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
信息被抬高到形而上學的高度:對人類創(chuàng)造力而言,信息既是手段,也是目的。當信息沒有地方可去、沒有理論可應用、沒有規(guī)律可適用、沒有更高目標可服務時,信息是危險的。
圍繞魏則西事件的爭議,與去年底開庭的快播案有極大的相似,但這一次,輿論似乎來了一個大翻轉——快播案中,輿論,尤其是商業(yè)類媒體多站在快播一方為“技術中立”辯護,或認為“即便有罪也屬于互聯網行業(yè)的原罪,社會普遍技術條件限制下的‘放任不應由單個企業(yè)來承擔責任,快播是在為中國互聯網行業(yè)的原罪付代價,執(zhí)法存在選擇性傾向”。
這一次,發(fā)端于自媒體微信公眾號的輿論普遍倒向認為百度“多行不義必自斃”,是青年魏則西之死的直接推手,因而也代表了“欺騙”這一“人性最大的惡”。
公眾對百度的指責,已然不只是出于對一個青年學生死亡的惋惜。無可否認,百度這根“互聯網時代的廣告電線桿”,確實在相當程度上把路標指向了一個并不可靠的世界。
對于百度推廣排名的法律定性,有待后續(xù)調查和司法認定作出,筆者在這里想談的是,百度真的已獨大至此,以至于“控制著普通人接觸信息時代的入口”嗎?或者說,在今天這個信息時代,當國人需要認識世界、認識自身的處境時,除了通過百度,除了遵循百度的推廣排名所給予的路徑暗示,真的已經別無選擇了嗎?
?百度推廣已經深入中國城鄉(xiāng)。
探討這個問題,北美媒介環(huán)境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尼爾·波茲曼寫于1992年的一本書——《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入口。
人類文明的三個階段
《技術壟斷》是尼爾·波茲曼“媒介批評三部曲”之一,遠沒有三部曲中的另兩部——《童年的消逝》(1982)和《娛樂至死》(1985)在中國有影響力,但在筆者看來,它卻堪稱波茲曼最具史詩視角和洞察力的著作。在該書中,尼爾·波茲曼對文明進行了三種分類:工具使用文明、技術統(tǒng)治文明和技術壟斷文明。
波茲曼認為,17世紀以前,所有國家都處于工具使用文明階段。在這個階段,工具并不是入侵者,而是融入到文明之中。技術不是獨立自主的,而是受制于社會體制或宗教體制。它們與文化的整合方式并不會與當時占主導地位的神學世界觀產生矛盾。工具的發(fā)明要么是為了解決生活中緊迫的問題,要么就是為了當時的政治、藝術、宗教、神話等等文化層面的事物服務。文化信仰指導和限制了工具的發(fā)明和使用。
到了興起于18世紀末的技術統(tǒng)治文明時代,人類社會從小規(guī)模、個人、需要熟練勞動力的生產活動轉化為大規(guī)模、不依賴個人技術、機械化的生產過程,這時,社會不再受習俗和宗教傳統(tǒng)的嚴格控制,而受發(fā)明需求的驅使,工具開始扮演起社會的核心角色。社會生活和文化都服從于工具發(fā)展的需要。技術與傳統(tǒng)的宗教、儀式、禮俗、神話、政治等產生激烈的沖突和對抗。
當時的三大發(fā)明,時鐘、印刷機、望遠鏡分別撼動了當時的時間觀念、知識傳播方式和神學世界觀,人們開始逐步進入到現代文明社會。同時,政治自由和宗教自由蔓延,科學技術在社會生活中逐漸占據主導,但這時候技術世界觀并未取代傳統(tǒng)價值觀的社會地位,現代化的演進并沒有阻擋人們對舊世界的神話、儀式、宗教、價值觀等符號的信仰。
1910年,為應對工人薪資上調同時生產成本下降的需求,弗雷德里克·W.泰勒發(fā)明了科學管理體系,成為開啟技術壟斷文明階段的關鍵性征兆。在這個科學權威最終取代了宗教權威的時代,技術不僅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改變了人們的世界觀。技術所崇尚的一套理性至上的價值觀從根本上戰(zhàn)勝了建立在思辨和神學基礎上的傳統(tǒng)價值觀,道德與精神的一體性開始土崩瓦解。
這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表征為:科技擊潰了以宗教信仰為代表的傳統(tǒng)成為社會生活每個領域的統(tǒng)治性力量?!叭魏渭夹g都能夠代替我們思考問題”。技術主義成為壟斷的的思維模式,技術的價值觀滲透到人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F代社會的人們對技術的神化,與他們的祖輩曾經對宗教的頂禮膜拜并無本質區(qū)別。
哪一個是真實世界
基于人類文明發(fā)展階段的這三種分類,波茲曼提出的幾個核心觀點可以很好地幫助我們理解此次的魏則西事件。
一方面,他提出,工具有辦法入侵哪怕是黏合力最嚴密的一套信仰體系。每一種工具里都嵌入了意識形態(tài)偏向,也就是它用一種方式而不是用另一種方式構建世界的傾向,或者說它給一種事物賦予更高價值的傾向;也就是放大一種感官、技能或能力,使之超過其他感官、技能或能力的傾向。
另一方面,波茲曼說,使用文字的人會依賴外在的符號,而不是內心的資源,他們接受大量的信息,卻得不到良好的教育。新技術改變我們的“知識”觀念和“真理”觀念,改變深藏于內心的思維習慣,而一種文化對世界的感覺就是這種思維習慣賦予的。這種感覺是何為自然秩序、何為合理、何為必須、何為必然、何為真實等等的感覺。這事實上從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揭示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無論在方法,還是在結果上都可能存在的局限。
時至今天,人們不難發(fā)現,百度的搜索引擎具有的正是一種給特定事物賦予更高價值的傾向,而這,又在屏幕上建構了一個真實世界以外的符號化世界體系。
智能機器人的出現,再次引發(fā)關于技術恐慌的討論。
在使用百度搜索引擎的過程中,依據百度的搜索排名,人們對事物作出了未必與客觀事實相符的認識判斷——日益強大的技術文化已經用排名、收視率、點擊率這些“精確”量化的數字決定了我們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
很多人喜歡相信、樂于接受排在前面的信息,靠排名先后判斷信息的真?zhèn)?。他們最大的共同點是沒有自我判斷的能力,只根據信息發(fā)布者的身份、地位、影響力作出判斷。當信息發(fā)布者的公信力受到質疑的時候,他們會有特別憤怒的受欺騙感,但之后,他們依然會尋找下一個權威來幫助自己作判斷??偠灾?,如漢娜·阿倫特對于納粹統(tǒng)治時期德國人的評價:他們放棄了思考。
《青年魏則西之死》一文中寫道:“百度控制著普通人接觸信息時代的入口,卻把路標指向邪惡的欺騙世界?!边@句話引起了廣大網民的共鳴,但換個角度看,這卻未必是一種客觀的表述。好比一個人開車時不用自己的腦子識路、認路,非要用自動導航,難道就能推斷導航是開車識路的唯一途徑嗎?
作為一個完善的人,難道不應該拓展自己獲取正確信息的途徑,而不僅局限于一種方法?在自動導航狀態(tài)下,人其實處于機械遵循導航儀命令而行動的“準機器”狀態(tài),人把自己當成機器人,自然就會希望導航儀具有人工智能,可作為最高級的靈長類動物的一員,人是否有必要處處掏空自己的記憶力、理解力這些與生俱來的智能去換取機器的服務?
人類歷史上,文字知識從來不是人類智慧的唯一來源,口授知識、經驗、傳統(tǒng)等,都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某種意義上,人獲得一種技能,往往也以失去另一種技能為代價,比如印刷術的發(fā)明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人類的記憶力。
對此,波茲曼早已指出:“技術壟斷時代魔法的厲害之處,在于將人們的注意力指向錯誤的地方,并通過這種做法,在我們心中喚起了一陣陣好奇心,而不是理解力。在技術壟斷時代,我們被機器各種奇跡般的效果所折服?!薄凹夹g壟斷最看中的是精度,而機器本身所包含的想法一般都會被忽略,無論這種想法有多奇怪?!?/p>
當人們沉浸在搜索引擎所帶來的仿佛可以無限擴大的浩瀚信息海洋時,有多少人還保有一份冷靜的疏離感,思考那些信息被推送至我們眼前或被隱藏背后所遵循的邏輯?
對技術的信仰
波茲曼在《技術壟斷》中還分析道,19世紀中期,隨著電報的發(fā)明,人們原本認定的信息、理性和有用性之間的密切聯系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
電報出現之前,信息的傳播速度不可能比火車還快,獲取信息是某一具體問題理解和解決過程的一部分,信息更關注的是的一定區(qū)域內人的利益。電報改變了這一切,并將人類社會帶入信息革命的第二階段。有了電報,原本制約信息流動的空間阻隔不再是個問題,而交通與通信之間的關聯也有史以來第一次被解除。更重要的是,電報還創(chuàng)造了“不受語境約束的信息”的概念——就是說,信息的價值不需要與其在社會和政治的決策和行動中所服務的功能捆綁在一起。電報使信息成為一種商品,一種不需要考慮其用途和意義就可以自由買賣的“物品”。
由此,波茲曼認為,人們的發(fā)明只不過是手段的改進,目的卻未見改善。信息被抬高到形而上學的高度:對人類創(chuàng)造力而言,信息既是手段,也是目的。當信息沒有地方可去、沒有理論可應用、沒有規(guī)律可適用、沒有更高目標可服務時,信息是危險的。換種方式也可以說,技術壟斷興旺發(fā)達的地方,就是信息與人類的目標相互割裂的地方。
與波茲曼同為北美媒介環(huán)境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的馬歇爾·麥克盧漢曾說:比信息更重要的,是理解;英國詩人馬修·阿諾德更是警告:“對機械的信仰”是人類面臨的最大威脅。
今天,我們當然不可能再像當年的盧德主義者那樣,為維護舊時代所賦予的各種權利、特權、法律和習俗,斷然絕然地反對技術的進步。但是從快播案到百度案,從主流媒體到自媒體的原始信息發(fā)布到后來幾乎都一邊倒的輿論傾向,都使我們看到,媒體設置的框架和提供的解讀為觀眾重新建構了“真實”。
如美國著名的媒介文化政治學研究者道格拉斯·凱爾納在其著作《媒介奇觀》中曾深刻洞見到的:在媒體文化時代,個人和社群都是經過媒體的鼓動后才能確定重要的事務,這些事務成為當代政治的主要內容。但社會的基本矛盾和沖突通過媒體得以展現之后,不僅未能得到緩解,反而由于媒體對這些矛盾和沖突二元對立式的展現,被進一步激化和復雜化了。
這也許也是技術時代,媒介所普遍面臨的一個技術之外的倫理考驗。在這個意義上,筆者希望,文化永遠不要向技術投降。
技術主義成為壟斷的的思維模式,技術的價值觀滲透到人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現代社會的人們對技術的神化,與他們的祖輩曾經對宗教的頂禮膜拜并無本質區(qū)別。
在使用百度搜索引擎的過程中,依據百度的搜索排名,人們對事物作出了未必與客觀事實相符的認識判斷——日益強大的技術文化已經用排名、收視率、點擊率這些“精確”量化的數字決定了我們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