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林
那狂風擺弄這些靈魂
永無止境地翻騰;
他們永無希望:
哪怕只是希望少受痛苦折騰,而不是停下不飛。
—但丁《神曲·地獄篇》
去年10月初的長假,我進城,參加了云輝家的宴請。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還在天平小鎮(zhèn)上教書,而云輝實現(xiàn)了他當年出走時的夢想:他剛在市里買了棟豪宅,事業(yè)干得非常好,孩子也很優(yōu)秀—在我眼里,簡直就是遙不可及的巨大成功了。為祝賀新居入住落成,云輝邀請我進城吃飯,算是跑梁吧。
自從云輝從南方回來后,每年放假回老家,云輝總會到天平初中去看看我。兄弟們喝一瓶酒,吃幾道菜,說說不如意,就算是一年一聚了。他總跟我感嘆到城里打拼的辛苦,但我總覺得他一年比一年意氣風發(fā)。越到近來,我越覺得他甚至是在炫耀。哪有開著私家車回來,跟一個鄉(xiāng)村中學的老同事感嘆生計難的啊。這個老兄弟,裝得太兇!
在他家的宴會上,我坐在靠門口的那一桌上,和他以往的學生坐在一起。盡管我避免和任何人相認,但還是被一桌的學生給認出來。有一位像電視里那種白領打扮的女孩子高聲說:“唉,是,是蘇老師?。 绷硗庖粋€女孩子立刻糾正她說:“是朱老師,朱紅兵朱老師!”
找對了主題,大家便紛紛向“朱紅兵老師”問好。我不得不向他們打招呼。于是,一桌的學生,七嘴八舌地把當年那個廣受崇拜的鄉(xiāng)村青年詩人給召喚了出來。—我知道,他們只不過想懷懷舊而已。他們彼此交流著詭異的眼光,露出狡獪的笑容,或許是在心照不宣地談論我的一些風流往事。他們眼里并沒有我這個老師。
那時,我在天平鎮(zhèn)一個叫蒲橋初中的學校教語文。那是在我還算激情燃燒的年代,我正在和大我兩歲的校長千金蘇文麗老師戀愛??赡苁且粫r寫詩寫得頭腦發(fā)昏吧,又和我做班主任的班上的一個漂亮女生發(fā)生了點感情。那是秋日的傍晚,我約她到學校后面小河沿上看月亮。那個圓圓臉蛋的女孩子,臉真的像月亮一樣圓。她在我那時的生活里僅僅一閃而過,就讓我認識到,自己根本不喜歡那個顴骨高高的校長千金?;蛟S,其實我也不可能愛上那個女孩子,但我知道了自己打著各種小九九之外的內(nèi)心。我根本不需要為了“無量的前途”去屈就我的感情。因此,那個晚上,我興奮地親了那個女生,并且試圖抱抱她。她終于害怕了,甩開我,大叫一身,掩面跑了。
女孩的那聲大叫,幾乎被所有在上晚自習的學生聽到了,也使我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在這個混亂的鄉(xiāng)村中學里,我忘記了她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農(nóng)家女孩。單純不單純我說不準,傳統(tǒng)是肯定的。她叫曹玉娟,有一個非常鄉(xiāng)土的名字。
那晚,聽到曹玉娟的一聲嚎叫后,聞聲趕來的校工捉住了她,盤問出了是非。從第二天開始,老校長開始給我回饋一種叫做“懲戒”的厚禮。而正在謀取調(diào)往縣城的蘇文麗卻原諒了我,平靜分手,并要求她的父親務必大事化小,保留我的工作。后來我才明白,她其實是想把我永遠釘在蒲橋初中那根恥辱柱上,與我滿懷期待的“前途”永遠隔絕。我將陷入別人的白眼中,以臭流氓的身份,提防以及忍受別人的流言。直到我只剩下最后一個朋友蔡云輝。
云輝和我不一樣,在當時看來,屬于絕對離經(jīng)叛道的人。上個世紀90年代初,他在鄉(xiāng)村中學的一間畫室里求我當他的人體模特時,還一直慫恿我動員蘇文麗給他當模特—他自稱迫切需要裸體女性。說得輕巧,似乎是迫切需要二斤豬肉一般。我當時差那么一點點就肯答應他了,最后一刻跟他翻臉了。原因是他畫完畫居然拿我的下身開玩笑。我覺得他這人一下毀掉了藝術的圣潔,使我失掉了獻身藝術的全部熱情。當然,我們沒有崩,我只是對他這個桀驁不馴的師專美術系畢業(yè)生有了些“不正經(jīng)”的看法。這個看法后來一股腦地全落在了我身上,我才體會到“看法”的可恥:看法不是什么成文法,但在大家內(nèi)心執(zhí)行、宣判,比任何刑法都要人命。
在我最孤立無助的一段時間,我曾故意疏遠的云輝到宿舍找我聊天。他是有事求我:
“我知道你有個萬能藥箱……我好像得了疥瘡,身上癢,夜里特別癢。你老爸做赤腳醫(yī)生的,你有家學—幫我先看看?!?/p>
他說著就解開腰帶,褪下褲子給我看。他腿上,特別是大腿根部、陰囊表面,斑斑點點的,令人見之作嘔—不是疥瘡是啥!
我找了點硫磺膏給他:“很正常的皮膚病,疥蟲感染所致,要用藥,多洗澡,勤消毒。我真奇怪了,你又不是住堂的學生,怎么好好的得上了疥瘡?”
云輝詭秘地一笑說:“就是不慎和住堂的學生接觸了,被傳染上了?!?/p>
我沒怎么留心他的話:“怎么,跟男生們一塊下堂子洗澡的?”
云輝哈哈一笑,然后很不正經(jīng)地說:“不是,跟一個女生,哈哈,那個哈哈……真沒想到,鄉(xiāng)下女孩子不講究衛(wèi)生……”他一邊笑,一邊齜牙咧嘴地撓著下身發(fā)癢的地方。到夜里,疥蟲就會很活躍,奇癢難忍,讓人無法不抓撓。云輝就一邊笑著,一邊咯吱咯吱地抓著,當時的那個狀況,真可以用“十足的丑態(tài)”來形容。
我突然就覺得他這人很惡心,忍不住喝問他:“你耍流氓的?玩弄單純的女生!”
云輝被我問得一愣,轉眼又變得嬉皮笑臉起來:“你什么話,哈哈……你,唉,癢死我,給我倒點熱水燙燙,快……你什么話啊你,哈哈,我們很有感覺的,我們有感情的,呵呵……”
我忍不住罵他:“你這個貨真價實的臭流氓,我要舉報你!”
那年,云輝也不過才26歲。他坐在我的床上,咯吱咯吱地撓癢癢,承受著審訊,哈哈大笑,似乎在聽著一個非常非常好笑的笑話。那咯吱咯吱中的笑聲,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伸過來、狠狠敲我腦袋的一只手,當時令我頭疼、頭暈目眩,現(xiàn)在依然如此。
云輝笑著說:“我們彼此彼此—我聽說了你的事,哈哈,估計蘇文麗要閹了你……”
我斬釘截鐵了一把:“我是不白之冤—蘇文麗和我吹了?!?/p>
“吹了”一詞,在上世紀90年代初很流行,不僅僅表示失戀,還表示誰“被”誰失戀。蘇文麗吹了我,搞得我“被失戀”,但我心情并不壞。
“吹了好,吹了干凈!蘇大小姐太假,說話扭扭捏捏,就像錢鐘書寫的那個蘇文紈,哈哈,讓人非禮她的心情都難有……”云輝說,“那你是不是決定和那個小女生繼續(xù)談下去?”
“沒有的事情,”我立刻糾正他,“我們只是純潔的師生關系,我們也沒談戀愛,我們……”
云輝又笑了。是一副瞇著眼睛壞壞的微笑,從此就留在我腦子里。每當他的名字或者本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瞇瞇笑會先他而到向我打招呼問好:
“純潔的師生關系,哈哈,那是你—我么,我肯定不純了,不但戀愛,還搞起了破鞋。不但搞破鞋,還共患難,得上了疥瘡—看來,我人生的幸福注定要在病態(tài)中開始!”
說完了,他還是笑個不停,手不停抓撓自己下身,似乎開心得要命,同時,也讓我在一瞬間體會到一種放肆的快樂。這種放肆,只有經(jīng)過90年代初的人才能知曉。從那時起,我們開始什么都不要:不需要崇高,不需要偉大,也不需要愛情,只要放肆的自己,哪怕是很低俗的快樂也會令我們神采飛揚—我就陪著瞇著眼的云輝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感覺,正合莎翁之詩“我們青春歡暢,恰如風行水上”。
2010年初的時候,我到云輝的辦公室參觀,看著他所收藏的一幅以中國人笑容為主題的當代油畫時,猛然想起,我們當初那種放肆的笑臉,肯定比畫上人還要夸張和丑陋。
云輝和那個女生的事情,終還是被人給透露了出去—我承認,我其實一直想首先透露出去,以減輕集中在我身上的輿論壓力。
但那個女孩子比我還要利索,大張旗鼓地跟自己的同學說跟蔡老師睡了。睡的原因很簡單:云輝要畫裸體,付給她十塊錢一次。云輝看中了她過于早熟的身體,而她看上了十塊錢。那時我的工資是八十八塊四毛二,可想而知十塊錢對一個農(nóng)村小姑娘的誘惑力有多大。而對于云輝來說,面對他迫切需要的裸模,他顯然不夠“藝術”,勾引了兩三次之后,這個道貌岸然的青年教師就和那個女生有了情況,直至疥瘡懲罰了他。
此事傳出后,當然比我的“強奸未遂”案子轟動性更強。蘇校長找到了云輝,告訴他,“嚴打”在即,要求他立刻做深刻檢查。蘇校長承諾,他會全力保住這位在他看來才華橫溢的青年美術教師。
云輝卻遞交了一份很認真的辭職書給校長。他跟校長解釋:“領導啊,我辭職跟這事無關,我要下海了,但正好順便給您省了個小麻煩?!?/p>
校長猛地一拍桌子,指著他鼻尖說:“你你你,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云輝拿出一條那時非常高檔的“恭賀新禧”香煙,紅彤彤地橫著擱在校長面前:“您留著抽,我要下海經(jīng)商了,回來給您捐一棟辦公樓!”說完,鞠了一躬就走了。
云輝說走就真走了。臨走前一天的傍晚,我和他到學校后面的天平河大堤上話別,看風景。大堤和河流的那一邊,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炊煙升起,大地悄然,風所堆積的云朵和藍天的藍色充斥著整個空間。我黯然神傷地送走好友,陪他一起抽著七塊錢一包的紅塔山。我們倆依然保持著沒有多少話可聊的傳統(tǒng),只簡單地談了幾句前途問題。最終,云輝說:
“其實,我肯定不是個下海經(jīng)商的料。不過是看人家熱鬧,湊熱鬧,跟風罷了。”
風很大,急匆匆地穿越平原,按照它的想法任意擺弄我們的頭發(fā)和想法。我就搗了他肩頭一拳,跟風說道:“你還有這個膽,我想都不敢想,只是隨風飄,把眼下的日子混過去?!?/p>
云輝哈哈一笑,然后一臉嚴肅地說:“我們都要聽風跑,風把我們擺弄成啥樣,就得那個樣子。我就是想試試—”他伸手向半空中一握,“哪一天能抓住風,看看我能不能把風刻出個什么樣子來?!?/p>
這是云輝在我記憶中最詩意的一面,短暫的一瞬,使我們清晰地看到各自未來的可能。風將推著我們,按照它的流動改變著我們,讓我們紛紛揚揚,讓我們起起落落。
云輝和我分別之后,我們兩人的生活真的徹底分別了。云輝去了南方的深圳,成為第一代的深圳外省人,那時叫“外來仔”、“內(nèi)地仔”。這位資深內(nèi)地仔經(jīng)常從深圳給我發(fā)新年賀卡和照片。有一張他站在一片如林的塔吊前張開雙臂,像詩人那樣滿臉的燦爛。有一次,他還拍過一份電報給我:“收集你全部身份證給我,速”。我看了他的電報一愣一愣的,打聽一下,說是深圳股票交易所開張了,在出售原始股。原始股是什么東西我不知道,但我的確收集了不少身份證郵寄給他,算是遠遠助他一臂之力。我?guī)椭e累了第一桶金。
不久后,他又渡海去了海南省。在海南,他跟我通過一次電話。寒風中,我從被窩里被喊起來,跑到教師家屬區(qū)小賣部里聽的電話。他說是他用第一部摩托羅拉3200型“大哥大”打給我的,也算是我平生第一次有幸接聽手機。第一句,就說出了當時一個非常流行的段子:
“此處錢多,人傻,速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結婚生子。老校長,也就是蘇文麗的父親,因為曝出了跟一個年輕女老師的“不正當”關系,被對手們轟下臺,我也光榮晉升為學校語文組主任,教導處副主任,好歹也當了個官。雖然想象云輝可能發(fā)了很大的財,但戀著鄉(xiāng)村里的安樂窩,也就沒有搭理他—其實,他在海南是虧錢的,還虧了不少。他后來在自己辦公室跟我回憶那段往事時說:
“那時虧的只剩一部大哥大了。我都計劃好了,實在熬不下去,到天涯海角去蹈海自盡,也算走得風風光光。哈哈!”
云輝現(xiàn)在有足夠的理由這么調(diào)侃當初的那個自己,因為他最終還是回來了,據(jù)他統(tǒng)計,他干過至少三四十份職業(yè),橫跨過十來個領域,掙過上千萬的錢,虧掉的(包括別人和自己的)更多。當他在南方掙到最后一筆百萬級的大錢之后,2000年,他果斷地帶著這筆錢和自己一肚子的精明利索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城市里。除此之外,他還帶回了自己的女人和兒子。
有關于女人,云輝坦誠,在外漂泊期間,他自己經(jīng)歷過太多太多了,合理合法的和非禮非法的,都有。經(jīng)歷得多了,他說:
“都那么回事,你跟她講愛情,她跟你講感情;你跟她講感情,她跟你講交情;你跟她講交情,她跟你講行情,呵呵,難辦。”
但當他還在深圳三迷五倒地做一家電子工廠的營銷經(jīng)理時,一個廣東人稱為的“北妹”女工找到了他。這個女工倒也不客氣,當著臺灣老板的面,扇了云輝兩個響亮的耳光,大罵一句:“蔡云輝,你這畜生,老娘找得你好辛苦!”
在場的保安都認為這個小北妹發(fā)了瘋的時候,云輝卻流露出了異常的溫柔,他笑著阻攔他們說:“哈哈,想躲的終究還是躲不掉……我還正在納悶呢,金娣,究竟是哪股風把你吹到我這來了!”
這個叫蔡金娣的打工女,就是蒲橋初中那個讓云輝得了疥瘡的女生。她一直在找他。她終結了云輝漂泊無根的性生活和情感遭遇,憑借著家鄉(xiāng)那段資深的愛情,金娣打跑了云輝身邊所有的女孩子,啟發(fā)云輝充分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并充分給予了云輝改過自新的機會。日后的事實證明,源自鄉(xiāng)土世界、由疥蟲做媒的資深愛情是能夠跨越行情、交情和感情的,金娣陪伴著云輝度過了最好的日子,也度過了最糟的日子,忍受了并感化了云輝的心猿意馬,教會了云輝不離不棄和對“情”字的大徹大悟。
總之,他們結婚了。金娣在云輝的指導下自學了會計,取得了相應的學歷,金娣則管住了云輝如風般飄來飄去的財富和內(nèi)心。兩人組成了黃金夫妻檔,像許許多多的小老板夫妻那樣,一個搞經(jīng)營,一個管財務,共同做了百萬身家,榮歸故里,憑借著云輝與廣東方面的人脈,投資搞起了物流。
與此同時,他們?nèi)缭傅赜辛艘粋€兒子:蔡聰。這對曾經(jīng)的師生夫妻,為了紀念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還給兒子蔡聰起了一個小亮的小名:小介。所有聽著他們叫聰聰蔡小介的人,都很好奇,“為啥叫小介,怎么聽起來像個小日本鬼子?”—他倆都是笑而不答。
在上世紀90年代初到目前為止的經(jīng)商熱潮里,鄉(xiāng)村美術老師蔡云輝的故事雖然輝煌,但其實太普通不過了。政府主導經(jīng)濟發(fā)展的風潮,就是歌子里唱的那股“改革開放的春風”,把很多類似云輝的人,從浮茫的眾生中吹出了原來的世界,聚攏起來,吹上了時代的舞臺。他們富有,見多識廣,可能比其他人有更多理由有優(yōu)越的心態(tài),也比其他人有更多的煩事……誰知道呢?
值得羨慕的富有真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而我長時間來都在攢錢,準備在縣城買一棟房子。我們的學校將跟天平鎮(zhèn)上另外的初中合并成為一所更大的學校,這也是一股風潮。但我無法競爭得過另外學校的老師,當了足足十年的教導處副主任也丟了,還做回以前的普通老師。也好,無官一身輕。
參加完云輝家的喬遷喜宴后,我就忙著自己學校合并與工作職務交接的事情—要跟新領導走動走動,要熟悉新學校的環(huán)境,要跟以前的同事結成更為緊密的聯(lián)盟以應對新學校的人的排擠等等??傊?,一堆子中國人專有的人情爛事。忙完這些爛事,也快過年了。
過年前后,我度日的主題是:每日回家聽老婆的嘮叨,查女兒的功課,再然后就在網(wǎng)上打八十分。老婆嘮叨我,要我趁著寒假招學生補課掙外快,我追查女兒,也是想辦法把她送到哪里去補數(shù)學。我的全部精力就這么耗在風吹草動的日子里頭,打著轉,沒滋沒味。
—其實,我也不算太枯燥。我繞過老婆,和蘇文麗以及曹玉娟都保持著聯(lián)系。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我們慢慢曖昧了起來,開始忘記了過去所有微不足道的恩怨情仇。特別是蘇文麗,她早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中里工作,嫁給了一個政府里上班的公務員。她的先生把自己的仕途不順,歸結于這個心高氣傲的太太以及她聲名狼藉的父親,對她并不是很好。別人兩口子的事,我不好說,但我和蘇文麗終還是和好了。每次我到縣城里開教研會,或者到教師進修學校進修時,我們總能聚上一兩晚。這是我們共同的小秘密,對于現(xiàn)在的人來說,其實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既不是我的“二奶”,我也不是她的小白臉。我們依然是純潔的戀人關系,并只有比當年更純潔。
至于曹玉娟呢,她初中畢業(yè)后輟了學,在鎮(zhèn)上開了服裝店—以前屬于販賣廉價服裝的那么一種店,現(xiàn)在隨著天平鎮(zhèn)規(guī)模的擴大,改換成了一個品牌專賣店。她名片上也印著“某某品牌天平總代理”的字樣,本名也改成了響亮的“曹妮”二字。我以前并不知道這些,還是在云輝家宴上,通過其他女學生的口得知她近況的。我便到那家店里找到曹玉娟,她只看了我一眼就驚呼:“紅兵!”她這一聲零距離的熱情,讓我徹底化解了所有的怨恨。
曹玉娟結過兩次婚,也離過兩次。她跟我坦陳,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前后兩任丈夫都指望著她掙錢養(yǎng)家,還要擺張臭臉給她看。重逢不到十天后,我和曹妮經(jīng)理最終在她的那輛小QQ汽車里做了愛。她抽著煙向我坦陳,這么做與我無關,而是她少女時代看了外國影片落下的浪漫后遺癥。雖然無論是車還是人,都有點不盡人意,但總算還是滿足了自己,也算補償了當年那個“強奸未遂”的我—通過曹玉娟運動的劇烈程度,我可以得知,她在第二次離婚后的兩年時間里,沒有一丁點實際的性生活……
哦,到此為止吧。我的生活就是這樣,乏善可陳,橫跨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與這世紀的頭十年。與云輝相比,我缺乏巨額的財富、缺乏戰(zhàn)果輝煌的業(yè)績、缺乏扣人心弦的故事,甚至足以自負窮清高也都很缺乏。每晚我掛在網(wǎng)上打八十分到凌晨一兩點鐘的時候,總冷不丁冒出一些話來令自己擔驚受怕:
“日復一日,我真的生活過嗎?也許我未能像應該的那樣活過!”
真的,不是說笑。午夜里思考這些終極性的問題,令我很不安,即使克制不住摸出一兩根煙抽抽,卻也不能讓我鎮(zhèn)定。我盡量避免觸碰它們,以防這些風中的荊棘刺傷我的手。但我心里并不羨慕云輝,大家都人到中年了,都在隨風逐流,為了一點點的獲得,要承受更多的無奈。我們的問題將誰也不會比誰少—這點才是這篇故事的全部。
過完年,我受老婆之托去看望她病重垂危的親伯母,正好抽空到縣城里與蘇文麗約會,順搭的還是曹妮經(jīng)理的車—這真是最滑稽的一趟差。
到縣城后,我與蘇文麗在說好的地方見面,然后逛街、吃飯,像兩個稚氣未脫的大學生那樣找了一家七拐八彎的旅館開房。兩人都關了手機,做一點令我們瘋狂的事情,像年輕人那樣激動得氣喘吁吁。再然后就是躺在床上休息,在二十點之前話別。像往常那樣閑聊間,蘇文麗告訴了我一件令人震驚異常的事:
“老朱,聽說云輝和他老婆帶著兒子在上海看病,他兒子得了一場大病?!?/p>
我那時正費神地往腿上套秋褲,聽到她的話,不禁心頭一涼。的確,過年的時候,云輝一家沒有回老家,我發(fā)短信息給他拜年,他也沒有回復我。我連忙問蘇文麗:“聰聰?shù)昧耸裁床??”蘇文麗也扯著內(nèi)衣往身上穿,搖頭:“不知道哎,聽說挺要命的!”我就不問她了,心里頭在默默地猜想。
和文麗分手的時候,我悄悄躲在黑暗中目送她遠去的背影。比起當年的消瘦與苗條,現(xiàn)在她略略有些臃腫,自從她的父親出事以后,她一直生活在陰影當中,臃腫的身形如同無限的怨恨。但我知道,和我在一起,她是真正快樂的。我也是。我們是可憐的一對,過去是,現(xiàn)在也還是。
我到醫(yī)院看到了老婆的伯母。癌癥已經(jīng)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通過五年前父親的死亡歷程,我能清晰判斷這位老人家也是來日不多了。心中陡然無限感傷。
從醫(yī)院出來后,我才想起云輝和聰聰,趕忙打一個電話給他。待機了很久,云輝終于接了我的電話:
“紅兵,你好—”
我問:“云輝,你人在哪里呢?”
云輝說:“上海!”
我問:“上海哪里???”
云輝說:“上海一家醫(yī)院!”
我心頭一涼:“你家小介他—”
云輝說:“你知道了?嗯,他沒有救了—”說完,他就在電話里嚎啕大哭起來……
云輝的兒子聰聰患上的病叫做克羅恩癥—也不能說患上的,現(xiàn)在很多醫(yī)生認為這病是基因缺陷導致。蔡云輝和蔡金娣生下聰聰?shù)臅r候,就在身體里埋了顆定時炸彈,這個炸彈就姓克羅恩。
只是因為聰聰,我才得以知道這個病的。負責治療這個病的醫(yī)生,也和我們一樣,對這個病癥的原因和治療了解甚少,但她能給未來做審判:在未來不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云輝將看著兒子蔡聰慢慢地不斷腹瀉、發(fā)炎、消瘦、腸道糜爛。
春寒料峭,我趕往云輝家中看望聰聰時,他們一家已經(jīng)從上海的大醫(yī)院里治療歸來一個多月了。依靠一種特殊的瑞典進口藥物,聰聰已經(jīng)控制住了嚴重的腹瀉和腸道感染,病情暫時得以緩和。只是暫時。我?guī)Я诵╁X和保健品看望這個瘦弱不堪的侄兒,心情非常復雜。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云輝的新居。這是一棟值得隆重跑梁的房子,一棟城邊上的聯(lián)體小房子。在歐美,人們都稱之為“TOWN HOUSE”,在中國,卻是不折不扣的豪華別墅了。
我從來沒有準備進云輝市里的家中。以前,要是逢年過節(jié)回家的話,總是他到學校里去看我,給我?guī)Ш脽煶?,給我講外面的故事。我也就是一個聽著,抽抽煙而已。能講這些故事的,不只是云輝一人,我大學里不少同學在外面也都混得如狼似虎—聽多了,很令人生厭。
但現(xiàn)在,因為聰聰?shù)亩蜻\,我可以坦然坐在云輝富麗堂皇的歐式客廳里陪金娣落淚,無論如何都要求她收下我五百塊的心意。
聰聰被云輝從樓上叫下來,禮節(jié)性地和我問叔叔好,然后捂著肚子又回到樓上去。他高而瘦,被厚厚的睡衣裹著,像是田間一個歪斜的稻草人。
我沒和聰聰多說什么,看到瘦小的他,我滿腦子想的全是那個在我宿舍里抓疥瘡的云輝。我在想,當年那個云輝放肆地笑,置換到今天,他還能做到么?
我和金娣聊病情,她告訴我說:
“醫(yī)生給小介做了檢查后,劈頭一句問我:你有沒有其他的孩子?那是一個女醫(yī)生,50多歲的老太太,話說得和氣得很。我當時就沒有反應得過來啊,朱老師。我就告訴她,沒有啊,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啊。醫(yī)生就跟我說,你看起來不大,夫妻倆趕得上,再生一個吧—我才懂了,當時就懵了,五雷轟頂,五雷轟頂—”
金娣話沒有說完,已經(jīng)哭得不成人形了。我就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五雷轟頂”的感覺我是知道的—五年前,在縣醫(yī)院取出父親胃癌晚期的病理報告時,我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就是被五雷轟著走完的。跌下臺階后,我靠著欄桿后嚎啕大哭,感覺頭頂已經(jīng)完全被轟裂了。
最終,在窗戶下抽悶煙的云輝沒有讓金娣哭下去。他過來命令他老婆不要再哭了,又對我說:
“紅兵兄,我們走,出去說。”
我和云輝就坐著他的“帕薩特”出去說。車出小區(qū),一路向西開,離市區(qū)越來越遠。我們不說話,云輝不停抽煙,不時遞給我。我一直在戒煙,為云輝眼前的這場變故,又陪著他抽起來。走了三五里路,云輝才開腔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怎么過去了,紅兵。這是我最難過的一道關。我過不去。”
我向前方看,提醒他:“云輝,你的心情我理解。集中精力開車—我們?nèi)ツ模俊?/p>
云輝機械地回答:“我們?nèi)ヒ粋€地方—我真不曉得怎么過去了。”
我猛抽一口煙,把自己嗆得要命:“好,我們?nèi)?!”云輝說去一個地方就去一個地方,我降下車窗,把煙屁股丟出去。風很有勁,瞬間把我們灌滿了。我才注意到云輝是在用120碼的速度飛馳。我大聲跟他吼:“兄弟,慢點,這個不是走路,你這是在撞風!這么快,要么你把風撞死,要么風撞死你!”
云輝也大聲說:“紅兵,我就是要帶你去看看風!我刻的風!”
我捏著自己的鼻梁骨,暗自叫苦不迭:難道云輝真準備一塊撞到風墻里頭,永不回頭?我是一陣陣地驚悚,忍不住一把一把去拉云輝的胳膊。
這段撞著風的路,還算能有個盡頭。云輝帶著我來到一個倉庫區(qū),都是一些高大得像墻一樣的房子,黑巍巍地堆在夜空中,如同一座座碑。我下車,長吐了一口氣,重重地把車門甩上,一邊跟著他往里走,一邊教訓云輝:
“兄弟,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是聰聰,五年前我是父親。五年前,我老婆跟我鬧離婚,父親病重,我供著小妹讀研,沒什么錢治,只能拖著,直至他老人家走了。我父親你是知道的,母親走得早,弟弟妹妹都小,又當?shù)之攱尩陌盐覀內(nèi)齻€給拉扯大……我也過來了,你不曉得吧這事。我那時,沒有想過有沒有路,我那時連說話的都沒有,我那時只有挺—”
云輝走在前面,稍稍停下了,轉頭跟我說:“紅兵,你從來沒有跟我說—”
我干咳了一聲說:“我那時也覺得過不去,過不去就不過了,一個人扛;有路才跟兄弟一塊走!”
云輝說:“好,我給你看看我這一個月的路!你看看我能不能走?!?/p>
云輝帶我到一個倉庫門口,打開了門,打開了燈。光亮起,一個足球場般大小的倉庫里空空蕩蕩,正中央架著一部高聳的人字梯。除此,還是空空蕩蕩。
“紅兵,你看看這里。從上海回來后,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這里來?!?/p>
我跟著云輝往里走,仰頭看著這棟陳舊的倉庫,聽著云輝的聲音回蕩,問他:“是啊,這里安靜,能清凈清凈?!?/p>
云輝又點一支煙吸著:“我本來租這個倉庫,是想存存公司的貨。小介生了病,公司業(yè)務一直停著。我現(xiàn)在用它放點別的?!?/p>
我環(huán)視倉庫,問:“放什么?什么也沒有么?!?/p>
云輝吐出一串長煙,悠悠地說:“有,我放的是風!”
我一愣,還是捏自己的鼻梁骨,問他:“什么風?”
我倆已經(jīng)走到梯子下面,云輝登上一階,告訴我:“我用來雕刻的風!”
我還沒有從前一個愣頭中緩過來,又一愣,這才注意到,在樓梯下面,散亂丟著很多工具:手動小磨機、磨頭、點線器、砂紙、水砂紙拋光片、切割片、雕刻座、手錘等,亂七八糟的。
我立刻猜到他定是內(nèi)心苦悶,想重操舊業(yè)加以排遣—這個真管用,父親走的那半年,我突然想重寫詩。真寫了很多篇,最后一把火燒了給父親。我就問他:“你在這里搞雕塑?”
云輝慢慢地爬上了樓梯的頂部,坐了下來,還在抽煙并咳嗽得厲害—我猜他這陣子一定抽了不少煙,心肺相連,傷心則傷肺,兩敗俱傷。
云輝在梯子上告訴我:“紅兵,我到很多地方去過。吹過很多地方的風。南邊,北邊,海風,山風,路上的風,湖邊的風……”
“嗯,我也是,鄉(xiāng)間,風總是很大?!蔽疑焓址龇€(wěn)梯子,非常擔心他被風給吹下來。
云輝說:“兄弟,你不知道,我被風吹倒過多少次!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起不來了??擅看闻榔饋碇螅枷?,這風究竟能多大。當年,我到天涯海角蹈海自盡的時候,吹到了這輩子最好的風。風從寬闊的南海上吹過來,熱烘烘,暖得不得了。想想,自己這么個走法,未免太煞風景了,太對不起這么暖和的風。”
我仰頭看著云輝想這小子傷心過度,有點迷了心竅了,得盡快把他弄下來,就說:“你下來吧,兄弟,梯子頂上比天涯海角危險多了!”
云輝揮手,說:“沒事,我沒事。我在深圳畫家村討飯吃的時候,經(jīng)常想,把我看過的那些風給畫出來—不是畫風景,就畫風本身。我試過很多次,做不到。風怎么可能被畫出來,它們是活的,它們動蕩不止,它們比任何東西都難畫!”
我不住地點頭,附和云輝,心想,回去一定要給云輝找一個好的心理醫(yī)生。我沒體驗過痛失愛子的痛,恐怕和雙親去世又不是一個數(shù)量級的。
“……想了這么久,我才相信,風,你不能畫出,你只能雕刻它,順著它的紋理,順著它的來龍去脈,順著它閃動的筋骨雕刻它。這個想法,我真的,想了很久了,雖然荒唐,但我信它能成真。要知道,一個多月前,聰聰出事的那天,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么擺不平的事情。可是,這一次,我徹底趴了。紅兵兄,真的。風很大,我不成了。”
我高聲安慰云輝:“兄弟,這個,不是過不去。這個只是太不幸。兄弟,不幸,你左右不住的?!?/p>
云輝說:“是啊,我只有在這里刻風。你看,這空空蕩蕩里頭,全是我刻下的風。你看不到,但可以感覺到的。我把自己全刻在風里頭,你可以看得到的?!?/p>
我聽著,傷感不已:云輝這次的確被他自己給打倒了。我理解他,理解他的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威風八面的校長奈何不了他,以前的貧困潦倒奈何不了他,事業(yè)的起起落落奈何不了他。但這次,終于如他所說,風把他打倒了。
我側耳傾聽,寒風擠過通風口流經(jīng)倉庫空蕩蕩的上空,發(fā)出別樣的嗚咽,吹得電燈搖搖晃晃。風吧,的確是風,尖銳地打著唿哨,像剖開一切的尖刀,一束束的鳴鏑。這風絕非云輝所能雕刻的。它們粗壯,彪悍,從曠野中來,帶著那種壓倒一切的狂傲與不羈。它自有自己的意志,永遠呼嘯在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它們是主宰,正消磨一切。我們兩個卑微的人,又如何與之抗爭。
云輝坐在梯子頂上,丟了煙屁股,聽著風聲,他撐著額頭,無聲落淚。是那種無助的哭泣。這個富有而成功的男人終于知道絕望了。
我也盤坐了下來,陡然相信了他所說的,他真的在刻風。我可以看到,一個月來,每天晚上,云輝握著手錘和雕刀在寒風中雕鑿的姿態(tài),他或許只是在排遣苦楚,或許只是想和風搏斗一場。
或許,他真的是在很認真地雕刻著風—他是能做到的,他諦聽著風,摸索著風的紋理,雕鑿著風的脈搏,在風中雕刻出過往的歲月,空曠的鄉(xiāng)村,生機勃勃的南方,暖和的天涯海角,撲倒的兒子,浸透歡樂和痛苦的那些臉孔……他將一直雕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將在這個盛滿風的雕塑的倉庫里,要陪著朋友蔡云輝坐多久。風一刻不停地叫囂,提醒著我們的處境。在陪伴朋友和風的時候,我編了一個手機短信:
“生活,就是穿流眼前的風。你刻下,你看到,無論風被風吹多遠,你在風里!得于風中,盡失于風中?!?/p>
我想,這個消息究竟可以發(fā)給誰?云輝么,不是!金娣么,不是!曹玉娟?蘇文麗?還是,我的妻子……
最終,我僅僅把它發(fā)給了我自己,朱紅兵—一個人到中年,正隨風敗落的鄉(xiāng)村語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