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一
梁琴是“寢園”綠化的承包商和管理者,她帶著八條漢子,把幾百畝的“寢園”綠化得仿佛仙境。每年歲末,“寢園”管理處把結算好的費用打到梁琴的賬戶后,主任老潘總不忘感慨地說一句“辛苦了”。梁琴確是辛苦,把樹苗費用、養(yǎng)護費用、八條漢子工資、各種稅費,還有暗中給老潘的“紅包”等等開銷除去以后,年凈賺十萬元,付出的辛勞與收入的喜悅落差很大。梁琴總想不做這個項目了,卻又有些慵懶,畢竟“寢園”綠化項目已經(jīng)輕車熟路,再加上手下的八條漢子經(jīng)常對梁琴說“梁姐,我們一家老小可都依靠您了,您要是不做了,我們就得去喝西北風”,愛面子的梁琴就這么微笑著,一年一年地拖下來了。
“寢園”管理處主任老潘是一位嗓門亮堂的中年男人,平臉,大耳朵,說話時耳朵會動,要是遇上緊張的事,即使不說話,耳朵也會動,動得頻率逐漸加快,讓對面的人心慌意亂。讓人心慌意亂的老潘,倒不是貪婪之人,每年都拿梁琴的“紅包”,總有些過意不去,不拿心里又覺得不平衡,于是總想在權力范圍之內,不動聲色地回報梁琴。每次見到梁琴,總會真誠地講“有事說話”,忙碌的梁琴也總是笑著說“等我死了,給我留塊好地”,老潘馬上回應道“隨便挑,免費”。
那天,梁琴突然找到老潘說,主任,有件事要麻煩您了。
梁琴承包“寢園”綠化項目五年,大事小事沒有“麻煩”過老潘。梁琴每年給老潘的“紅包”雖然不厚,但還說得過去,真要是“麻煩”一次,老潘也不能推托,所以老潘心里發(fā)緊,梁琴五年都沒有“麻煩”過他,現(xiàn)在突然要“麻煩”,是不是動靜很大的事呀……于是,老潘上下看著梁琴,嘴巴、耳朵一齊動著,口氣卻很輕松地說,你不是好好的嗎?連汗毛都是健康的,你還要地?
梁琴擺手說,我弟弟梁曉光想來“寢園”上班,您能接收嗎?
老潘心里舒緩了,關切地問,你弟弟不是在賓館上班嗎?五星級賓館不待,想到這兒來?
梁琴語調傷感地說,我弟弟不想見人,不想看見活人。
老潘緊張地問,為什么?
梁琴講起弟弟的經(jīng)歷,眼圈始終紅紅的。我弟弟曉光從小就是一個自卑的孩子,原因很簡單,是他那一頭白毛造成的,不知為什么,我們兄弟姐妹都是黑頭發(fā),唯獨他是白頭發(fā),從幼兒園開始,“白毛鬼”的綽號就伴隨著他成長,從小到大,他性格孤僻、多疑,又膽小,愛幻想,沒有一個好伙伴。我們帶他看過許多家醫(yī)院,都說是血液的問題,就像白癜風,沒有辦法治愈。家里也想過給他染發(fā),可是他有嚴重的皮膚過敏癥,十歲那年給他染過一次,半個小時以后,他的臉腫得像是小豬頭。十八歲那年,他自己又偷偷地染過一次,還是腫,腫脹得更厲害,像是大豬頭。我們全家商量,要是給他剃光頭呢?后來給他試過,依舊不成,剃完光頭的當天晚上,他的臉又腫了,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臉才慢慢消腫。從那以后我們才知道,他的白發(fā)不僅不能染,也不能完全剃掉,否則就會誘發(fā)嚴重的皮膚過敏癥。沒有哪個醫(yī)生能夠解釋這種怪病,面對曉光求助的目光,醫(yī)生們都是默默無語的樣子,最后還是一個心理專家說話了,小伙子,白頭發(fā)怎么了?你看現(xiàn)在有多少姑娘、小伙子還花錢把頭發(fā)染成黃發(fā)、紅發(fā)了,白頭發(fā)沒關系呀。別理他們,走自己的路,就是要讓自己與眾不同!我弟弟梁曉光,也只能接受白發(fā)這個現(xiàn)實。他不再染發(fā)了,不再光頭了,看上去人也心平氣和了。但他也更加不愛說話了,常年戴著一頂棒球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差點把嘴巴都蓋上了。我弟弟梁曉光不想見人,我每次見到他,都能感受到他內心巨大的痛苦。
老潘有些動情,深吸了一口氣,敞亮地說,梁琴妹子,“寢園”我說了算!讓你弟弟明天來,見個面。
第二天,梁曉光來“寢園”面試,說是面試,不過走下過場。
主任老潘對梁曉光的第一印象不錯,正待問問其他情況,梁曉光忽然提出來,要在園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工作環(huán)境。
老潘說,著急啥呀,以后有的是時間走,怕你走不動呢。
梁曉光立刻禮貌地站住,一腳在門里,一腳在門外,眼睛閃亮地說,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后是以后。
老潘欣賞喜歡“寢園”的人,于是揮揮手,讓梁曉光隨便走,又不忘囑咐說,看見祭奠的人,不要亂說話,悲傷之人容易發(fā)火,雖然這里綠樹成蔭,可你記住了,這里不是公園,這里是墓園。
老潘話音剛落,看見的已經(jīng)是梁曉光的背影了。老潘心里欣喜地罵道,這小子,腿腳倒是利落!白頭發(fā)怎么了,不難看呀!
二
在“寢園”上班,梁曉光非常愉悅,因為“寢園”職工三十多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白發(fā),沒有一個人問過他白發(fā)是染的還是先天的,這讓梁曉光更加認準來“寢園”上班是一個正確的決定,甚至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轉折。
梁曉光負責巡園工作。巡園人的工作很簡單,沒有技術含量,就是特別地辛苦,需要四處巡看,看看有沒有祭奠的人不按照“寢園”的規(guī)定行事?!皩媹@”是全市最大的民辦墓園,管理非常嚴格。比如燒紙錢,絕不能在墓碑前燒,要在指定的甬道旁,把燃燒起來的冥幣,丟進由汽油桶改制而成的專用的“燒紙桶”里,以此確保環(huán)境衛(wèi)生。管理處明文規(guī)定,寄托哀思不能不守規(guī)章制度,也不能隨便扔棄垃圾。祭奠結束后,巡園人要用和藹的語氣提醒家屬,盡量帶走垃圾,保持墓園整潔。至于放鞭炮,除了下葬時可以放一些,一般情況下祭掃,絕對禁止燃放鞭炮,就是在清明節(jié),也不允許家屬在園區(qū)里燃放鞭炮。想放鞭炮,在園區(qū)外面規(guī)定地點燃放?!皩媹@”的規(guī)章制度非常嚴格,正是因為嚴格,所以贏得了良好的口碑,成為許多亡者家屬首選的墓地。家屬們都遵守“寢園”的規(guī)定,沒有發(fā)生過因為祭奠亡人而導致活人打架的事。
巡園人梁曉光中規(guī)中矩、文明禮貌,工作半個月了,沒有與祭奠人發(fā)生過爭吵,甚至還有一家人特意找到潘主任,激動地表揚梁曉光,說是他們在祭奠時,忘記帶杯子了,沒有辦法給老父親的在天之靈敬酒,梁曉光得知后,跑了一身大汗,拿來一個高腳酒杯,輕輕地擺放在了墓碑前,事情不大,但是他們萬分感激。老潘聽到亡人家屬如此表揚自己的員工,非常高興,當天在職工會上表揚了梁曉光,號召大家向梁曉光學習“敬業(yè)愛園”的工作作風。
巡園人除了這些日常工作,還有一項工作比較艱辛,巡視有沒有人故意破壞墓碑,既不能破壞別人的,也不能破壞自己的。離奇的事發(fā)生過,比如自家人破壞自己親人的墓碑,然后以此訛詐管理處賠償,這樣的事非常棘手,因為很難抓住現(xiàn)行,即使管理處報案了,公安人員來了,因為沒有直接證據(jù),面對家屬痛苦、悲傷的表情,也不好定罪訛詐,最后只能管理處做些賠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有更離奇的事,曾經(jīng)有一家人,死者后續(xù)妻子的孩子,想把自己母親的骨灰與死者合葬,前妻的孩子不同意,絕不允許三人合葬。后妻的孩子說,他們是登記的合法夫妻,為什么不能葬在一起?前妻的孩子還是不同意,于是兩撥的孩子大動干戈。后續(xù)妻子的孩子鋌而走險,膽大妄為地暗中挖開墓穴,偷走了死者的骨灰,前妻孩子得知后暴跳如雷,找到了管理處,甚至上了新聞節(jié)目,鬧得沸沸揚揚,最后雙方上了法庭,雖然后續(xù)妻子的孩子承擔了法律責任,但是管理處也有相應的責任,為此支付了數(shù)目不小的賠償金。
每次開會,老潘對巡園人叮囑最多,一再強調巡視工作非常重要,絕對不可小覷。梁曉光每次聽到潘主任對巡園人的叮囑,都是不住地點頭,有一次已經(jīng)伸出雙手,兩個巴掌就要鼓掌,可是雷厲風行的老潘已經(jīng)講話完畢,宣布“散會”了。梁曉光舉起來的雙手,好半天都沒有放下來。后來他在巡園時,想起主任老潘的講話,還是特別激動,竟然獨自鼓起掌來。自己不想見人,不想跟大家在一起,竟然還能做著這么有意義的事情,這是一件多么兩全其美的事呀!
“寢園”的面積很大,分為東、西、南、北四個墓區(qū)。梁曉光負責西區(qū)巡園,他不像其他三個巡園人,找機會就會坐下來休息。梁曉光不,每天上班,盡責盡職地巡視,除了中午吃飯時大家能看見他,其余的時間根本見不到,再后來,甚至他都不在休息室吃飯,端著飯盒,在墓園里吃,影子一樣飄忽不定。他來得早,簽完到后,就去墓區(qū)了,下班后,大家都走了,他才回來。除了門衛(wèi)能夠看見他上班、下班的身影之外,再有就是早來晚走的老潘了。每次老潘看著梁曉光,總會感動得表揚“曉光,干得好,可是也要勞逸結合呀”,說這話時,還不忘拍拍梁曉光的肩膀,那神情像是兄弟又像父子。
時間過得很快,梁曉光報到時還是早春時節(jié),現(xiàn)在陽光已經(jīng)更加明媚、更加熱烈了。梁曉光巡園時,開始打傘了,是一把紅色的旱傘,紅色的旱傘在綠色樹木、黑色墓碑中穿行,像是一幅和諧的畫作。梁曉光是四個巡園人中唯一打傘的人,其他三個人都是中年漢子,頭上戴頂寬檐草帽就算是遮陽了。他們遠遠地看見梁曉光打著紅傘在墓區(qū)間穿行,臉上笑容一片,但是沒有人嘲笑、揶揄,他們似乎對這個白頭發(fā)青年的一舉一動,全都心照不宣地給予很大的寬容。梁曉光告訴潘主任,他必須得打傘,他恐懼太陽,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難受得睜不開眼睛,感覺有千萬根尖銳的銀針爭先恐后地扎向他的眼睛,除了眼睛,頭皮也是特別地難受,火辣辣地疼,總感覺頭皮馬上就要燃燒起來。
紅傘下的梁曉光,沿著墓區(qū)的甬道慢慢走著,偶爾停下來,轉過身子,看一看排列整齊的墓碑,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像陽光一樣深遠。他喜歡站在甬道一端,靜默地遙望另一端,要是選好角度的話,他能看上好長時間。
梁曉光負責的西區(qū),墓碑的樣式整齊劃一,被管理處稱為“精裝修”墓區(qū)。墓碑的造型、石材、尺寸都一樣,每個墓穴的面積也一樣。與西區(qū)毗鄰的南區(qū),屬于高檔墓區(qū),墓碑、基座都是亡人家屬遵照死者遺愿或是死者生前職業(yè)、愛好等特點自行設計的,每個墓穴的占地面積也大,當然價錢也高?!熬b修”的西區(qū)一平米八萬元,每個墓穴加上基座,都是不到兩平米的面積,而“高檔社區(qū)”的南區(qū),一平米十六萬元,比西區(qū)整整多出一倍,而且南區(qū)的每個墓穴,不能少于五平米,也就是說在南區(qū)買塊地,肯定不會少于八十萬元。西區(qū)的墓穴已經(jīng)滿了,南區(qū)還有部分地塊,正在整修地面,準備大搞綠化。
這段時間,梁曉光了解到“寢園”的不少情況。
“寢園”的征地用途就是墓園,很純粹,不像有的墓園,原本征地用途是別的,后來偷梁換柱改成墓園的,那樣的話,隨時有可能因國家征地而被迫遷址。而“寢園”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七十年不會改變墓區(qū)的性質?!皩媹@”的管理好,再加上墓穴價格合理,離市區(qū)也不算太遠,同時又毗鄰運河,正門里面,還有一座早年的大廟,“廟在先、墓在后”,這是最好的墓地,屬于風水寶地,許多有些身份的人故去后,家屬是首選“寢園”。
梁曉光深愛著“寢園”,喜歡這里的草、木、碑,忠實履行巡園人的職責,只要還有一點勁兒,他就巡視,實在走不動了,感到腳板火燒火燎的時候,才坐下來休息。休息時,他喜歡找一處墓穴,面對墓碑坐下,一邊看著墓碑上面的亡者照片,一邊把斜背在肩的大號水壺取下來,把水倒進壺蓋,慢慢地喝,慢慢地看,遙遠地想。
墓碑上,有的有死者的照片,有的沒有,只有名字。死者有老有小,“黃泉路上無大小”。年齡大的,不一定就是老死的,得病死的;年齡小的,也不一定是出了意外或是自殺而死。面對墓碑,梁曉光能夠猜測出來亡者死亡的諸多原因,有時今天認為猜對了,明天又給推翻,繼續(xù)猜。猜測死者的死去緣由,成為梁曉光每天上班時最大的樂趣。比如0367號墓穴,梁曉光反復猜測很多遍了,還是不斷地推翻先前的猜測,始終不能肯定墓主的真實身份和死亡原因。
0367號墓穴的主人,名叫何蘭枝,出生于1992年,死亡時間是2012年,這個只有二十年生命經(jīng)歷的姑娘,因為什么死去的呢?何蘭枝長相甜美,瓜子臉,眼睛細長,盡管墓碑上鑲嵌的是黑白照片,只有兩寸大小,但也能看出來,生前是一個皮膚白皙、氣質上佳的姑娘。梁曉光分析,從她葬在西區(qū)來看,何蘭枝的家境不是太好,肯定不是“富二代”,但也不會窮到哪里去。這么年輕就死了,她的父母、親人肯定悲痛欲絕,應該風光安葬才對,才能寄托親人的悲痛心情,既然能夠接受一平米八萬元的價格,怎么就不能把孩子葬在更好一些的南區(qū)呢?如此看來,何蘭枝的家境還是不好確定。另外還有一個疑團,作為九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子,叫“何蘭枝”這樣土氣的名字,她的父母應該不是城市人,僅從名字分析,可能是居住在城市里的鄉(xiāng)下人。眼下居住在城市里的鄉(xiāng)下人,大體上分為兩種人:一種是經(jīng)過多年打拼,再加上機遇,已經(jīng)成為有錢的人;另一種依舊貧困,掙不了多少錢,勉強在城市生活。除了兩端,中間階層似乎并不多。那么何蘭枝的家屬于哪個階層呢?她緣何而死呢?
梁曉光望著何蘭枝的墓碑,心里特別懊悔,自己要是早來一個月就好了,他來“寢園”上班時,清明節(jié)過去了,掃墓高峰已經(jīng)結束了,否則就能看到何蘭枝的家人,就能判斷出來何蘭枝的真實情況,他還可以借著巡園人的身份,打聽清楚何蘭枝的具體死因。
梁曉光站起身,呼出一口大氣,掏出白色的手絹,圍著何蘭枝的墓碑,前后左右地擦了擦,然后繼續(xù)巡園。他還要去看0289號墓穴,那是一個跟他同齡的男孩子,也是1989年出生,去世五年了。到底因為什么原因去世的,同樣需要梁曉光慢慢地猜測。
梁曉光打著紅傘,慢悠悠走在甬道上,他特別喜歡紅色、綠色和黑色,眼下這三種顏色全都真實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心情愉悅,禁不住笑了起來。
梁曉光很享受這份工作,他跟姐姐梁琴說,我想在這里工作一輩子。梁琴說,只要你喜歡就好,老潘今年五十歲,“寢園”是民營企業(yè),最大的股東是老潘的遠房親戚,只要老潘想干下去,人家就不會辭他,老潘是自己人,他不會解聘你的。梁曉光笑起來,說,姐姐,你真好。梁琴說,我再好,也是你姐,不能跟你一輩子,你還要找個女朋友,還要結婚的。梁曉光原本微笑著,聽了姐姐的話,忽然面無表情,懶散地說,不急。梁琴“唉”了一聲,愁苦地說,你都二十五歲了,還不急?
梁曉光瞇縫起眼睛,看著姐姐,沒說話。
三
梁琴平日不在“寢園”,她有許多事要做,聯(lián)系樹苗,聯(lián)系農(nóng)藥,聯(lián)系肥料,聯(lián)系進貨渠道,聯(lián)系吊車、拖車、灑水車等等,想到的和想不到的瑣事,每天上下左右地纏繞著她,無論什么時候看見她,她都在舉著手機打電話,都在跟電話那端的人解釋著什么。梁琴不是天天都能見到弟弟曉光,可是她只要來到“寢園”,跟老潘說完工作上的事,第二個話題就是弟弟曉光了。老潘知道梁琴疼愛這個弟弟,盡量把梁曉光工作的事說得詳細,不讓梁琴擔心,出現(xiàn)在老潘嘴里的梁曉光,被鑲嵌了許多贊美的詞匯。
只不過……他太內向了,跟誰都不說話。老潘最后又憂慮地說,總要想個辦法,讓孩子快樂起來才好。
梁琴說,曉光喜歡靜,要么他到這來?
是呀。老潘感慨地說,我那兒子,跟曉光正好相反,天天像條鯉魚一樣活蹦亂跳,一刻都不停閑。
個性不一樣。梁琴說。
老潘又說,哪天讓我兒子跟你弟弟認識一下,相互中和,取長補短。
梁琴見過老潘的兒子,與曉光反差極大,跟曉光同歲,女朋友已經(jīng)換了好幾個,什么新潮追趕什么,總是走在時尚的前面。
梁琴擔憂地說,恐怕曉光接受不了小潘的做派。
老潘嘴巴、耳朵一齊動著,說,不試試,怎么知道不接受?
梁琴笑起來。這時手機響了,她趕緊接聽,舉著手機,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了辦公室。
關于梁曉光和老潘兒子相識的事,老潘和梁琴也就是這么一說,說過去也就忘了,兩個人的事情都太多了,都沒有放在心上。
四
老潘的兒子小潘是個機靈鬼,一點兒都不像魁梧的老潘,不僅身材瘦弱,個子也矮,除了兩個大耳朵跟老潘的耳朵相似,其他沒有相像的地方。小潘愛好廣泛,動漫、音樂、街舞,所有時尚的事情小潘都喜歡,只要喜歡,馬上就能學會。就說日本的動漫,就是因為喜歡,小潘在沒有老師的情況下,靠著自學,把日語說得上下翻飛。有時老潘問他話,小潘沒興趣回答,問煩了,就開始說日語。起初老潘沒當回事,以為小潘故意糊弄他,拿他取笑。有一天,鄰居家在“北外”讀日語專業(yè)的孩子回家,老潘調侃小潘道,你不是會日語嗎?怎么不跟人家對話?小潘“哼”了一聲,走出屋門,站在樓道里,和鄰居家的孩子說起日語來。老潘趕緊開點門縫偷聽,聽著,聽著,似乎明白了,原來兒子真會講日語呀!事后老潘偷偷去問那個學生,小潘的日語怎么樣,能聽懂嗎?那個“北外”大學生告訴老潘,小潘的日語講得好,發(fā)音非常純正,能去外交部當翻譯。老潘驚訝得連聲問了幾次,終于確定小潘會講日語。過去老潘總說兒子小潘不務正業(yè),天天就知道玩兒,總是為小潘的未來擔心,梁琴每年給他的“紅包”,他一分錢都舍不得花,也沒有告訴老婆,全都悄悄地存在銀行里,等著將來能為小潘救急??墒茄巯?,因為小潘會講日語這件事,讓老潘徹底踏實了,并且樂觀起來,看來“散養(yǎng)”不比“圈養(yǎng)”差,小潘有了一技之長,將來不愁飯碗了。
小潘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負責活動策劃,忙起來幾天不見人影,閑下來,天天在家里晃蕩。小潘的穿著打扮都是藝術范兒,留著馬尾辮兒,從后面看過去,像是一個窈窕的女孩子。以前老潘總想讓小潘把馬尾辮兒剪了,后來見他日語說得流利,沒有荒廢青春,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星期六的晚上,老潘看見小潘倚在沙發(fā)上,舉著手里的iPad,大呼小叫,興奮得手舞足蹈。自從老潘知道小潘會講日語以后,對他刮目相看,對小潘的事也上心了,于是湊過去看,心想什么節(jié)目讓他如此興奮?原來是一檔歌手選秀節(jié)目。小潘忘情地看著,老潘湊在旁邊看,他都沒有發(fā)覺。
這不是曉光嗎?老潘喊了起來,這小子還會唱歌?!
小潘嚇一跳,趕緊揮手,老潘,您就別湊熱鬧了。
小潘在家、在外都管他爸叫“老潘”,起先老潘聽了,火冒三丈,說他沒大沒小。小潘說,全國人民都管鄧穎超叫“鄧大姐”,偉人鄧小平,全國人民都稱作“小平同志”,不都是直呼其名嗎?您算什么?老潘瞪著眼睛,接不上來。小潘接著說,要不,我稱呼您“潘大人”,倒是好聽,可是容易讓人想起潘仁美……老潘被兒子整得沒脾氣,賭氣說,你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又感嘆道,兒大不由爺呀。從此以后,小潘就一路“老潘”的叫下去,時間長了,小潘偶爾叫聲“老爸”,老潘還感覺別扭,不適應。
小潘說老潘“湊熱鬧”,老潘反駁道,我怎么湊熱鬧?這是我們園里的。
死人?小潘笑起來。
老潘打了小潘腦袋一下,什么死人,活人!他叫梁曉光,你看,白頭發(fā),沒錯。我們園里的梁曉光就是白頭發(fā)。
小潘的嘴角都要咧向后腦勺了,人家這是染的,不是“少白頭”。臺灣歌手巫啟賢就染過白發(fā),是黑頭發(fā)染的。
老潘急了,你怎么知道是染的呢?萬一“少白頭”呢?
小潘還真給問住了,轉過身子,認真地問道,老潘,這個歌手真是你們園的?
老潘又看了一眼正在舒緩歌唱的歌手,身材、長相,沒錯,就是梁曉光,梁琴的弟弟梁曉光呀。
小潘看著老潘著急的樣子,眨了眨眼,吸了一口氣,眉毛皺在了一起。小潘開始認真思索這件事了。
選秀歌手叫阿亮,顯然“阿亮”不是真名字,肯定還有別的名字,“阿亮”與“曉光”也算接近,大概取個意思相近的藝名吧。主持人問阿亮的職業(yè),阿亮沒說,只是強調了一句,是一個大家想不到的職業(yè)。阿亮的話,把主持人的精氣神兒調動起來了,非要追問阿亮到底何種職業(yè),現(xiàn)場的歌迷也是一片追問聲。阿亮神秘地說,假如他能進入十六強,他一定告訴大家他的職業(yè)。
看著阿亮神秘的樣子,經(jīng)常策劃廣告方案的小潘,靈光乍現(xiàn),斷定阿亮真有可能在墓園工作。
小潘試探說,老潘,明天我去你們園看看。
可以呀,梁曉光特別好,你們可以做朋友。他不愛說話,你愛說話,正好幫幫他。老潘說完,又自語道,看不出來,曉光唱歌唱得那么好,都上了電視,這孩子不一般。老潘又想起來管理處的職工跟他說,梁曉光巡園時,別人老遠就能看見他嘴巴不停地動,好像自己跟自己說話。現(xiàn)在看來,他不是自己說話,那是在唱歌,是在準備比賽呢。
小潘聽完老潘的詳細介紹,準備要去“寢園”探個真?zhèn)危偃纭鞍⒘痢本褪恰傲簳怨狻?,這件事就有意思了。喜歡策劃的小潘,不僅有好奇精神,還特別有鉆研精神。
轉天早上,小潘去了“寢園”。老潘告訴小潘,你去西區(qū)找吧。看見紅傘,你就看見他了。小潘驚訝地說,打紅傘?老潘笑道,是呀,有個性吧,唱歌的人都有個性,快去吧。
小潘去了西區(qū),遠遠地看見一把紅傘在綠色的波濤上起伏。小潘幾步并作一步,快步走到近前,見多識廣的小潘,面對梁曉光,驚得說不出話來,紅傘下正是在選秀的舞臺上把歌曲唱得魂牽夢繞的阿亮!
阿亮……原來也叫曉光!小潘幾乎喊起來了,阿亮……你……你在這里上班?
剛才梁曉光看見奔跑過來一個人,他借助傘的遮擋,在暗中瞄著來人,正在猜測來人是選墓穴的還是看看環(huán)境的,哪里想到,這個人直奔他而來,竟然認識他,還喊出了他的名字“曉光”。
我就知道你不同凡響。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小潘,面對著“阿亮”,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認識你,我不叫阿亮,你認錯人了。梁曉光后退了兩步,手腳還有目光都帶著戒備,似乎只要他轉過身去,就能抽出一把匕首或是其它的暗器。
你本名叫梁曉光,藝名叫阿亮,對吧?阿亮,你……你不要多疑,我是老潘的兒子,老潘是我爸。
老潘是誰?
你們主任,潘主任,潘得理。
梁曉光見來人倒是說得對,可就是不能把眼前這個小潘跟主任老潘聯(lián)系上,怎么看怎么不像父子。于是干脆直截了當?shù)貑?,你到底要做什么?/p>
你現(xiàn)在有多少粉絲,你知道嗎?我太佩服你了,都火成這樣了,還能躲在這墓園里……認真地巡園,不同凡響呀。小潘越發(fā)覺得不可思議。
你肯定認錯人了,我是叫梁曉光,可我不是阿亮,我也不會唱歌。梁曉光面無表情地說,你肯定搞錯了。
你在臺上面對著鏡頭說過,只要進入十六強,就把你的職業(yè)向大家袒露,我當時想過無數(shù)種職業(yè),唯獨沒想過墓園的巡園人,而且還就在老潘的“寢園”,等于就在我眼皮底下呀……我過來看你,因為熱愛你的歌聲。小潘怎么都不能壓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在“阿亮”面前,感覺自己都要變成塵埃了。
我再說一遍,我姓梁,不叫阿亮。梁曉光說完,低下頭,對小潘說,你快走吧,不要打擾別人,人家都在安睡,你在這里大吵大鬧,不禮貌吧?
梁曉光說完,快步走了。
小潘怔了片刻,等到醒過神兒來,“阿亮”已經(jīng)不見了。小潘想了一會兒,越發(fā)覺得“阿亮”神秘。他突然想拍幾張照片作為紀念,只要阿亮繼續(xù)往下唱,不被淘汰,他拍下的照片就大有價值。于是,小潘開始尋找起來,可是不見了紅傘。
梁曉光躲開了小潘,舒緩了一下精神,繼續(xù)巡園。
走著走著,不知為什么,梁曉光又來到了何蘭枝的墓前——只要看見何蘭枝,所有的事情,立刻都會退到無足輕重的地步——就因為看見了何蘭枝,剛才的小插曲,梁曉光立刻忘掉了。
梁曉光面對著何蘭枝,先是用手帕擦凈墓碑,然后坐在墓碑前,拿起大號水壺,倒了一杯水,一邊喝一邊凝視著何蘭枝的照片。每天凝視何蘭枝,已經(jīng)成為梁曉光一天中最重要的儀式,要是沒有這個儀式,他就會覺得一天當中缺少了什么。
專注的梁曉光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已經(jīng)摸索過來的小潘,借助大樹的掩護,正用手機拍攝,一張接一張,不知道拍了多少張,然后悄然離開。
五
小潘回到家,仔細查看拍攝的照片,幾十張照片看下來,忽然明白了,怪不得阿亮的歌聲如此憂傷,原來他的戀人已經(jīng)去世,而且下葬在他工作的墓園里。小潘照相時因為離得近,墓碑上“何蘭枝”三個字清晰明辨,墓碑上的出生年月也看得清楚,唯一遺憾的是,墓碑上的照片太小了,看不出來具體的長相,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
小潘當然要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朋友們,他選了幾張照片,發(fā)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立刻迎來一片點“贊”。朋友們詢問小潘,阿亮工作的墓園,是不是你家老潘工作的“寢園”?小潘不置可否,陷于無語狀態(tài),目的很簡單,讓大家去充分想象?!跋胂蟆笔亲畹跷缚诘霓k法,是策劃方案中慣用的手法。
“阿亮”打著紅傘在墓園行走的照片,還有坐在何蘭枝墓碑前的照片,小潘一共發(fā)了四張。特殊的打扮、特殊的地點,再加上熒屏上憂郁的歌聲和一段奇異的愛情故事……選秀新星“阿亮”,開始在小潘“朋友圈”內傳播,很快這個消息就沖出小潘的“朋友圈”,在許多個“朋友圈”里飛跑起來,隨后又在網(wǎng)絡上飛奔。
沒有微信,沒有微博,也沒有博客的當代“三無青年”梁曉光,對自己變成選秀歌星“阿亮”這件事,完全蒙在鼓里,只是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來“寢園”看墓地的青年人多了起來,感覺有些奇怪。他拿出手機,想給主任老潘打電話提個醒,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這么多的年輕人來看墓地?可是,還沒等梁曉光反映問題,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青年人不是來看墓地的,是來看他的!那些年輕人,起先還是三三兩兩地站在遠處看他,很快便湊近了看,相互竊竊私語,飛過來一些斷續(xù)的語句“是,就是”或者“像,一定是”。
因為已經(jīng)完全進入夏季,陽光更加刺眼了,梁曉光除了打傘之外,又戴上了墨鏡。這些年輕人看著看著他,集體上來,把他團團圍住,可能周邊都是墓碑的緣故,這些青年算是比較理智,沒有大吵大鬧,而是跟他攀談起來,喊他“阿亮、阿亮”的,跟他暢談唱歌的感受,這次選秀大賽的內幕,還有預測比賽的走勢。還有的青年要跟他照相,請求他摘下墨鏡,免得別人不相信與他們照相的是未來的大歌星“阿亮”。然后有的人開始問詢何蘭枝是怎么去世的,并且斷定他們的愛情一定非常感人……最后又把話題回到選秀上,大家都表示,一定支持他走到最后,不僅要進十六強,還要拿得冠軍,告慰何蘭枝的在天之靈。
懵懂之中的梁曉光,終于明白過來了,他想起小潘來找他時,也曾喊他“阿亮”,也說了唱歌比賽的事,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們竟然知道何蘭枝……梁曉光有些發(fā)慌,趕緊撒了謊,離開了那些年輕人,在墓區(qū)里繞了幾圈,去找主任老潘。
梁曉光走進老潘的辦公室,趕緊把門鎖上。
前天小潘來找過我,叫我“阿亮”。梁曉光紅漲著臉龐,沒有章法地說,自從他叫過我“阿亮”之后,今天來的那些人也都喊我“阿亮”了,他們一定是搞錯了,把我認作一個叫阿亮的歌手。
老潘說,曉光,我看過唱歌的阿亮,長得很像你,起先我也以為是你偷偷去唱歌,原來不是你呀?你還有兄弟嗎?比如舅舅家的,姨家的,叔叔家的,姑姑家的?
梁曉光眨著眼睛,問,您的意思是……有沒有親戚家的孩子,跟我長得一樣?
是呀!老潘應道。
梁曉光搖搖頭。
你真的沒去參加比賽?老潘還想對證一下,因為電視上唱歌的阿亮,太像眼前的梁曉光了,關鍵是白頭發(fā),顏色和發(fā)式像克隆過來的。
梁曉光還是搖頭。
面對梁曉光的堅決否認,老潘覺得可能就是兩個長相相似的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于是對梁曉光說,既然不是,也沒關系,不過我倒是特別想讓你跟小潘多聯(lián)系,你們年齡相當,多走動,也不是壞事。
梁曉光卻是答非所問,潘主任,管理處不加阻攔,“寢園”可能大亂。
亂什么?老潘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些誤會我是阿亮的歌迷。
不會吧?老潘也知道今天有不少青年人來墓園,但也只是來看梁曉光,倒是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既然梁曉光不是唱歌的阿亮,他們知道后,也就不會再來了。畢竟不能以年齡原因阻擋人家進來,人家給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看墓地,來盡孝心,怎么能不讓人家進來呢,不讓進也不合法呀。于是,胸有成竹的老潘告訴梁曉光盡管放心,再來年輕人,你就明白告訴他們,你不是阿亮。
潘主任……我還是擔心,我想是這樣的……梁曉光總覺得要有可怕的事發(fā)生。
老潘拍拍梁曉光的肩膀,又忙別的去了。
這是梁曉光到“寢園”上班以來,跟潘主任說話最多的一次,可是老潘沒有重視多說話的梁曉光。
六
在梁曉光提醒潘主任過后的第二天,早上十點多鐘,“寢園”突然涌進來一百多個年輕人,他們穿著怪異的服裝,手里舉著手機,一邊走,一邊四處拍照,寧靜的“寢園”頓時變成了游樂場。這群人浩浩蕩蕩地向西區(qū)開進,有的人嘴上喊著“紅傘、紅傘”,有的人嘴上叫著“阿亮、阿亮”。
潘主任得到門衛(wèi)通知后,不敢怠慢,立刻帶上兩個職工,坐上電瓶車,向西區(qū)奔來,半道上就遇見了這群人,他下了車,攔在前面,大聲說,這是墓區(qū),你們怎么隨便闖進來?
一個白頭發(fā)的小伙子,走上前來,對潘主任說,你是誰?躲開!
我是管理處主任,不許你們搗亂!潘主任木樁一樣站在白頭發(fā)小伙子面前,厲聲命令他們出去。
“白頭發(fā)”比老潘高出半頭,兩只耳朵的后面白乎乎的,看得出染發(fā)后沒有洗干凈,假如定睛細看,還能發(fā)現(xiàn)白發(fā)中間夾雜著許多沒有漂染透徹的黑發(fā),顯得他的腦袋不倫不類,異?;?。他穿著一件牛仔服,肩膀、袖口、前胸處,釘滿了閃亮的釘子,他用腦袋壓住老潘的頭頂,低聲說,再不滾開,老子殺了你!現(xiàn)在就殺!說完,用膀子輕輕一扛,粗壯的老潘趔趄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閃在邊上了。
“白頭發(fā)”繼續(xù)帶頭前行,一百多人的隊伍驚飛了墓園中所有的鳥兒,把所有的樹葉都震蕩得“嗦嗦”有聲,有的葉子都被震掉了。有的人等不及了,跑起來,指著遠方晃動的紅傘,驚喜地說,阿亮在那兒!說著,更多的人向前跑起來,于是大隊人馬都被帶動著跑,仿佛馬拉松開賽。
梁曉光在遠處看到了向他奔跑過來的大隊人馬,也順風聽見了“阿亮、阿亮”的喊聲,他趕緊收起紅傘,彎著腰,把自己埋沒在樹叢下面,然后向南區(qū)急速跑去。此時,老潘已經(jīng)命令“寢園”管理處所有職工包括梁琴手下的八條漢子迅速向西區(qū)集合,同時趕緊報警,請求警方支援。
歌迷們突然發(fā)現(xiàn)“阿亮”失蹤了,更加認定他們沒有找錯,興趣陡然大增,更加興奮起來,他們默契地分成兩班人馬,一部分尋找躲藏起來的“阿亮”,一部分尋找“阿亮”故去的戀人何蘭枝的墓碑。此刻,“寢園”管理處職工和梁琴手下的八條漢子,已經(jīng)把歌迷們包圍起來,催促他們快點離開墓園,不要惹是生非。歌迷們已經(jīng)瘋狂了,他們喊叫著,和職工們對峙起來。
火藥味開始在墓園上空集聚、彌漫……還好,四輛警車趕到了,十幾個帶著警棍、槍械的警察,及時把“寢園”職工和歌迷們分開了,領頭的警察向“白頭發(fā)”等人簡單地問了緣由,隨后讓他們立刻離開墓區(qū),到管理處辦公室解決問題。出乎意料,歌迷們倒是理智,在“白頭發(fā)”帶領下,哼著歌兒,走向了管理處辦公室。
為了讓歌迷們相信他們尋找的歌手阿亮不是“寢園”的巡園人梁曉光,他們完全找錯了人,警察和老潘商量后,決定讓梁曉光現(xiàn)身說法,面對面向歌迷們解釋清楚。歌迷們聽了,頓時歡呼雀躍起來,只要能見到阿亮,哪種方式都可以接受。
可是怎么都找不到梁曉光了,打他手機,關機。派人開著四輛電瓶車尋找,也沒有找到,梁曉光仿佛遁地而去了。
“白頭發(fā)”看著潘主任和領頭的警察,嘲笑道,大驚小怪,我們想與自己喜歡的歌星見個面,你們卻嚇成了這樣,把人藏起來了,還裝模作樣地找人,小兒科呀。
另有歌迷插話道,智商太低了。
“白頭發(fā)”扭轉話題,突然發(fā)難,說,我們做了什么事?搞了什么破壞?為什么要抓我們?
我抓你們了嗎?這不是解決問題嗎?領頭的警察解釋說,這是墓地,不是游樂場,你們這么多人闖進來,吵吵鬧鬧的,造成了很壞的影響。
那好,我們離開。“白頭發(fā)”激動地說,我們在墓園外面,等著與阿亮見面,跟你們沒關系了吧?說完,朝身邊的幾個人一揮手,走,看他們還說什么!
一百多人的歌迷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墓區(qū),來到了“寢園”的大門外,他們排成幾排隊伍,肅穆靜立,仰望著墓區(qū),輕輕哼唱阿亮的歌兒。那是一首感人的原創(chuàng)歌曲,簡單的歌詞,簡單的曲調,卻是暢遠、憂傷、動人,只要聽上兩遍一般人就能哼唱。
老潘站在“寢園”里面,隔著柵欄鐵門,看著歌迷的隊伍,對領頭的警察說,這該怎么辦?
領頭的警察嚅動著嘴巴,嘆口氣,這些歌迷們,什么瘋狂的事都能做出來,今天他們還算理智。只要他們不做出過激的行動,我們也不好制止,先觀察兩天再說。
老潘點點頭。
另一個警察又說,幸虧不是激烈的歌兒,曲調平緩,還能克制一下他們的情緒,他們要是追捧搖滾歌星,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
領頭的警察苦笑說,有道理。
總算控制住了事態(tài),警察們走了。
老潘親自給梁曉光打電話,還是關機。打電話給梁琴,梁琴的電話始終占線。老潘急了,嘟囔道,真是沒有“麻煩”過我,可一旦“麻煩”,就是大麻煩!
老潘告訴辦公室主任,連續(xù)不斷給梁琴打電話,打通后,甭管時間多晚,都讓她馬上來一趟,越快越好。緊接著又命人繼續(xù)給梁曉光打電話,隨后老潘離開大門,趕回辦公室。
本來都安排好了,可是老潘哪坐得住,過了一會兒,拿起手機,繼續(xù)給梁琴、梁曉光姐弟倆打電話,依舊還是占線、關機。
七
第二天,形勢再次發(fā)生變化。先是早上十點鐘,“寢園”大門外,身著各色服裝的一百多名歌迷再次聚集起來。他們拉起了自制的紅布橫幅,堅決支持阿亮,祝福阿亮凄美的“人鬼愛情”。他們互相鼓勵著,像是馬上奔赴戰(zhàn)場。他們表示永遠追隨阿亮的歌聲,祈禱周末的比賽,祝愿阿亮能夠順利進入十六強。
這些年輕歌迷們中間,白頭發(fā)的人更加多起來,遠望過去,星星點點的耀眼的白發(fā),種植在色彩斑斕的服裝上面,顯得異常怪異。
過了一會兒,突然開來了許多小汽車、越野車,下來了一些扛著各種照相、攝影器材的男男女女,他們開始多角度拍照、攝影,還有的人把采訪話筒舉到歌迷們嘴巴下面采訪起來。
周邊的一些農(nóng)民聽說墓地好像拍電影,也都趕來了,圍在“寢園”大門口看熱鬧。還有來祭奠或是看墓地的人,也不進去了,暫時忘記了悲傷,站在大門口駐足圍觀。又過了一會兒,來了許多蹬著三輪車的小販,小販們分工明確,有賣礦泉水的,賣煮花生的,也有賣煙卷的,賣玉米棒子的。聽小販們議論,一會兒還來賣盒飯的,快到中午了,那么多人不吃飯哪成呀,“人是鐵,飯是鋼”,多么大的事也不能讓肚子受委屈?!皩媹@”大門外熙熙攘攘,仿佛熱鬧的集市。
老潘再次跟派出所取得聯(lián)系,派出所馬上派來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大門口。歌迷們倒是很配合,沒有不理智的行為,兩名警察也只能安靜地站在陰涼地,一邊拿著臺子隨時跟上級聯(lián)系,一邊遠遠地觀望。
老潘為了掌握真實狀況,找職工借了一頂棒球帽,又戴上一副大號墨鏡,謹慎地走出園區(qū),慢慢靠近歌迷們,他躲在一邊,聽聽他們倒要說些啥。老潘總是難以理解這些歌迷們如此幼稚的行為,即使梁曉光真是歌星阿亮,又有什么值得你們這么賣命追捧的嗎?有什么意義嗎?除了好奇歌迷們的舉動,老潘想要深入了解的動機,還因為自身的孤獨和寂寞。他天天上班見到的不是墓碑就是看墓地的人,都是傷心悲愴的面孔,回到家,熱衷韓劇和麻將的老婆,幾乎很少跟他面對面說會兒話,兒子小潘也是幾天跟他講不了兩句話,唯一能夠跟他說話的,就是那小小的酒杯了。如今,白發(fā)青年梁曉光的出現(xiàn),還有瘋狂追星的人群,突然讓老潘感覺生活有了變化,有了色彩,有了那么一點兒意思,盡管幾天來忙得他焦頭爛額,嘴上不住地埋怨,可一旦靜下來,他又覺得很有趣。
躲在人群邊上的老潘,果然聽見他們之間的議論。有人發(fā)出疑問,阿亮的微博不應該如此安靜呀,這么多人聲援他,總應該跟歌迷們打個招呼吧?有人回應道,阿亮現(xiàn)在哪有時間,比賽緊張呀。繼續(xù)有人疑問,比賽這么緊張,阿亮也不請假,繼續(xù)上班?接著有人回應說,這才是阿亮與眾不同的地方。有人補充說,他肯定是在和天國里的戀人何蘭枝交流,吸取戰(zhàn)斗的勇氣和能量,我們都應該聽出來,他的歌兒就是寫給天國戀人的。又有的歌迷慷慨陳詞,雖然我們見不到阿亮,但是他肯定知道,外面有這么多喜歡他的歌迷與他在一起,這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歌迷們繼續(xù)手挽手站在一起,仰望著“寢園”里面,接著唱起阿亮的歌兒。
老潘離開人群,也不自覺地哼唱起來,隨著曲調的翻飛,他感到心里仿佛有波浪在激蕩。老潘自語道,果然好聽。
走進大門,老潘坐上一直在等他的電瓶車,聽見開車的老李,竟然也在哼唱阿亮的歌兒。老潘說,你怎么也會唱?禿頂?shù)睦侠钫f,好聽呀,咱們管理處的人都會唱。老潘笑了一聲。老李繼續(xù)說,潘主任,曉光真是阿亮嗎?老潘說,你覺得是嗎?老李興奮地說,是呀,我第一次看見這小子就覺得不一般,果然是神人。老潘問,你們認為阿亮真是曉光?老李說,現(xiàn)在什么事不可能呀?皆有可能,昨天還在主席臺上大講廉政,第二天就被檢察院帶走了,這種事還少呀?老潘猛地沉下臉,不高興地說,怎么又扯到腐敗了?你說話的跨度還挺大。禿頂?shù)睦侠钫{侃道,也是呀,跑題了,現(xiàn)在怪了,甭管什么事,說來說去,就會扯到反腐敗。老潘沒言聲,老李也就閉了嘴。老潘又想起梁琴每年給他的“紅包”,他突然想,要是大家知道了,會怎么看我呢?老潘扭臉看了看老李,發(fā)現(xiàn)老李的表情很奇怪,形容不出來是什么表情。
臨近中午時分,管理處辦公室來了一對中年夫婦,長相儒雅,說話不緊不慢,他們聲稱是死者何蘭枝的父母,隨后拿出來身份證明,還有何蘭枝的墓穴證,最后又拿出來網(wǎng)絡上面的截圖,嚴肅地要求管理處給個說法,歸還他們女兒何蘭枝的清白。
老潘疑惑地接過來打印好的幾張網(wǎng)絡截圖,都是有關梁曉光的畫面,有一張是梁曉光坐在何蘭枝的墓碑前,專注地凝望,還有一張是梁曉光正用白色的手帕擦拭何蘭枝的墓碑。
老潘早就知道梁曉光經(jīng)常關注0367號墓穴——一個叫何蘭枝的早逝姑娘之事,但還是故意問道,這又說明什么問題?隨后指著圖片說,我們的員工擦拭墓碑,這不是好事嗎?說明我們員工尊重亡人。這有錯嗎?
何蘭枝的母親是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女性,眉毛清淡,尖下巴,嘴很小,帶著江浙一帶的口音。她悲傷地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謠言,說是你們職工阿亮和我們姑娘何蘭枝是戀人,還說是什么感天動地的“人鬼愛情”,完全一派胡言!我們根本不認識這個叫阿亮的歌手,沒有見過,也沒有聽女兒生前講過,我們的女兒是清清白白的,網(wǎng)絡上的消息,完全是編造!是謊言!
網(wǎng)絡上的事還相信?既然你們知道是編造,那就沒事了。老潘故意淡化這件事,說道,再說我們這位擦拭墓碑的員工也不叫阿亮,他叫梁曉光。
何蘭枝的母親糾正說,對呀,阿亮是梁曉光的藝名,阿亮本名就叫梁曉光。
你聽誰講的?
網(wǎng)絡上都是這么說的。
這時,始終站在后面的何蘭枝的父親站到前面。這是一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身材單薄的男人,但是他的聲音很好聽,仿佛金屬敲擊瓷器的聲音。他正色道,阿亮和梁曉光是一個人,這個不用爭辯了,眼下的事實是,阿亮、梁曉光已經(jīng)損害了我們女兒的聲譽。你作為阿亮、梁曉光的單位領導,應該給個說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影響了我們安靜的生活。
老潘看著這對夫婦,起初還是沉穩(wěn)地坐著,說著說著,突然有些發(fā)急,莫名地想起“紅包”的事,他站起來在原地轉圈,腦門上布滿了汗珠兒,聲音不由得大了,你們說怎么辦吧?你們說吧!
何蘭枝的母親對于老潘態(tài)度的突然轉變,有些摸不著頭緒,奇怪地說,你發(fā)什么火呀?我們還沒發(fā)火呀,你倒是先喊叫呀!
誰喊叫了?誰喊叫了?老潘說,我就是大嗓門的人,平時就是這樣。
何蘭枝的母親驚異地說,你還是領導了,怎么這樣沒有素質?難怪現(xiàn)在要反腐敗呢,必須要反!
你是解決你閨女的事,還是要反腐敗?你說清楚。要么快去舉報腐??!老潘強壓怒火,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
何蘭枝的父親把自己的老婆向后拉了拉,繼續(xù)站在老潘面前,瘦弱的身子努力向上挺了挺,似乎要為自己的女人遮擋風雨。
就在這時,門衛(wèi)給潘主任打來電話,說是那些歌迷們又開始唱歌了,圍觀的人群也跟著唱,還不斷地鼓掌,場面越來越熱鬧,照這樣下去,局面可能會失控,下一步怎么辦?老潘問,警察在干什么?門衛(wèi)說,警察正在用臺子跟上級通話,也在請示上級。老潘“哦”了一聲,愣怔片刻,抬腿就走,準備再到大門去看看形勢,可是何蘭枝的父母不讓走,兩個瘦弱的身子并肩站在一起,擋在老潘的面前,要求立即解決這件事,必須給他們一個解決的方案。
老潘突然覺得梁曉光成為阿亮這件事,一點兒都不好玩了,歌迷難纏,何蘭枝的父母更加難纏。老潘最不喜歡跟知識分子打交道,來看墓地的人,普通老百姓關心價格,有錢的人關心風水,這都好辦,都很具體,很容易解決。唯獨知識分子,他們關心的問題都是不著邊際的問題,比如去年有個教授之家,母親帶著兩個兒子來給去世的老伴看墓穴,母親和兩個兒子都是教授,三個教授提出來諸多疑問,工作人員無法解答,最后老潘親自上陣,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以后我們要是遷墓,手續(xù)是什么?買下的墓穴怎么轉手?老潘當時就說,你們還沒買了,怎么就想到遷墓?三個教授繼續(xù)提出來許多棘手的問題,老潘最后說“你們先回家商量,或者再去別的墓園看看”,然后就把三個教授打發(fā)走了。眼下,何蘭枝的父母看上去不比那個教授之家省事多少。
老潘喘著大氣,正不知說什么,門開了,梁琴一頭大汗地進來了。老潘眼睛閃亮,一把抓住梁琴的胳膊,抓得梁琴禁不住叫起來,老潘讓梁琴趕緊處理這件事,說完,把梁琴向何蘭枝的父母那邊推過去,自己掉頭走了。
昨天梁琴接到老潘電話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鐘了,她聽完老潘的痛訴,說現(xiàn)在趕過去有什么用呢?歌迷們都走了,現(xiàn)在過去沒意義呀。她答應明天一早過來。今天早上正要出門,又接到山東方面的電話,是關于洋槐、塔松樹苗發(fā)貨的事,梁琴希望親眼看看樹苗,盡管也有網(wǎng)絡視頻,總有些隔山買牛的意味,不放心。山東方面說既然不放心,那你干脆過來吧,看完之后,馬上發(fā)貨。就這么電話里一來二去,又耽誤了一會兒時間。
何蘭枝的父母得知來人是阿亮、梁曉光的姐姐,把她拉住,要求解決他們女兒何蘭枝的名譽侵權之事。
梁琴有些迷糊,怎么又出來名譽侵權的事,昨天老潘沒提呀,看來又有新情況。這幾天,梁琴一直處于混沌狀態(tài)。昨天接完老潘的電話,一夜未睡,與曉光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剛才在來“寢園”的路上,她還給曉光打電話,電話倒是終于接通了,得知曉光今天沒來“寢園”。剛才在“寢園”大門外,看見喧鬧的歌迷,梁琴覺得昨天老潘沒有夸張,現(xiàn)在又聽了何蘭枝父母的講述,梁琴這才意識到事情搞大了。她沒有想到平日不言不語的弟弟,竟然惹出來這樣轟轟烈烈的事,心里埋怨起來老潘的兒子小潘,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小潘,小潘要是不把照片發(fā)在微信上,后來又傳到網(wǎng)絡上,哪會有這樣的亂事?昨天她在電話里也是這樣跟老潘講的,老潘也承認了,表示要教訓小潘。梁琴想,現(xiàn)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眼下最要緊的是把這件事快點平息下來。
我有些糊涂,您能再細致講一講嗎?梁琴對何蘭枝的母親說。
何蘭枝的母親把網(wǎng)絡截屏的照片給她看,并且加以詳細解釋,梁琴這才完全明白過來,禁不住長嘆一聲,感到渾身無力。
我們不是不講理的人。何蘭枝的母親眼圈紅紅的,說,雖然我們女兒已經(jīng)死了,可是……我們還活著,這幾天親戚朋友天天打電話問我們“人鬼愛情”的事,我們都要崩潰了,兩年了,女兒去世的悲痛,剛剛平靜下來,現(xiàn)在又被提起來,我們怎么受得了?你也是做母親的人,你應該理解我們。
我沒有家庭,也沒有孩子。梁琴說。
何蘭枝的母親怔了一下,很慌張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向您道歉。
梁琴苦笑道,我沒那么多的事,沒結婚,沒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著道歉。
何蘭枝的母親看了看身邊的丈夫,兩個人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梁琴看著何蘭枝的父母,文質彬彬的,不像胡攪蠻纏的人。再一問,原來都是高校的老師,一個教哲學,一個教中文,像是傳統(tǒng)守舊的人。
梁琴說,這樣吧,我把我弟弟梁曉光叫來,讓他當面跟你們講,網(wǎng)絡上的事都是假的,這樣可以嗎?
何蘭枝的母親說,跟我們講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讓他在周末的比賽現(xiàn)場,當著評委的面,面對鏡頭,發(fā)表一個鄭重的聲明,只有這樣,才可以徹底擊碎網(wǎng)絡謠言。
你看看,你們還是搞混了,剛才我講了多少遍,我弟弟他不是唱歌的阿亮,他不會唱歌,他就是墓地的巡園人。梁琴再次解釋。
可是,任梁琴怎么解釋,何蘭枝的父母就是不相信。
梁琴只得給梁曉光打電話,讓他馬上趕來“寢園”,躲藏不是辦法,面對何蘭枝的父母,把事情講清楚,才能化解誤會。一定要讓何蘭枝的父母相信,阿亮是阿亮,梁曉光是梁曉光,他們不是一個人,是毫無關聯(lián)的兩個人。
梁琴沒有想到,躲藏了兩天的梁曉光,竟然痛快地答應了。梁琴告訴司機,馬上去接梁曉光,越快越好,并且叮囑不要走前門,一定走后門。梁琴已經(jīng)見識了那些歌迷,此時梁曉光要是出現(xiàn)在那些歌迷面前,麻煩可能更大了。隨后,梁琴讓何蘭枝的父母少安勿躁,再等一會兒,說著起身,想去找老潘,告訴他曉光已經(jīng)找到了??墒沁@兩位教師就是不放梁琴走,他們讓梁琴等阿亮、梁曉光來了,把問題解決了再走。
你們就說曉光吧,一會兒阿亮,一會兒梁曉光,我腦袋疼,亂套了。梁琴告訴何蘭枝的母親。
何蘭枝的母親不說話了,拿起一把椅子,坐在辦公室的門口,堵著門,只許進,不許出。無奈之下,梁琴只好坐等,隨后拿起電話,把解決的辦法講給了老潘。老潘說好呀,快點解決吧,拖得越久,對“寢園”的聲譽越是不利,聲譽對“寢園”來說,可是頭等的大事。梁琴說,我明白,誰讓是我弟弟引發(fā)的呢。
一個半小時以后,梁曉光終于出現(xiàn)在了何蘭枝父母面前,何蘭枝的母親禁不住說“就是電視上唱歌的阿亮,沒有錯的”。梁琴哭笑不得,坐在旁邊的老潘也苦笑。他們倆已經(jīng)懶得再解釋“阿亮不是梁曉光,梁曉光不是阿亮”了。
梁琴對何蘭枝的父母說,這是我的弟弟梁曉光,你們有什么問題,就直接說給他吧。
何蘭枝的父親對梁曉光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們不想給你找麻煩,不想影響你的比賽,但是你也要理解我們。我們就有一個要求,三天以后,也就是周末,你在現(xiàn)場直播的舞臺上,對著鏡頭,把你和我們女兒何蘭枝……沒有任何關系的話,跟大家講清楚。謠言止于智者,我們的要求不過分吧?
老潘、梁琴都看著梁曉光,希望梁曉光快點解釋。
可是梁曉光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眉梢處突然泛起笑意。
老潘和梁琴都有點發(fā)蒙,此刻梁曉光的樣子,他們感到那樣陌生、詭異,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
梁琴忍不住了,說,曉光,你倒是講話呀?怎么不說話了?
老潘也感到奇怪,催促道,曉光,你倒是講出真相呀?你是梁曉光,你不會唱歌,你不是那個選秀的阿亮……
這時,梁曉光的嘴巴動了動,看著何蘭枝的父母,輕輕說道,伯母、伯父,你們好,見到你們,我很高興。
何蘭枝父母的臉上顯露驚疑之色,彼此看著。
梁曉光繼續(xù)說道,我認識……蘭枝……
梁琴臉色慘白,急忙站起來,攔住弟弟的話頭,曉光,那個女孩子可是死人,你什么時候認識的,你怎么胡說呢……
我們認識。梁曉光沒看姐姐,繼續(xù)堅定地說。
梁琴再次打斷弟弟的話,曉光,你說什么瘋話呀,你什么時候認識的……你可別嚇唬姐姐……姐姐害怕……
老潘睜著大眼睛,嘴巴、耳朵亂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色白得沒有了血色。
梁曉光微笑著,眼睛里含著淚花,慢慢說道,我愛蘭枝。
何蘭枝的母親看著梁曉光,筆直地站立,身子僵硬得如同一根棍子,過了片刻,忽然晃了晃,身子向后一挺……何蘭枝的父親緊緊地抱住妻子,面目突然變得猙獰起來,朝著眾人大喊道,快叫“120”,快叫“120”……你們殺人償命,你們要償命……
八
何蘭枝的母親住院后,老潘當天晚上通知梁曉光,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暫時不要再來“寢園”上班。梁曉光倒是痛快地答應了,可是第二天早上照舊來了,而且膽大妄為地從前門進來,盡管他與往常一樣戴著棒球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可還是被眼尖的歌迷們認出來,被團團圍住。門衛(wèi)向潘主任描述當時的情境,激動地說,總是低著頭來、低著頭走的梁曉光,像是領導接見群眾一樣,站在人群中間,摘下了棒球帽,破天荒地露出了白發(fā),幸福地笑著,笑著,盡管一句話沒講,卻和歌迷照相合影,互動了半小時。老潘問,后來呢?門衛(wèi)說,后來您不是派人來了嗎?梁曉光這才離開歌迷,昂首走進大門里。
老潘長嘆一聲,撞上鬼了!
老潘束手無策了,轉過天來,梁曉光照舊早早來上班。讓他別來上班,他根本不聽。前天晚上,老潘給梁琴打電話,讓她設法阻止梁曉光來上班,可是打通電話時,梁琴已經(jīng)坐在去山東的夜車上了。梁琴在電話里訴苦說,山東方面再次來電話催促洋槐、塔松樹苗的事,再不接洽的話,這單生意就告吹了。梁琴還在電話里講,我做的一切也是為了“寢園”呀,樹苗的事定不下來,你那南區(qū)的綠化怎么辦?南區(qū)可是“寢園”的看家之區(qū),是你的看家項目。老潘在電話里說,好好,你去吧。
星期四的上午,才剛六點鐘,職工們還沒來上班,老潘就來了,他睡不著覺,只要閉上眼睛,眼前都是梁曉光、何蘭枝的父母還有騷亂的歌迷。老潘剛進辦公室,就接到了何蘭枝的父親從醫(yī)院病房打來的電話,說,你們不僅要全額支付我夫人的住院費,還要支付精神損失費,具體數(shù)目馬上就會核算出來,你們要是不答應,那就只有法庭上見了。
老潘放下話機,正在無奈地苦笑著,梁曉光走進來。
老潘嘴巴、耳朵一起亂動,說,你怎么還來呀?你到底想干什么,快回去,等風波過去你再來。
梁曉光也不說話,拿出筆,簽完到后,走出屋門,打起紅傘,立刻消失在綠色樹影中。
老潘罵了一句“真是鬼上身了”,然后點上一支煙,慢慢抽起來,在彌漫的煙霧之中,老潘安靜下來了,想起兒子小潘。昨晚他埋怨小潘,不該把梁曉光擦拭何蘭枝墓碑的照片發(fā)到微信上,現(xiàn)在惹上麻煩了。小潘不在意地說,老潘呀,你們這一代人真是不開竅,現(xiàn)在“寢園”知名度多大呀,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更應該感謝人家梁曉光,這是不花錢的廣告呀。老潘說,哪有這樣做廣告的,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小潘嘲笑說,你想不結束都不可能,免費的午餐能總讓你吃呀?馬上就要結束了,到了周五的晚上,無論阿亮進得了還是進不了十六強,阿亮的真實身份都要揭開了?,F(xiàn)在網(wǎng)絡一片喧鬧,都在等著周五的現(xiàn)場直播,阿亮要是繼續(xù)隱瞞真實身份,對他就不利了,他會被人詬病故意炒作,所以到了周五的晚上,真相定會大白。到那時,您就放心,“寢園”的門口,您就是想有人,都不會有人了,絕對門可羅雀。老潘恍然大悟,埋怨小潘,原來你知道這件事是假的?小潘說,知道呀,阿亮不是梁曉光,都怪我,心急給搞錯了。老潘接著追問,唱歌的阿亮肯定也知道現(xiàn)在外面謠傳他是梁曉光的事,還有什么“人鬼愛情”的事?小潘說,當然了,網(wǎng)絡時代,作為當事人的阿亮能不知道嗎?老潘醒悟道,原來人家阿亮是“借坡下驢”,借機打出知名度,不花一分錢,還不承擔任何責任。小潘笑起來,說,老潘終于變聰明了。老潘尷尬地笑了笑,還是抱怨小潘,何蘭枝的父母不是省油的燈,這兩個知識分子特別纏人,到最后還是“寢園”倒霉。小潘自夸他是做廣告策劃的,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他斷定這件事不會鬧到哪里去,何蘭枝的父母不會打官司,絕不會打官司,“寢園”給他們報銷住院費,這筆錢肯定得花,余外的費用,也就是搭上一些水果、牛奶,鬧不出多大的動靜。老潘不相信,說,你沒有見過那兩個人,不是一般的纏人,他們是知識分子。小潘不耐煩了,說,我的話,你總是不信,我不管了。老潘還想聽小潘的意見,小潘說,周末再說吧。
九
周五終于到了。
老潘媳婦麻利地吃完晚飯,急著去社區(qū)里的麻將館了,打麻將、看韓劇,是老潘媳婦的兩件人生大事。
老潘沒有喝酒,早早地坐在電視機前,靜等阿亮出場。小潘斜倚在沙發(fā)上,手里還是捧著iPad,小潘從來不看電視,什么都在iPad上看。老潘說,看電視多好,人兒大,清楚。小潘笑道,人各有志,不要強求。
阿亮排在第三個出場,含情脈脈地唱完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之后繼續(xù)唱電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歌。在等待評委打分時,主持人現(xiàn)場采訪了阿亮。
老潘緊張地注視熒屏。
主持人說,有幾個問題早就想問你。阿亮說,問吧。主持人說,先前你說等到進入十六強再回答,現(xiàn)在馬上就要揭曉了,能回答嗎?阿亮和藹可親地說,可以。主持人問,你不會姓阿吧?阿亮嚴肅地說,我姓張,我叫張阿亮。主持人問,能給喜歡你的歌迷透露一下,你做什么工作?阿亮說,自由職業(yè)。主持人“哦”了一聲,說,原來不是一個特別的職業(yè)。阿亮笑道,自由職業(yè)不特別嗎?自由職業(yè)意味著隨時能夠變成任何的職業(yè)。主持人繼續(xù)問,你選擇唱《人鬼情未了》主題曲,有什么特別的含義?比如有一場與眾不同的愛情?阿亮說,我今天在這里鄭重聲明,我叫張阿亮,自由職業(yè)者,沒有從事特別的職業(yè),也沒有特別的愛情,我的戀人正在讀研,很活潑,我們是青梅竹馬。主持人再問道,你的微博怎么寂靜無聲,那么多歌迷留言,怎么不回答他們?阿亮有些奇怪地反問,難道必須天天發(fā)聲嗎?
主持人和阿亮相互看著,停頓片刻,都會意地笑了起來。
這時,評委的結果也出來了,阿亮順利晉級十六強。阿亮激動地謝完評委后,也不忘謝謝歌迷的支持。
直播現(xiàn)場,掌聲雷動。
小潘站起來,說,老潘,怎么樣,跟我的預測一樣吧?我是做策劃的,現(xiàn)在的事呀,都是策劃出來的。
難道曉光也參與了策劃?老潘問。
小潘說,老潘呀,你真是太老了,什么叫策劃?策劃分為主動策劃和被動策劃,梁曉光屬于被動策劃。
老潘苦澀地笑了笑,雙眼顯得特別空洞,他又想起了梁琴給他的“紅包”。老潘不是貪得無厭的人,也不是壞人,“被動策劃”這句話,讓他坐立不安,他擔心曉光這件事鬧大了,把他拿“紅包”的事也給牽扯出來。
小潘不知道老潘的心思,繼續(xù)得意地說,阿亮再不說明,他就該有麻煩了,現(xiàn)在說明,恰到好處,否則歌迷就該倒戈了。
老潘若有所思地說,只是苦了梁曉光,不明不白地被策劃了人生。
小潘說,那也不一定,說不定這件事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呢。
老潘再問小潘,你到底從什么時候知道梁曉光不是阿亮的?
小潘好像沒有聽見老潘的問話,也好像聽見了,覺得問題幼稚可笑,懶得回答,繼續(xù)捧著他的iPad。
十
正如小潘預言,阿亮表明他不是梁曉光之后,“寢園”大門外沒有了歌迷,真是門可羅雀了?!皩媹@”職工們都感到失落了,特別是門衛(wèi),望著大門外面空蕩蕩的小廣場,臉上寫滿了無趣。
就在這一天,何蘭枝的母親出院了。她本無大礙,就是由于一時激動,導致暫時昏厥,經(jīng)過三天的治療,什么事都沒有了,據(jù)說臉色比發(fā)病前還好看。最關鍵的是他們也看了周五的現(xiàn)場直播,聽了阿亮面對主持人的回答,網(wǎng)上再也沒有了他們女兒的信息。
何蘭枝的父親找到老潘,把一沓住院費,還有公共汽車票,買水果、手紙、盒飯、牛奶的收據(jù),恭敬地舉到老潘面前。在這些收據(jù)、發(fā)票上面,還有一張寫在白紙上面的明細表,上面除了這些具體開支之外,還有一項精神損失費,損失費的數(shù)目空白。
老潘問,精神損失費,你要多少?
何蘭枝的父親謹慎地說,根據(jù)中國的國情,我要多了,你們不會給,所以我沒有填寫,一起商量。我想,我們還是真誠相待吧。
老潘頭都沒抬地說,你還是說個數(shù)目吧。
何蘭枝的父親想了想,雙唇翕動,慢慢地說,兩千元……怎么樣?
老潘咳嗽了一聲,指著那個空白處,說,填上吧。
何蘭枝的父親趕緊填上,并且算出了總數(shù),一共3356元。老潘簽上字,讓何蘭枝的父親去找會計。何蘭枝的父親臨出門時,朝老潘微笑了一下。老潘忽然覺得何蘭枝的父母都是可愛的人,一點兒都不討人嫌,甚至還有想與他們做朋友的沖動。
十一
似乎一切都如過去一樣了。
梁曉光繼續(xù)上班,好像從沒發(fā)生過什么事,照舊舉著一把紅傘,忠實地履行巡園人的職責。梁琴也如過去一樣,隔上一段時間來一趟,談天說地,好像梁曉光變成歌星阿亮那件事,不曾發(fā)生過。管理處的職工們,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樣,人人嘴里都在哼唱阿亮的歌兒……一切都回歸到了過去安靜、呆板、木然的日子。
但還是有了變化。
這一天,老潘早晨上班來,開門進屋,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封信,顯然是從門縫下面塞進來的,打開一看,原來是梁曉光的辭職信。寫的很簡單,我不想做這個平靜的工作了,我想尋找一份有意思的工作。
老潘拿著信,望著窗外發(fā)呆。已經(jīng)是深秋了,樹葉開始隨風飄落,漫天飛舞,仿佛葉雨一般。那些落在墓碑上的落葉,待了一會兒,繼續(xù)向下飄落,仿佛有人朝它們輕輕地吹了口氣。
老潘給梁琴打了電話,說了梁曉光辭職的事,問她知道嗎。梁琴說,我也是剛知道。老潘問,曉光說去尋找有意思的工作,什么叫“有意思”的工作?梁琴說,不知道呀,這孩子做事總是這樣……梁琴說了半截話,沒再往下說。
過了幾天,梁琴來了,老潘說起年底再簽合同的事。
梁琴沉默片刻,疲憊地說,我累了,不想干了。
老潘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問,你弟弟不干了,你也不干了,我是不是得罪你們姐倆了?
梁琴無力地苦笑道,沒有,沒有。
老潘低頭不語。
梁琴緩緩地說,就是累了,不想干了,沒有意思。曉光說得對,應該做些有意思的事。
老潘沉吟著,忽然就感慨起來,聲調激動地說,梁曉光剛來上班時,我給全體職工開過會,明確規(guī)定,誰要是跟梁曉光說起“白頭發(fā)”的話,或是有任何的歧視語言,我立刻扣誰的獎金,嚴重了,我就開除。這件事,你知道嗎?
梁琴搖搖頭,目光有些渙散。
老潘聲音又低了說,你應該早跟我講不簽合同的事,還有兩個月就到年底了,園里這么多的事……你早跟我講才對。
梁琴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了點事。
什么事?老潘緊張地問,我能幫你嗎?
梁琴說,這件事誰也幫不了,只有我不干了,才能解決……說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老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心臟跳得厲害,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捉上岸來的一條魚。
十二
已經(jīng)是深冬了,再過半個月,就該過年了。
老潘坐在廚房的小桌旁,慢慢地喝著酒。酒是醬香型的,他喜歡醬香型的味道。菜很簡單,煮花生、豬頭肉、拌黑木耳、鴨脖子,都是老潘鐘愛的下酒菜。每天晚上喝兩盅,是老潘多年的習慣。有時高興或是愁悶,他就會喝上三盅。
老潘媳婦在客廳里,入迷地看著韓劇。老潘媳婦除了愛打麻將之外,剩下的樂趣就是韓劇了,只要看上韓劇,她的屁股就像釘在了沙發(fā)上,再也起不來了,唯一能給她拔起來的事,就是電話招呼她去打麻將,而在麻將館里,能讓她回家的事,就是韓劇。老潘媳婦在“麻將”和“韓劇”之間快樂地穿梭,老潘、小潘的事,她不管不問。
小潘回來了,這段時間他總是加班,回來時一身的懶骨頭。小潘走進廚房,看見若有所思喝酒的老潘,揶揄道,思考人生了?
老潘說,來來來,求你點事。
什么事?
你能幫助我……幫助我們園,策劃點有意思的事嗎?老潘說,熱鬧點兒的,每天的日子太乏味,沒意思。
墓地怎么熱鬧?老潘,你真是瘋了,墓地就是安靜的地方,你要怎么熱鬧,除非你改成娛樂中心。小潘撇著嘴巴,看著老潘,說,酒話吧?
不是酒話,真的。老潘又捏起了酒杯。
等你手里沒酒杯,咱再說吧。小潘說著,離開了廚房。
老潘長嘆一聲。這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老潘接聽,對方?jīng)]聲音,只有輕微的呼吸聲,老潘連問了幾聲,對方還是不出聲,老潘正要合上手機,對方終于說話了,潘主任……我是梁曉光,我想……我想回“寢園”,您……您能答應嗎?
老潘怔住了,細細品咂,聲音似乎不像梁曉光,想到梁曉光熱戀何蘭枝的事,頭皮頓時發(fā)麻,繼續(xù)再問,對方又不說話了。
小潘,小潘,你快來。老潘大喊道。
小潘沒聽見,老潘媳婦聽見了,眼睛不離電視機,埋怨的話甩進廚房里,喊什么?喊什么?鬧鬼了?
十三
又到春天了。
梁曉光又回到了“寢園”。還如過去一樣,打著一把紅色的旱傘,穿行在綠色的樹木、黑色的墓碑之間。
墓園里又多了一些新的墓碑,又有新的亡人落戶“寢園”。尤其是“高檔社區(qū)”的南區(qū),又有不少新的亡人來到,頗有特色的墓碑,幾天就會出現(xiàn)一個?!皩媹@”上空飄揚著新人的氣息,墓碑上的字跡也都是簇新的,在陽光下閃耀著快樂、安靜的亮光。
“寢園”職工變化很大。老潘得病住院,半邊身子動不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院;梁琴不再承包“寢園”綠化,發(fā)給了八條漢子不菲的獎金,然后自己關掉手機,到國外旅游去了;開電瓶車的禿頂老李也辭職走了,說是到一家歌舞廳做了保安,每天手里舉著臺子,在歌舞聲中來回穿梭,目光在穿著暴露的女人身上放肆地停留。因為那些女人喝了酒,再加上燈光發(fā)暗,沒人注意到老李色迷迷的目光;“寢園”正門的門衛(wèi)也辭職走了,據(jù)講去了一家新開盤的樓市,也是做了保安,那家開發(fā)公司很有名,保安的制服像是特戰(zhàn)隊的軍裝,看上去特別地神氣,尤其是腳上的黑色短靴,皮質很是不錯。他們站在售樓處的門口,抬高了些微樓房價格。
因為新來了管理處主任的緣故,“寢園”雖然走了一些老職工,但也來了不少新職工。有走的,就有來的,倒也正常。
新來的職工遠遠地看見醒目的紅傘,悄聲問身旁的老職工,西區(qū)那個巡園人很有特點呀?老職工意味深長地說,是個有故事的人。
墓園的春天,春意盎然,像是一個充滿韻味的花園。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