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在文壇上,散文就是個既寫不好詩又寫不了小說的人干的事,像個幕僚,游手好閑,四處湊趣,哪兒都少不了它。還是人家王朔說的好,寫散文的根本就不應該稱為“作家”。沒錯兒 ,幕僚自然不能稱為官員。稱為“散文家”可不可以呢?留待商榷。
在一個社會中,散文的角色似乎變得重要起來,泛化的散文文體占據(jù)著各個領域,發(fā)言講話,社論通訊,述評悼詞、學生作文……一樣能少得了它?毛澤東沒寫過小說,魯迅寫過小說但主要文體還是散文,誰敢說他們不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章大家?
散文小在文壇大在社會。散文是推動社會進步、改造時代文風的最直接有力的武器。散文容易寫,寫好不容易。一句話,我不小看散文。
南帆,1957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1975年下鄉(xiāng)插隊,1982年畢業(yè)于廈門大學,1984年研究生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1984年至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現(xiàn)為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
一個巨大的熱帶氣旋數(shù)日奔波,千里迢迢地穿過太平洋,此刻正在我的窗外。大風如同一只巨獸焦急地徘徊在房子的周圍,試圖強行擠入。一注又一注急促的氣流穿過這幢房子大大小小的縫隙,制造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音響。
臺風來了。大名鼎鼎“蘇迪羅”。
八月八日這一天是日歷上的好日子。多數(shù)華人認定“八”是一個吉祥數(shù)字。而且,這一天立秋。坊間素有“貼秋膘”的風俗,立秋可以大快朵頤。然而,這一天我忙碌的事情是,調集十來塊抹布征戰(zhàn)于寓所的一個窗臺。大雨如注。雨粒不是垂直地從天上落下來,而是如同一把又一把的砂石狠狠地摔在玻璃上。水流在颶風的抽打下頑強地穿透窗框的縫隙淌進窗臺。窗臺下面是一排插座,必須制止水流入侵產生的斷電危機。
臺風。十七級風力粗野地咆哮。這個城市正在遭受千軍萬馬的來回踐踏。天空一團一團的烏云驚慌地奪路而逃,地面一排排高樓無語佇立,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沿路所有的樹木夸張地俯仰起伏,仿佛苦苦地哀求。寓所前面是一條大江,濁黃的江水竭力拍打江岸,濤聲嘩然。斜斜的雨簾之中,幾座大橋僅僅存有幾片薄薄的影子。站在窗前還可以看到一條城市的內河,水流湍急,水面上漂浮著樹枝、木條、泡沫、衣服,這些雜物似乎是城市痛苦地嘔出來的。晚上會停電嗎?我突然記起了孩童年代的臺風。那時住在一座千瘡百孔的瓦房里,臺風來臨的日子肯定沒有電。大風猛地從天空灌進來,房子驟然之間充氣一般地膨脹起來。木桌上的兩根蠟燭竭盡全力掙扎了幾個回合終于熄滅。我只能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孤獨地聆聽玻璃碎裂、瓦片落地,還有一陣又一陣深沉的、地動山搖般的長嘯。
今年第十三號臺風,據(jù)說蘇迪羅譯為“酋長”。對于一個獅子座的臺風,這個名字有了幾分神似。氣象臺的臺風警報通常喜歡夸大其辭,我并未放在心上。前一天晚上,掛在北面窗戶的風鈴響成一片,我沒有從叮叮當當之中聽出多少不安。十年左右的時間,臺風漸漸成了一個過門而不入的傳說。
這個城市的山巔矗立起一幢鎮(zhèn)海樓。
十年之前的那個秋天,一個號稱“龍王”的強悍臺風出其不意地襲擊了福州。幾個小時的狂風驟雨,地面上所有的孔洞都在咕嘟嘟地往外冒水。晚上駕車回家,許多路段淹沒在雨水之中。途經一條小河,河水與路面已經聯(lián)為一體。汽車駛入一片水域如同一葉孤舟夢游似地漂浮。水中的車閘開始失靈,剎車之后的車廂依舊悠然滑行?!褒埻酢睋P長而去之后,一種輿論開始隱秘地輾轉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現(xiàn)在是重修鎮(zhèn)海樓的時候了。
這個城市內部排列的三座小山構成了三角形的三個端點:烏山,于山,屏山。明代洪武年間,朱元璋的駙馬王恭在城北的屏山山頂修建鎮(zhèn)海樓。當年的鎮(zhèn)海樓分為上下兩層,屋頂飛檐翹角,狀如城墻的門樓——事實上,這一幢樓房當初即是福州七座城門門樓的范本。據(jù)說閩江的入??诳梢赃h眺屏山的山巔,這一幢門樓逐漸成了往來船只的航標?!版?zhèn)海樓”的稱謂什么時候開始流行的?不得而知。日復一日,城北山巔的這一幢樓房終于擁有了傳說中的魔力。風高浪涌的時候,鎮(zhèn)海樓居高臨下地彈壓這一片海域。夏秋之際,太平洋上的臺風穿梭往來。一幢鎮(zhèn)海樓猶如聲名赫赫的神器,那些耀武揚威的臺風必須有所收斂。古往今來,鎮(zhèn)海樓曾經屢屢失火或者遭受雷擊。不知哪個年代,一個路過的道人出了個主意:樓前的坡地上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設置了七口石缸,據(jù)說可以預警火災。
明代至今六百多年的時間,鎮(zhèn)海樓慢慢開始衰老。泥灰剝落,柱朽墻傾,這一幢樓房終于到了垮塌、拆除的那一天。拆除之后的三四十年時間,多少臺風曾經到訪?風雨交加之間,總是有人念叨屏山曾經屹立的鎮(zhèn)海樓。呼嘯的“龍王”臺風無非是促成決策的最后一個籌碼。重修象征了對于歷史的敬重:按照相同的比例歸還一個古老的鎮(zhèn)海樓,包括昔日坡地上的七口石缸。
重修鎮(zhèn)海樓之后,許多人開始察覺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些來自太平洋的臺風不再長驅直入。它們有意無意地繞開這個城市,悄悄地另尋登陸地點。有的臺風眼看臨近福州,露面之后又匆匆地拐走。夏季燠熱,蟬聲斷續(xù),一天一天仿佛是從蒸籠里端出來的。突然,晾在露臺上的衣物急促地晃動飄拂起來,一片疏朗的雨簾斜斜地掃了過來。抬眼望去,一個臺風正從天邊過境。送來了一窗清涼和適度的雨水之后,這些臺風轉身禮貌地避開了鎮(zhèn)海樓的轄區(qū)。
國際空間站的宇航員從太空拍下了蘇迪羅。這個巨大氣旋的外圍無數(shù)均勻的云團,云團中央一個清晰的臺風眼,安詳而靜謐。然而,蘇迪羅的預報告知,最大風力超過十七級。可是,這個城市逐漸遺忘了十七級風力的真實涵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許多人向城北山巔的鎮(zhèn)海樓行過注目禮之后,氣象臺的警告就被拋到了腦后。沒有人想到,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太平洋,蘇迪羅降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將福州鎖定為不變的打擊目標。這個家伙是十年之前“龍王”的轉世嗎?隨后六七天的時間,蘇迪羅的線路極其穩(wěn)定。除了持續(xù)積攢更大的能量,蘇迪羅只做了一件事情:校準方向,頑強地撲向這個城市。東海的臺灣島挺身而出,三四百公里綿延起伏的山脈試圖扯住蘇迪羅的衣襟。這個家伙因此大發(fā)脾氣,登島橫沖直撞,摧枯拉朽,十七級的風力竟然將臺北游樂園一架六百噸重的摩天輪吹得如同風火輪一般急速旋轉。頃刻之間,蘇迪羅甩下臺灣島大踏步蹚入窄窄的海峽。風雨飄搖,現(xiàn)在就看鎮(zhèn)海樓了。
當然,那個風雨大作的世界僅僅由一扇玻璃勉強擋住的時候,我絲毫未曾想到鎮(zhèn)海樓。中午時分,一片尖利的呼嘯之中,鎮(zhèn)海樓突然叮當一聲現(xiàn)身于手機之中。估計哪一個詼諧的網友曾經在微信之中幽然發(fā)問:如此良辰美景,鎮(zhèn)海樓安在哉?令人意外的是,鎮(zhèn)海樓居然擁有一個微博賬號。許多人都在手機里聽到一個朗聲回答:正在鎮(zhèn)!
網絡的空間頓時人頭攢動。眾多網友競相露面為鎮(zhèn)海樓助威。一些網友積極地出謀獻策,例如提議修改蘇迪羅登陸密碼。閩地各路著名的鎮(zhèn)海神器——他們居然都有微博賬號——紛紛現(xiàn)身互聯(lián)網。泉州的鄭成功塑像相邀莆田的媽祖娘娘披掛上陣,片刻之后,漳州的定風珠和福鼎的太姥娘娘火速馳援,頻繁往返的微博叮當叮當響成一片。聽到手機里一陣又一陣大呼小叫,我突然明白,身后還有一個風雨不侵的虛擬世界。這里嬉笑怒罵如常,風花雪月依舊。轉身踅入這個世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弟兄們都在這兒!
窗外只有風雨的節(jié)奏鋪天蓋地。每一個人隱身的小小寓所已經被隔離為遙不可及的孤島。然而,網絡之中的聚會氣氛持續(xù)高漲。諸多奇怪的網名絡繹登場猶如開始了一個盛大的化妝舞會,沒有人知道屏幕上一句又一句的俏皮話背后是一張什么樣的真實面容。因為無法出門,網絡空間比平時還要擁擠。忽然一條消息闖入稟報:鎮(zhèn)海樓的一扇窗戶刮飛了,文字下面附有一張窗欞落地的圖片。鎮(zhèn)海樓會失守了嗎?一陣驚呼之后,蜂擁而至的打趣和調侃迅速淹沒了短暫的擔憂。網絡空間的溫度愈來愈高,玻璃外面的凄風苦雨仿佛退出一箭之地。
傍晚時分,驟雨稍歇,濁黃江面的一圈圈涌浪聲勢不減。突然有一葉扁舟闖入,順流疾馳。黝黑的小船似乎長不盈尺,船上佇立的三個人影清晰可數(shù)。我正站在窗前,一聲感嘆悠然落地:這條江又活過來了。天空依然烏云低垂,可是,那一只長嘯的巨獸意興闌珊,漸行漸遠。
蘇迪羅離去之后,鎮(zhèn)海樓微博出面澄清:關于鎮(zhèn)海樓損毀的傳言乃不實之詞。風狂雨急,南面的一扇窗戶脫落。僅此而已,諸公不必多慮。坊間另有一種傳說:蘇迪羅本來預定在福州登陸。然而,離開臺灣島的時候,臺風不知為什么向南小小地拐了一下。這個拐彎帶來的結果是,臺風中心移到一百公里開外的另一個城市上岸。電視屏幕上,氣象臺公布的蘇迪羅路線圖清晰地證實了這個拐彎。那么,現(xiàn)在至少可以說,城北山巔的鎮(zhèn)海樓還是把這個擁有十七級風力的龐然大物絆了一個小小的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