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從古人行狀中選取題材是當下散文病癥最深之一種,此病的病毒還要加快復(fù)制蔓延下去,成為多數(shù)“散文家”必得的一種病。在他們看來,把古人的文化骨殖研成粉末抹在臉上最美不過,美如李慧娘。此舉可偽裝博雅,凸顯家國情懷,而不過是五四時期就被新文化運動恥笑過的腐朽文字的還魂版。不必聽人說散文可以怎樣寫,也不必聽人說散文不可以怎樣寫。只要不裝蒜,不腐朽,面向大地和活著的人們,寫出真心話。
熊育群,湖南岳陽人,同濟大學工民建專業(yè)畢業(yè),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東文學院院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同濟大學兼職教授。1985年開始發(fā)表詩歌,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廣東省第二屆德藝雙馨作家稱號,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等。出版有詩集《三只眼睛》,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春天的十二條河流》、《西藏的感動》、《走不完的西藏》、《羅馬的時光游戲》、《路上的祖先》和《雪域神靈》,攝影散文集《探險西藏》,文藝對話錄《把你點燃》等18部作品。
鐘祥、宜城、襄陽、谷城、老河口……逆漢水往西北方向,被春秋戰(zhàn)國、三國戰(zhàn)火照亮過的地名,古老又陌生。眼前莊稼的綠與湖水的藍交織成平原,輪盤一樣旋轉(zhuǎn)起溝渠、稻田與千篇一律的村莊,似乎與歷史毫無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過去就是過去了,煙云消散的歲月比記憶模糊。我眼里的紅磚紅瓦缺乏匠心與耐心砌出的房屋,擠到了路邊上,它們粗糙狼犺就跟無趣的生活一樣。
汽車長時間的奔馳開始讓人困倦。
漢水出現(xiàn),它的藍比天空深。平坦的河床從車窗一閃而過或是相伴而行,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睜大眼睛掃過波光粼粼的江面。夏天猛烈的陽光穿透了江水,如此清亮的大江大河之水已經(jīng)罕有?!对娊?jīng)》中“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個砍柴男子如此熱戀漢水上游的女子,多美的情意啊。只有這樣清純的河流才配得上。當年王維一望漢水就醉了:“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難得漢水依然清流如許,不由人欣慰至而心疼。污穢的山河被欲望浸染,再無清明的顏色了。
這條叫做“漢”的河流,大禹治水的年代就這么叫了,遠古時曾叫沔水。那時它流入云夢澤。云夢澤消逝了,它卻仍然在大地上流淌。司馬遷《史記》記敘“夏”的一文里,它與“江”并列。這“江”當指長江。我故土上的先民數(shù)千年前沿著漢水進入長江,再入洞庭湖,上溯汨羅江。漢水便是一條遙遠遷徙之路的起端。它的源頭直抵秦嶺山脈深處。
在漢水兩岸行走,漫想著“漢朝”、“漢文化”、“漢語”,我并不知道屈原第一次流放也是沿著這條河流逆江而上,他涉過丹江口,一直走到了上游的鄖縣。我走的竟與他是同一條路線。那時,長江與漢水連通,古云夢澤已經(jīng)開始干涸,楚國都城郢有一條長江的分支流入漢水,屈原就是從現(xiàn)今漢口的上游進入漢水的。
先人的足跡于江河之上風蹤云影,逝如煙波。屈原那些直抒內(nèi)心煎熬的文字并不記敘沿途的風景與人事,后來者永遠無法想象那樣流放的旅程是怎樣的情形。
我對楚地江湖探究的愿望并非一時興起,仿佛自己的血脈中就埋伏著這樣的江湖。長江龐大的水系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在它河邊生長的日日夜夜,面對浩淼中一江窄窄的波濤——根系之上的一條須脈——汨羅江,想象有如夏草的葳蕤。
江湖變遷,歷史興替,都在這水與土的蒼海桑田里隱匿、埋藏。幼年的渴望,是一種怎樣的按捺,才在闊別的歲月里變得混沌,淡漠了心靈的渴求。這一次,與水利專家結(jié)伴,繞著荊楚大地的江河竟然走了一個大圈,又是怎樣的機緣,仿佛青春悸動的歲月。
炎炎夏日,先是漢水,然后從丹江口水庫這個南水北調(diào)的水源地,經(jīng)武當山,南下宜昌。楚國的鐵騎曾從這里北上中原。這時,鄂西的田地夏季里還在插秧,渾黃的泥水里彎腰的人影牢牢牽住我的視線——陌生的山間平地,曾經(jīng)親歷的勞作——少年時期以為這就是一生的生活。從三峽大壩沿長江而下,回到漢水與長江相匯的漢口,回到崔顥的“晴川歷歷漢陽樹”,見到送我出行的人。
長江荊江段,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調(diào)弦河,四條南下的河流將滾滾長江水匯入了洞庭湖。那天上午,站在公安荊江分洪區(qū)進洪閘上,看著遠處江灘上耕種的人影,丟棄在耕地上的農(nóng)具,我還在為這四條河流驚訝,想不到長江水如此直入洞庭,我童年眼里的湖水竟然來自這里。薄霧里,我想象著大洪水,長江水吞沒一切,從腳下的閘口涌入公安縣境內(nèi)。只有縣城的高地供人棲身。60年前,這個920平方公里的蓄洪區(qū),幾十萬人肩挑背扛才筑起。關(guān)羽當年踏足這片土地洪水可是如此泛濫?
出長江三峽便是姊歸,屈原故里。進屈原祠祭拜。新砌的祠,有弧形彎曲的雪白山墻,一重疊著一重。它三次搬遷,最后從江北遷到了江南,面對著茫茫一片水域。遠處的三峽大壩像是一條湖堤,水下的山峰與樹木被波濤抹成了平鏡,映照空蕩的天際。
汛期就要來臨了。三峽大壩開啟,放水蓄洪,雷鳴般的水柱射向低低的江面。大江大河與山峰懸崖一般的大壩,大尺度大比例讓人不知道它有多高,只知道兩岸山嶺變得低矮,那掀起的巨浪也如溪流沖擊的水波一樣并無二致。水的巨大能量通過兩岸鐵架上的電纜瞬間一閃就去到了沿海的都市。
與屈原第二次流放的路線相重,我也從荊州楚國的都城郢出發(fā),一路沿著長江東行。我想著這位時運不濟的三閭大夫,本與我共一個祖先,屈姓是熊姓的分支。熊姓的楚王世襲了四十三代,八百年的江山最后被秦吞沒。而熊氏后人并未遠徙他鄉(xiāng),仍在楚國腹地荊州、岳陽、南昌一帶繁衍生息。這三個地方成了熊姓的裙望之地。
屈原這一次沿長江而下,過了含鄱口,到達陵陽。陵陽現(xiàn)為安徽青陽的一座古鎮(zhèn),位于九華山下。數(shù)年后,屈原回返,進入洞庭湖,逆沅水,從枉陼、長陽到溆浦,再回到洞庭,最后落腳于汨羅江。當我游九華山,過陵陽古鎮(zhèn),再回到老家汨羅江洞庭湖入口的磊石山,這樣巧合的行程讓我深感訝異。就像端午節(jié)屈原汨羅江投江,我端午節(jié)汨羅江邊出生一樣,重重的巧合,讓我對這位二千二百多年前的詩人產(chǎn)生了綿綿聯(lián)想。他走過的地方都是天下最浩大的水域,是江湖水澤浮起的楚文化核心地區(qū)。我驚嘆天地間的一帆一棹,在如此浩淼的水面遠行,那是多么渺茫又孤寂的行程!“路漫漫其修遠兮”指的竟是一條條水路。
那時,洞庭湖開始壯大,云夢澤縮得很小,它們在長江的一南一北彼長此消,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調(diào)弦河這些新的河流,還沒有出現(xiàn),它們最晚的要兩千年后才形成。我從江漢平原的荊州、江陵、公安、監(jiān)利、仙桃走過,這個有千湖之稱的地區(qū)就是云夢澤的中央了,水波已在天空作了飄動的云影,云夢澤只能從一個個小湖泊去猜想了。古人“傷心云夢澤,歲歲作桑田”的慨嘆,在我也是如此切膚的感受。
這是一片多么神秘而又變幻莫測的水域。司馬遷《史記?本紀第二?夏》寫到大禹治水時,天下被劃作九州,其中的第六州荊州當指這片土地。那時的云夢澤分為云、夢兩大湖。洞庭湖不過是一塊沉降中的平原。按司馬遷所記,荊州位于荊山到衡山的南面。這里屬長江、漢水流域,有眾多的河流湖泊,是一個水的世界、鳥的世界。沱水、涔水是大的支流,與漢水相通。云澤、夢澤是巨大的湖。大禹讓沱水、涔水如漢水游蕩不已的河流有了自己固定的河道。
多少人多少年的奮斗,沱水、涔水疏導(dǎo)好了;云澤、夢澤也治理好了。大禹定下荊州的土質(zhì)為下中,即第八等。賦稅卻定為上下,即第三等。進貢的物品琳瑯滿目,有羽毛、旄牛尾、象牙、皮革、三色銅,以及椿木、柘木、檜木、柏木,還有粗細磨石,可做箭頭的砮石、丹砂,特別是可做箭桿的竹子箘簬和楛木,這是漢水附近三個諸侯國進貢的最有名的特產(chǎn)。此外,還有裝在匣子里的包裹著的供祭祀時濾酒用的青茅,用竹筐盛著的彩色布帛,以及穿珠子用的絲帶。那時,如此多的參天古木,甚至還有大象、巨龜。九江出產(chǎn)的巨龜也被用來進貢。不知道這么大的龜是吃還是用于祭祀?從后來中國人對于龜?shù)膽B(tài)度,極有可能是把它當作神物,進行祭祀。進貢的水路經(jīng)由長江、沱水、涔水、漢水,要轉(zhuǎn)行一段陸路,然后再進入黃河流域的洛水,轉(zhuǎn)入南河……
這是四千多年前的山河寫照。江湖的變遷遠比想象的快和巨大!沱水、涔水、云夢澤消失了。而《漢書?禹貢》、《周禮?職方》、《爾雅》、《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這些古代地理書均無記載的洞庭湖,從它出現(xiàn)到消失,仿佛也只是一瞬之間。大地上的滄海桑田就如麻姑的一次神仙聚會,她看到東海三次變成了桑田。面對造化,人生又何談漫長二字!
三峽大壩展覽館,展出了五幅洞庭湖的圖片,時間分別為:清初、清末、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五十年代、七十年代。藍色的洞庭湖在清初就像一只肥碩的母雞,整個水域連成一片,長江有兩條河流南流入湖,這是洞庭湖最浩大的時期;清末,洞庭湖像打碎的瓷器,主體部分像一個蝙蝠,兩翼一邊是東洞庭湖,一邊是南洞庭湖,還有后面一條尾巴似的西洞庭湖,有四條河流連到了西洞庭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些散落的碎片開始消失,西洞庭湖的尾巴沒有了,南洞庭湖成了一地碎片,蝙蝠只余東洞庭湖的一翼,西北密布的河流如同蛛網(wǎng);五十年代,它縮得像一條支離破碎的龍;七十年代,干涸得近似于日文的平假名“ご”。作為一個浩蕩的湖泊,洞庭湖其實已經(jīng)消失了!它變成了一個季節(jié)湖。
面對這樣驚人的對比,我開始伏身文字的海洋,尋覓著洞庭湖興衰的歷程:早期的洞庭湖只是君山島的一片水域,正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蝙蝠之一翼。君山古稱“洞庭山”,洞庭湖的名字應(yīng)該就來源于它了?!渡胶=?jīng)》中寫道:“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這里的“帝之二女”便是娥皇與女英。
公元初至西晉,洞庭湖區(qū)還是河網(wǎng)切割的平原地貌,湖泊到達了260平方公里,它與清時6300平方公里的湖面相比,實在太小了。屈原流放兩次橫渡洞庭湖,那時,湖面還要小。
到了唐代,襄陽的詩人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中寫道:“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倍赐ズ_始變得浩蕩無垠,以致詩人把它與云夢澤搞混了。隨后由川入湘的詩人杜甫寫下了:“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宋代,誕生了范仲淹的千古名文《岳陽樓記》,在他的想象里,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這個七歲曾橫渡過洞庭湖的北宋名臣,因滕子京的一座樓催生出了散文名篇。三國魯肅的閱兵樓從此變成了天下第一座觀景樓。
這時,長江以北的云夢澤已經(jīng)被泥沙淤積萎縮,荊江段的內(nèi)陸三角洲不斷擴展。長江水位抬高。東晉、南朝時,江水開始倒灌洞庭湖。荊江江陵河段北岸修固堤壩,洶涌咆哮的長江水,奔向南岸,洪水穿越沉降中的華容地區(qū),進入下沉中的洞庭湖區(qū)。北魏酈道元作《水經(jīng)注》時,這片河網(wǎng)切割的平原景觀已經(jīng)改變,一個煙波浩瀚的大湖出現(xiàn)了。湘、資、沅、澧注入洞庭?!昂畯V圓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沒于其中”。
江北的云夢澤演變成了江漢大平原,小湖泊星羅棋布。
然而,洞庭湖在快速淤積,長江河床抬高,江漢平原地勢已經(jīng)低于長江。一個新的云夢澤地理又在生成。
洞庭湖區(qū),湖民紛紛搶奪浮出水面的洲渚,他們圍墾出一個個垸子。湖洲土質(zhì)細膩、肥沃,撒下種子就能長莊稼。新墾的洲土不需繳納賦稅,不僅可以收取田、土之獲,還可得到蘆、漁之利。于是,逐利的紛爭接踵而來,械斗經(jīng)常發(fā)生。清末,龍陽、華容兩縣交界處設(shè)立“龍華司”、“南洲墾務(wù)局”,專門辦理洲土圍墾、征收賦稅。為防止械斗,政府派兵駐扎。官府賄賂成風,他們以“裕庫入、辟稅源”的堂皇理由,濫發(fā)開墾洲土的證照,擁有證照者大多是軍閥政客、富商巨賈、土豪劣紳、流氓惡棍,他們用飛照、罩照、重照爭奪洲土,洞庭湖區(qū)一時成了冒險家的樂園……
我出生在汨羅江尾閭的一個大垸。大躍進年代這里圍湖造田,建起一個國營屈原農(nóng)場。西大堤上,可以眺望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調(diào)弦河流來的長江之水,大堤下煙波浩淼的湖面叫做橫嶺湖,長江之水與湘江、資水、汨羅江的水在此匯合,向著下游岳陽城陵磯洞庭湖長江入口流去。滔天的波浪是夏天最恒常的景象。這是一個驚魂的季節(jié)。每年太平洋裹挾巨量雨水的季候風吹到長江流域,阻滯于秦嶺山脈,天空中降下豪雨,把每一年的夏季變?yōu)檠雌凇?/p>
在汨羅江畔黑如嶺上,我尋訪屈原的十二座疑冢。當年他懷沙自沉汨羅江,漁民打撈上來后,埋葬于此。從張家墩穿過京廣線下的隧道,一個山谷兩邊的山坡上,聳起幾座巨墳??崛罩?,荒草狂生。野地里的碧與綠,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只有熱風穿行其間,我聞得到江水的氣息。我將此行的終點選擇在這條山谷,是緣于這一次行走暗合于詩人流放的路線,這種奇巧迎合了冥冥命運里某種暗示的力量。我尋覓屈原的歸葬地,不只是對他的悼念,也是對歲月對滄桑江湖的一種追祭、緬懷,對故楚和先祖的追悼。我要尋到一種久遠的死亡——二千多年的死亡,這死亡之上有過多少夢幻的煙云呀。唯有這十二座土丘風一樣寧靜。這寧靜滲透了無邊的歲月。
楚地江河我依然無法窮盡。它們是大地的血脈,在每一座山嶺每一片平原上奔流,孕育著世間的生命。江湖漫漶,山河變遷,改寫著人類的歷史與文化。前人與后人走過的江河同又不同。江湖之路飄搖不止,江湖之憂,永無窮期。從大禹治水到高峽出平湖,世間之變無以形容。滄海桑田的演繹,卻像劫數(shù)一般穿透了漫漫時空。
我在北面山坡一座巨墳前跪下,在萋萋荒草上叩首。松林上空傳來陣陣鐘聲。這是黑如嶺東面普德觀撞響的銅鐘。這座清時的道觀,金燦燦的琉璃屋脊與飛檐,重相壘砌,恍若浮于丘陵之上。道觀東面的一座屈原大墳,孤零零筑于高坡之端。這一跪,我既是跪給詩人屈原,也是跪給這片土地,跪給白云蒼狗的歲月,跪給由漢水到汨羅江所走過的楚地江河——這些我的祖先們海飲過的江河水,它們都是我的母親河!都在我的身體里面匯集著、涌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