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丞
路過一片足球場
戈壁灘上有飛艇建造基地。飛艇建造基地被墻圍起來,周圍的野草正在瘋狂生長。
我們的車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飛馳。聽見解說:這是阿拉善的飛艇制造基地。人人伸長了脖子往窗外望??墒沁@片基地神秘得很,用水泥打出一片圍墻,圍墻里面什么也看不見。人人不由地感覺失望,脖子慢慢松弛下來,又尋找著其他什么有趣的事看了。
那片基地周圍的野草正在瘋狂生長。那個時候,我正眼巴巴地扒拉著窗戶,向這片戈壁灘上的草場凝視著。它們瘦弱,綠中帶黃??墒菂s群居在這里,延綿到遠方。在遠方,野草與藍天粘連在一起。草好像長到了天上去。
我開始想象:這是一片足球場。我?guī)е恢徽嬲淖闱?,和長我三歲的堂哥,在這片足球場上飛奔。我與他把足球踢到天上,之后追逐著,再補一腳。我們在這片草場上開始狩獵。
會不會有狼呢?如果有狼,我的那位堂哥一定大驚失色,撒腿就跑。我則站定,與狼講道理,把狼訓得服服帖帖的,它朝我哈氣、吐舌頭,祈禱我賞它一塊骨頭吃吃。我們能夠做的事,是帶上我那頭剛剛馴服的野狼,在這片真正干涸的土地上,真正地大笑著飛跑著。
如果正月十五那天,這片戈壁灘上開出了月亮,天上沒有烏云遮蔽,月光就是澄澈的河水。它會把我的那頭野狼,照耀成一個狼人。
恐怕大概可能也許會這樣的吧。
可憐制造基地。它被人圈起來,里面的草已經(jīng)野火燒盡了。在我的這片戈壁灘上,我損失了一個望不到邊的足球場,戈壁灘上多出了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飛艇制造基地。
可是,在我的戈壁灘上,要完成那些夢想之前,我需要一個真正的足球,需要帶著我瘦弱的堂哥坐飛機來到這里,還需要馴服一只呲牙低吼、目露兇光的野狼。
汽車已經(jīng)飛馳過了那片土地,我轉(zhuǎn)身向后追望,足球場離我越來越遠,它變成了兩個黑色的小點,像粘在玻璃窗上的一?;覊m。全車人都在歡唱,只有我知道,那兩個黑點,曾是我在戈壁灘上的專屬足球場。
戈壁灘上的人無憂無慮的,愛多想。所以牧民有時候從不感到孤獨,又常常孤獨得要命。
一對高傲的牧民情侶
他們兩個的臉上掛著兩朵高原紅。
男的沒有太陽鏡遮光,只好瞇著眼睛,皺著嘴。牧羊的女人戴著一塊青藍色碎花布料,下巴那兒系著個活結(jié),遮陽。
男人無所事事地站在路邊,低頭剝手指甲,大概是剝到手指上的倒刺了,一疼,渾身顫抖。老遠聽見“突突突”的聲響,看見我們的大巴車臨近了,便不剝指甲,抬頭往車窗里望。他的眉頭皺起來,可能因為陽光正烈,看不真切呀!又用手在眼前搭了一個涼棚,像孫悟空經(jīng)常做的那樣。
他的家就在戈壁灘的路邊。我看見寬闊的公路上堆著一塊塊厚重的石料,大概是家要翻修。他大概不是牧民,而是工人,或者是一個學生。他大概沒有羊可以牧。站在屋子邊上的一位胖老漢大概是他的父親,另一個方臉女人大概是他的母親。他穿著一件蒙上灰塵的夾克衫,目送著我們的車。小娟大概是那個系著青藍色碎花布女人的名字。
她在戈壁灘稍里的位置,手上拿著一根紅繩鞭。羊都很乖巧,低頭吃草,像地上的一朵朵白云。間或黑羊,像是烏云。黑羊撒尿,是烏云落雨了。她是威嚴的造物者,手上抱著一只初生的羊羔??墒恰闹芤煌麩o垠,實在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抱了一會兒,又放下任它嘬奶去了。她沒有事情可做,只好出神,臉上癡癡地笑起來。
男人假裝剝指甲,眼睛偷瞄著她,臉上也憨笑起來。這些事,在老遠牧羊的小娟都知道。
小娟長大了,胸前兩座賀蘭山。小伙子的嘴唇邊上也鉆出了稀疏的胡茬子。他們隔著老遠,互相不說話,暗自紅了臉。這一對高傲的情侶站在戈壁灘上,互相偷笑,各有各的心思。
如果我是一個牧民
我有屬于我的一片白云,白云們一定很粘我,它們會咩咩叫著,圍成一個圈,把我困在中間撒嬌。
如果我是一個牧民,我要找到哪一只是最肥的白云,然后把它牽到我的身邊,提升它做羊群的司令官,陪著我一起放牧。作為羊群的司令官,我應(yīng)當教他說一點人話。這樣,它每天早晨都會跑到我的床前,說:
“Good morning sir!早上好,首領(lǐng)!我已經(jīng)把小羊們都趕去吃草了,您接著睡?!?/p>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呼呼大睡。
我會從白云群里找出最瘦弱的十只羊,然后把我的戈壁灘上較好的草地劃分給它們。我就是如此,一向同情弱者。我還要從羊群里找出最強壯的一只羊,任命它做我的坐騎。我要把它取名為雅布?!把挪肌笔敲烧Z里“快跑”的音譯。當雅布載著我狂奔的時候,我說,快一點,在太陽下山之前,我要巡視完這片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戈壁灘。眼前到處是荒漠和余暉。
我在那片草場上劃了一個大圈。這是我的個人牧場,只放養(yǎng)我自己。這個大圈,圈下了戈壁灘上最豐茂的一塊草地,可是我從不吃草。白云們干瞪眼,不敢說話。我躺在發(fā)黃的草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一會兒迷迷糊糊睡著了,過了好久醒來,迷糊又入睡。反反復復,以為自己沉睡在棉花叢之中。
對此,我當然會感到厭倦,當我感到厭倦的時候,我就捧一本書出來讀。我的領(lǐng)頭羊為我端茶送水。它當然不敢走進那個只屬于我的牧場,而是在圈外安安靜靜地肅立等待著。
周圍一望無垠。我開始期望,有一匹馬闖入了我的國家?;蛘哒f,有一個馬國的國王,為了這片土地上的干草,帶著他的馬兒來侵犯我的羊國。我會毫不猶豫地騎上雅布,然后……逃走!
我已經(jīng)厭倦了這片草場,我要轉(zhuǎn)移陣地。我大聲宣布:我們可以找到另一個更好的草場的!那里的草是鮮美多汁的,那里的河是天上的圣水!在那里,你們都可以長胖十斤。
身后跟著我的白云們一聽,流下了口水,有了繼續(xù)前進的力氣。
我一定可以再找到一片草場的。可是,在過了許多年以后,我開始想念那里渾濁的水,追憶那片干草地。
蒙古人
蒙古人不說話,與我們一桌吃飯,眼睛怯怯的,不知道在往哪里看。有人問他:阿拉善還有多遠?他笑笑,講:
“哈嚇,這里就是阿拉善么。左旗就是阿拉善。”
“那巴彥浩特在哪里?”
“咦?這里就是巴彥浩特!左旗就是阿拉善,就是巴彥浩特呀!”
他說“咦”的時候,嘴唇微張,眉頭微皺,一副標準的疑惑不解的樣子。
我們笑笑,各自吃飯。桌上有羊肉火鍋,燴菜,牛肉炒青椒之類。菜品很多,大家都拘束。他不懂拘束。吃了幾口,把燴菜轉(zhuǎn)到面前,一勺接著一勺挖了一大碗,呼嚕呼嚕吃起來。江南人看見了,心有所動,都學著他的樣子,把燴菜盛到自己碗里,再不是一筷子一筷子吃了。
我和蒙古人挨著坐,我想:他的生活是怎么樣的呢?他住在哪里?他和妻子是怎么認識的呢?他到這里來做什么?
他吃完燴菜,要了一點臊子面。吃完面條把碗喝了個底朝天。放下了碗,朝我們笑笑,和我說了句什么。
“什么?”我沒有聽清,問他。
“美、味!”他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
這個蒙古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剩下這些了。而后我們一行人吃完,從餐館出去坐上大巴車的時候,他又從后面追趕過來,追停我們的大巴車以后,小聲和司機說了一句什么,就坐在了車廂的最后面,搭順風車去市區(qū)。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蒙古族人,眼睛小,單眼皮。臉龐高高的,很立體。我們開始講起了方言。他聽不懂,好奇地打量了我們一眼,又低下頭顧自己坐車了。我們問他:“你去左旗還是巴彥浩特?”
“阿拉善就是左旗就是巴彥浩特么?!彼帜托牡亟忉屃艘槐椤?/p>
車子到了市區(qū),他就迫不及待地下車了。
阿拉善的云
阿拉善的云有兩種,一種是水蒸氣,一種是咩咩叫的羊。天上的云靠風才走,地上的云要人去趕,人就是地上的風。
我要說的,是天上的云。阿拉善的天空像油墨畫,藍得像一塊綢緞。白云被風刮成一抹一抹的,有時候可以比喻成哈達,美得不像話。車在路上狂奔,人人掏出手機,隔著車窗玻璃,咔嚓咔嚓地拍阿拉善的云。一邊拍,一邊說:
哈呀,回去打成照片裱起來么,漂亮得很。
等下了車,拍美景,也拍天空。取景的時候都要把藍藍的天空給帶上了。
小時候看云,喜歡幻想。想著天兵天將躲在云上,要去捉拿另一朵云上的妖怪。那時在外婆家,我與表哥一人一把竹背靠椅,我的母親站著訓練我們的思維能力,問我們云像什么。我說:上頭有天兵天將呀!我的母親聽了,覺得我想象力豐富,直夸我。比我大一歲的哥哥說:啊呀!云是水蒸氣變的,上頭啥也沒有!弟弟傻了,姑姑也傻了?
南方的火燒云燒起來,像赤壁之戰(zhàn)的影像,頭頂上的穹廬是一片倒過來的紅色的海。我想:天上打得厲害,天兵血流成河了。
地震云一條一條的,像瘦子凸出的肋骨。那時候小學課本上講到過關(guān)于地震云的知識,那天正巧在操場上看見了地震云,想著要不要報告老師,猶豫半天,鼓起勇氣去找體育老師了,老師也很嚴肅,打電話給她的上級,說某某某辦事處,我們這里有個小學生發(fā)現(xiàn)了地震云。但上面不領(lǐng)情,這個事情就作罷了,我的家鄉(xiāng)也沒有發(fā)生地震災(zāi)害。
而阿拉善的云不同于南方的云。這里的云是色彩,就是純粹的云。拍客們因為云而拍云,有時候拍完了,才察覺出這朵云像個什么東西。來到阿拉善的游客說:看,天上的云!
這里的云,好像從沒有變過。只是人再路過這里的時候,忘記了云是這副模樣的。
同車的一位小伙子,神秘兮兮地與我說:我拍了一張絕頂?shù)暮谜掌?,給你看看。手機拿來一看,是阿拉善的云。云占了相片的大半,陽光下是五彩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