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1886-1965),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代表作包括小說《春琴抄》、散文集《陰翳禮贊》等。
我曾經(jīng)讀過寺田寅彥先生的散文,他在文章里描寫過貓的尾巴,說真不知道貓干嘛長著那樣的尾巴,看起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多虧人身上沒有長著這種麻煩的玩意兒,實在幸福。我卻相反,時常想,自己要是也長著那種方便的玩意兒該多好。愛貓的人誰都知道,貓被主人呼喚名字,當(dāng)它懶得“喵——”的一聲回答時,就默默地?fù)u搖尾巴尖兒給你看。貓俯伏在廊緣上,很規(guī)矩地蜷起前爪,一副似睡非睡的表情,迷迷糊糊,正在美美地曬太陽。這時,你叫喚它的名字試試看。要是人,他會大聲嚷嚷:“吵死啦!人家正要困覺哩!”或者很不耐煩地含含糊糊應(yīng)上一句。再不然就假裝睡著。而貓總是采取折中的辦法,用尾巴回答。就是說,身體其他部位幾乎不動——同時,耳朵靈敏地轉(zhuǎn)向發(fā)出聲音的方向。耳朵暫且不表——眼睛半睜半閉,保持原來的姿勢,寂然不動,一邊昏昏欲睡;一邊“撥楞撥楞”微微搖動一兩回尾巴尖兒。再叫一次,又“撥楞”一次。你一個勁兒叫個不停,最后它還是不回答,兩次三番用這種辦法對付你。人們看到貓尾巴在動,就知道它沒有睡著了。
按理說,也許貓本身已經(jīng)幾分入睡,只是尾巴反射性地?fù)u動罷了。不管怎樣,以尾巴作為回答,這是一種微妙的表現(xiàn)方法。發(fā)聲是很麻煩的,而沉默又有點不近人情,用這種方法作為答禮,意思是說:你叫我,我很感謝,但我眼下正睏著呢,請忍耐一下吧?!?一種既懶散又機警的復(fù)雜心情,通過簡單的動作極其巧妙地表現(xiàn)出來了。而沒長尾巴的人,碰到這時候,就無法做出恰如其分的靈活反應(yīng)。貓是否有此纖細(xì)的心理還是個疑問,但看那尾巴的動作,你不能不承認(rèn),它有著這方面的表現(xiàn)。
我為啥要說這些呢?別人是不知道的。實際上,我很羨慕貓,經(jīng)常在想,要是自己也長個尾巴就好了。比如我正坐在書桌前執(zhí)筆寫作,或者正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突然家人闖進來,向我絮絮叨叨地說這說那。我要是有尾巴,只要將尾巴尖兒輕輕搖動兩三回,其他可以一概不管,照舊寫我的文章,或思考我的問題。
最痛切地感到尾巴之必要,莫過于有客來訪的時候。厭客的我,除了情投意合的同人或敬愛的久違的朋友之外,很少主動和人會晤。因為大都是例行公事,除了有要緊事之外,如果是漫無邊際的閑扯,不到十或十五分鐘我就受不了了。有時我自己只顧聽,客人只顧聊,過不多久,我的心就脫離了談話的主題,完全置客人于不顧,一味沉浸在隨心所欲的幻想之中?;蛘唢w向剛才自己的文章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雖然不斷地“哼”、“哈”應(yīng)付,但頭腦漸漸失控,變得迷迷茫茫,白白浪費了時間。有時猛然感到這樣太失禮,立刻打起精神來??蛇@種努力很難持久,過不多會兒,又心猿意馬起來。
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就幻想自己長出了尾巴,于是屁股也跟著癢癢了。而且,我不再“哼”“哈”地出聲,只是搖擺著想象中的尾巴,隨便敷衍過去。遺憾的是,想象的尾巴和貓的尾巴不同,對方看不見。盡管如此,從自己的心情來說,搖與不搖還是不一樣的。即使對方毫無覺察,我依然想靠搖動這根想象的尾巴做出應(yīng)有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