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那個黃昏,當(dāng)我和少年時的車站邂逅時,我看到的,是它的荒涼。
一列火車呼嘯而過,只是短暫的瞬間,然后靜下來,十幾道鐵軌會有片刻的安靜。我扭過頭,尋覓著當(dāng)年那個賣票窗口、剪票口、候車長椅……都不在了,只剩下了空曠。站臺上的老樹蒙上了風(fēng)塵,我有些傷感,好像丟失的是曾經(jīng)真實存在的我。車站外又是一個正在過渡的季節(jié),楊樹、柳樹落下的飛絮,猶如一場下在春天的細(xì)雪。
這里曾經(jīng)是我從縣城到更遠(yuǎn)地方去的必經(jīng)之地,我少年時代的“碼頭”,沒有公交車的年代,這里是惟一通向遠(yuǎn)方的驛站,也是使我對外部世界產(chǎn)生向往的地方。記得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從縣城坐火車回到小站,整個站臺下車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走過剪票口,剪票的阿姨有些失落,看著我,問我是哪個村莊的。我告訴她村莊的名字,她愣了一下,說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要走。我孤獨地走出剪票口,她站在檢票口一直目送著我,似在擔(dān)心。走到半路的時候下雪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道路上、田野間白茫茫一片,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越來越大的雪伴我獨行。回到家已是午夜。雪中的村莊格外靜,整個村莊都睡著了,我聽見了村莊的鼾聲。推開家門,我回想著剪票口阿姨擔(dān)憂的目光,心頭掠過溫暖……
我不止一次再見過她,只是白天的時候人多,我在她面前一閃就過去了。夏天的一個晚上,又是我一個人,那天下著雨,雨有越來越大的陣勢。這次她認(rèn)出了我,問我:“孩子,你怎么又是這時候坐車?”我低著頭,告訴阿姨:“我媽住院,白天輸液,離不開人,晚上媽睡覺了,我回家拿一些東西,還有醫(yī)院催繳的錢?!彼龂?yán)肅起來,問道:“你家里人呢?”我說:“他們要干活。要掙錢給媽看病?!彼纯刺欤焐嫌欣纂娫陂W。她說:“你等等,我給你找件雨衣?!睅追昼姾?,她跑回來,手里拿著一件油綠色的雨衣,雨衣兜里還有一個軟軟的饅頭。我感激地說:“我回來時還您。”她搖搖頭說:“不用還,這件雨衣送給你了,再出門時帶上備用。”那個雨衣我真的沒還。后來,我再沒有見到過那個阿姨,據(jù)說她被調(diào)去了另一個車站。
母親出院也是從這兒下車的。我攙著母親,在秋天的路上走,兩旁是正在長高的玉米、大豆、高粱,小片的芝麻,荒地上的豆角,沙土地上的紅薯,路邊的野蒿、車前草、狼尾巴花等。尚未痊愈的母親走走歇歇,走到一個村莊時,母親實在走不動了。她坐在路邊無奈地喘氣,我跑回家找到正在地里干活的父親,一起用架子車將母親拉回了家。至今我還記得,母親走下火車時,扭回頭,看著車站和飛馳的列車,說了一句:“我怕是再也坐不了火車了。”
那是一句母親說給自己的讖語。第二年的二月,母親離開了人世。她果然沒能再坐一次火車。
那一年我17歲。送走了母親,我坐火車出去打工。站在車廂的接口處,聽著“哐啷哐啷”的火車運行聲,看著掠過的田野、河流,我既迷茫又期待,就是在這幾個小時的火車上,我突然感覺有許多的話想說,憋在心里的很多東西都想傾吐出來;我想寫這個站臺、那個雪天、那個雨天、剪票口、阿姨的目光、她送我的雨衣和那個饅頭……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了,而我寫作的種子就是在離開家鄉(xiāng)的火車上萌芽的。
一轉(zhuǎn)眼20多年,我沒有再來過這個車站了。
我在已經(jīng)不是站臺的站臺上走著,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徘徊著,一趟一趟地走,有些不舍,我想在這里多呆一會兒。一列火車呼嘯著經(jīng)過,車窗里很多面孔,他們當(dāng)中,有和我一樣回想當(dāng)年站臺的人吧?
我想讓我少年時的車站知道,我就是當(dāng)年那個雪夜、那個雨夜里孤獨行走的孩子,還一直記著,剪票的阿姨給予我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