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武樹
楊八級終于坐在動車上了。他心里默默計算:動車一個小時到三陵市,然后是趕公交半個小時,應(yīng)該能在下午二點半以前到單位,正好趕上單位機關(guān)的人員上班。
一切都很新鮮,楊八級感到動車速度雖快,卻十分平穩(wěn)。他知道動車是在鄂西山區(qū)的橋洞間穿行,想到這幾年交通的巨大變化,不由心生許多感慨。他看著窗外的景色,不知不覺進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tài)。
楊八級心里不能有事,今早雞才叫頭遍,窗外還是漆黑一片,他就開始起床,四下摸索昨晚脫下的衣服,弄得床板呀呀直響。姑娘袁芳芳在隔壁房間叫道:“大爸,你開燈唦。”楊八級嘟囔了一句,趿著棉鞋,窸窸窣窣摸到門邊,啪的一聲按下了開關(guān)。屋子里亮了,桌上的一堆東西顯現(xiàn)了出來。楊八級一邊點數(shù)一邊想著里面裝的東西:兩個塑料袋,里面分別裝著花生和核桃;兩個塑料壺,里面裝的是菜籽油;一個布袋,里面裝著二三十個包谷粑粑;一個網(wǎng)兜,里面裝著紅燦燦的椪柑。楊八級又把目光移向桌邊,看見了用秤砣壓著的身份證和火車票,這是姑娘特別交待的,忘了什么都可以,這兩樣得帶在身上。楊八級自言自語:“就這些了,人家未必看得上眼。”然后抖擻著穿上毛衣毛褲,套上棉襖棉褲,又掏出剃須機滿臉蕩了一遍,最后穿襪戴帽,靠床沿坐下,看著窗戶玻璃上的水珠發(fā)愣。
袁芳芳也起了床,先去廚房點燃爐火,給鍋里放上水,然后才開始穿衣服。袁芳芳知道大爸餓不得,一醒就要吃東西。待楊八級洗漱完畢,一碗酸菜小面已經(jīng)放在了餐桌上。楊八級撥開上面一層面條,發(fā)現(xiàn)里面臥著一個荷包蛋,不由咧嘴一笑。
姑娘在對面把大爸要帶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往拉桿箱里裝,有一句無一句跟大爸嘮叨。
“這么冷,你也敢出門啊?!?/p>
“沒事,就是要讓他們看看,我身體好不好,光說說他們不得信?!?/p>
“你帶這些東西去,人家看不看得上眼啊?!?/p>
“我?guī)У氖怯袡C食品,是自家人吃的,肯定會得到他們喜歡。”
“我給蔚藍姐做了幾雙拖鞋,已經(jīng)裝在箱子里了,你一定要親手交給她?!?/p>
“嗯,我記住了?!?/p>
“你上車后就跟韓主席打電話,他說要派車到車站接你的?!?/p>
“要他接干什么,我下火車后就直接上二十六路公交,一車坐到單位門口,他那勞什子小車我坐著頭暈?!?/p>
“你得記住喝藥咧,大意不得。”
“記得記得,喝藥是我的正事,我咋會忘記?!?/p>
吃過早飯,外面有些亮了,外孫蝌蝌也起了床。楊八級見他眼睛眨巴迷迷糊糊的樣子,擔心他被絆倒,拉著他走進廁所拉尿。蝌蝌看到屋里地上聳著一個箱子,問:“誰要出門?。俊?/p>
媽媽回答:“你尕公要回三陵探親。”
蝌蝌似不解地問:“我們在三陵有什么親戚???”
媽媽笑了笑說:“這是要到單位給領(lǐng)導(dǎo)拜年?!?/p>
蝌蝌轉(zhuǎn)向楊八級說:“尕公,你記得給我?guī)Ш贸院猛娴臇|西回來啊?!?/p>
楊八級說:“你就只知道吃和玩,對學習要是這么上心就好了,我可以給你帶,可是你也別太貪玩,要記得天天做作業(yè),不要把作業(yè)堆在開學前幾天做,我回來要檢查你的作業(yè)的完成情況。”
蝌蝌歪歪嘴角說:“我有爹媽管嘛,你陪我玩就行了。”楊八級險些被氣噎過去,也只能拿眼朝他瞪瞪。
蝌蝌又去睡了,袁芳芳放下一個木盆開始剁豬草。村里開往縣城的中巴車要等到八點多鐘才會開,楊八級一時閑得慌,找來一把笤帚滿屋子里撥拉。姑娘說:“大爸別掃了,你去看電視吧?!?/p>
楊八級說:“我腰桿子不好,坐不得,動動身子還舒服些?!惫媚锊辉倏月?,隨他去。
朦朧中,他聽到車上廣播說“三陵市到了”。他猛然醒過來,起身收拾行李。
楊八級拉著行李箱,隨著出站的人流機械地邁動雙腿朝前走,又隨著去市內(nèi)的人流,坐上了二十六路公共汽車。他計算得沒錯,他到達單位門口的時候,機關(guān)的員工正擠在打卡機前按手指。他不管這么多,跟保安打了一個招呼,幾步上前隨大家一起去擠電梯,到五樓后走了出來,他知道韓主席的辦公室在508。
韓主席已經(jīng)來了,兩人相見,分外親熱,四只手搭在一起半天都沒有松開,韓主席說:“你的手勁蠻大呢?!?/p>
楊八級呵呵一笑:“咱起重工里就找不到手勁小的人?!?/p>
韓主席看上去四十出頭,腹部有點隆起,褲腰向下垮著,跟大街上個體老板的樣子差不多。他走到飲水機前,給楊八級倒了一杯茶,說:“這么冷的天,你咋來了呢?來之前也不把到三陵的時間告訴我,我還納悶著呢,先喝口茶,緩緩勁吧?!?/p>
楊八級接過茶,道謝后放在茶幾上,挺起腰,站得筆直,朗聲說:“我不來咋辦?你會去我女兒那里看我?單位有幾千職工,你要看的人多的去了,我哪好意思占用你的時間?!?/p>
韓主席打量了一下楊八級說:“你別老這樣挺胸站著,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累不累呀,坐吧?!?/p>
楊八級還是挺立不動,嘀咕道:“眼見為實,你總得對我的身體作個評價啊。”
韓主席用手壓他的肩膀,提高音量說:“坐下再說。我現(xiàn)在是相信你和你女兒在電話里都沒有說謊,你確實恢復(fù)健康了,這是喜事呀,我為你高興?!?/p>
楊八級臉上的紋路迅速漾開,嘿嘿地笑著說:“這就對了,聽你這么說,我這一趟算沒有白來。”
韓主席打電話到離退休管理部,讓蔚藍過來。不一會,蔚藍就來到了韓主席的辦公室,與楊八級相見,也先是一番寒喧。楊八級緊緊握住蔚藍的手說:“小蔚啊,你是我的活檔案呢,你看看我的身體是不是比過去強壯多了?”
蔚藍笑著回答:“是的是的,你的臉紅撲撲的,像花轎上坐的大姑娘?!?/p>
楊八級似有不甘地說:“要不要我把衣服脫了給你倆看看,我的傷口也長好了呢。”
韓主席忙打手勢制止說:“那使不得,蔚部長是女同志哩。”
楊八級鼻子哼哼著說:“女同志?小蔚就不是一般的女同志,我動手術(shù)那會兒,她就像我閨女一樣給我擦身洗衣,那會兒你怎么不說她是女同志?”endprint
蔚藍笑笑說:“我哪能跟你閨女比呀。”
三人說著說著,很自然地把時光拉到了兩年前。
楊八級本名楊建雄,湖北均縣人。碧河口開始蓄水那年,他十八歲,父母因病相繼離開人世,他便成了孤兒。大隊領(lǐng)導(dǎo)把他的情況上報到公社,公社轉(zhuǎn)到縣,縣里跟碧河口工程局溝通,最后工程局以照顧移民的名義將他招了工,三年后轉(zhuǎn)戰(zhàn)到了三陵市江灣壩工地。楊建雄的工種是起重,一次執(zhí)行閘門運輸護送任務(wù),師傅因病起不了床,任務(wù)由楊建雄單獨完成。在車隊經(jīng)過一座木橋的時候,司機都不敢把車往前開了,因為木橋的限重是50噸,而閘門每扇重80噸。大家都看著楊建雄,要他拿主意。楊建雄看看橋,又看看橋下的小河,說:“辦法有兩個:一是運鋼軌來加固橋梁,那樣最少需要三天;一是修一條便道,讓車從河里過,這樣只需要半天,但得看河水深不深,淤泥厚不厚。”大家都不吭聲。
這時,車隊隊長說:“打榨熬糖,各搞一行,你是起重工,你說咋過,我們就咋過,我們只管開車,不管路?!睏罱ㄐ蹧]法,只好脫衣服下河探路。
時值隆冬,河面結(jié)著一層薄冰,寒風打來,身上如針扎刀剮,木橋也在瑟瑟發(fā)抖。大家勸他不要下河,先找個老鄉(xiāng)問問情況。楊建雄說:“那不管用,即使問了老鄉(xiāng),我還是得下去一趟?!贝蠹抑坏醚郾牨牭乜粗饬锪锏刈哌M河里,一步一步往前蹚,走到對岸后,移個位置又一步一步蹚回來。大家見他身子都凍烏了,牙齒咯咯直響,趕緊拿棉衣把他包住,抬著他往駕駛室里鉆。他卻像揀了寶似的手舞足蹈,對大伙說:“咱們有運氣呢,水不深,水下也沒有淤泥?!?/p>
車隊隊長說:“那我們就從河里過吧,先過輕車,后過重車,不行就再想別的轍?!贝蠹覐母浇相l(xiāng)家借來了鋤頭鏟子,很快在兩岸修好了便道,車隊很順利地過去了。
回到江灣壩,工程局分管機電的副局長對運輸隊出色地完成任務(wù)給予了表揚。隊長說:“還得表揚起重工楊建雄呢?!边@位副局長聽了楊建雄的故事,說這名起重工不簡單,夠八級工的水平。大伙聽了哄笑一團,說他才二十幾歲,是二級工。這件事傳了回來,大家都叫他“楊八級”,楊建雄這個名字反而漸漸不為人知了。
楊八級于2010年退休。單位引進的新職工主要來自大學應(yīng)屆畢業(yè)生,包括起重工在內(nèi)的技術(shù)工人顯得青黃不接,一些項目部不得已返聘了一批退休人員,楊八級也在此列。如果不是因為一次意外,他可能至今都還在項目部上班。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楊八級一早起床就感到胸悶、肩疼、四肢無力。他以為是昨晚打了大半夜的麻將,沒有休息好所致,就像往常一樣準備上工地。不料在吃早餐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烈疼痛,接著就一聲怪叫,倒在地上臉面血色全無,不省人事。大家一陣驚慌但沒有失措,趕緊喊來駐項目部的王醫(yī)生。王醫(yī)生先是將他扶起,放在椅上坐好,然后取出一顆硝酸甘油片壓在他的舌頭下面,接著向項目經(jīng)理要了一輛車,把他送進了離項目部最近的一家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由于搶救及時,楊八級住院當天就脫離了險情,半個月后就出院了。醫(yī)生囑咐他回三陵好好地把心臟檢查一下。這次意外算是有驚無險,卻把項目經(jīng)理嚇了個半死,再也不敢用退了休的老工人了,連同楊八級在內(nèi),五個已過六十歲的退休返聘人員統(tǒng)統(tǒng)被辭退。
這年楊八級雖然已有62歲,卻仍是單身一人,回到三陵市,孤零零地住在右岸設(shè)備倉庫旁邊的平房里,平日就鼓搗屋前屋后的菜地打發(fā)光陰。初冬的一天,單位離退休管理部部長蔚藍找到了他,要送他去職工醫(yī)院看病。原來,蔚藍幾天前隨單位在建項目巡察團到幾個項目部檢查工作,其中就到了楊八級離開不久的項目部,聽說了楊八級的情況,她當時就多了一份牽掛,回到單位就迫不急待地打聽楊八級人在何處。她有一種預(yù)感,楊八級是不會主動去醫(yī)院看病的。果不其然,蔚藍找到楊八級之后,問他為什么不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楊八級仰天一笑:“醫(yī)生的話你也信?人都是自己把自己嚇死的?!蔽邓{覺得與他說不清楚,就轉(zhuǎn)移話題,問他家庭情況。楊八級說:“我的家庭好著呢,不比別人差?!蔽邓{追問好在哪里,楊八級有點不耐煩了,生生地回道:“好就是好,你連好都不懂?”無奈,蔚藍只好要了他的手機號碼,便離開了。
沒有想到僅僅隔了三天,楊八級又犯了一次病。這次病來得更猛,楊八級在菜地里鋤草,被江風一吹感到有點涼,便起身回家,剛走上田埂就兩眼一黑栽倒在地。幸好被倉庫保管員李老頭看見,連忙撥打120,楊八級才被及時救治。楊八級被抬到救護車上的時候,心跳已經(jīng)停止,醫(yī)生在車上進行緊急搶救,硬是從閻王爺手里把他奪了回來。
醫(yī)院及時和單位取得了聯(lián)系,蔚藍便很快得知楊八級住院了。她趕忙到醫(yī)院看望,還未進搶救室,就聽到楊八級咻咻發(fā)嗆,待進門一看,楊八級雙目閉合,歪靠在枕頭上,頭上身上插著粗細幾根管子,天花板下藥水瓶吊著,床頭柜上放著一臺監(jiān)視器,顯示著心跳和血壓的即時變化,病床下滿地是血。蔚藍問護士:“這是怎么回事?”
護士說:“剛才病人出現(xiàn)了休克,醫(yī)生對他施行了心臟起搏,波及到了內(nèi)臟?!?/p>
蔚藍說:“那應(yīng)該屬于醫(yī)療事故?!?/p>
護士說:“這種情況是常見的,跟事故沾不到邊,過幾天就好了,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要保心臟,不能讓它再犯,否則命就保不住了。”
蔚藍說:“我也不懂醫(yī)術(shù),勞煩醫(yī)生護士盡力了?!闭f完又去找主治醫(yī)生張輝了解楊八級病情。
張輝說:“你是病人家屬吧?”
蔚藍說:“不是,病人是我們單位的退休職工,我是病人單位離退部的負責人?!?/p>
張輝滿臉不高興地說:“開了兩份病危通知單,都找不到誰簽收,住院費也沒有人交,這種病人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弄得我們都不知如何下藥了?!?/p>
蔚藍想了一下說:“還是救人要緊,由我來簽收吧,住院費我先墊上,有什么事情我們來協(xié)助解決。”
張輝臉色緩了下來:“等會我讓護士找你?!?/p>
蔚藍忙問張輝:“像楊師傅這種情況,你們會怎樣救治呀?”
張輝說:“先得把病情穩(wěn)住,就目前的情況看,病人出現(xiàn)了嚴重的心衰癥狀,應(yīng)該是心血管堵塞所致,堵在哪里還要靠儀器檢查。必須要強調(diào)的是,這個病人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要活命就得抓住眼前的機會治,若再發(fā)病,就沒有必要再往醫(yī)院送了?!蔽邓{聽了這番話,感到毛骨悚然。endprint
蔚藍回到搶救室,看見地上的血已經(jīng)讓護士洗掃干凈了,但楊八級臉上還有一些血跡。蔚藍走出來,在走廊上給同事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們買一些個人的日常生活用品,迅速送到醫(yī)院來。整個下午,蔚藍都在搶救室里護理楊八級,不嫌臟,不叫累,把楊八級身上擦得干干凈凈,弄得同室的病友對楊八級羨慕不已。
楊八級雖然不怎么清醒,但對蔚藍所做的一切心里是明白的,所以病情稍有好轉(zhuǎn),就用細微的聲音對蔚藍說:“蔚部長,你對我這么好,叫我怎么感謝你啊?”
蔚藍用手指壓住他的嘴唇,說:“不要說話,你只管休息,別想那么多?!睏畎思壯劢怯砍隽藘尚袦I水。
楊八級病情稍有好轉(zhuǎn)后,張輝對他的身體作全面檢查,B超、CT、核磁共振等一套程序做下來,錢是花了幾千,但把楊八級的身體各個器官弄了個一清二楚。別看楊八級平時說話聲音宏亮,精神矍鑠,其實全身都是?。骸叭摺闭箭R了,糖尿病是中期,腎功能不全,中度脂肪肝,頸椎基底動脈粥樣硬化,小腦萎縮。最要命的還是心臟血管里斑塊多,三根主供血管均已堵塞,已發(fā)生的兩次休克其實是心肌梗死,若不是救治及時命就沒了。醫(yī)生把檢查結(jié)果告訴了楊八級,楊八級郁悶極了,半天沒說一句話。
蔚藍也沒有想到楊八級身上有這么多的疾病,她同時又有一點疑惑:近幾年都定期給退休職工作體檢了呀,怎么當時就沒有發(fā)現(xiàn)?她問張輝。張輝說:“像楊師傅身上這些病,一般的體檢很難查出來,且疑點大的地方體檢醫(yī)生都會囑咐體檢者作進一步的檢查,那就是要用上專用設(shè)備,但往往是體檢完了,事情也就過去了,他們不會把醫(yī)生的囑咐當一回事的?!蔽邓{想想,覺得也是,再問張輝,“楊八級的病該怎么治?。俊?/p>
張輝說:“楊師傅病情十分嚴重、不容拖延,得對他的心臟動手術(shù)了,先給他裝幾根支架,把病情穩(wěn)定下來,然后再做進一步的治療?!?/p>
蔚藍說:“既然這樣,那就請你們馬上做吧?!?/p>
張輝望了她一眼,搖搖頭說:“醫(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楊師傅病情危急是不用懷疑的,可是我們也不能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如果你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能表一個態(tài),那我們就馬上給楊師傅動手術(shù),手術(shù)步驟是先作心臟冠狀動脈造影檢查,確定血管狹窄部位堵塞度,如果堵塞超過75%,我們就順便給他把支架裝了?!?/p>
蔚藍問:“就這么簡單?”
張輝說:“是的,就這么簡單?!?/p>
陪護了幾天,蔚藍與楊八級已經(jīng)十分熟絡(luò)了,說起話來也十分親密。這時楊八級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身上的管子也都撤了,只剩下幾瓶藥水吊著打點滴。蔚藍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回到楊八級的病房,委婉地問他能否同意醫(yī)生給他的心臟裝支架。楊八級笑了笑說:“我不同意又能怎么樣,同病房的病友都是等著裝支架的,前天出院的孫老頭,說手術(shù)過程他都看得見,打了麻藥根本感覺不到疼,穿管子的小傷口也只是感覺被螞蟻咬了幾口?!蔽邓{聽出了這話的意思,知道他是愿意接受醫(yī)療方案的。蔚藍趕回單位向韓主席作了匯報,韓主席說下午去醫(yī)院看一看,若有必要,他就代表單位簽字。
誰料事情一波三折。這邊一切手續(xù)辦好了,那邊醫(yī)生在給楊八級作心血管造影檢查時,卻發(fā)現(xiàn)他的心臟主血管是多處堵塞,如果裝支架的話,得裝七八根,那樣裝支架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應(yīng)改做心臟搭橋。治療方案的改變,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比如治療費就不再是二三萬,而是超過十萬,且手術(shù)風險加大,單位領(lǐng)導(dǎo)簽字還不行,必須得到病人和病人直系親屬同意。
韓主席再次來到醫(yī)院,對張輝說:“費用不是問題,單位工會已經(jīng)在組織職工為楊八級捐款,請醫(yī)院對楊八級進行全力救治?!庇謫枺靶呐K搭橋是大手術(shù),前些年全國只有北京、上海等幾個大城市的大醫(yī)院能做,咱們醫(yī)院有這個能力嗎?”
張輝回答說:“今非昔比,我們這里十多年前就被評為三甲醫(yī)院,醫(yī)院硬件、軟件都不比大城市的同等級醫(yī)院差,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的兩個主刀醫(yī)生都是從海外歸來的博士,技術(shù)上是有充分把握的。”
韓主席說:“沒有想到咱們的職工醫(yī)院已達到這么高的水平了?!?/p>
談畢,韓主席又來到楊八級的病房,詢問楊八級對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的態(tài)度。楊八級沉吟片刻,開口道:“不怕死,是假的。但是我的病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p>
韓主席聽了,鼓勵說:“不是你一個人在同疾病抗爭,我們大家都與你連心連命,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就要給你百分之百的保證?!?/p>
楊八級激動地抓住韓主席的手說:“我是一個孤兒,因為有了碧河口、江灣壩,我才是孤兒不孤,而且活到了今天這個歲數(shù)。你們就是我的親人。”蔚藍在一旁聽了,鼻子發(fā)酸,眼淚直往外淌。
蔚藍送韓主席下了樓,韓主席對她說:“心臟搭橋是大手術(shù),較之心臟安裝支架,風險要大得多,現(xiàn)在最大的困難是如何找到楊八級的直系親屬,并讓他們來醫(yī)院配合醫(yī)生工作?!?/p>
蔚藍突然想起楊八級說過的一句話,話中透露他是有親人的,便對韓主席說:“楊八級應(yīng)該不是孤身一人,他身上似乎藏有秘密?!?/p>
韓主席說:“醫(yī)院的治療方案必須經(jīng)病人家屬同意才能實施,你多動一下腦筋,說話巧妙一點,爭取把他的秘密套出來?!?/p>
蔚藍回到楊八級的病房后,先是同他嘻嘻哈哈暢聊一陣,然后突然問:“老爺子,你對我說過,你的家庭好,不比哪個差,那你總有幾個親人吧,你說出幾個人來讓我聽聽。”
楊八級頓時沉下臉來,嘴巴像上了鎖。
蔚藍拿話激他:“你不說,就證明你是在騙我。”
楊八級還是不吭聲。
蔚藍加重語氣:“老爺子,我已經(jīng)問醫(yī)生了,給你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我們都要參戰(zhàn),你更是要當個先鋒,可是你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很不好,跟醫(yī)生不配合,問你有沒有親人,你連一句真話都不肯講。我說,你咋就這么狠心呢,你真的舍得離你的親人而去,離我們而去?”
楊八級還是悶不吭聲,扯上被子蓋住了臉。蔚藍見他耍起了脾氣,也不跟他多說,拿起飯盒,丟下一句“我給你打飯去了”,就出了門。endprint
待蔚藍打飯回來,楊八級的吊針已經(jīng)打完了,人也起床了。蔚藍把飯盒放在床頭柜上,接著又從抽屜里取出筷子準備燙一燙。這時楊八級突然遞上一個紙條,對蔚藍說:“我不是孤老,我有個親生女兒,叫袁芳芳,今年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這是她的地址?!?/p>
蔚藍接過紙條說:“你早就該坦白交待了,把我們瞞了這么久??墒悄阈諚睿闩畠盒赵阆瘸燥?,吃完飯后作徹底交待。”
楊八級似受了委曲,說:“我楊建雄從來光明正大,沒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你想知道,我今天下午就把我的家庭情況全部講給你聽,讓你成為我的活檔案?!?/p>
多么相似的一幕啊,眼前的楊八級和兩年前住院的楊八級,聲調(diào)幾乎一模一樣,而且他又提到了“活檔案”,這讓蔚藍想起了更多的事。她說:“韓主席呀,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個‘活檔案,關(guān)鍵時刻還起了不小的作用呢。”
韓主席說:“是為給楊八級辦退休的事?”
蔚藍說:“不是,他退休手續(xù)辦得很順利,我說的還是老爺子治病的事??蛇@關(guān)系到老爺子的隱私?!?/p>
楊八級說:“沒關(guān)系,你說吧?!庇谑?,蔚藍便娓娓道出了楊八級的過去。
楊八級1950年出生,屬虎。到了1984年,盡管實行晚婚政策,但跟他差不多年紀的人,孩子都上小學了,可他一直沒有找到對象。單位里幾乎清一色的男人,有幾個女孩也早被那些條件好的男青年捷足先登了。他是孤兒,指望不上家里幫忙。單位里倒是有人給他介紹了幾個市里的女孩子,可是他一直忙于工作,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少,一次次都無疾而終了,以至到了三十好幾還是孑然一人。
但是楊八級可不是一般人,他不走桃花運都不行,不僅有美女向他迎面撲來,而且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就是袁芳芳。
袁芳芳如果三年前站在楊八級面前,他也不認識,因為他從未見過女兒的面。楊八級馬上要做手術(shù),蔚藍必須盡快找到他的女兒。因此,蔚藍向單位報告后,帶車去楊八級指定的地方。她翻山越嶺,一路行,一路問,終于在鄂西南的一個小村里把袁芳芳找到了。袁芳芳當時正在晾苞谷,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叫蝌蝌。蔚藍見到袁芳芳后,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袁芳芳聽了,滿臉驚愕地說:“我活了二十八歲,咋突然又冒出一個爹來?你們一定是弄錯了?!?/p>
蔚藍說:“你們這里還有沒有人叫袁芳芳的?”
袁芳芳說:“沒有,村里就我一人叫這個名字?!?/p>
蔚藍說:“錯不了,就是你了?!?/p>
袁芳芳很生氣,要攆蔚藍走。這時已經(jīng)圍了一些村民,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給袁芳芳幫腔,也有幾個老人勸袁芳芳冷靜,人家大老遠開車來,是為你家的事來的,你得先把客人招待好。僵持了一陣,有人把老支書請來了。老支書姓向,身體不太好,背都躬下去了,但說話聲若洪鐘,而且一開口就透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權(quán)威。他主動跟蔚藍握手,說:“你們來這里,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p>
蔚藍心里一喜,覺得事情馬上就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果不其然,老支書兀自找過一把椅子坐下,指著袁芳芳說:“你帶娃娃過來,聽我把你家的事縷個頭緒?!?/p>
袁芳芳順從地走到老支書身邊說:“向爺爺,您別嚇著我娃啊?!?/p>
老支書招呼圍觀的村民:“今天正好是個機會,我把她家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也好讓袁芳芳一家人順順當當?shù)剡^日子。”
老支書不緊不慢地講述。鄰村是太平村,當時叫太平大隊,村里榨油廠廠長袁德茂有一個殘疾兒子,腿腳不靈活,是小時得小兒麻痹癥落下的后遺癥,被稱為袁跛子,平常好逸惡勞,沒有一天不惹事生非,好幾次受到治安拘留,也不思悔改。他爹袁德茂仗著手里有錢,請人四處幫兒子找對象,最后看中了同村寡婦覃翠蓮的女兒向傳秀,也就是袁芳芳的母親,便差人來強行提親。
向傳秀生活在單親家庭,父親二十八歲那年在修盤山水渠時不幸被飛石砸死。家里沒個男人就容易受人欺負,覃翠蓮死活不肯把女兒嫁到袁家,向傳秀更是連袁跛子的面都不想見,但袁家單方面就把婚事給定了,確定六月初八辦喜酒。母女一商量,覺得只有出外躲一躲,想的是時間一長,也許袁跛子就另找了對象,這事也就過去了,便倉倉促促把豬、雞都賣了,田也不顧了,母女倆收拾了幾件衣服,就上了路。由于家里窮,兩人走時身上也沒有幾個錢,只能沿途討米要飯,有一頓,無一頓,實在餓得不行,就到田里刨幾個紅苕充饑。走到三陵附近一個叫牛扎坪的地方,覃翠蓮餓得暈倒在地,向傳秀舉目無親,撲在母親身上直哭。碰巧有江灣壩工程局的幾個工人在這里施工,見這一對母女可憐,便把兩人帶回了駐地,給她們打飯,找衣服,在工具房給兩人搭了一個睡覺的鋪。有個叫楊建雄的工人,對這對母女特別好,每天都來幫忙,與她們聊天。這樣過了十天半個月,覃翠蓮看出女兒對楊建雄有了那么一點意思,便問楊建雄成家沒有。楊建雄臉一紅:“我的家大著呢,江灣壩就是我的家。”覃翠蓮心里有數(shù)了,常借故外出撿破爛,很晚才回,讓他倆有時間單獨相處。過了一個多月,覃翠蓮記起還有三天就是父親八十歲生日,想回去給父親拜壽,便把這事說給女兒和楊建雄聽。
女兒說:“你這一回去會不會遇到袁家的人呀?”
覃翠蓮說:“那怎么會呢,我娘家離太平大隊有十五里地,跟袁家又不沾親不帶故,怎么會遇上他們?”
楊建雄不知就里,也不便多問,說:“覃阿姨你想去就去吧,我送您一點錢您在路上用?!苯Y(jié)果覃翠蓮一回娘家就被袁德茂知道了。袁德茂糾集了一伙地痞流氓,把覃翠蓮搶回了太平,逼她說出了向傳秀藏身的位置。幾天后,袁德茂帶著跛腿兒子和一幫地痞流氓,跑到江灣壩要人。楊建雄當然不會交出向傳秀。袁德茂一伙便到派出所報了案,并向民警出示了袁跛子和向傳秀的結(jié)婚證。這時,楊建雄沒轍了,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也跟他做工作:“還是先放人吧。如果你們倆確實有感情,等他們離了婚,你再娶她?!睙o奈之下,楊建雄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向傳秀被這伙人駕走。向傳秀哭啊鬧啊,沒有用,她就是這個命,回來后她也認命了,只是此后她再也沒有說過話,人們都叫她“向啞巴”。endprint
幾個老人聽了,頻頻點頭:“是這么一個情況。”
老支書接著講,這個啞巴并不是真的不能說話,她是對這個世道完全絕望了,不想繼續(xù)活下去,但她慢慢感到自己身體起了變化,猛然想到可能是懷上了,這又給了她繼續(xù)活下去的信心。過了一段時間,她的下腹已經(jīng)微微隆起,懷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給楊建雄寫信,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過了十來天,楊建雄只身來到了太平,打聽向傳秀住在哪里,結(jié)果被袁德茂先知道了,袁德茂喊了幾個人,在村口把楊建雄堵住,放下狠話: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立即滾回去,不能再來;一條是往前走三步,把一只腿丟在這里。可憐楊建雄千里尋親,連親人的面都沒見上一面,就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七年后,袁德茂暴病身亡,袁家一下子塌了天,經(jīng)濟環(huán)境一落千丈,連給袁芳芳買書本都成問題,袁跛子又不顧家,還是成天在外面游蕩惹事。女兒畢竟是要養(yǎng)大的啊,無奈之下,向傳秀給楊建雄寫信求救,楊建雄收到信后,考慮再三,給太平大隊黨支部書記寫了一封信,詳細陳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表示以后不定期給向傳秀母女匯款,但直接匯給向傳秀怕她收不到,懇請支書將匯款單轉(zhuǎn)交給向傳秀,當月便給向傳秀匯來了三十元。后來匯款就一直沒有中斷。幾年后的一個春天,袁芳芳結(jié)婚前,有一張匯款單寫的是二萬元,匯款單的附言欄里有這樣一句話:“女兒啊,我想念你,這筆錢是父親給你的嫁妝,愿你漂漂亮亮嫁到婆家去?!庇诌^了五年,向傳秀因病離世,匯款才中斷了。長達二十年的匯款都是由太平大隊的書記譚先發(fā)負責的,他對外說給向傳秀的錢是從村里的救濟款中拿出來的,所以除向傳秀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包括她的女兒袁芳芳。
聽到這里,在場的人都感動得淚流滿面。突然,袁芳芳大叫一聲,“騰”地往地上一跪:“我的大爸呀,你這么多年咋不來看我呀,我是你的親生骨肉啊?!彼凉M臉是淚,泣不成聲。她又跪著移到蔚藍面前,說:“姐姐,我跟你走,我要見我的大爸。”蔚藍連連點頭,把她扶起來。周圍的人也都在默默地抺淚。
說到這里,蔚藍看到,楊八級也流淚了,他雙手緊緊抱頭,臉面扭曲,顯得十分痛苦。韓主席對蔚藍擺擺手,示意不要再往下說了。
蔚藍拿出幾張紙巾,幫楊八級擦淚,勸他別哭了,回到現(xiàn)實來。
楊八級止住了啜泣,對蔚藍說:“你這是戳到了我的痛處,可是我卻覺得很開心,我真的非常感謝你?!闭f著,他打開拉桿箱,把帶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
韓主席說:“楊師傅,你來就來唄,帶這么多東西干啥?”
楊八級說:“這些東西都是自家產(chǎn)的,現(xiàn)在既然帶來了,總不能讓我又帶回去吧。這里還有幾雙拖鞋,是女兒親手做的,讓我捎給蔚部長?!?/p>
蔚藍接過鞋袋。韓主席對她說:“這鞋你收下,其他東西我給大學生食堂送去,大學生是單位的寶貴財富哩,這就只當是我收了,楊師傅啊,我感謝你們一家人的心意。”
楊八級說:“單位對我太好了,我怎么做都難以回報?!?/p>
韓主席說:“楊師傅啊,你來得正好,明天是小年,單位新落成的離退休職工養(yǎng)老公寓選在這天正式開張,你就做第一個入住的退休職工,好不好?”
楊八級一時沒弄明白,頭點著,嘴里卻說:“我得趕回去呀,女兒只準了我一天假。”
韓主席說,“你在單位多呆幾天,看看單位這兩年的變化,回去給你姑娘講,是我硬把你留下來的?!彼D(zhuǎn)身對蔚藍說,“你先帶楊師傅去離退休職工養(yǎng)老公寓看看吧,箱子先放在我這里,晚上我們請楊師傅吃飯?!?/p>
楊八級跟著蔚藍走出了辦公樓。蔚藍見他眼睛有些濕潤,便掏出一張紙巾往他眼角擦。楊八級說:“我這一趟真的沒有白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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