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散文歷來屬普通、最普通的文體,就像老婆、傍晚、菜市場、一杯白水;是一個人的日常起居,被忽略到肉眼看不見的程度,卻又絲絲入扣、珍貴至須臾不可缺。一個人可以沒有情人(詩歌),但卻不能夠缺失掉老婆。而小說,則是這一對多年相伴的夫妻生養(yǎng)出的兒女。事實上,一部文學史像極了生理遺傳學史:兒女癡呆或優(yōu)秀,有時,或可跟父母無關,但卻一定會有因果血緣在里面。
中國散文之強健輝煌,如同待發(fā)現(xiàn)的曾侯乙墓,迄今不能被世人識讀。原因之一:中國人不再叫散文“文章”。文章一說,自二十世紀中葉開始衰亡,同時衰亡的猶有傳統(tǒng)古老的鄉(xiāng)村社會。大概,跟人一樣,“文章”一詞也被“土改”掉了。
在大的范疇,古代詩歌亦隸屬“文章”之心的精妙空間。此空間最瑰麗星云,乃中國筆記小說。
世世代代,中國小說乃中國散文的《兒女英雄傳》。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散文、詩歌、文學評論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散文》、《天涯》、《鐘山》、《文藝報》和《光明日報》等報刊,并入選數(shù)十個散文選本。出版散文集《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蒼山如海——井岡山往事》、《贛江以西》和《在讖語中練習擊球》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南昌,供職于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
一
贛南客家的歷史,其實是一部讓人百感交集的遷徙史。而贛南客家有據(jù)可查的最早的遷徙,大概是西晉永嘉之亂后的衣冠南渡。
據(jù)史載,早在西晉永嘉年間,匈奴貴族劉淵之子劉聰部將石勒殲晉軍十余萬人,又有部將呼延晏率兵攻洛陽,殲滅晉軍三萬余人。洛陽城破,劉聰俘晉懷帝,殺太子、宗室及官員、士兵、百姓三萬余人,又挖陵墓,焚宮殿,掠城池,中原大地血流成河,史稱“永嘉之亂”。
戰(zhàn)亂中的人們,慌不擇路,挈婦將雛,牽馬騎驢,從中原向著長江中下游一路南遷,渴望找一安寧的所在。他們出發(fā)的時候,領頭的人是不是帶了指南針?數(shù)以萬計的人們,響應著統(tǒng)一的律令,向南,向南。似乎人們沒有去過的南方,是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人們能夠安心的所在。那里傳說土地肥沃,隨便插一根柳條,都可以長出一個春天。那里山川秀麗,美好的自然,正好可以修復他們在戰(zhàn)亂中飽受傷害的心靈。他們沿潁、汝、淮諸水流域,過湖北,入長江,仄入彭蠡湖(鄱陽湖),又入贛江,經(jīng)過千里奔波,疲憊不堪的人們來到了贛南,這一幾乎荒無人煙的荒蠻之地,停下了南遷的腳步,開始起屋造舍,開荒種地,繁衍生息。有人不肯停步繼續(xù)南行,去了閩粵,成為閩粵地區(qū)的客家先民。
原本人跡罕至鳥獸橫行的贛南,從此人煙漸稠。那遍地植被的荒野之所,從此吹拂著文明之風。
永嘉之亂后,中原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匈奴、羯、鮮卑、羌、氐等胡族大舉入侵,燒殺搶掠,曾經(jīng)建立了雄秦盛漢的漢民族已經(jīng)到了滅族的邊緣。史載,慕容鮮卑掠奪中原,以數(shù)萬名漢族少女為奸淫,為軍糧,一路奸淫宰殺烹食用,走到河北易水時,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一時吃不掉,又不想放掉,就將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易水為之斷流。羯族行軍作戰(zhàn)從不攜帶糧草,而是專門擄掠漢族女子作為軍糧。那些俘獲來的手無寸鐵的漢族少女被稱為兩腳羊,夜間供士兵奸淫,白天則宰殺烹食。在此亡族滅種的多層次殺戮之下,北方漢人人口劇減,一時間只剩下四、五百萬人。
僥幸躲避過永嘉之亂得以在中原殘存的漢人們又面臨著亡族滅種的危險。他們心里裝滿了對死亡的恐懼,懷著對生的向往,沿著先行者的足跡,速速逃離了那完全破碎的家鄉(xiāng),披荊斬棘水路旱路交替進入江西。他們在贛南的樹林深處山水之間聽出了鄉(xiāng)音,找到了親人。他們留在了贛南,與先行者一起開荒種地,把與中原迥異的贛南,經(jīng)營成豐衣足食的美麗家園。那些有關中原戰(zhàn)亂的可怕的噩夢般的記憶,那些燒殺搶掠黑煙滾滾的情景,被他們當作前世幻影留在了心里。
北中國戰(zhàn)亂頻頻。從北向南的路上,士族,農(nóng)民,仕人,手工業(yè)者,商賈,遷徙者絡繹不絕。中國從來是一個崇尚武力的國家。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的北方,從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僅是永嘉之亂,五胡亂華,在唐代,安史之亂,黃巢起義,藩鎮(zhèn)割據(jù),接二連三的戰(zhàn)爭,讓人們幾無一日安寧。在北宋,靖康二年四月,金軍攻破東京,對東京百姓燒殺搶掠,還俘虜了宋徽宗、宋欽宗父子,以及大量趙氏皇族、后宮妃嬪與貴卿、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上金國,東京城中公私積蓄為之一空,史稱“靖康之亂”。然后高宗南渡,故家世胄亦步亦趨。后來元兵南下,百姓又開始了南遷。百姓隨宋帝南遷情景,在清末學者徐旭曾所撰著的《豐湖雜記》里有記:
“元兵大舉南下,宋帝輾轉(zhuǎn)播遷,南來嶺表,不但故家世胄,即百姓亦多舉族相隨。有由贛而閩、沿海至粵者;有由湘、贛逾嶺至粵者。沿途據(jù)險與元兵戰(zhàn),或徒手與元兵搏,全家覆滅、全族覆滅者,殆如恒河沙數(shù)。天不祚宋,崖門蹈海,國運遂終。其隨帝南來,歷萬死而一生之遺民,固猶到處皆是也。西起大庾,東至閩汀,縱橫蜿蜒,山之南、山之北皆屬之。即今之福建汀州各屬,江西之南安,贛州、寧都各屬,廣東之南雄、韶州、連州、惠州、嘉應各屬,及潮州之大埔、豐順,廣州之龍門各屬是也?!?/p>
——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催趕著北方漢人沿著祖先的足跡向南方進發(fā)。南遷,在中國歷史上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巨大的民族慣性。贛南、嶺南、閩南這些冠之以南名的大地,宛如宗教里的凈土,田園詩人筆下的桃花源,慷慨收留了祖祖輩輩被戰(zhàn)亂驅(qū)趕著逃亡的人們。
二
這些北中國遷徙而來的幸存者,開始都以所下榻的地方自稱,他們稱自己為福廣人、嶺東人或者循州人、嘉應人、汀州人、韶州人、虔州人,或者直接以當?shù)乜h名為名?!麄兯坪跽业搅藢w徙之地的認同感,將自己來自北國的流亡血統(tǒng)妥善藏匿在了南方的崇山峻嶺之中。
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們有了“客”的稱謂。以“客”為名的這些北中國遷徙而來的血脈,這些戰(zhàn)爭的幸存者的后裔,可是擁有七千多萬人口的大民系。因為與這樣一個名號的民系形成的密切關系,贛州成為客家南遷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四大州之一(另三個州為惠州、梅州、汀州),有了“客家搖籃”的美稱。
“客”在百度詞典里的解釋為:1、外來的(人),與“主”相對。2、外出或寄居,遷居外地的(人)。在中國古代詩歌里,詩人們?nèi)绱吮磉_“客”的名狀:“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唐?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燕臺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保ㄌ??祖詠《望薊門》)“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南唐?李煜《浪淘沙令》)“細雨成陰近夕陽,湖邊飛閣照寒塘。黃花應笑關山客,每歲登高在異鄉(xiāng)。”(明?王燦《客中九日》……客的弦外之音是不安,是勞頓,是羈旅,是身處異鄉(xiāng)手足無措的局促,是月光下客棧里的輾轉(zhuǎn)無眠。用“客”來命名這樣一個已經(jīng)落戶南方數(shù)百年甚至一千多年的龐大的民系,這是多么酸楚的尷尬的讓人百感交集的心理! 它意味著這一人群龐大血脈久遠的民系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根植,來路和歷史;意味著即使居住數(shù)百年,植被茂密物產(chǎn)豐饒插一根枝條就會長出一大片森林的南方,于他們從來只是必須日日謹慎低頭的異鄉(xiāng)屋檐,只有他們回不去的中原,才是他們夢里悵望的故鄉(xiāng);意味著遷徙從來就是他們的文化胎記,他們從來都是一個在路上的族群;意味著只要有需要他們可以隨時響應著血脈里的召喚,打理行裝離開寄居地,義無反顧地奔向新的不可知的旅途。
這些北中國遷徙而來的幸存者,因為從來就把自己當客居者,千百年來有了矛盾的文化心理,形成了復雜的相生相克的文化習俗。在贛南,他們勤于耕種,即使如崇義上堡這樣的高山之巔,他們也想盡辦法造出層層疊疊的梯田,打下糧食釀成酒。他們熱情好客,即使一個陌生人來訪,都會受到所有在場人的款待。但他們又從來就懷著客居者近乎本能的不安,或者說千百年來對戰(zhàn)亂的恐懼一直埋藏在他們心里。他們模擬城堡的樣子造出碩大無朋的可供數(shù)百人居住的圍屋,在圍屋的頂部密匝匝地布置了用于武裝防衛(wèi)的炮口槍口,似乎是隨時做好無論老少一齊持槍御敵的準備。他們與當?shù)氐淖匀粴夂蛩坪跤辛苏J同,為抵御南方深山老林里特有的瘴氣他們發(fā)明了擂茶,就是用很多種具有防風去濕功能的食物原料擂成碎末作為茶飲,并且利用當?shù)氐奈锂a(chǎn)做出了種種美食,形成了獨特的客家菜系,仿佛是鐵了心要扎根此地世世代代把日子過下去,但他們對火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崇拜。在寧都,每到元宵,壯年男子都要玩一種竹篙火龍的游戲,就是竹篙點火,一群壯年男子持著這熊熊燃燒火焰不斷掉落的竹篙在村子里狂奔,究其心理,我想不僅是為了驅(qū)邪納吉,更是一個路上的族群借助火焰驅(qū)趕內(nèi)心的不安,警告黑暗中虎視眈眈的對手。他們貌似與當?shù)赝林_成諒解親如家人,但當他們吹起一種叫嗩吶的響器,那種流淌在不老銅管里的嗚咽,有著當?shù)赝林鵁o法理解的客居者才有的悲傷。
三
那不斷遷徙的客家人知道,從贛南到嶺南必須經(jīng)過一座山叫做大庾嶺。贛江、章水之上,居南國五嶺(其他四嶺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越城嶺)之首的大庾嶺(梅嶺),是阻擋客家子孫南遷的峭拔關山,也是古代軍事之重要隘口。開鑿大庾嶺,打通贛南與嶺南之間的壁壘,不僅是客家民系南遷的夙愿,也是歷代朝廷的必需。早在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秦人對南嶺開山道筑三關,即橫浦關、陽山關、湟雞谷關,以打開溝通南北的三條孔道。大庾嶺頂上的關隘就是橫浦關。這大庾嶺上最早的關隘后為戰(zhàn)爭所毀。到唐代開元四年(716年),辭官返鄉(xiāng)的廣東人張九齡奉旨督率民工“飲冰載懷,執(zhí)藝是度”,鑿修大庾嶺驛道,拔地千仞、危崖百丈的大庾嶺山隘成為了一條“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的、青石鵝卵石鋪砌而成的官方驛道。詩人出身的張九齡還在驛道兩旁遍栽梅花,以慰藉南來北往的旅者,大庾嶺因此有了梅嶺的別號。宋淳化元年(990年),宋太宗為確保嶺南經(jīng)贛江而達汴京通道的暢道,在大庚設置了南安軍。嘉祐八年(1063年),又在梅嶺驛道的隘口上修建關樓一座,名叫“梅關”。
“南扼交廣,西拒湖湘,處江西上游,拊嶺南之項背”,梅關,自古被視為江西南面之“重險”,歷代軍事戰(zhàn)略要地。
“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是古代對梅關古道熱鬧和重要程度的描繪。
梅關,是客家歷史上的一座重要的關隘,客家南遷路線圖上的一個醒目的標識。
梅關,或許是守望贛南客家人命運的一只歷史的眼睛,是解開贛南客家子弟命運及情感性格密碼的一道索引。
四
客家人歷代的南遷容易讓人誤以為南方是客家人恒定的宿命般的遷徙方向。“臣心一片磁針石, 不指南方不肯休。”血管里流淌著客家人的血液的文天祥的《揚子江》一詩是客家人遷徙的淵藪嗎?但梅關知道,客家的歷代遷徙方向不唯一味向南——
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侵入主中原,晉代時外族入侵中原的歷史在時隔一千多年后再一次上演,漢文化再一次陷入危險的境地,贛南、嶺南、閩南客家子弟為捍衛(wèi)漢文化不致遭受踐踏和消亡,揭竿而起,追隨南宋右丞相文天祥抗擊元軍。文天祥兵敗,為躲避元朝蒙古人的追捕株連,客家民系又一次開始了大遷徙。他們不是向南,不是挈婦將雛過梅關,而是就地隱藏,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終至形成“逢山必有客,無客不住山”的史實;
清初時候,贛南人口因世代繁衍大增,山多地少的矛盾,使得許多贛南人響應政府發(fā)起的“移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運動,離開深山老林,逆著祖先向南的方向,分別進入了廣西、湖南、四川;
晚清動蕩,客家人洪秀全領導了太平天國運動。這一差點將清政府掀下朝廷的戰(zhàn)火,從者多為客家子弟。當天京(南京)陷落,洪秀全兒子洪天福貴在贛南石城被俘,太平天國的將士遭到剿殺,百姓紛紛逃匿,居住在贛南的客家人又一次被迫遷徙,遷徙的路線毫無規(guī)則,真正稱得上是慌不擇路;
同樣是晚清時期,為利益之爭,贛閩粵的一些客家人和當?shù)厝私?jīng)常發(fā)生械斗,令清廷頭疼不已。為解決土、客之爭,清政府劃出專門地區(qū)安置包括贛南人在內(nèi)的客家人。贛南人又與嶺南、閩南的客家人一道,開始了命里的大遷徙,分別到了海南、廣西,甚至漂洋過?!?/p>
命運從來就不僅僅只有一個方向,唯遷徙本身成了客家民系的宿命。包括贛南客家在內(nèi)的客家民系的不斷遷徙,乃是中國這個國家苦難歷史的旁證??图业牟粩啾环胖穑菨h民族甚至是整個中華民族九死一生不斷涅槃必須付出的成本。
五
歷史的車輪駛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1934年10月,由于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中共中央書記處不得不開會接受共產(chǎn)國際駐中國軍事顧問李德的建議,決定中央主力紅軍和中央領導機關撤離中央革命根據(jù)地,離開他們經(jīng)營和奮斗了五年之久的贛南,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
隨著轉(zhuǎn)移中革軍委《野戰(zhàn)軍由十月十日至二十日行動日程表》《關于第一野戰(zhàn)縱隊組成及集中計劃的命令》、《野戰(zhàn)軍南渡貢水計劃表》和紅軍總政治部《關于準備長途行軍與戰(zhàn)斗的政治指令》等一系列命令的頒布,紅三、九、一、五、八軍團分別撤離戰(zhàn)場,于10月17日開始從于都河畔出發(fā),邁向了史無前例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據(jù)時任李德翻譯的伍修權(quán)的《長征的準備與出發(fā)》一文記載,奉命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的“主力紅軍有一、三、五、八、九五個軍團,還有個三十四師”。再加上新成立的軍委和中央機關縱隊,整個部隊共約八萬六千人,號稱十萬大軍。
1934年的金秋十月,于都河畔鐵流滾滾,送別的嗩吶聲嗚咽。那是中國軍事史甚至是中國歷史上都稱得上十分壯觀和經(jīng)典的場景,一些親歷者的回憶資料為后人再現(xiàn)了這一經(jīng)典時刻:
駐在于都河附近的一些傷員、病號和機關的工作人員,得到消息后已經(jīng)提前行動,涌到橋頭,軍委正在設法調(diào)整秩序。那些步履艱難的傷病員,一看來了主力部隊,紛紛圍上來打聽各自的所在單位。大批蘇區(qū)派出的民工,挑著、抬著一些笨重的機器、箱子、壇壇罐罐、成捆的紙張、書籍,還有火炮部件,與作戰(zhàn)隊伍一道,擁擠在窄小的木橋上。那座用小船、門板、杉桿架成的浮橋,在奔騰的河面上搖搖晃晃,吱吱作響,真有“不堪負擔”之感。
——耿飚(時任紅一軍團第二師四團團長)《耿飆回憶錄》
趕到于都河邊為我們送行的群眾中,除了滿臉稚氣,不懂事的小孩子跑來跑去,大人們的臉上都掛著愁容,有的還在暗暗地流淚。老表們拉著我們的手,重復著一句極簡單的話:“盼著你們早回來,盼著你們早回來呀!”連我們十分熟悉的高亢奔放的江西山歌,此時此地也好像變得蒼涼低沉了。
……深夜,秋風吹動著殘枝敗葉,吹動著一瀉千里的于都河,吹動著身著單衣的指戰(zhàn)員們。寒氣很重了,我們回首眺望對岸舉著燈籠、火把為紅軍送行的群眾,心中不禁有股暖融融的感覺。
——楊得志(時任紅一軍團第一師一團團長)《橫戈馬上》
紅旗獵獵,戰(zhàn)馬嘶鳴,整齊的隊伍站在河對面的草坪上,源源不斷的人流,從四面八方匯攏來。他們扶老攜幼,來到于都河畔。鄉(xiāng)親們有的把煮熟了的雞蛋塞到我們手里,有的把一把把炒熟的豆子放到我們的口袋里。有的拉住我們戰(zhàn)士的手問:“什么時候回來?”有的止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楊成武(時任紅一軍團第二師四團政治委員)《楊成武回憶錄》
……
跨過于都河上的浮橋,十萬身著單衣的鐵流,開始了探索中國前途命運的苦行。
六
從贛南出發(fā)的、路程二萬五千里、轉(zhuǎn)戰(zhàn)贛、粵、湘、黔、陜、川等十四個省的長征,在中國革命史甚至人類歷史上都是驚天動地的壯舉。長征,“戰(zhàn)勝了重重艱難險阻,保存和鍛煉了革命的基干力量,將中國革命的大本營轉(zhuǎn)移到了西北,為開展抗日戰(zhàn)爭和發(fā)展中國革命事業(yè)創(chuàng)造了條件。”
長征的犧牲也是無比慘重:從贛南出發(fā)的中央紅軍是八萬六千人,可是經(jīng)過湘江之戰(zhàn),就只剩下三萬余人。及至1935年10月19日抵達吳起鎮(zhèn)(今陜西吳旗縣),只剩下區(qū)區(qū)七千余之眾,近八萬壯士成了路上的亡靈。
這也是贛南客家也許不亞于衣冠南渡、宋代南遷等等歷史記憶的一次重大的遷徙事件。因為離開贛南的近8.7萬大軍中,有五六萬壯士是贛南客家子弟,占中央紅軍總數(shù)的65%。
贛南子弟在整個中央紅軍中占有如此大的比重事出有因。伍修權(quán)在《我的歷程》中關于長征的準備與出發(fā)部分道出了緣由: “……大約在長征開始的半年前,就進行了各項準備工作。第一是蘇區(qū)猛烈擴大紅軍,建立新的兵團。那一時期,新成立了好幾個師的部隊,有以周昆為軍團長的八軍團,以周子昆為師長的三十四師,還有少量共國際師等部隊。為了這次轉(zhuǎn)移積極擴軍,除了把地方游擊隊整編擴充到主力紅軍外,還把根據(jù)地的壯丁幾乎都動員參軍了?!笔份d,僅長征出發(fā)地于都縣為積極響應中央猛烈“擴大百萬鐵的紅軍”的號召,在長征出發(fā)前的兩次突擊擴紅中,一萬余名于都兒女參加紅軍,先后組成了八個補充團,補充到紅軍隊伍中。
四渡赤水,強渡大渡河,爬雪山,過草地……長征承受的艱苦難以想象。作為長征紅一方面軍主力的贛南子弟兵的犧牲難以想象:
興國一縣在長征路上犧牲的子弟兵達1、2萬人,這意味著每一公里長征路都倒下一個興國籍戰(zhàn)士。
石城一縣,全縣人口近136000人,先后有19327人參加了紅軍,其中參加長征的達16000多人,占紅軍總數(shù)近四分之一,在長征路上,無論是沖破封鎖線,血戰(zhàn)湘江,飛奪瀘定橋, 爬雪山,過草地……都有石城子弟兵的沖鋒陷陣。而最后,16000石城子弟兵,到達陜北時,僅剩62人。
紅都瑞金的兒女們,犧牲在長征路上者,也有一萬多人。
整個贛南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犧牲的有名有姓的烈士為10.8萬余人,其中有半數(shù)倒在長征路上。
七
十萬鐵流從贛縣王母渡至信豐縣新田間突破國民黨軍第一道封鎖線,沿粵贛邊、湘粵邊、湘桂邊西行。途經(jīng)的梅關,又一次成為贛南客家遷徙的見證。
梅關知道,贛南,這個由一千多年中原人為躲避戰(zhàn)亂一次次遷徙形成的客家搖籃,從來就有著好客的慷慨的本性。她接納了最為艱難瀕臨困境的中國革命,并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作為中央蘇區(qū)主體的贛南,當時總?cè)丝跒?40萬 ,就有33萬人參加紅軍,60萬人支援前線。她對紅軍的物質(zhì)支援竭盡所有,從1929年從井岡山轉(zhuǎn)戰(zhàn)贛南至1934年長征,六年來贛南為中央紅軍提供稻谷84萬擔,被毯2萬多床,棉花8.6萬余斤,草鞋20萬雙,米袋10萬條和制造槍彈的8萬多斤銅等;此外還有價值10萬元的中西藥品和150多萬元軍費。紅軍長征后,贛南重新被國民黨占領,遭受的報復罄竹難書。其中瑞金作為“赤都”,首當其沖地遭到對手最殘酷的報復,全縣被殘殺的達1.8萬多人,許多地方成了“血洗村”、“無人村”。連國民黨自己的報告也稱:在“清剿”區(qū),無不焚燒之屋,無不殺之雞犬,無不伐之樹木,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田野但聞鬼哭”。
月照梅關。贛南子弟穿過梅關,義無反顧奔向不知盡頭的旅程。傾聽著主要是贛南子弟的中央紅軍的行軍腳步聲,月光下的梅關漸漸有了母親的柔情。梅關,那是贛南土地最后的一道送別的目光。看著年齡從16歲至55歲不等的贛南男兒踏向生死難料吉兇未卜的旅途,梅關咬住了牙關揪住了心。
梅關作證,贛南客家子弟又一次被押解上路。贛南客家民系的身體里潛藏的遷徙的基因又一次被戰(zhàn)爭激活。這是一個內(nèi)心充滿悖論的民系。這個視任何地方都為異鄉(xiāng)的、內(nèi)心揣著巨大不安的民系,是否只有在反復的奔襲中才能獲得短暫的安寧?這個心懷隱忍和不甘的、永遠懷著尋找的使命的南方精神游牧民系,在他們的文化觀念里,是否有一塊完美的理想的福祉才是他們夢里的家園?是否因為這樣的一塊福祉存在,才讓他們在一千多年來在歷史的邊緣游走不息?
和他們的祖先一樣,他們跨過梅關之后,從此再也無法回到出發(fā)的地方。他們的熱血,將染紅沙場;他們的魂靈,將要在更遠的異鄉(xiāng)飄蕩。他們成了一個個真正的永恒的客者,就連曾經(jīng)的家園,于他們也成了異鄉(xiāng)。
從瑞金到北京……贛南人的犧牲成就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新生。
八
“松山下村/二十年前有人口一百有余?;蛞蚩紝W,或外遷/和務工,或老病,或其他/現(xiàn)在,村子常住人口約為五十”
這是我的朋友、贛南詩人三子的詩歌《人物記》里的詩句。多年以來,三子寫下了大量的以“松山下”為主題的詩句,以表達他對鄉(xiāng)土現(xiàn)實的關懷,對時間消逝的感傷,以及對愛與親情的挽留。這些詩歌發(fā)表在《人民文學》、《詩刊》、《花城》等刊物上,他至今出版的唯一的詩集甚至就以《松山下》為題。松山下這一地址因此為廣大詩歌讀者所熟知。松山下,慢慢成為了當代漢語詩壇一個頗有名氣的詩歌原鄉(xiāng)。
松山下,其實是贛南曾經(jīng)為中央蘇區(qū)首都瑞金境內(nèi)的一個小小村莊,是贛南詩人三子的故鄉(xiāng)。
客家人三子在《人物記》里用貌似不動聲色的語句記錄了松山下二十年來人口急劇減少的事實。他寫下這首詩的時間是2006年3月??墒嵌潭處啄旰髥柤叭樱嬖V我,松山下的現(xiàn)有人口,已經(jīng)不到二十人了。幾年的時間,遠比二十年的消失來得更加迅猛。而造成人口銳減的重要原因,是人們拋下田畝去外省的開放城市打工了。
“又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時候/田野不見人,只有丘陵和山岡的墓地邊/幾個移動的影子//……一年又一年/看得見的親人,背著水井里的月亮/去到遙遠的他鄉(xiāng)//一年又一年/看不見的先人在土里,守著/地上的一片芒草和村莊……”(三子《冬至》) 這個叫松山下的小村莊的人口減少遠非孤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贛南或年輕或年長的人們,紛紛從濃蔭之下大山深處走出,搭上南來北往的火車汽車,歡欣鼓舞地奔向了傳說中遍地黃金的城堡。而離贛南最近的、古稱嶺南的、中國最早實施改革開放政策的廣東,自然成了贛南人的首選之地。
據(jù)統(tǒng)計,近年來,九百萬人口的贛南,有三百萬三子筆下的“背著水井里的月亮/去到遙遠的他鄉(xiāng)”的人們。
——三分之一的人口遠離贛南在中國遼闊國土上的巨大流動,三百多萬客家子弟遠走他鄉(xiāng),以我也許不夠成熟的判斷,那是贛南客家子弟不遜于衣冠南渡、二萬五長征的新的重大的贛南客家遷徙事件。強大的國家律令,報紙電視上連篇累牘的關于鄰省因?qū)嵤└母镩_放政策風起云涌的消息,先行者掘金的事實,讓贛南客家子弟又一次激活了他們身體里古老的遷徙因子,開始了新一輪的大遷徙。在巨大的歷史慣性作用下,在同樣巨大的現(xiàn)實感召下,他們義無反顧地奔向了或浩蕩或逼仄的旅途。
原本熱鬧的喧騰的贛南頓時冷寂了下來,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那仿佛是,一千多年前,尚未接納南渡的中原人時候的寂寥空虛,仿佛是,壯年的男子離開了家鄉(xiāng)參加長征之后的荒涼與陰郁,翠微峰下,仙水巖邊,空蕩蕩的村莊里,門無論關上和打開其聲音都讓人驚心。
這其實不僅是贛南客家子弟的一脈獨行,幾乎所有中國人都成了陌路上的行人,他鄉(xiāng)屋檐下佇足的旅者,而整個中國,仿佛成了一個奔涌不息的巨大的漩渦。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2012年全國人戶分離的人口為2.79億人,其中流動人口為2.36億人。這就意味著,有兩億三千六百萬中國人或為生活迫或為發(fā)展計離開家鄉(xiāng),有將近五分之一的中國人懷著賭徒的兇狠和流浪者的迷茫,走在了吉兇未卜的異鄉(xiāng)的道上,構(gòu)成了春節(jié)前后火車站、汽車站和機場駭人的洶涌人流。
——他們都成為了為躲避永嘉之亂倉皇南逃的客家先祖的文化后裔。他們都在開始自己的人生履歷上的長征。他們?nèi)巳硕汲闪丝图易拥埽麄兠恳粋€人都是自我放逐自我游牧的江湖客。
九
很難用簡單的是或者非來評價這一場巨大的遷徙潮的功過。的確,農(nóng)業(yè)往往入不敷出,被國際公認是不賺錢的行當,田地里特別是南方的田地頂多能維持溫飽很難生長財富,用官方的話說,轉(zhuǎn)移富余勞動力為貧困的農(nóng)村增加收入,于城市和鄉(xiāng)村國家和個人都是一件多方共贏的事情。這些年來,隨著進城務工熱潮的不斷升級,農(nóng)村經(jīng)濟及農(nóng)民素質(zhì)的確大有改善。原本面貌陳舊的鄉(xiāng)村,蓋起了許多城市別墅形狀的樓房。那些原本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農(nóng)民,因為接受過城市文明的洗禮成為了有技術懂維權(quán)的現(xiàn)代人。但另一方面必須看到,隨著青壯年的離開,承載過中國古代哲學和詩意、一次次承擔起國家經(jīng)濟軟著陸使命的鄉(xiāng)村,正面臨全面崩潰的危險:田園荒蕪,倫理失序,垃圾遍地終至環(huán)境惡化,教育醫(yī)療敗落,各種象征了鄉(xiāng)村文明的雕花鏤紋的古民居因無人居住與維護漸漸頹圮,各種禮儀習俗因無力傳承刪繁就簡漸漸消亡,無論上梁結(jié)婚都因難以湊齊一套完整的響器最后都是草草收場,留下來的老人孩子因為缺乏照料安全得不到保障難免遭遇不測(比如老人在無人知曉下死去,孩子被販賣嬰兒的人進村竊去,女孩遭性侵),留下來的神案上的瓷器花瓶氣窗上的磚雕內(nèi)壁上的精美木雕都被假扮收買古董的賊席卷一空……
而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少數(shù)人贏得良好發(fā)展機會因此咸魚翻身,大多數(shù)依然窮困潦倒,有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戶籍等障礙讓他們進不了城市成不了城里人,他們長期待在城市習慣了城市生活又再也不愿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遷徙給鄉(xiāng)村帶來巨大的倫理裂變和文化斷層,讓路上的人們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兩難之中無所適從。他們的生存遭際,他們的心路歷程,是我們這個時代精神的重要特征。
同樣是贛南客家子弟的茨平是一名有著近二十年城市打工經(jīng)歷的農(nóng)民,同時也是一名至今依然不算太知名的小說作者。多年來,他一邊打工一邊寫作,寫的都是他這些年關于打工所見的真實生活。有一天,他給我寄來了一個名字叫《豬堅強》的中篇小說。這篇標題貌似不雅的小說對打工仔情感和命運入木三分的揭示,深深地震撼了我。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叫石秀的中年女人。當打工開始興起的時候,她與丈夫一起離開家鄉(xiāng)到城里打工,結(jié)果成了煤礦礦工的丈夫在一場爆炸事故中喪生,她成了寡婦。在老家上學的女兒肖麗麗成了工廠女工石秀所有的希望所在。十多年來,為了讓女兒將來不像她爺爺奶奶和她那樣過苦日子,她在外面咬著牙根拼命賺錢,希望能供女兒讀書。她認為窮人家的孩子,唯有讀書才能從窮人家跳出來。她只要女兒能上大學有出息,就是累到七老八十累死了也甘心。可是她的女兒因為種種原因讀不下書了,也跑到石秀的城市成了一名打工仔,在石秀的求情下在石秀打工的公司里做了一名文員,重復著石秀一樣的命運。并且因為從小到大石秀遠離家鄉(xiāng),她的女兒與她根本沒有母女同心的默契。她的女兒與不良青年戀愛,與她吵架,最后離家出走,杳無音信……石秀滿街地呼喊著女兒的名字,嘶聲力竭,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尋找女兒的聲音,卻淹沒在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工廠里機器的轉(zhuǎn)動聲,電視里槍戰(zhàn)片的爆炸聲,街市男男女女的叫喊聲說笑聲,酒店里的浪笑聲,歌廳里的歌聲和吶喊聲等等這些五花八門的聲音之中。
石秀的命運是千千萬萬個遷徙者也就是打工仔的命運。她的街頭被淹沒的絕望呼喊,也藏匿在無數(shù)個第一代打工仔的胸腔里。而她的女兒肖麗麗的離家出走,正是當下打工二代精神迷茫靈魂無著的寫照。
——這些新鮮的客者客觀上集體承擔了推動國家改革開放縱深推進的重大使命,可最后他們成了既無法立足于城市又無法回到故土的雙重意義上的異鄉(xiāng)人。他們的明天,將在哪里?
十
我終于又要說到梅關了。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在很長的篇幅內(nèi)沒有說到梅關了。是的,在這一次名為打工的遷徙潮中,人們已經(jīng)坐上了汽車和火車離開家鄉(xiāng)奔赴前程。一次次憑借著腳力爬山涉水倉皇南逃的贛南客家子弟,要再次進入過去被稱為蠻荒之地現(xiàn)在是改革開放第一線的嶺南,或者進入全國任何一個城市,搭上京九線的列車、贛粵高速上的客車和飛機數(shù)個小時就可以抵達。那唐代張九齡奉旨督率民工“飲冰載懷,執(zhí)藝是度” 修筑的青石鵝卵石官方梅嶺驛道,只能容一人挑著擔子徒步穿過的梅關,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行將荒廢的歷史建筑,一件只適合作為文物收藏的舊物,一件適用于旅游開發(fā)的歷史景觀。
可我執(zhí)著地認為梅關依然無處不在。它是贛南客家子弟讓人百感交集的遷徙歷史的紀念碑,也是漢民族狼奔處突不斷尋找立錐之地的見證。它駐守在嶺南與贛南之交的大庾嶺上,也屹立在所有被命運放逐漂泊他鄉(xiāng)的客者的旅途之中,成為履歷中一切懸崖或者關節(jié)的隱喻。
7月,我來到了梅嶺。走過一段普通的山路,踏上一段碎青石鋪就的、三四米寬的古驛道,回轉(zhuǎn)之間路忽然就變得陡峭了起來,行走變成了攀登,非弓背屈膝不能向前,腳步因此滯重,每邁一步都像把山提在手上,腳底的凹凸不平的青石就會給人追咬的感受,仿佛那路面成了審判的判官,而自己是一個形跡可疑的正接受審問的疑犯。不是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兩旁的梅樹長著綠色的葉子,葉子下面那些黑色的枝條沉默無聲,仿佛它們是占卜者貼在命運之路上的無法識別的符咒?!逢P古驛道以陡峭和崎嶇逼視著每一個來者,提示著所有來者旅途之艱辛前程之兇險。
我終于來到了梅關。我的全身都浸在汗水里。梅關,仿佛通過這種方式來給予每一個接近它的人以洗禮。遠遠的我看到兩峰夾峙,梅關盤踞其中,赭黑深沉,雄渾有力,仿佛是一把巨大的鎖,將相鄰的兩座山牢牢鎖住。梅關門額署著“南粵雄關”四字。樓右側(cè),有一塊面積約三四平米的巨大石碑,上刻“梅嶺”兩個楷書大字,一筆一劃都如刀劈斧鑿,氣勢奪人,鎮(zhèn)守關前。而穿過關樓,在向嶺南的那一面(南面),門額則寫著“嶺南第一關”。以關為界,關北為贛南,關南就是廣東的南雄縣——南雄,即是“南粵雄關”的意思。
梅關,如同一道城門,將廣東、江西隔開。梅關,更是一切往來客者的一道命門。自唐以來,梅關雄踞此處,凡一千多年,它見證了多少以客商、僧侶、官員、平民等身份中原北來穿過贛南跨過關隘奔向天涯的客者的命運,它收藏了多少漢民族亡命向南的悲烈歷史,無論衣冠南渡、宋帝南遷、長征和打工潮都在它的身體上留下了長長的投影或者深深的宛如傷口的刻痕。它是鑒證客家子孫南渡時的路途中修整容顏的古老銅鏡,可以照見一個路上民系的前世今生的銹跡斑斑的模糊鏡子,也是古往今來包含贛南子弟的客家民系亡命天涯時掛在胸口上的一把祈求平安富貴的長命鎖。
梅關這枚古老的銅鏡,照見了以遷徙為終極命運的贛南客家眼神里的驚恐——梅關南面的的城門上鐫刻著一副據(jù)說是清康熙年間南雄知州張鳳翔撰的對聯(lián):梅止行人渴,關防暴客來,似乎暴露了贛南客家子弟千百年來的心理玄機。遷徙的人鞍馬勞頓,行至兇險梅關,正所謂慌不擇路渴不擇飲,望見梅子,如遇救星,衣衫襤褸,卻目光如炬,正是遷徙之人身陷旅途時絕望與希望相互交織的狼狽之相,而以客為名有著遷徙傳統(tǒng)習慣四海為家的客家子弟,卻要給同樣往來穿過的客者冠以暴客的侮辱之名,并且借助梅關如臨大敵防備抗拒與自己有著同樣命運的客者的到來,正是被歷史不斷驅(qū)趕著行在路上的客家民系從來都缺乏安全感的悲劇性格的充分體現(xiàn)。從這一角度來說,梅關,是否也可稱之為一個微型的如臨大敵的客家圍屋,一個封閉的可以詮釋客家民系復雜心理的精神物象?
——曾經(jīng)“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的南粵雄關梅關似乎冷寂了下來,正與“嘉峪關”“山海關”等等聞名天下的、象征中國精神的關樓一起老去,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的遷徙都要更加洶涌的打工潮似乎繞開了它。它只是作為一道旅游風景存在于世。但或許它是一個具有強大繁衍能力的生命體。那些火車站、汽車站、機場航站樓,何嘗不是它的子孫,與它有著血緣關系的晚輩。包括個體生命中的無數(shù)道看不見的關卡在內(nèi)的一座座驛站是一座座新的梅關,正迎來送往天下四海為家的人們,防暴客于關前,解渴客以梅子……
梅關處處。踩著古老的碎青石走在返回的路上,我又一次打量著古驛道兩旁那些蔓生著黑色枝條的梅樹。想著寒冬時節(jié),古代的客家走在通往梅關的路上。旅途何其艱辛,而眼前梅花朵朵如詩如畫,宛如滄桑老者聽到了嬰啼之聲,龜裂的土地享受著甘雨之浴,堅硬的梅關為浪漫抒情的梅花簇擁,冷冽的寒風中有一縷縷梅香飄蕩,漢民族被追趕著一路倉皇奔襲的歷史,悲烈之中是否有幾分詩意?那腳步踉蹌的客者艱難的旅途,是否要變得通暢一些?那吉兇未卜的命運,是否有了被祝福的感覺?
愿梅花開在所有的旅途,所有的難關險隘。愿所有在路上的客者,都有梅花慰勞,香氣迎送。愿所有在路上不知所終的人們,都會有一朵梅花與他(她)相伴,與他(她)結(jié)為永不分離不為人知曉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