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
蘇格拉底監(jiān)獄
新的一日從黃昏開始,
暮色來到這里,接下來是
夜在鐵條后迅速變黑。
松樹垂下它的雙臂,搭在
深陷陰影中的人的肩頭。
石頭獄室的窗口會亮起一盞燈嗎?
你甚至有些莫名的幸福,為那碗
甜蜜的毒芹汁。黎明將從死亡
邁進虛無之門時開啟,
曙光悄悄移動了它的日晷一
你仍將學(xué)會熱愛絕望,直到希望帶著血漬
從痛苦的產(chǎn)道滑出。
在昔日無人的角落,你讀過他
燦爛的篇章,在自由的懸崖上
在他致命的赴死中——
會有人繼續(xù)和你承受思想嚴(yán)酷的命運
現(xiàn)在,你在石頭的冰冷上坐下,一條黑犬
跑過。蘇格拉底輕輕穿越你們卻微笑不語。
聽!——教堂晚禱的鐘聲,敲響了。
在戴高樂機場轉(zhuǎn)機
候機大廳里哪個是巴迪歐?
或許還有正在看報紙的齊澤克,據(jù)說
他所有的襪子都來自漢莎公司。
而我手拿紅色中國護照,出生于
“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個年頭。
小時候我偷看過父親的日記,
他為請假去看望還是戀人的我的母親
而深刻檢討,認為這是“自私自利”;
至于我的母親,一個共青團員,
在冬天挽起褲腳為公社挖泥
雙腿從此落下了病,再無法治愈。
他們從沒有出過國,無法想象
戴高樂機場撲鼻的巴黎香水味。
還有那些衣著光鮮的乘客,美食;不知道
一擲千金的大亨是如何一擲千金。
他們的親戚,很多都在農(nóng)村
孩子上學(xué)要翻山越嶺,老人生病
基本要砸鍋賣鐵——那是一些
默默出生又默默死去的人們。
黎明,希臘的朋友來電話
問我在戴高樂機場有什么感想。
我曾經(jīng)來過巴黎、有時也在這里轉(zhuǎn)機,
法國有我喜愛的詩人、藝術(shù)家,
也有活著時遭受圍攻的加繆,
他像傻瓜一樣居然要推著巨石
徒勞地攀登科林斯的高山一
而這次,我就要去那里為他獻上
一束野花。至于戴高樂
他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
那著名的五月風(fēng)暴中慘淡下臺
敗于歐洲紅衛(wèi)兵怒吼的街壘。
我站在1966年和1968年之間
站在兩個世紀(jì)的東西方之間
在燈火燦爛的戴高樂機場,仔細辨認
某些對東方充滿幻想的西方人
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兩條腿居然全是左腿。
他們從沒到過中國農(nóng)村,那里現(xiàn)在有大片
被污染的荒蕪農(nóng)田,而一些村莊
被稱作艾滋病村、癌癥村。
我想請雅各泰和雅姆一起喝一杯咖啡
說一說我們都熱愛的大自然,
說一說讓贊美打雷的人感到害怕的種子
——大麥、小麥、谷子和苜蓿。
然后,我將直飛希臘,
去拜望薩福和俄爾甫斯,
并向蘇格拉底的小神致意
—或許它已經(jīng)飛到中國,正與
四月的花神、樹神一起嬉戲。
希臘人說
“告訴我,在祭祀中他們做些什么?”
“焚燒動物的皮毛和骨頭,”他說,
“所有人類不能吃的東西,都將
奉獻給神。當(dāng)它們在烈火中吱吱作響
眾神們就會從四面八方聚來。
人吃肉和植物,
而神吃藍色的煙霧?!?/p>
我看到,晨曦和暮嵐在樹林后輕輕彌漫。
有什么動靜在蘆葦叢里窸窣,又
消失在溪水流遠的深處。
“那么,希臘人如何在心中高舉
十字架,又在教堂的鐘聲外
贊頌波塞冬的海浪和阿波羅的光明?”
“或許,羅馬人的馬蹄從未曾踏上
雅典發(fā)燙的石頭。在海德拉的愛若斯山頂,
阿波羅的馬車正在教堂的三角門上馳騁。
或許,神更喜歡坐在鐘樓的尖頂,
從云中釣一滴雨,或穿著帶破洞的褲子
敲響陌生人的大門。”
“那么,如何解釋拜占庭?為何
某個地方名叫君士坦丁堡,又叫
伊斯坦布爾?甚至更多的名稱?”
“但它只是同一個地方,不是嗎?
我不確定知道神是否喜歡人為他建造的房屋。
我不確知神是否授權(quán)于人間的法官。
我猜想他厭惡鮮血和尸體,假如這鮮血
不是從他的胸膛涌出。別忘了,
神只喜歡吞吃煙霧。”
“我想,人也許會為造出更多的刀劍
而膽寒,如果他們能夠想到自己的喉嚨。
現(xiàn)在,請帶我穿過衛(wèi)城腳下的教堂,
到海邊去,繞過那些無名的
環(huán)形石頭祭壇,以及那些沉默的仙人掌
把自己‘撲通投進大海。
“你會看到一個老婦站在礁石上,
陽光照著她古銅色下垂的乳房,
布滿皺紋的小腹和花白的陰阜。
她與那個同樣赤身裸體的男子
談?wù)撝K睦渑?/p>
那男子有著少年的腰身,到了夜晚
他會被強壯的生命帶領(lǐng)
將整個身軀送進另一座教堂,并在
時間堅硬的祭壇上留下膝蓋
清晰的印記。
——如果這不是神所喜歡的,
還能借助什么使他的雙手表達
他那所向披靡的力量呢?”
卡瓦菲斯小傳
卡瓦菲斯并不愿去采摘橄欖,也不愿
去販賣埃及棉花。他在赫爾墨斯商學(xué)院
一頭鉆進了拜占庭的圓形屋頂。
一大群富豪哥哥供養(yǎng)這位
被市井俗語吸引的未來詩人,直到
他們接二連三奇怪地死去。
水利部三十多年的臨時工
懂英、法、意大利、阿拉伯和拉丁語
這砝碼保證他每個下午可以攀爬節(jié)奏的云梯。
他曾寫下很多紀(jì)年數(shù)字,1895年最多。
我都用鉛筆標(biāo)注下來。我對時間有著偵探般的
熱愛,我的筆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他愛男人,愛顫抖的肉體,那歡愉
勝過死亡的震動??Х瑞^背街的陰影
曾記得那急匆匆的腳步。
他膽小如鼠,懼怕公眾的評說雖然
他將他們的語言變成不朽的歷史
成為偉大希臘乃至人類最美的聲音。
他擁有一百二十五個喉嚨說話:
貴族的,農(nóng)夫的,喝粗劣茴香酒的
他把無數(shù)個自己縫到了一起。
由于使用過度,他死于喉癌
—被切開氣管,最后幾年作為一個啞巴
茍延殘喘。是誰給了詩人這樣的獎賞?
至于宗教,彌留之際他掙扎,對著大主教憤怒
抗議,最后屈服——有保留的。帶著無盡疑慮咽了氣。
那圣餐,有一半還沒有進到他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