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早期作品選讀
【編者按】
卡夫卡是對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影響最大的西方作家之一。包括莫言、余華、格非等,許多作家都坦承深受卡氏影響。近年來,由于莫言獲諾獎,這些昔日“先鋒作家”的作品也開始進入教材,如語文版高中語文選入余華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莫言《透明的紅蘿卜》進選修讀本。由此也引發(fā)很多爭議。如有論者質(zhì)疑《十八歲出門遠行》,實為余氏早期模仿卡夫卡的半成品,被“先鋒”敘事過分拔高了;余華作品只是“用中文寫出來的西式激情”等。更有論者稱,中國當(dāng)代作家“整體貧血”(既不了解傳統(tǒng)也不了解西方),余華對他所聲稱要繼承的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理解都很膚淺(王朔《十作家批判書》)。鑒于此,本期新教材也提出重讀卡夫卡。作為原點,人們對他的理解方式可能正好就造成了當(dāng)代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式。這里選擇他的早期短篇,即旨在通過另一種視角審視當(dāng)代文學(xué)對卡夫卡的誤讀。
在即將到來的這個春節(jié),我們干什么呢?今天早上,天空是灰色的?,F(xiàn)在我走到窗前,感到驚奇,將臉頰貼著窗戶的手柄。
下面我看到夕陽照在小姑娘臉上的光輝,她走著并且左顧右盼,同時人們在小姑娘身上看到一個男人的影子,這個男人在影子的后面走著。他走得比小姑娘快,然后這男人走過去了,小孩的臉又完全明亮起來了。
我站在電車一端,在這個世界里要找到我的一個位置,實在沒有把握;在這個城里,在我家里也是這樣。順便說一句,我也不能提出在某一方面我有什么要求。我們承認,事情就是這樣。我站在電車盡頭,有如將自己拴在這根繩上,讓車子載著我,人們躲避車子,或各行其道,默默走著,或在窗戶前休息——無人有求于我。不過,這都無關(guān)緊要。
車子快到一個站了,一個姑娘靠近臺階,準備下車。我把她看得真切,似乎我都接觸過她。她穿的黑衣服,裙子的褶邊幾乎不動,上衣緊身,白色的尖領(lǐng)帶有細小的網(wǎng)眼,左手靠車身,平平地支撐她,她右手的傘立在第二個臺階上。她的臉是棕色的。鼻翼壓力小,形成蒜頭鼻。她有豐滿的棕色頭發(fā),細小的發(fā)梢在右邊顴骨上搖曳著,因為我站得離她很近,看到她的耳朵很緊湊,也看到了她右耳渦的整個背面,以及耳根的影子。
我問自己,為什么她對此并不驚奇,并且閉著嘴啥也沒說。
我聽到車子駛過園子欄柵前面。有時我從樹葉中輕微晃動的空隙里看看,看看在這炎熱的夏天,馬車的輪幅和轅桿是怎樣嘎嘎作響的。農(nóng)民從地里回來,他們大聲地笑著。這可是缺德。
這是我父母的園子,我正在園子樹林中間休息,坐在秋千架上。
欄柵外的活動停止了,追逐著的小孩也過去了,糧車載著男人們和女人們,他們坐在禾把上,將花壇都遮住了。將近傍晚,我看到一位先生拄著手杖在慢慢散步,兩個姑娘手挽著手,迎著他走去,一面向他打招呼,一面拐向旁邊的草叢。
然后,我看到鳥兒像噴出來似的飛騰,我的目光跟著它們,看它們是如何在眨眼之間升空,跟著它們直到我不再覺得它們在飛,而是自己在下墜。出于偏好,我緊緊抓住秋千的繩子開始輕輕搖蕩起來。不久,我搖晃得激烈了一些,晚風(fēng)吹來,頗感涼意,現(xiàn)在,天上已不是飛翔的鳥兒,卻是閃動的星星。
燭光下,我正用晚餐,我經(jīng)常將兩臂擱在木板上,咬著我的黃油面包,這時我已累了。風(fēng)將破窗簾吹得鼓脹起來,外面有人路過窗前,間或兩手抓緊簾子仔細端詳我并要和我說上幾句。通常蠟燭很快便熄滅了,在黑暗的蠟燭煙霧中,聚集的蚊蠅正要兜一陣圈子,有人在窗外問我什么,所以我看著他,我好像在看著一座山或純凈的微風(fēng),也沒有許多要回答他。
有個人跳上窗戶的胸墻,進行通報,而另一些人似乎已經(jīng)到了房前,我自然站起來,嘆息著。這人說:“不行,你為什么這樣嘆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倒霉事嗎?我們不在這里休息一下么?一切都完了么?”
1910年,28歲的卡夫卡
童年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出版的第一本短篇集《沉思》大多寫于1904-1912年
什么也沒有完,我們跑到房前——
“你老是遲到?!?/p>
“怎么說老是我”——“就是你,你不愿意跟我們一起,就呆在家里?!薄叭钡隆!薄笆裁??缺德!你說什么?”
這個晚上我們就這樣頭頂頭地干起來了,也不顧白天黑夜。很快,我們背心上的紐扣互相摩擦,有如牙齒上下碰撞;一會兒我們又互相追逐,彼此距離總是差不多;我們渾身發(fā)熱,像熱帶的動物一樣。又像古代戰(zhàn)爭中的胸甲騎士一樣跺著腳走,昂著頭,往小胡同下面進軍,我們又以這種攻擊姿勢繼續(xù)向大路上挺進,個別人進入街道的溝渠里,但他們并未消失在黑暗的斜坡前,而是像陌生人一樣站在上面的田間小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你們下來!”——“你們先上來!”——“你們把我們拽下來嘛,別忘了,我們并不蠢?!薄?/p>
“你們說說看,你們可是膽小??!只管來嘛!來嘛!”——
“真的嗎?你們?就是你們,要把我們拽下來?沒瞧瞧你們那副熊樣?”
我們開始攻擊,用胸脯撞擊著,被摔在溝渠草叢里,我們跌倒了,是自愿的,草叢里到處一樣暖和,草叢的冷暖我們不知道,只覺得累。
我滾向左側(cè),以手當(dāng)枕,這時我真想睡覺!雖然我想用突出的下顎把自己頂起來,但卻滾進了更深的溝里。然后我手臂支撐前面,兩腿斜縮,向前撲去,結(jié)果又掉進了一個深溝,肯定比前一條溝更深,但我一點也不想停止這種游戲。我真想在最后的一個溝渠里充分放松自己,躺下來美美睡上一覺。特別是我的膝蓋,我?guī)缀跬怂N姨芍?,我躺著笑了,我的背有毛病。?dāng)一個男孩雙肘貼著髖部從斜坡越過我的溝渠跳向大路上時,我看見他墨黑的鞋底,這時,我眨了眨眼。
月亮升得相當(dāng)高了,一輛郵車在月光下駛過,微風(fēng)四處輕輕飄起,在壕溝里我也感覺到了。附近的樹林里已開始沙沙作響,這時,一個人躺著也不怎么覺得孤獨……
夜幕低垂。就像有時低頭沉思一樣,夜幕緊緊閉合起來。四周睡的都是人。一個小小的花招,一種毫無道理的自我欺騙:他們睡在屋子里,睡在牢固的床上,睡在堅實的屋頂下,或伸或蜷睡在床墊上,睡在床單上,睡在被窩里。實際上他們是聚在一個荒涼的地區(qū),以前曾有一次,以后將還會這樣,一個露天營地,一望無邊的人群,一支大軍,一個民族,頭頂冰冷的天,腳踏冰冷的地,在站立的地方就地臥倒,額頭枕在胳膊上,臉沖著地,靜靜地呼吸著。你醒著,你是哨兵之一,你從身旁的枯枝堆中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棍,晃動著它找到離你最近的人。你為什么醒著?必須要有一個人醒著,這就是回答。必須要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