興風(fēng)作浪的海,頃刻之間消失,讓位于一條陽光和輕風(fēng)相擁的地平線,貝殼是它的祭品。

      偉大的是石,白云巖,石灰?guī)r。

      不是一場愛情的踐約,而是山的生命見證。??萘?,石卻沒有濫爛。它們在海底沉睡彌久后,以大山的氣魄,來了一個巨龍?zhí)ь^,屹立于赤道之北。全球最后一個冰期氣候,被拋在了身后,徐霞客的“領(lǐng)摯諸勝”,只是一個記錄。我目睹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冰火相約,一個華麗的獨立宣言。它告訴我,一個偉大的陽剛之美,是怎樣以獨立自由的方式實現(xiàn)。這不是美麗的傳說,玉龍雪山是怎樣橫空出世,挺拔巍峨,開始與天日同在,與大地共舞的,陽光可以作證,藍天也可以作證。那份喜悅,那種自豪,那種自信,就寫在臉上。表面是雪。大道無形,真水無香。莽莽蒼蒼,氣勢恢宏的冰清玉潔,正是陽剛的呈現(xiàn)。它以柔美的方式,詮釋著一個崇高的美學(xué)經(jīng)典:

      美,是自由的象征。

      眼前的玉龍雪山,生氣遠出,雄渾天成。更像是一幅畫,中國古典繪畫。不同于西洋畫的焦點透視,須要用一種散點透視的筆法,方可解讀。我嘗試著模仿宋代大畫家郭熙,以看山的方式,感悟玉龍雪山的“三遠”,包括自下而上仰視的高遠,自前而后窺視的深遠,自近而遠平視的平遠。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這樣的美與崇高,讓我想到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希臘精神和希伯來精神。我還是有些懷疑,眼前景象的真實。于是,閉目靜思。我要驗證,是否有相應(yīng)的審美效應(yīng):心醉神迷,喜懼交加……

      很遺憾,我仍然無法得出結(jié)論。

      究竟是因為這里沒有我尋找的答案,還是我不夠虔誠。著名美學(xué)家朗吉弩斯說過,美與崇高,是偉大心靈的回聲。

      我的繼續(xù)尋找,自然離不開那條叫麗水的江。

      它與麗江有那么多的瓜葛,要破解麗江命名的謎底,怎能忽視得了這唯一的證據(jù)。不需要大前提小前提,不需要三段論式的演繹,只需一個簡單的思維遞進:既然說麗江因麗水而得名,那么,金沙江為什么又叫麗水呢?這個問題,促使了我與金沙江的又一次照面。

      對金沙江的記憶,總是和一種溫馨聯(lián)系在一起。

      先對金沙江的印象并不是這樣的。這緣于我對江河認識的不斷寬廣。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足不出戶,門前那條思蒙河,就是我見過的最大江河。后來到縣城讀書,見到了岷江,對我簡直是一種震撼,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浩大的江。金沙江不是以大征服我,而是湍急。思蒙河與岷江,一小一大,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柔和、舒緩、溫情脈脈。除了偶爾的洪水肆虐時日,它們都是柔柔的,軟軟的,水光瀲滟,波瀾不興,款款生情,給人一種慈母般的寬厚,戀人般的溫馨。我甚至因此而形成對江河的誤判。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充滿野性、狂放、兇險的金沙江時,簡直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激揚和敬畏。

      那是1981年,為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費盡周折,我把在攀枝花市工作的妻子調(diào)回青神。調(diào)令發(fā)出后,我前往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從金江火車站下車后,我們打的士去攀礦。就是在進入市區(qū)途中,在凌空的天路飛橋之上,金沙江進入了我的視線。車在江岸行,江在谷底流。渾濁的流水,湍急的險惡,一圈又一圈的漩渦,仿佛頃刻之間就會吞噬世界的一切。我把頭死死扭向反向,甚至閉緊雙眼,不敢看深谷里的金沙江。愛人還生了氣,說我對她的工作之地沒有感覺。

      在記憶快要淡化消失的時候,羊年9月,我再一次巧遇金沙江。是在川藏線上,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種將要淡化的湍急洶涌,再次被找回,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江水渾濁,恐怖險惡,我甚至把它比喻為西南的黃河,或中國的亞馬遜河、剛果河。金沙江的形象,幾乎就這樣在我的記憶里定格。我甚至懷疑,早年書上查閱到的麗水之說,不是舛誤,就是一種因惡而生的向善愿景。

      但是,我最終還是錯了,顛覆性的錯。不是錯在對麗江與麗水關(guān)系的懷疑,而是錯在對金沙江的認識里。

      這是我再次走進金沙江的發(fā)現(xiàn),就在羊年的深秋。

      的確,這是一條顛覆記憶的江。它從攀西的崇山峻嶺穿越而來,當(dāng)走近麗江古城,離去須臾,又掉回了頭。從那行走的足跡,我分明看到了一種孔雀東南飛式的心情。更令我不可思議的,是它的行走姿勢。一條洪波洶涌、湍急險惡、昂首挺立的大江,到了這里,怎么就變得如此溫文爾雅、輕緩安靜,宛若一個兇惡悍婦,一下變成了溫柔的淑女。是因為唐古拉山和虎跳峽的雄威,早已奠定了你生命的高度,后來的一切高昂,都已變得多余;還是因為格拉丹冬的融雪、老君山的修行、香格里拉的夢幻,讓你的靈魂得到洗禮,改變了狂放的習(xí)性?是因為青、藏、川、滇的穿越,遙遠而漫長,讓你確實感到了疲倦,溫婉而行,是想休息休息;還是因為塵河、鲹魚河、黑水河、西溪河、溜筒河、水洛河的匯入同行,讓你多了幾分顧盼?抑或是這方水土,有什么化惡為善、化險為夷的魔力,以至于讓江河低頭,大江馴服,濁流澄清,變得如藍天下逐草覓食的羊群?

      我的追問似乎很遠,又很近;很抽象,又很具體。我不否認,流入麗江的金沙江是美的,美得溫婉,美得醉人。那美就這樣擺在那里,我發(fā)不發(fā)現(xiàn),承不承認,都改變不了它的存在。問題是,這不是我要尋找的答案。麗水與麗江之間,并沒有必然的等號,金沙江的美,解釋不了羌人的心事,破解不了麗江命名的秘密。

      對,最美的風(fēng)景當(dāng)是人,羌人。

      美學(xué)家們說,美學(xué)的對象是廣大的美的領(lǐng)域。馬克思也說過,人與動物不同,人是按照美的定律來塑造物體的。當(dāng)美學(xué)成為一門獨立學(xué)科,被稱為伊斯特惕克時,就研究感覺和情感。英倫作家福斯特的小說《帶風(fēng)景的房間》,曾讓美學(xué)家們興奮不已,他們說,這就是他們尋找的美的感覺?,F(xiàn)在流行的美學(xué)高雅趣味,雖是在古希臘的天空形成的,但誰能否認,對美的感應(yīng),不是人的天性?

      初到麗江的羌人正是這樣。他們也許還不知道什么是美學(xué),但不能因此懷疑他們對美的感覺。他們發(fā)現(xiàn),整個麗江,正是一片“廣大的美的領(lǐng)域”,一個帶風(fēng)景的房間。美或麗,處處都在,何止一條江,一座山,幾棵樹。既然在希臘人那里,凡是可以提高美的東西,沒有一樣被隱藏起來,他們又何必隱藏;既然這里的美,非一景一物能概括,何不一并攬下這里廣大的美的領(lǐng)域和人。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不是純粹的審美想象。盡管,藝術(shù)想象是人類精神中最難解之迷,但愛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因為愛,羌人或納西人,按照自己對美的感覺,來塑造這片土地。給它命名,并把這種命名與自己的愿景聯(lián)系在一起,讓自己成為帶風(fēng)景的房間一部分。古希臘和希伯來精神中人的審美進程,所謂感性的人、理性的人、完善的人和信仰的人,羌人在向納西轉(zhuǎn)換中,不經(jīng)意間就走過了全程。

      沒想到,一種發(fā)現(xiàn)美與崇高的感覺,在此刻出現(xiàn)。

      當(dāng)我把尋找的目光指向人時,一個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難題,竟在頃刻之間破解。阿里巴巴之門,是一個時間點:

      元朝至元十三年(1276年)。

      這一年,產(chǎn)生了許多幫助我解開尋找之謎的元素。首先是元朝廷在這里設(shè)置行政區(qū)麗江路。這是麗江第一次以一個地域治所的身份被正式命名。與此相關(guān)的還有:北方的羌人經(jīng)過千年的遷徙,大量到達麗江,扎根安居;有了人,社會就需要治理,麗江的土司制度逐步形成;羌人正在嘗試改變自己的族姓,由羌族演變成納西。

      我相信,我的尋找,在一個大膽的猜想中完成。

      那江,麗江的江,也許原本不叫江,而叫羌。在被稱為人類童年文字的納西文中,無論象形,還是假借,我們都不難發(fā)現(xiàn)與漢語表音相通的例子,比如“溝”與“摳”、“湖”與“賀”、“五”與“瓦”等等。初到這里的羌人,在一個沒有路的地方行走,趟出一條路,人們就叫它羌路。元王朝的治所,不過是順勢而名。羌人把這里的大美,與自己的族姓聯(lián)系在一起,給這方的圣土命名。不僅是因為太愛這片土地,更為紀念那遷徙千年,來到這里的羌人祖先。江羌相混,只因方言土語的表音相近。麗江是符號,麗羌才是本意。

      不獨山水,有麗為羌。在我,這是一個美好的祝愿。

      看一棵樹修成府

      樹在獅子山頭,隱身于一片柏樹林中,俯視著東面的木府。

      樹和府,就構(gòu)成了一道風(fēng)景,矗立于麗江城南一隅。歷經(jīng)風(fēng)雨無數(shù),柏林修煉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已然成景,站立于這城的最高處。而木府則巍然大氣,群樓競雄,殿宇輝煌,盡顯王者氣度。麗江人說,“北有故宮,南有木府”,并非信口的自夸之詞。

      前幾次到麗江,大都流連于古城的熱鬧,并沒有注意到木府,也沒有注意到木姓土司與麗江的深厚淵源,甚至不知道還有個叫木府的地方。走進木府,走進這個皇城氣派、可熏秦里的古宮殿群,就走進了八百年大研古城的心臟。這是隨行的麗江朋友告訴我的,言語間流露出不少自豪。我開始還有點不以為然,在心里嘀咕,真有那么神?當(dāng)看了那些記錄著納西人的滄桑和東巴文化輝煌的木牌坊、石牌坊和萬卷樓,翻看了徐霞客的《滇游日記》,體味了這位游歷世界,閱盡名山大川、神宮奇殿的奇士“宮室之麗,擬于王者”的驚嘆,聽了獅子山上那棵古柏的故事,我才感到了自己的短見與淺薄。

      越是驚異,越容易產(chǎn)生懷疑。不是懷疑這里的真實,而是懷疑有形的文字和建筑,或多或少會對歷史產(chǎn)生遮蔽。當(dāng)一方文化演變成口口相轉(zhuǎn)的故事,隱藏的東西一定比表現(xiàn)的更要多。

      眼前的木府,正是這樣。

      文字告訴我們的歷史,不管是340多年,還是470年,或633年,甚至更長,都只是個數(shù)字,僵硬的,并不可靠。事實上,從文字本身,就已看出明顯的破綻。木府的前世,肯定不在公元1382年;而今生和未來,也不會在某個時間點打住。1382年只是一個故事,哪怕史料記得再詳細,也記錄不了它的根系。木府幾百年的盛衰,只不過是在忠君思想下,廟堂與江湖之間,上演的一場政治游戲。木府的存在,早已由一個衙門,演變成了一個符號,成為納西和東巴文化的重要組成。你說它存在了多少年,還要存在多少年?

      這也許是個謎,要破譯謎底,須走進東巴文化的根系。

      我相信,那根系一定與現(xiàn)在的納西人、以前的羌人,那場跨越千年的尋找遷徙有關(guān)。在遷徙中,北方游牧文化,與中原文化逐漸融合,其重要收獲之一,就是遠道而來的羌人,對中原文化的認同。中國古代的五行思想,便是其中。既然宇宙萬物,皆由五行構(gòu)成,它們的盛衰和相生相克,構(gòu)成其循環(huán)之源,甚至影響到人的命運;居中的水、木、土,起著承前啟后的橋梁作用。既然選中了麗江,選中了這方山水,何不借木而生,依水而棲,立土而盛。當(dāng)然,這里的借、依、立,已不是五行中抽象的意義,而是納西人實實在在的落地生根元素。換句話說,是麗江的樹,麗江的水,麗江的土地,哺育了納西族的根。不要懷疑,麗江獨有的穿城河、穿殿渠、三眼井,及木樓、木牌坊和木制東巴紙,就是納西人木崇拜的佐證。“欲得木之盛氣”,信奉東巴教的納西人,早已把木作為與太陽齊名的圖騰。

      不到木府,就不了解納西人,就不了解東巴文化。麗江朋友向外地客人介紹木府,總愛這樣開頭,有點像新聞寫作中的5W。而此刻,我的感受很形而下,不到木府,肯定看不到獅子山上的樹,也不會了解那棵屹立山頭的古柏;不了解樹,不了解那棵古柏,就不了解納西人在想什么,心里珍藏著什么,不明白東巴文化的魂在何處。

      產(chǎn)生這樣的感受,是因為我在場。先是身,然后是心。是的,要不是導(dǎo)游的刻意介紹,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那棵古柏有什么特別,甚至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導(dǎo)游一介紹,我們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一個個伸長了脖頸,仰頭看山。越看,越覺得是那么回事,不禁口頭嘖嘖,暗暗稱奇。心里陡增不少敬意,為這樹和府的生命奇跡。

      古柏的與眾不同,從多方面表現(xiàn)。首先是樹皮,灰白相間,似耄耋老者臉上的斑痕,與周圍其它柏樹皮的黑褐色,形成對比。雖然差異并不是很明顯,仔細觀察還是能夠分辨。其次是樹冠,沒有其它的樹郁郁蔥蔥,亭亭如蓋,枝杈間略顯稀疏和干癟。我知道,這些灰白、稀疏和干癟,都是歲月和蒼老留下的痕跡。

      最明顯的區(qū)別,還是樹干和樹尖。

      其它的柏樹,樹干和樹尖,都是 “挺脊拔身氣撼天,根茁骨硬葉枝繁”,充滿了古詩詞中的非凡氣度。而那棵古柏,卻彎腰低頭,顯得有點老態(tài)龍鐘。不是沒有挺拔與傲骨,有的,而且比其它的后來之柏還要更重,更有底氣。只是不在形狀與表面,而在神中,隱忍于血脈里,只有當(dāng)你透過那厚重的古老蒼勁才能窺見。這樣的氣骨,非經(jīng)百年千年的風(fēng)雨修煉,怎可修得。彎腰低頭之下,樹高是最令人擔(dān)心的。好在,年輪和高度,讓它在眾木之中,仍然可出樹頭地。否則,我真擔(dān)心,它可能被那片蔥郁的柏林淹沒。

      它之所以沒有被淹沒,是那個令人肅然的故事。

      那故事說,一代又一代木府土司,都牢記明太祖封賜之恩。明最后一位土司木增多,見明朝大勢已去,不愿違一君不伺二主節(jié)義,僅36歲,就毅然決然辭去朝廷官職,隱身芝山,潛心修道,終于修得正果。山上那棵古柏,就是他得道成仙的化影。據(jù)說,木增多在56歲歸西時曾預(yù)言,當(dāng)山崩地裂,洪水淹沒金沙江時,這里就會再次繁榮。這一幕,在1996年的麗江大地震中出現(xiàn);因大地震而聞名世界,麗江旅游業(yè)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也是事實。可傳說畢竟是傳說,姑妄言之,也就姑妄聽之。但有一點似乎不可否認,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往往反映了某種民意,無論古希臘、古羅馬、古埃及,還是中國古代,都不乏這樣的經(jīng)典。從這個故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納西人忠義感恩、誠信善良的品質(zhì)。好人須有好報,包括他說過的話,也會得到美好應(yīng)驗。這是佛教文化傳導(dǎo)的因果心理。同樣善良的麗江人,以傳說的方式,延續(xù)他們對節(jié)義土司的敬畏。它不禁讓人想到,也許正是那棵樹,修煉成了眼前的府;或者說,只有柏,只有那棵古柏,才配納西人的性格,才配得上東巴文化,才配木府。從古至今,所有的麗江人,包括我們這些來去匆匆的過客,都是它修煉的目擊證人。

      也有淹沒。淹沒古柏,不,是淹沒整個獅子山,整個柏林,整個木府的,是納西人的另一圖騰—陽光。天藍得碧透,云躲到了天后,陽光成了天空唯一的霸主。好在,深秋時節(jié),陽光不毒。時在午后,斜斜的陽光,從獅子山的背后灑下來,灑下的都是溫暖與舒服。這樣的福報,只有長久的修煉才可獲得,我們沾了那古柏的光。陽光照著現(xiàn)在,也照著過去。我們行走于木府,聽著樹和府的故事,觀今而思古,每一個腳步,都是一個拉長了的影子。

      陽光是有的,不管我們高不高興,祈不祈求,太陽都照樣升起。關(guān)鍵是木。欲得木之盛氣,肯定離不開樹。我猜想著當(dāng)初的羌人,剛剛來到麗江,伐木為材,修房造屋時的情景。

      玉龍雪山太高,冰雪四季,更重要的是沒有樹。自然想到了獅子山。此山不高不矮,不平不陡,山脈環(huán)繞,府邸置身其間,猶如坐入龍背大椅。關(guān)鍵是高林茂。麗江最好的樹,就在獅子山上,黃山古柏。這種柏,我小時候就見過,俺家的屋角處,就有一棵。它木質(zhì)堅硬、細膩,花紋好看。感覺最大的缺點,就是長得慢。在我記事的時候,它就是那個樣子,后來我長大了,它好像還是那個樣子。我曾就此問過父親,信奉佛學(xué)的父親輕描淡寫地回答,好的樹,不是長,而是修。我又問,什么是修?父親回答,就是摒棄雜念,誠實守分,一心向善,耐心煉,慢慢悟,吃得苦中苦。小孩只知道玩,哪能理解什么苦中苦,人上人。我仍然似懂非懂,但卻記住了父親的話。

      我相信,獅子山上的柏,都是好樹。

      據(jù)說,現(xiàn)在獅子山上的柏樹林,是在20世紀50-60年代,群眾義務(wù)栽種的。只有少量古樹,是過去保留下來的,包括剛才導(dǎo)游介紹的那棵古柏。這里還有活水,西河水三面環(huán)繞。如果府第坐西朝東,便形成左青龍(玉龍雪山),右白虎(虎山),背玄武(獅子山),東南龜、蛇拱珠的絕妙布局。這就不難理解,深受中原文化影響,又身為土司的阿甲阿得,當(dāng)初選擇這里建官衙的理由。什么城西南一隅,什么“居中為尊”,這里就是最好的風(fēng)水寶地。

      人修成了仙,幻化為樹;樹要修成正果,當(dāng)然是成府。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府的樹,怎配為好樹。這不是巧合,而是大道神合。由人而樹,由樹而府,好樹和好人在麗江相遇。這就是麗江的歷史,木府的歷史,納西人的歷史。

      想象的翅膀飛到了六百年前,甚至更早。

      那批最早的樹,與最早的人一樣,是幸運的。人不僅發(fā)現(xiàn)了麗江,還發(fā)現(xiàn)了樹。千年的尋找,與千年的守望,終于在麗江結(jié)緣。兩個千年的緣,一見如故,天撮人合。伐木而屋,先只是為了安居,包括沒有成為世襲前的土司。事情需要人管,社會需要治理。土司是納西人造就的,且不只一個。麗江納西族的土司制度,比明朝的歷史還要早一百多年。開始可能只是位普通的納西族人,因為德高望重,處事公正,大家信服,被推舉為族長,調(diào)解處理一些春播秋收、家長里短、婆媳不和之類的事。逐漸地,威望演變成了權(quán)力,信任演變成了依賴,民賦的權(quán)演變成了朝廷賦權(quán),局部的權(quán)演變成了全面的權(quán),直至成為一方最高統(tǒng)治者。一個長者的威望權(quán)力,延伸至一個家族,直至父子相傳。老百姓需要官,官也離不開老百姓。不管世襲不世襲,只希望有一個公正的官,能有開明之治。只是,那時的樹還只是一棵樹。哪怕是優(yōu)質(zhì)之柏,父親所說的好樹,獨秀于林,也僅僅只是一棵樹,還沒有修煉成府;那時的土司官邸,也不叫木府,只是房屋,包括開始的“麗江軍民府衙署”,與普通納西民居,也只是用途不同。

      從樹到府,是慢慢修煉來的,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

      不得不佩服這方土司的聰明。經(jīng)過長久的修煉,這方土司深得儒家文化之精髓,秉承大唐之遺風(fēng),視民為水、官為舟;懂得要鞏固統(tǒng)治,就必須既要得到朝廷信任,又要得到百姓擁戴。于是,才有了阿甲阿得的審時度勢,率從歸順,舉人臣之禮;才有了朱元璋的賞識與賜姓。好一個木,只在朱字頭上去掉一個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從此,納西人不僅有了漢姓名字,還有了真正的根。既然姓木,就要謹記皇恩,學(xué)習(xí)朱元璋的明遠見、重農(nóng)桑、興禮樂、褒節(jié)義、崇教化、講法度。于是,就有了歷代納西土司的親民愛民,深得百姓喜愛;就有了官木民和,有了納西人根的符號木府。

      對,皇帝賜了土司之姓,臣民也不能置之法度之外。如法炮制,上行下效,不僅是形式,也不僅僅是為了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也是為了自己的統(tǒng)治,從族姓和文化之根上,強源固本。在這里,這方土司的聰明再一次得到驗證?;实圪n咱木,咱就賜百姓和吧。好一個和,木字之上戴頂帽,表明咱頭上還有朝廷,豈敢犯上;旁邊背個筐,裝稼禾果谷,表明要獲得美好生活,必須勤勞精進。官木民和,不僅是姓氏差別,更是治術(shù):木生和,和依木,勤為本,土生金,求的是官民和木(睦)相處,靠一方水土勤勞致富。麗江土司不僅深諳五行之道,而且讀懂了官場游戲,讀懂了官意民心。

      于是,閱盡紅塵,一棵樹煉成了府。

      木府就這樣走來,披著歷史塵煙,承載著納西人智慧,款款地,從容而堅定。既是主人尊姓,又是建筑元素。從屋到府,皆為木造。雖然,過去的木府,已毀于天災(zāi)人禍,現(xiàn)在的木府,為1999年恢復(fù)重建。但沒有人懷疑它姓木,誰也不可否認,那些鋼筋混凝土的梁柱,離開了木的靈魂,還有什么意義。

      走進木府,就走進了一個木的世界。從形到神,處處感受到的,是木的存在,木的價值,木的神奇,木的神圣。

      木府之木,無不蘊含著木的生命哲學(xué)—

      占山為木。獅子山上滿山的柏林,就是見證。

      坐向為木。中原王城講究的是坐北向南,所謂“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是老百姓對貪腐官場的諷刺。而五行中,卻是東方屬木。重木的木府,可以一反千年傳統(tǒng),讓自己的府邸坐西向東。既可迎旭日而得紫氣,更重要的是為了向木以尊。

      守門為木。木府門前,充當(dāng)護門之神的,不是獅或虎,而是兩棵大樹。大樹巍然而立,不知其名,只知是木。

      大門為木。迎來送往,富貴之運,皆從門過。木府大門,均為木板修造,朱紅,厚重,瓷實,勝過多少宮殿官府的“鐵將軍”。

      護水為木。水生木,木府當(dāng)然不可能沒有水。進門處,就是清泉流水小橋,林木夾岸,不只是水木相生,還有呵護。

      牌坊為木。木牌坊跨橋而見,聳立于木屋之間,上書“天雨流芳”,為納西語“讀書去”的諧音,在這里,卻是木府的時髦之語。

      殿宇為木。這是木府的主體,氣勢恢宏,金碧輝煌,錯落有致。從木家院、玉皇閣、三清殿、光碧樓,到萬卷樓、皈依堂、玉音樓和木府酒坊等,構(gòu)成了木府的建筑群。據(jù)說,鼎盛時期,占地百畝,殿宇過百。它們功能不同,建造各異,但從大型的梁柱,到細處的雕刻,莫不是木的杰作?,F(xiàn)在恢復(fù)重建部分,雖僅及當(dāng)初的三分之一,恢宏之勢,已是蔚然壯觀,屬云南留存土司官邸之首。

      最重要的,當(dāng)然是心中有木。

      木姓土司知書達理,好禮守義,頗具儒雅之風(fēng)。誰能否認,其文化之根,乃在于木之精神。萬卷樓就是見證。

      在木府,萬卷樓的高度超過了議事堂,表明詩書禮儀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這里珍藏的千卷東巴經(jīng),百卷在藏經(jīng),六公土司詩集和眾多名士書畫,都是東巴文化的精萃。它們得以遺傳,也得力于木。那些經(jīng)書詩文,最早,都是用納西族特制的木質(zhì)土紙書寫的。甚至,我看見一張木府的全景照片,那上百座的木府樓群布局,似一個大寫的木??唇嵌?,那照片好像是在獅子山拍攝的。如果再放大一點,看遠一點,則是一個和:木府坐落于麗江古鎮(zhèn)一側(cè),是納西族的主心骨和靈魂。獅子山及其上面的柏林,是木字頭上的帽子,戴上,不僅戴上了一種古韻風(fēng)骨,還要不忘皇天后土。木字中間那長長的一豎,是木府的中軸線,就對著古老的四方街和茶馬故道。那街是麗江最早的集市,曾是四面八方商賈云集之處,現(xiàn)在也是古城的中心;那道既是當(dāng)初羌人的來路,又是他們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入口;旁邊那個筐,當(dāng)然就是麗江古鎮(zhèn)了,它裝著勤勞、智慧、財富和夢想。

      是的,都是木。怪不得納西人說起“木老爺”,就像是說起自己的老祖宗。不說木府中人,面對這樣的樹,誰能不“見木低頭”。在東巴文化中,不珍惜木,隨意損毀樹木之人,勝過邪淫盜殺之毒,死后在地獄里,會被被亂木穿心,比下油鍋還慘。

      要離開木府了,不得不回頭,再看看那棵高處的樹。

      我相信那個傳說,那不是古柏,是木增多。他的彎腰低頭,不是媚顏屈膝,而是鞠躬,面對麗江這一方圣土,面對納西族,面對他牽掛的木府。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千年樹精神。這是歷史的規(guī)律。改土歸流,改掉的只是土司制度,而不是木府。不管是曾經(jīng)的毀,還是后來的建,木府都在,它的節(jié)義誠信精神,永遠在納西人心中。走過十年,跨過百年,邁向千年的木府,不僅沒有墜落成泥碾作塵,被湮沒于歷史的塵煙里,反而更加巍然地屹立于這方土地,超越一切形而下的物相,成為納西人的一個精神信物。

      我看見一棵樹修煉成府,它的靈魂是木。

      問一問那時的羌人

      此刻,2015年的深秋,我正站在麗江古城街頭,與一只旋轉(zhuǎn)的水車對視。景象在眼里幻化,水車變成了歲月的年輪。

      面前多為納西人,曾經(jīng)的北方羌人。他們擺攤設(shè)點、導(dǎo)游休閑,過著自在的日子。我有點迷惑,世界那么大,相距那么遠,近似唯美挑剔的羌人,怎么就大量來到這里。來就不走了,在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直至改族換姓,以一種嶄新的族姓,融入這片神奇的土地,讓山成龍,使江為麗,祈木成府,荒山野嶺為茶馬讓路。

      在麗江的時間有限,拜謁的地點和歷史人文也不多,我的迷惑不僅沒有解開,反而在生長。好在,從藍天淡云,到三江眾湖;從玉龍雪山、木府神殿,到麗江古城、東巴王國、茶馬故道,或者納西古樂,似乎都是一種提醒,叫我去問一問那時的羌人。

      我隱隱有了種預(yù)感,納西族的全部秘密,都在羌人的足跡里。

      此刻與那時,時空被思緒打通。迷惑逐漸澄澈透明,就像這古渠里的水,一脈悠長,活自源流。我從腳下的麗江出發(fā),踏著那水車的節(jié)奏,拾著歲月的臺階,輕輕走了進去,一步就跨入那時的羌人村落。村落在歲月的對岸。對岸很遙遠,無論時間還是距離。

      無須解釋,迎接我的是一群羌方之民。他們身穿麻布長衫和羊皮坎肩,包著頭帕,束著腰帶,裹綁著腿,腰帶和綁腿多用麻布或羊毛織成。吃的是羊肉,穿的是羊衫,生活與羊相伴,羊成了他們神圣的圖騰。也是深秋,與我身處的麗江一樣,天氣晴朗,他們的皮褂毛尖向內(nèi)。男女之別,在于長衫上的裝飾。男子衫長過膝,梳辮包帕,腳穿草鞋、布鞋或牛皮靴,腰間佩掛鑲嵌珊瑚的火鐮和刀。女子則頭纏青色或白色的頭帕,佩戴銀簪、耳環(huán)、耳墜、領(lǐng)花、銀牌、手鐲、戒指。長衫領(lǐng)邊鑲著梅花形銀飾,襟邊、袖口、領(lǐng)邊等處繡著花邊。腰束繡花圍裙與飄帶,上面繡著花紋圖案。衫長及踝,下擺蕩悠在微翹的鞋尖,與腳上穿的云云鞋互相映襯,鞋尖上繡著的云或水,就有了動感。幾位老年婦女包著的黑色四方頭巾,與一些未婚少女的梳辮盤頭花頭帕,形成生命的兩極對比。

      坎肩垂髫,怡然自樂,端的是個羌居樂園。

      史載不過是個旁證,“關(guān)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fēng),好稼穡,殖五谷?!?/p>

      但快活是表面的,不安分在骨子里。從羌人臉上淡淡的迷茫、攸攸的期盼、躁動的表情中,我窺見了更深層次的叛逆。我只是有所不解:故土是根,他們?yōu)槭裁戳x無反顧,定要離開,開始那一場充滿未知的尋找與遷徙。哪個不清楚,路上有猛虎、豺豹、險山、惡水,有大盜悍匪,兵荒馬亂,每一次的出發(fā),都可能是生離死別。

      答案一個個涌出,又很快被否定:應(yīng)當(dāng)不僅僅是為了溫飽生計,北國多物產(chǎn),地廣人稀,只要勤勞,何處不可求生;也不該是戰(zhàn)亂和動蕩,那時正是大唐的貞觀之治,百姓守土為本,安居樂業(yè);更不該是為了現(xiàn)代人的所謂自由民主,在那時中國的語境里,還沒有這個奢侈的詞。事實上,渺茫的尋找與遷徙,才是最大的危險。不信,到羌族的碉樓看看,那就是羌族的一部遷徙史、戰(zhàn)亂史、苦難史、文化史。羌人不安分的背后,一定有某種秘而不宣的原因。

      不為別的,是為了尋找理想的家園,一個真正能夠放心安身之地,不僅是身體,還有靈魂。這里的放,不是放開、放手、不再牽掛,而是心靈的放置,或者安放棲息。

      那么,他們的離開,也一定與原來的棲息有關(guān)。

      我禁不住透過那時羌人的背影,回望他們離開的那片土地。穿越遙遠的殷商堯舜,踏過破碎的秦磚漢瓦,眼前出現(xiàn)了一些零亂的甲骨文。歪歪扭扭,銹跡斑斑,把我?guī)У搅饲既松衩氐那笆馈?/p>

      原來,羌人離我們是那么近。

      眼前是一幅泛黃的族譜,彼時羌人的,不,應(yīng)該是整個華夏的。上面寫著兩個醒目的甲骨文:“羌”和“姜”,在同一個族源的譜系里。這很容易令人想到是同一個羊字的象形,和那個遠古的圖騰。再往前翻,再往上溯,我看見,在莊嚴的家族神龕上,供奉著華夏共同的始祖:炎帝。我感到萬分的驚訝,原來,羌人不僅與我們居住于同一片黃土地,同飲黃河水,而且與我們同宗同源。我感到些微的汗顏。我們血緣里的進取與激情,是什么時候弄丟了的?

      我還是有點將信將疑,趕緊翻開另一些破碎的典籍,讓歷史在場再現(xiàn)。黃紙黑字,鐵證如山,我不得不相信了?!拔羯俚淙⒂谟邢f氏,生黃帝為姬,炎帝為姜?!边@是 《國語·晉語》中的記載。在《左傳·哀公九年》中,我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文字。歷史的真相,隱藏在幾頁薄紙里。羌人的日常生活和活動方式,都在我們共同的《詩經(jīng)》里??诔柚{,“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 (《詩經(jīng)·彈歌》)是一種;“伐木丁丁,鳥鳴嚶嚶”(《詩經(jīng)·國風(fēng)》)又是一種。

      男耕女織,田園牧歌。說實話,這樣的生活,并不亞于陶潛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可正是在那個時候,羌人的尋找和遷徙就已開始。這曾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迷,一直激發(fā)起我的好奇。

      先是東進,進入中原,進入今天的河南、河北、山東。一部分羌人留下了,在那里迅速發(fā)展,成為黃河流域一支著名的部落集團。一部分不滿足的羌人繼續(xù)尋找和遷徙,抵達今天的甘肅、陜西、山西、河南,形成“北羌”、“馬羌”和商王朝“四邦方”的重要組成。又有一部分羌人留下了,留在了秦晉隴西。繼續(xù)尋找遷徙的羌人,眼光和心氣,都近似苛刻。我開始懷疑,不斷的尋找與遷徙,是不是羌人的習(xí)性?;蛘哒f,“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暗示著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改變,威脅著他們的安全,他們早有感知。甚至是正在形成的奴隸制生活方式,讓他們難以為忍?

      可是錯了。錯了。我全部的猜測與懷疑,都錯了。

      證明我錯的,不是《詩經(jīng)》《史記》,或者《國語》,正是羌人的足跡。那足跡我是在西域發(fā)現(xiàn)的,它們印在行將消失的茶馬古道上,停留在麗江古城、束河古鎮(zhèn)、萬古樓,或木府的青石板路上,閃現(xiàn)在金沙江、雅礱江、瀾滄江的波濤里。當(dāng)然,東巴經(jīng)文、納西古樂,或瀘沽湖的傳說、東巴王國的故事等,也可作證。

      去除遮蔽的歷史,成了一面鏡子,清凈而明麗,幫我還原了遙遠的前塵往事。我清晰地看見,當(dāng)尋找、遷徙千年的羌人來到西域,來到香格里拉、維西、德欽、古城、寧蒗、木里、巴唐、玉龍,特別是來到麗江,就再也不想走了,再也沒有走了。他們一住就是千年,成為這方圣土的開發(fā)者、守護者。我先還有點不可思議,難以理解,這是為什么呢?最后的釋懷,竟是一個簡單的逆定理:羌人的不走,是因為再也找不到離開的理由,哪怕一點點。過去的那些尋找、遷徙,歷經(jīng)千年,獵險千里,不都是為了這里。

      我被深深震撼了,羌人,是什么眼力,竟讓你如此決意?答案不在別處,仍在羌人的腳印,和麗江的山、水、天地里。

      天,就在頭頂,高高在上,令人心生敬畏。

      我生活的成都平原,往往只有云,沒有天,天躲在云的背后,被云遮蔽。我們的在場主義主張去掉遮蔽,看來,不僅文學(xué),不僅精神,就是面對簡單的大自然,也是一大難題。想不到,這樣的千古難題,竟然在麗江求解。很長一段時間,我曾把“彩云之南”,誤解為“采云之南”,或“采云之難”。在看了《云南通志》和《南詔野史》后,得知這說法竟與云南名稱的來歷有關(guān)?!安试埔娪谀现校l吏跡之,云南之名始于此”。難免莞爾??僧?dāng)我?guī)状蔚搅嗽颇希搅他惤?,逐漸覺得,我那歪打正著的誤解,似乎更有意思。因為在這里,我常??匆?,幽藍的天,深邃而高遠,純凈,透明,沒有一點雜質(zhì)。比如此刻,我站在麗江博物館前,黑龍?zhí)杜希鲱^而望,除了一角飛檐,一樹樺枝,就是一色的藍天。天空如洗,浩瀚無邊,根本就沒有云,你很難想象,那浩瀚的邊際,究竟有多深多遠。

      大美之下,我有點情不自禁。仿佛五腑之內(nèi),盡被洗滌,凈化了一切邪念雜質(zhì),如天空般清澈透明。我急急忙忙拿出手機,調(diào)好角度,對準藍天,照了兩張相,配上文字,發(fā)給好友銀昭。我說,麗江的天只有天,沒有云。這樣沒有云的天,該怎么稱呼呢?我想了半天,應(yīng)該叫思想。銀昭立即回復(fù),高。我在想,這是否也是當(dāng)初的羌人,現(xiàn)在的納西人,不舍離開的原因。

      山,當(dāng)然是玉龍雪山。

      此刻,秋陽和絢,輕風(fēng)婆娑,感覺真好。我端坐在玉龍雪山跟前,閑而不空,是要觀看《印象麗江》。這是張藝謀、王潮歌、樊躍團隊,繼《印象劉三姐》之后,傾力打造的又一部大型實景演出,場面壯闊,大氣磅礴。只是,我的心并不在眼前,而在舞臺背后。

      玉龍雪山就在正對面,構(gòu)成演出舞臺的遠背景。我相信,這絕不是巧合,而是具有高超悟性的導(dǎo)演們,有了某種獨特的發(fā)現(xiàn),就像當(dāng)初的羌人。這是更深遠、更宏大、更豐厚的舞臺,也是玉龍雪山如此吸引人的原因。先還有一層濃濃的云,灰白相間,把玉龍雪山緊緊鎖住,山和雪都看不見,更不說十三奇峰構(gòu)成的山舞玉龍。我感到有點神奇,這兩天在麗江很難見到的云,原來,聚到了這里??筛衿娴倪€在后面。開場大鼓一響,隨著納西漢子幾聲吆喝,那云就漸漸散開了。不是由深入淺、由濃入淡的那種散,而是在濃厚的云幕中間,慢慢裂開一條縫,曲曲網(wǎng)網(wǎng),由窄到寬,由近到遠,宛若天幕開啟,與演出的開場形成絕妙奇異的默契。沒過幾分鐘,那天幕又緩緩合攏,恢復(fù)原來的狀態(tài)。就在云開云合之間,玉龍雪山探了一下頭。不,天眼開處,是一個龍?zhí)ь^。盡管很快歸隱,我還是看見了它乍露的的尊容,巍峨,俊逸,壯美,帶著幾分神秘。它似乎想告訴我什么秘密,卻欲言又止。正是在這一開一合之間,我似乎獲得某種頓悟。

      玉龍雪山,原來,你真是有靈性的生命之體。那么,你的靈性,究竟來自何處,隱藏在哪里?是因為高,還是因為南;是因為山,還是因為雪?是因為北方魔王的兇惡,還是因為玉龍、哈巴兄弟斬兇的英勇,或納西族保護神“三多”那些屠妖歷險的傳說;是因為“殉情第三國”的凄美,還是因為云蒸霞蔚中,欲說還休的羞澀? 或者,是因為四億多年前那片浩渺無涯的海,它的洶波浪涌,游龍怪鯊,淺草深貝,沉淀了生命中大多的秘密。最終,讓你修煉得高貴似玉,神圣如龍,純潔成雪,巍峨勝山,聳立于這北半球的最前沿。

      玉龍雪山就是這里的守護神。有了它,還有什么不踏實!

      水,就很多了。這里除了金沙江,還有雅礱江、瀾滄江,以及大小近百條河流,兩個流域三個水系,程海、瀘沽湖、拉市海、文海、文筆海、九子海、中濟海等,還有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的高原湖泊。水不便改名,它還涉及到上下游許多部族。地名卻可以改。地是不走的,就像來到這里的羌人。或者說,在羌人到來之前,這里本來就是蠻荒之地,沒人開墾,也沒有那么恰當(dāng)?shù)拿?。就叫麗江吧。這并不僅是因為忽必烈的到來,以皮囊搶渡金沙江的大吉大利,依傍于麗江灣駐兵操練。這一方水土,與麗最是般配。我相信,如果老子隨遷徙的羌人一起到這里來,就不僅僅是慨嘆上善若水,還會說上水若善,逍遙之境,原來在這里。把心中家園的美,嫁予這里的上善之水,不僅是一種大愛,一種期待,更是一種至上的忠誠。

      駐足在藍月谷的水邊,我強烈感到,這里的水確實不同凡響。這種差異,我在山頂其實就已發(fā)現(xiàn)。我們乘坐的車,轉(zhuǎn)過一個山頭,服務(wù)小姐就說,進入藍月谷了。抬眼看,青山四野,一谷淺長,心想,這就是藍月谷的大致模樣了。水就是在這時看見的,在不遠處的谷底。并不太打眼,一汪貓眼似的藍,被雜樹亂枝揉碎。先以為那藍是天的倒影,到處都是,沒有引起我太多的興趣。走近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就是水,藍透了的水;里面還有一些草和樹,如夢似幻地在晃悠。我大驚于此,這哪里是水,簡直就是天。傳說中的瑤池,也不過如此。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這幾天來,我天天仰頭觀望,觀望那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的天,甚至云,也為我讓路。萬望不得,怎么一下就來到了我的眼前,在麗江的地上,生出一只天眼。

      高山為護,神水而目,云去天留,天地人融合。這不正是羌人千年之尋的歸宿?從北國到西域,走遍天涯路,何處堪比麗江?

      當(dāng)然,要真拒絕離開,需要勇氣和定力。

      遠道而來的羌人,哪一天又有人想走了,辜負了這方山水,干脆破釜沉舟。那釜和舟不是物質(zhì)的,而是精神的,是族人的基因和血液,是文化和習(xí)俗。于是,他們開始尋求與自己的過去割離,從文化和習(xí)俗開始。割斷臍帶,是要開啟一個全新的自己。

      最徹底的扎根,當(dāng)然是改變原來的族姓,給自己的立足命名。就像漢族地區(qū)那些改了名的張王氏、趙錢氏,嫁雞隨雞,嫁人隨人。

      羌,磨些蠻,摩沙夷,納,納日,納恒,納西。一個個不同的稱謂,撿起又放下,透視出的是羌人尋找時的心跡。來到麗江,羌人似乎突然發(fā)現(xiàn),過去一路的那些命名,是那么膚淺、短視,甚至幼稚。那些帶著歧視、侮辱的蠻夷之詞,早已經(jīng)被摒棄。直到此刻,他們才眼前一亮:找到了,找到了啊,首先當(dāng)納。納,容進、收入、享受、繳付或者包容。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稍摷{什么呢?又迷惑了。太陽是在的,從西北到西南,從堯舜到大唐,它何曾離開過自己半步。所謂永恒,只不過是榿國無事。無論行走,還是停留;無論戰(zhàn)亂,還是安寧;無論歡樂還是痛苦,高興還是憂傷,太陽不是照樣升起?

      很難取舍了。這可難為了追求完美的羌人。

      他們抬頭看天,纖云弄巧,飛星傳愛,一洗幽藍,深邃若智;看山,群峰疊岫,玉龍舞雪;看地,水旱從人,羌戎皆宜。把目光投向水,群湖為杯,江河流觴,所盛之物,皆為玉液瓊漿。不敢再看了,再看又要迷失方向。就叫納西吧,不好取舍就不取舍。是要納下整個西域,融入與付出,均為生命的全部。這里的山水、田地、云天、歷史、人文,等等。在自己立足的這一方土地,傾出全部的包容、呵護、智慧和愛。只有這樣,才安放得住心,對得起自己。

      于是,千年的尋找,千年的遷徙,在這里打上一個結(jié):納西。

      麗江,咱們就在這里。帶著馬幫茶葉,帶著兒女,帶著夢囈。不用再問,那時的羌人,千年的尋找與遷徙,答案與目的地,就在這里。

      當(dāng)然,也有割舍不了的,比如古樂。相隨千年,不僅珍藏著大鼓管弦,還珍藏著羌人尋找遷徙的歷史,和納西人落地生根的堅守與幸福。只是,要把宮廷的奢糜、才子的風(fēng)流、跋涉的艱辛、亡國的憂愁隱忍,只留納西,讓記憶獨屬自己。不信,請走進中國大研納西古樂會,走進麗江古城那個簡樸的演廳,拋開雜念,靜心安神,把靈魂交給古樂,感受感受宣科和他的“三老”(老曲、老樂、老人)樂隊的演出。然后,我再問你,從《關(guān)山月》《浪淘沙》《水龍吟》,或《無情無義小阿妹》中,感受到了什么?我的感受是,不僅有生命寫作,也有生命演奏。那些看似平常的長號短笛、大鼓絲弦,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不同的意義。宣科的個人史,就是羌人歷史的一個縮影。

      我感受到的是矢志不移的堅守,和對理想家園的追求。

      是的,羌人的尋找遷徙史,就是一部堅守史。從東巴、東巴文字到納西古樂,都是堅守。一個堅守羌人,一個堅守納西;或者說一個堅守現(xiàn)在,一個堅守過去。當(dāng)然還有木府,橫跨前后,致力于治理、融合與建構(gòu)。不管堅守現(xiàn)在還是過去,也不論堅守羌人還是納西,或治理、融合與構(gòu)建,都是堅守理想家園。為了一個千年的夢,為了給自己的尋找與遷徙,找到一個理想的歸宿。

      麗江,遠道而來的羌人,現(xiàn)在的納西人,都怕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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