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國老太太偷面包喂孫子到中國廖丹“刻章救妻”
——人性與法律的沖突與平衡

胡建淼國家行政學院法學部主任、教授

我曾經在媒體上看到這樣一個故事，1935年，美國紐約貧民區(qū)的一個法庭審理了一件案子，一位老太太被指控偷竊面包，當法官問這位老太太是否愿意認罪時，老婦人囁嚅地回答：“我需要面包來喂養(yǎng)我那幾個餓著肚子的孫子，要知道，他們已經兩天沒吃到任何東西了?！狈ü僮詈笳f：“我必須秉公辦事，你可選擇10美元的罰款，或者是10天的拘役。”

在庭審時，時任紐約市長拉古迪亞也旁聽了該案。審判結束后，拉古迪亞從旁聽席站起身來，脫下帽子，往里面放了10美元，然后面向旁聽席上的其他人說：“現在請每個人交50美分罰金，為我們的冷漠付費，以處罰我們生活在一個要祖母去偷面包來喂養(yǎng)孫子的城市。”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出那一刻人們的驚訝與肅穆，但在場的每個人都默默地捐出了50美分。

時隔77年之后，在中國的北京發(fā)生了一起“凄美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廖丹，是北京市內燃機總廠的合同工，因企業(yè)倒閉而下崗后，全家的生活只能靠比他小兩歲的妻子杜金領打工維持。2007年夏天，在按摩院給人按摩的杜金領被查患上了嚴重的尿毒癥，透析成了唯一的治療方法。杜金領每周要透析3次，每次420元，每月醫(yī)藥費就超過了5000元。這樣的開銷讓這個本來就沒有多少積蓄的家庭很快陷入了更艱難的困境，夫妻倆省吃儉用一年多積攢的2萬多元存款還不夠住院押金。廖丹去街道辦希望給妻子辦醫(yī)保報銷，但因為妻子不是北京戶口，不能享受北京市民醫(yī)保待遇，杜金領的條件也不符合辦北京戶口。廖丹也想過讓妻子回河北老家報銷醫(yī)療費，但因妻子的身體禁不起來回折騰。于是他們決定自費透析，廖丹東拼西湊地借款，直到沒有人愿意再借錢給他。

2007年末，為了繼續(xù)給妻子做透析，平時連說一句假話臉都會紅的廖丹，開始鋌而走險私刻醫(yī)院收費章、偽造單據，蒙混過關為妻透析，直到2011年9月，北京醫(yī)院因升級收費系統(tǒng)發(fā)現此事報警。在這四年間，廖丹涉嫌騙取醫(yī)院17.2萬元透析費。2012年2月22日，廖丹再次陪著妻子去北京醫(yī)院透析時，被刑事拘留。那時，杜金領才知道丈夫為給自己治病，私刻公章騙取醫(yī)療費用，她感慨萬分、悲悔交集。2012年7月11日，北京市東城區(qū)法院開庭審理了廖丹的案件，廖丹對被控犯罪供認不諱，他只是反復地表明，“所做的一切只為讓妻子先不死”。

廖丹為救妻子不惜以身試法的行為被媒體披露之后，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和同情。影視明星姚晨在微博上轉發(fā)他的事，廣東珠海政協委員陳利浩很快通過媒體向廖丹轉交了17.2萬元捐款，爭取以全額退賠的方式為廖丹爭取緩刑。陳利浩等人還發(fā)起了慈善捐助,籌集善款達50多萬元。7月16日,廖丹先后分兩次向法院退賠了全部案款。

2012年12月7日，法院經審理認為，廖丹偽造收費單據，騙取醫(yī)院治療費，數額巨大，其行為構成詐騙罪，依法應予以刑罰處罰，但鑒于廖丹到案后能夠如實供述其所犯罪行，且全部退賠醫(yī)院損失，綜合考慮其犯罪動機、主觀惡性，對其可從輕處罰，決定以詐騙罪判處廖丹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并處罰金3000元。聽到判決結果后，廖丹和法官握手表示感謝。

這兩個案件雖然時隔近一個世紀，跨越一個太平洋，但有驚人的類似之處：一個偷面包的老太太與一個“刻章救妻”的丈夫，他們的行為都構成了一種“惡”（犯罪），而行為的動機和目的都是為了一種“善”（救人）。這就是“人性”與“法律”的沖突，這種沖突，一個通過市長的善舉得到平衡，一個通過好心人的捐助和法院的酌情判決得到化解。讀完這兩個案件，我們無不為這兩個“無罪”的“罪犯”動容和落淚。

我并不支持美國老太太的偷竊行為，也不支持“中國好丈夫”廖丹的詐騙行為，但我認為，我們確實應當注意到他們的“罪”背后的“善”，在司法權的運行中也應當有人性的考量，我們的國家和社會應當關注到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而讓每一個人具有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這是現代文明國家、福利國家的責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