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的時候,她便等在那里了。大雨過后,溪水很急很涼。她把要洗的衣服放在溪邊的石頭上,靜靜地望著河水。太陽升到樹梢的時候,她轉過頭向上游的方向望去,一只草鞋順著溪水搖搖晃晃地漂下來,她急忙用手一攏,拿起草鞋用力甩甩,沿岸向上游跑去。
那草鞋是她名為“?!钡挠H生哥哥的。
牛每天清晨把自己的黃牛拴在一片山坡上,帶著早起的倦意坐在溪邊。牛像鳥展開雙翅一樣,把長手臂撐在巖石上,望著山谷發(fā)呆。一層一層的山把他包圍了起來,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煩躁,對著山大罵起來:“去他媽的鳥地方,放我出去!”
看著腳上的破草鞋,他心里更加煩悶,那是他媽媽給他編的,已經(jīng)被他穿得開了口。他把腳放在水里,大小不同的兩只鞋像兩只輕盈的魚,閃了一閃就向下游漂去。
十來分鐘后,他的妹妹出現(xiàn)在山坡上,眼神像受驚的小獸一樣游移不定,手里提著那雙草鞋。
每天太陽升到樹梢的時候,牛就會扔草鞋,妹妹再撿回來,這已漸漸成為像洗衣、放牛一樣習慣的事情了。時間一久,他們配合得也越發(fā)默契。草鞋在水里,一次也沒有被樹枝掛住。牛每天心安理得,他并不覺得這樣給妹妹增加了負擔。他并不會一天都在生氣,扔草鞋也僅僅只是一場惡作劇。
但那個念頭一直沒停止。從這里出去,到外面去。
牛是家里的長子,為了放牛才搬到上游親戚家住。近幾年,山里到外面上大學的人越來越多,但他大字不識幾個。每當家里人看到其他衣著嶄新的大學生回家探親,望向牛的眼神又復雜了幾分。牛心里很是羨慕,但他盡量不讓這種感情表現(xiàn)出來,他要讓別人知道他很快樂。
她今天不洗衣服,很早起來跑到上游與牛會面。她一直有點害怕牛,因為從小時候起她就被牛欺負。但牛有時候?qū)λ€是很好的,他會對著她講一大通話,說的大多是山外面的東西,她帶著一點敬畏聽著。
牛讓她坐在溪邊的另一塊石頭上,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結合著那些大學生對外面的描述,唾沫飛揚地說起外面人吃的東西,外面人的衣著。說到外面的男學生全都穿皮鞋時,牛恨恨地看看自己的草鞋。她在心里驚叫了一聲,害怕牛又把草鞋扔下去,這次她可來不及幫他撿。還好,牛終究沒脫下草鞋,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山的那一邊。
第二天,她在河邊洗衣服,草鞋又像往常一樣漂下來,她望著,想到牛昨天跟她說的皮鞋的事,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種憤怒,想放任草鞋向下游漂去。
但她還是把草鞋撿了回來,不然牛就沒鞋子穿了。
“我要到外面去打工!”有一天,牛興奮地對她說,“我要給自己買雙皮鞋,然后給你買……”他猶豫著,努了努嘴,終究沒有說出后面半句。
兩天后牛就走了。她在河邊洗衣服,等不到那雙草鞋漂下來,才猛然想起牛走了。
幾個月后傳來了牛的死訊——他在工地上出了事。家里人哭得死去活來,她卻不傷心。她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牛這個哥哥。她回憶了有關他的一切,結果卻只記得那雙草鞋。
她沿著溪慢慢走著,溪邊兩團熟悉的影子讓她心中一動。這雙草鞋是牛臨走前一天放下去的,但它們第一次被樹枝掛住了。她撫摸著鞋的毛邊,意識到里面還有東西。她摸出鞋里的兩個布包,布包里分別有一卷紙幣,已經(jīng)被水泡得面目模糊。
這大概是牛臨走前留給她的禮物。她站在原地,把布包好,重新塞進草鞋中,然后放進溪水里猛地一推,就那么怔怔地看著草鞋永遠地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
她想,如果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草鞋,它們會不會與牛夢想的皮鞋一樣,成為一封不會送達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