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熊十力體用觀檢正彭榮摘要:熊十力綜合儒佛,會通西方哲學(xué),以乾元實體為本體,實體變成的乾陽、坤陰二種勢用為現(xiàn)象,并以乾陽為生生,為遍在,為主導(dǎo),指出乾陽便是本心之仁、智、勇,分別對應(yīng)知、情、意,三者互攝,是本心的三種面向,是用而不是體。這種體用觀會造成佛教成佛意涵與儒家成仁意涵的流失,使傳統(tǒng)體用觀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無用武之地,更造成中道精神的失落,而這種損失僅靠接引西方文化是無法彌補回來的。
關(guān)鍵詞:體用不二;稱體起用;體一用二;本體與現(xiàn)象一、熊十力體用觀概述
熊十力的體用觀結(jié)構(gòu)是比較簡單的,但引起的誤解卻不少。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的一些說法大悖于傳統(tǒng)的觀點,如仁(或良知)是用不是體之類,這會讓一些持傳統(tǒng)立場的學(xué)者感到無法接受;另一方面也因為后來的研究者默認了本體、現(xiàn)象二分的范式,并以此衡量“體用不二”的熊十力,造成了一些混淆,并將這種邏輯上的混亂歸給熊十力,認為是他自己的體系存在矛盾。為簡便計,對熊十力體用觀的介紹只以《體用論》、《明心篇》為文本依據(jù),不涉其它,對其思想前后的變化也不予討論。事實上,如果明白所謂“體用不二”的命題中用與體的同一性,其前后期思想的表面上的變化便不足為慮了。
熊十力明顯受到了佛教很深的影響,正如佛教以如來藏為唯一實體,一切法皆為如來藏之幻化一樣,熊氏也只承認宇宙實體的唯一性,只不過實體必然“變動而成功用”,造成變化著的宇宙萬象(相當于佛教的一切法),從可見與不可見的角度來說,我們就只能從可見的宇宙萬象中體悟此不可見的實體,也即“就功用上領(lǐng)會實體的性質(zhì)”。①這樣,就可以說宇宙萬象為用,即此萬象而見純一的本體,如同波浪(眾漚)騰涌,即波浪而見大海水之濕性本體一樣。因此,熊氏建議,不妨假說實體是“能變”,此“能變”不與“所變”相對,意謂實體完完全全地變成宇宙萬象,除此變化的宇宙萬象之外,別無實體(就此變化不息的萬象而言,也可以說實體是“恒轉(zhuǎn)”),此即是“體用不二”。② “體用不二”包含兩方面的意思:第一,大用是實體的顯現(xiàn),就如同無量波浪以大海水為其自身;第二,大用是由實體變成,就如同大海水變成無量波浪。③熊氏說,這兩層意思,在大乘空宗看來,只承認第一種意思,而無法接受第二種。④故而在他看來,空宗是“談體廢用”的。而大乘有宗(唯識宗)肯定萬法由種子所變成,卻又在種子之外再加一重真如實體,成了“二重本體”,過于支離。⑤故而,熊氏終究不滿意佛教體用觀,并與之決裂,就是勢所必然的了。
本體有兩種永恒的勢能(本體永恒,故勢用永恒),其一為辟,是發(fā)散、擴張性的力量,在易學(xué)里即是乾,為陽,有剛健、炤明之德;其一為翕,是攝聚、收斂性的力量,在易學(xué)即是坤,為陰,有陰暗、質(zhì)礙的特性。⑥由于翕勢對辟勢的作用,使得流動的勢能固結(jié)下來,于是成為有形的萬物,在人則是獨立的肉體;由于辟勢遍在于一切處,必然也滲透于翕勢所固結(jié)的萬物中,在人則是心靈。兩種勢能往來,便成就這生生不息的宇宙萬象,故而宇宙萬象分形質(zhì)與心靈兩個面向,前者是西方所謂的物質(zhì),而后者即是西方所謂的精神。二者皆為實體之作用,故而“心物非兩體”,不可執(zhí)某一方面為“一元論”,因此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都是錯誤的。萬物終將因這辟勢而散解掉,不可能一味停留于目前的形軀,故而萬物只是翕辟變化所顯現(xiàn)出來的短暫的跡象而已,真正主導(dǎo)形跡變化的是辟勢,因此來說,辟勢統(tǒng)御翕勢,或者說乾統(tǒng)御坤、陽統(tǒng)御陰、心統(tǒng)御物。⑦這樣便可以說,辟勢與本體的流行變化之德用(“德”是固有的意思)是相稱的,最能體現(xiàn)本體的德性,而翕勢只是辟勢成就此實體之變化的工具而已,因此熊十力說辟勢“稱體起用”。⑧
從易學(xué)的角度來說,實體即是太極,實體之大用即是乾坤二端,乾統(tǒng)御坤,故而實體也可以以“乾元”表示。⑨所謂乾元,字面意思是“乾之本原”,的確指涉的是實體。但何以不說“坤元”呢?事實上,坤之元即是乾之元,因為實體是純一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本體是一元的——這種“一元論”與唯心、唯物的一元論截然不同,不可混淆。乾元、坤元皆指涉太極,但坤終究是停滯性的力量,將勢能固結(jié)成物,“不守其本體”,⑩而乾統(tǒng)御坤,與本體之德相稱,故而只稱乾元,而不必說坤元。或許有人會質(zhì)疑:熊十力說實體是一元的,但他同時還說“實體具有物質(zhì)、生命、心靈等復(fù)雜性,非單純性”,他甚至還說宇宙萬象是多元的,這豈非自相矛盾?然而這并不矛盾。所謂的復(fù)雜性或多元性,完全是在“用”上說的,宇宙萬象是因辟勢與翕勢的糾結(jié)互動而成,就此而言是復(fù)雜的;宇宙萬象是由實體變成,就“體”上說則是單純的、一元的。而且,除了實體是單純的,辟勢本身也是單純的。事實上,在熊十力那里,乾陽(辟勢)才是價值的一方,是遍在;坤陰(翕勢)是非價值的、停滯的一方。正由于此,熊十力也常常說乾陽是純一的,無有雜染,說“辟本至一”,這完全是因為乾能相稱于純粹一元的本體。
由于辟,或者說乾陽在實體的流行(用)中的這種主導(dǎo)作用,熊十力也常常因乾陽的至健無息之德而說它是“宇宙大心”、“宇宙大生命”,亦即是宇宙萬象中精神的那一面向。心靈與生命是同一的,從無機物到生物,再到人類的心靈,本就是乾的勢能的表現(xiàn),因此,“生命、心靈同有生生、剛健、亨暢、升進、炤明等等德用”??傊?,生命、心靈即是乾陽,乾陽即是生生,生生為實體之用。我們既已知道乾陽是遍在,又是“稱體起用”的,便可知道,生生是萬物之性。具體到人身上,乾陽之生生便是人的“本性”,也即是“仁”,亦可稱之為“心靈”、“本心”,這幾個術(shù)語都是同義的。故而熊氏有充分的理由斷言,仁是用不是體。豈止仁,所謂仁心、本心、心靈,皆指用而言,不是本體。在《體用論》中,似乎只有一處說本性即是實體:“據(jù)體用不二而談,人生之本性即是乾元實體?!?但這句話有其特殊語境:體用本不二,體不可見,即用而見體,故而,即人之本性,便是實體,如同即波浪便是海水。這里主要體現(xiàn)的,是用與體的同一性,我們上文所分析的體用的兩種意涵,可以說是對這種同一性的具體規(guī)定。
因此之故,程朱理學(xué)以仁為理為體,陽明心學(xué)以本心、良知為體,在熊十力這里都是不能成立的,這只是因為對“本體”的理解有所不同?!绑w用”在傳統(tǒng)儒學(xué)里有多種意涵,不見得全都是指本體與本體之用,但在熊十力這里只有一種意思。他以自己的體用觀論衡前人,自然會對宋明儒提出批評。如果我們對這種差別不夠自覺,就容易把熊氏的“本心”概念誤認為是本體——熊氏的本心的確曾經(jīng)是陽明學(xué)中的本體,但它在熊氏的體用觀看來真的無法稱為本體,只能在“即用見體”的意義上,以及乾陽稱本體之德的意義上,說本心是本體。仁、性、心,乃至于良知等亦然。endprint
因為乾陽之生生是遍在于一切處的,故而仁實際上同時也是萬物之性,所以,孔子之學(xué)以求仁為主,就不僅限于單個的人自身,而是要克服個體的自私性,達到上下與天地同流的境界。自私是因為形氣的固結(jié),乃是坤陰的收斂作用所致,但生生之性永不會真正斷絕,儒學(xué)的關(guān)鍵,就在于從錮蔽的形氣中將與實體相稱的生生之德透顯出來,大而化之,使吾人的生命與宇宙生命渾然一體。其根據(jù)便在于,吾人之生命與宇宙大生命本來就是同一的,“此理昭然,得喪在人”,人會因為自私而遮蔽本性,又因自己求仁的修為而恢復(fù)此本性。
就“仁”之本性(注意:這里的“本性”不是本體)而言,還分“明睿之智”和“惻隱之情”,前者即是陽明學(xué)所謂的良知,而后者是孟子學(xué)的四端之一。他說:“貞觀以發(fā)智,體物以導(dǎo)情?!必懹^是一種定靜的工夫,人心常常提醒,保持靜觀的狀態(tài),以天生的覺知力關(guān)照自身乃至世界萬物,即是這里所謂的“智”?!爸恰笔恰靶造`之發(fā)用”,即本心之發(fā)用,這似乎是“用之發(fā)用”的意思,而不是“本體之發(fā)用”,它與心實際上是同一的。熊氏也稱智為“天明”或“明幾”,也稱作“良知”,如說:“智是本心天然之明?!庇终f:“本心只是天然一點明幾?!薄啊洞髮W(xué)》曰:‘致知在格物。此知字即《易》與《論語》之所謂‘智,孟子、王陽明亦謂之‘良知,是乃吾人本心天然之明?!薄傲贾潜拘囊稽c明幾?!弊阋娭?、智、良知、天明、明幾等術(shù)語是同一的,可以相互詮釋,都是對人心中“覺”的一面的描述。人心本有覺義,這是最根本的知覺,佛教稱作“本覺”,此處的“智”指的便是這種根本性的覺。但他又并不認可佛教的“無分別智”或者老子的玄冥之智,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兩種智的最終趣歸與他不同罷了。智與知識不同,但知識是由此智主導(dǎo)的:“知識是習(xí)種乘天明之動而起,迅應(yīng)外物之感,而引心以化于物,才成知識?!奔词钦f,在心與物相交時,這種本初的覺知力會著手覺知事物,熏習(xí)而來的經(jīng)驗乘此機會而將以前積累起來的成見和認知框架施加給外物,使心滲入到物中去,對物產(chǎn)生客觀的了解,得到新的知見,即獲得知識。
需要說明的是,良知(智)本身還不是仁,惻隱之情也同樣不即是仁,只有將二者擴充到極致才是仁。熊氏說,人心以貞觀之智,照察宇宙萬象的變化,明晰萬變之條理,而最終會通為一,徹見實體,才是將良知擴充到了極致;人心體察萬物的情實,因了天之本性遍在于人、物的緣故,而與萬物共情,對于萬物的憂患、欲樂不能自已,“乃至惕然而興位育參贊之愿”,試圖以己之一身贊助宇宙大化,才是將惻隱之情擴充到了極致;只有將明睿之智、惻隱之情“都發(fā)展到極高而渾然為一”,才稱之為“仁”。表面看來,仁是情感與理性的統(tǒng)一,但嚴格來說,“仁”與“本心”“本性”“生生”等術(shù)語是同義的,是情感、理智不斷擴充,將心靈所具有的生生之德完全透顯出來才有的,它既是生命本身,又是儒學(xué)修為所要達致的最終境界。
按照上述說法,仿佛“仁”開了智、情兩端,仁心是本體,智、情是作用,形成體用關(guān)系。但這里并無體用,這其實是因為宋明理學(xué)對仁的傳統(tǒng)論述而造成的誤解。程朱理學(xué)可能會認為,仁是性,惻隱是情,二者構(gòu)成體用關(guān)系;陽明學(xué)可能會認為,知是知非的良知是本體,惻隱等四端之情是發(fā)用。熊氏這里只是將傳統(tǒng)的說法整合起來,將良知、惻隱配合起來詮釋“仁”。其實無論是智還是情,到了最終的境地都是同一的,因為智即是覺,覺必然會有“一體同生”之感受,這種感受就是惻隱之情的發(fā)皇,二者構(gòu)成一個回環(huán),是仁的兩個面向。但熊氏又會把孔子所謂智仁勇三達德拿來配合西方哲學(xué)所謂知情意,那么“仁”就僅僅指涉情,“明睿之智”指涉知,就不存在情、知與仁為體用這回事了。在他看來,仁、智、勇是互攝的,“仁固有溫和慈愛之情,而不僅是情,智與勇皆仁也”。這里的“勇”就是“自由意志”,曾子所謂匹夫不可奪志、孟子所謂至大至剛、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氣,都是這一剛健的自由意志。知情意三者舉其一,其余二者必隨之,因為三者無非是心靈的三個方面。故而,以惻隱之情和明睿之智詮釋仁,雖然是對傳統(tǒng)上兩種說法的綜合,但總體上也不能說違背了熊十力以本心、仁、智同一的觀點。以本初發(fā)端而言是知情意,以人生所能成就的至高德性而言則是智仁勇。舉仁而含攝智勇,舉智而含攝仁勇,舉勇而含攝仁智,三者一體,“隨舉其一,即是本心的全體流行”。
以上便是熊十力的體用觀。乾元實體變成乾陽、坤陰二種勢用,又從乾陽之生生與坤陰之固結(jié)而生發(fā)出變化不息的宇宙萬象,分而論之則是精神與物質(zhì),對應(yīng)西方所謂的現(xiàn)象。然而,體用不二,即乾坤大用而見本體之流行,故而西方以本體與現(xiàn)象二分,在熊氏看來不成立——現(xiàn)象即是本體,不可在本體之外別有所謂現(xiàn)象。其中,乾陽最能體現(xiàn)實體之德,故熊氏以乾陽為遍在,為價值,為主導(dǎo)。就人身而言,乾陽便是生生之“仁”,指涉惻隱之情,或者說溫然愛物之情,對應(yīng)西方的所謂“情”(情感);同時也即是明睿之“智”,指涉良知,或者說覺,對應(yīng)西方所謂“知”(理性);同時也是“勇”,指涉浩然之氣,或者說志,對應(yīng)西方所謂“意”(自由意志);三者互攝,是本心的三種面向,而本心即是人稟賦自天(乾陽)的本性,與遍在于萬物的生生之性是一體的。故而,本心、良知、仁、性等等都被說成是用而不是體,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從始至終,從天地到萬物再到人類,都在本體的大用流行之中,熊十力的體用觀便在翕辟變化中成立了。
二、熊氏體用觀評析
在研究熊十力的一般性論文中,常常將乾元與乾(陽),本體與本心混為一談,直接導(dǎo)致理論上的不自洽,又或者視純一的本體與復(fù)雜的大用為相互抵觸。之所以形成這種局面,論者對熊十力的體用不二、稱體起用等命題的理解不當是重要原因。當然,不少學(xué)者并未犯這種常規(guī)性錯誤,例如丁為祥的《從體用一元到本體與現(xiàn)象不二》,就對熊十力體用不二的命題有著準確的把握,認為這一命題“實際上是萬有與作為萬有之共同本質(zhì)的不二”。照這篇論文看來,傳統(tǒng)的“用”只是指“體”的功能、屬性,而熊氏卻將“用”擴展到現(xiàn)象層面,使得傳統(tǒng)的體用觀念與西方哲學(xué)的本體、現(xiàn)象觀念接續(xù)起來,而其弟子牟宗三則將“體”的一面超拔提升,以與康德哲學(xué)的物自體或基督教的超越的上帝相應(yīng),熊氏表現(xiàn)儒家學(xué)理化的面向,牟氏則凸顯了宗教化的面向,二人的路線雖然“互逆”,但都是儒家應(yīng)對與吸收西方文化的努力。丁為祥對熊十力“用”指涉西方的“現(xiàn)象”的把握不可謂不準確,對熊、牟師弟的體用觀所構(gòu)成的互逆的回環(huán)的解釋也不可謂不精巧,但他賴以立論的出發(fā)點卻是有問題的,也即是說,他認為傳統(tǒng)體用觀念中“用”僅指涉“體”的功能、屬性,這一理解并不準確。體用之“用”固然是就“體”的功能、作用或?qū)傩远?,但本體往往就有造成現(xiàn)象的功能,在傳統(tǒng)的體用觀上是不乏其例的。比如,丁為祥開篇所談的張載的體用觀,就對“用”作了現(xiàn)象式的理解,丁氏的解讀一開始就出了問題。endprint
丁為祥認為,張載是以天道為體,以人道為用,是天人體用之學(xué),表現(xiàn)的是“立基于天道生化的宇宙本體論”和“由人道而上合天道的人生實踐論”的統(tǒng)一,這是宋明理學(xué)家體用觀的源頭。這一看法大約是從張載對佛教“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和“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的批評里來的,因為,既然張載說佛教徒不知道“本天道”為用,又批評佛教教義是天人不相待的,那么張載自然就該是以天道為體,而人道則以天道為本并運用天道,這才符合“天人相待”的主張,故而丁氏把張載的“體”理解為宇宙本體論,“用”理解為“人生實踐論”。但人道之“用”并非天道之“體”的功能、屬性,體用被分成兩截了,即便以丁氏對體用的界定看也是不合適的。張載說:
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于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反以人見之小因緣天地。明有不盡,則誣世界乾坤為幻化。幽明不能舉其要,遂躐等妄意而然。不悟一陰一陽范圍天地、通乎晝夜、三極大中之矩,遂使儒、佛、老、莊混然一途。
張載將道家式的“虛能生氣”之說明確批評為“體用殊絕”,點明“有無混一”的主旨,可知“體用”應(yīng)從虛氣關(guān)系上理解,而虛氣混一,正與他所謂氣散而為太虛,太虛聚而為氣的本旨一致??芍獜堓d是以虛為體,以氣為用。后文所批評的佛教“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側(cè)面認可了佛教以虛空(即真空、真如)為體的觀點,而“本天道為用”絕非如丁氏所理解的那樣,是“由人道而上合天道的人生實踐論”。張載說:“神,天德,化,天道。德,其體,道,其用,一于氣而已?!庇终f:“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自注:兩在故不測),兩故化(自注: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參也?!碧摷礆?,但太虛代表清通純一的一面,為遍在,為價值,為本體,也即是引文中描述的神、天德、一;氣則是凝聚質(zhì)礙的一面,然而氣必然有聚散、屈伸的變化,所以有“兩故化”之說,說的即是“氣化”,這種聚散便是作用,是天道,是二。張載曾說:“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笨少Y證明。故而此處的天道正是用,太虛才是體;而天道是屈伸往來,陰陽不測的,是二不是一,是氣化,而不是固結(jié)不變的形質(zhì)——事實上,形質(zhì)永遠處于變化中,因而沒有“固結(jié)不變”的形質(zhì),因此,也不妨說“氣”是用。
張載的體用觀辨別清楚,則丁為祥的論證自不必多說。我們之所以借機提到張載的體用觀,是因為它與熊十力體用觀頗可比較。眾所周知,熊十力之學(xué)頗得力于王夫之,而王夫之受益于張載也是不爭的事實。那么,熊十力與張載的體用觀,是否有淵源呢?其實是有的。或許會有學(xué)者將熊十力的“用”直接等同于“現(xiàn)象”,但在西方哲學(xué)里,現(xiàn)象不是由乾坤兩種勢用交錯媾和而成的,而熊十力這里的現(xiàn)象與乾坤之用是同義詞。同樣,在張載這里,我們固然可以說“用”是氣,或者說萬象,但這里的“氣”絕非單純的形質(zhì),而是說形質(zhì)的聚散變化(即氣化),它同樣蘊含著屈伸往來、聚散出入的勢用,也即是陰陽剛?cè)岬膭萦?,與熊十力的乾陽、坤陰二用同義。張載說:“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耳。”可資為證。故而,熊十力與張載的體用觀,都可以概括為“體一用二”,即本體是純一的,而勢用則分陰陽兩個方面。“用”上分陰分陽,無疑是從傳統(tǒng)的易學(xué)思想中化出來的。如果將“用”化約為“現(xiàn)象”,就大大削減了熊氏(包括張載等人)體用觀的意涵,表面看起來是與西方哲學(xué)更加會通了,實際上卻為西方術(shù)語所裹挾,丟掉了熊十力“以中攝西”的本意。
不過,熊、張的體用觀也存在不少差異,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對“體”的理解不同。張載是以太虛為體,但太虛與氣是同一的,體用“混一”,只存在聚散之別;而熊十力的實體則不可見、不可知,需即天地、乾坤的變化而見實體,體與用至少在概念上可以相互分離。這一基本差別會導(dǎo)致許多理論后果,例如,張載有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說法,前者是人稟賦于太虛的性,后者只是形質(zhì)凝聚而有的血氣之性。由于太虛是本體,那么,人的天命之性顯然也是本體,生生之仁、本性、天理等俱是本體,而以感物而起的喜怒哀樂之情為用。在心性論上,張載的心統(tǒng)性情之說,便是以天命之性為體,以惻隱等四端之情或喜怒哀樂之情為用,這與熊十力以仁、本心、本性為用的立場是大為不同的。推其根源,是因為雙方對本體的理解不一樣。那么,熊氏何以會有這樣的理解呢?這又與佛教對真如實相的論述有關(guān)。
總體而言,正如張載所說,佛教以世界乾坤為幻化,以真空為實體。包括人的各種心相在內(nèi)的世間萬象,在佛教看來都是無明熏習(xí)而來,是染法變現(xiàn)之染相;與此相對,還有斷除染惑的凈法所生之清凈相。故而整體上看,佛教可以說是以真如為體,以染、凈二法為用,照《大乘止觀法門》的說法即是:“藏(如來藏)體無異無相名之為如,體備染凈二用目之為來…體具染凈二性之用,故依染凈二種熏力,能生世間出世間法也。”因此,廣義上的佛教體用觀,“用”具有兩種意涵:其一,真如實體可以幻化出現(xiàn)象世界;其二,依憑真如實體可以斷除染惑,根治對幻化世界的執(zhí)迷,涅槃成佛。在通常的理解里,真如也是眾生心,本身便有“覺”義,名為“本覺”,它有兩種路徑:其一,由于覺受到蒙蔽而造成主體與客體的二分,而形成我與客觀世界,即“覺”造成了現(xiàn)象世界;其二,正由于世界是建基于“覺”而幻化出來的,所以只要讓覺不再被遮蔽,就能識破幻象,恢復(fù)真實本性,而“覺”也重歸于寂。此即《大乘起信論》所謂“不如實真知真如法一故,不覺心起而有其念。念無自相,不離本覺…眾生…依覺故迷,若離覺性,則無不覺。以有不覺妄想心故,能知名義,為說真覺。若離不覺之心,則無真覺可說?!庇纱丝芍粑覀円哉嫒鐬轶w,覺知為用,便能涵蓋《止觀法門》所說的染、凈二用。真如與本覺乃是同一的,用是真如的覺性的作用,體是覺性本身的虛寂的體性。即便華嚴宗以理體和事相相互融攝,重重?zé)o盡的圓融體用觀,或者天臺宗一念三千的觀念,根本上說都是對真如覺性的詮釋。endprint
熊十力將佛教的法相(心物諸行)對應(yīng)為自己所說的現(xiàn)象,或者說乾陽、坤陰之用,將法性(真如)對應(yīng)為自己所說的本體,或者說乾元實體。他的“體”全然是“用”的承擔者,這種實體變現(xiàn)為現(xiàn)象的體用觀源自佛教,宋明理學(xué)家里大概只有張載(或者還有王夫之等)曾經(jīng)有過,何況張載也是從佛教獲得靈感的(上述引文從側(cè)面亦可證明)??梢哉f,沒有佛教的真如實體,熊氏不可能建立出“體”來,真如是他所謂乾元實體的理論來源。但他又不承認宇宙乾坤為幻化,強調(diào)世界為真,那么真如就不再是唯一可欲的,成佛就不是必需的。更有甚者,他將體最終融釋到大用流行中去,成佛的意義和價值便全然喪失掉了。此外,“覺”本來是真如生起“法相”之用的關(guān)鍵所在,真如本覺;但在熊十力那里,作為本心天然之明的“智”卻是在乾陽生生的勢用上展開的,換句話說,覺是實體的兩種勢用之一。盡管熊十力說乾陽統(tǒng)御坤陰,心統(tǒng)御物,但心畢竟與物相對,覺畢竟與不覺相對,不復(fù)有絕對性了。這樣一來,由于個體生命一直都受到坤陰的作用,徹底的覺就是有限的生命體所無法證得的,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斷絕坤陰的勢用。更為嚴重的是,對本心的求證永遠只能居留在“用”的面向之一上,不可能證得本體而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飛躍,圣賢(或者佛)與凡夫,在境界上就只存在量的差別,而不存在質(zhì)的差別。故而,站在佛教以覺性為用的角度看,“覺”的意涵在熊氏那里被大大壓縮了。總而言之,無論從體上看還是從用上看,熊十力的體用觀對佛教的體用意涵都是縮減的,并無發(fā)揚。
同理,對于儒家而言,熊十力的體用觀也壓縮了理學(xué)家的體用意涵。從體的角度說,程朱理學(xué)會認為體是實理,仁義禮智信等道德意涵被收納在本體中,這一點在陽明心學(xué)那里也是一樣;而張載的體除了清通無礙的特性外,同時也是形質(zhì)之原,是價值的源頭。無論如何,傳統(tǒng)儒學(xué)的體具有相當程度的可知性。熊十力的體固然是“乾元實體”,但它是不可知的,在價值上又是虛設(shè)的,需要以乾陽之生生來表現(xiàn),而后者是用非體。從用的角度而言,以生生為仁,固然符合儒家傳統(tǒng),然而“義”又該如何解釋呢?傳統(tǒng)上又會將生發(fā)之仁解釋為陽性,收斂之義解釋為陰性,這樣一來,仁義配合才是中道,程顥所謂“義禮智信皆仁也”即是在中道上說,即理體上說。此外,傳統(tǒng)上又以仁義禮智信分別配合木金火水土五行,而五行本身又可以與陰陽配合。但在熊十力這里,這種配合卻無法發(fā)生,因為價值只收攝在乾陽那里,陰性的力量是束縛本心,需要被破除掉的。這樣一來,陰陽的多種意涵被大大縮減了,陽統(tǒng)御陰成了唯一的模式,五行的意涵更是徹底失落。這尚且次要,更為重要的是中道意涵的失落。在陰陽互為體用(朱熹所持)的論述里,或者“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程頤)的論述里,盡管陽性的力量可以主導(dǎo)乃至統(tǒng)御陰,但陽畢竟是有待的、相對性的力量,它所具有的價值不是絕對的,陰在某些情況下也具有價值;而只有一陰一陽的回環(huán)往復(fù),才是真正無偏頗的、無待的價值,才是中道——程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談到“天理”,所謂存天理,無非是要保任陰陽的流暢回環(huán),避免膠固在陰或陽的偏頗性中。但在熊十力這里,價值一味在乾陽生生這里,工夫便成了保任乾陽,這恰是偏頗的,不可能達致中道。如以乾陽為“稱體起用”,坤陰難道就不是“稱體起用”嗎?照說,實體便該是“中”。然則,既然說乾陽最稱實體之德,那么實體就是偏于乾陽生生的,那么實體就不可能是中道。中道既不成立,圣人之時中便不能成立,儒家最重要的價值便會喪失掉。
除了造成佛教、儒家豐富的意涵和價值取向的喪失之外,熊氏的體用觀結(jié)構(gòu)過于單一,也會讓傳統(tǒng)體用之論的各種結(jié)構(gòu)再無用武之地。例如上文提到的熊氏對大乘有宗的“雙重體用”的批駁,據(jù)研究,這是對歐陽竟無《唯識抉擇談》中“無為是體,有為是用”,體、用又各有體用的誤解。歐陽氏的“雙重體用”就是一種嵌套的體用觀,后一層體用與前一層不可通約,類似的嵌套結(jié)構(gòu)在中國思想史上還有許多。而熊氏的體用卻只能有一重,不可能有兩重??梢哉f,傳統(tǒng)體用義所具有的各種復(fù)雜結(jié)構(gòu),也被這里本體與現(xiàn)象的二分的一重體用觀消解掉了。
從個人體驗上說,熊氏以易學(xué)來改造佛教的體用觀,主要目的是證明現(xiàn)象世界的真實,對抗他心中的幻滅感。他的學(xué)問得力于傳統(tǒng)佛教與儒家為多,但立足點則是個人的生命體驗。然而,即便到了最后,他對體用的理解都無法擺脫幻滅論的陰影——他承認剎那生滅,說:“大用流行,至剛至健,至奇至怪。每一剎那都是頓起頓滅,無有一毫物積滯在,總是新新突起?!薄熬兔恳粍x那說,皆是頓變;通無數(shù)剎那生滅滅生,一直相續(xù)流下而說,便應(yīng)說是漸變。”翕辟成變已經(jīng)足以將變化闡明了,再加以剎那頓變說是毫無必要的。何況,佛教的剎那生滅旨在說明世界幻化,唯以實相為體,成佛是唯一真實的價值;這種變化觀根本上是否定變化的實在性的。如果實體是在每一剎那隨時變現(xiàn)成萬象,如同閃電一樣乍起乍滅,只不過是因為閃電的永不停息而造成世界的遷流不息的話,那么,世界的變化就不是真實的,只是看起來真實而已。如果世界的變化僅僅是實體每一剎那的變現(xiàn)所拼接而成,那么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就會被中斷,“流行”義就不能成立。熊氏說,實體剎那頓起頓滅,造成現(xiàn)象,其本意或許是要贊嘆變化的奇?zhèn)ァHf象頓起頓滅,在他看來是最徹底的變化,最徹底的新生。但這恰恰表明他對萬象變化本身的不信賴——現(xiàn)象既然是依著實體的頓起頓滅而變現(xiàn)的,那么變化就必須仰賴實體,毫無獨立性可言,同時也失去了連續(xù)性。沒有了獨立性與連續(xù)性,現(xiàn)象世界的變化就不可能是自主的、真實的,其后果是,儒家的生生之仁等價值也將失去自主性與真實性,而不得不仰賴于不可知的實體,即便真的能“成仁”,也永遠無法自作主宰,那么“成仁”的本意便徹底喪失掉了??傊苁霞戎v翕辟成變(重儒家式的“用”),又講剎那生滅(重佛教式的“體”),只會讓自己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故而,熊十力綜合儒釋以會通西方哲學(xué),使得儒家、佛教豐富的體用意涵大量流失,既不能證明成佛的必要性,又不能證明成仁的徹底性,更不能貫徹中道精神。因此而言,他固然不是佛教領(lǐng)袖,但將他作為“新儒學(xué)”的領(lǐng)袖也是不太合適的——除非以他為首的“新儒學(xué)”具有自己獨特的價值取向(比如民主與科學(xué),比如會通西方哲學(xué)),不再堅持中道與成仁——但他確實是難得的中國哲學(xué)家,融攝儒釋,自成一家之言。然而,我們最好不要將他改造傳統(tǒng)體用觀,以接續(xù)西方本體、現(xiàn)象對立二分的學(xué)術(shù)路線,視作中國哲學(xué)的唯一出路。因為,將體等同于西方的本體,用等同于西方的現(xiàn)象,勢必遮蔽其體一用二的乾坤變化背后蘊含的易學(xué)傳統(tǒng),同時也會遮蔽其體用不二的理念背后的佛教的體用圓融傳統(tǒng)。本體現(xiàn)象二分會造成傳統(tǒng)思想中原有的意義的大量流失,這種損失靠西方哲學(xué)的接引是遠遠無法補給的。今天我們檢視熊十力的體用觀,更需要做的恐怕是反省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是否應(yīng)該擺脫對西方哲學(xué)語境的依賴,不再以用傳統(tǒng)的西方術(shù)語解釋或改造本土思想為榮,是否應(yīng)該重新建立一套不同于西方哲學(xué)的,但又中西皆宜理解的解釋方法,將本土思想最大限度地保全下來,甚而發(fā)揚出來。
【 注 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熊十力:《體用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12、71、35、54、12—13、194、14—15、40、121、121、121、16、115—117、103、191、129—132、149、196、176、130、186、186、128—129、129、168、176、189、172、183、185、185、176、130、186、186、185—186、186頁。
丁為祥:《從體用一元到本體與現(xiàn)象不二——儒學(xué)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跨越與張大》,《學(xué)術(shù)界》1999年第3期。
張載:《正蒙》,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8、15、10、9、9頁。
《大乘止觀法門》卷一,《大正藏》本。
《大乘起信論》,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4頁。
熊十力:《體用論》,第28頁。
《晦庵集》卷五十一《答董叔重》里,董銖說:“仁為陽剛,義為陰柔;仁主生發(fā),義主收斂?!敝祆溥M一步回應(yīng)說:“仁體柔而用剛,義體剛而用柔。”(《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可見仁、義各以陰陽為體用。朱熹又說:“如揚子說于仁也柔,于義也剛,今周子卻以仁為陽,義為陰。要知二者說得都是。”(《朱子語類》卷九十四,明成化九年陳煒刻本。)
黃敏:《熊十力對佛教體用義的批判與誤讀》,《宗教研究》2012年第4期。
熊十力:《體用論》,第20、22頁。
(編校:龍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