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小諾
我們都一樣,年少時向往遠方,巴不得盡早脫離父親的管教、母親的嘮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鄉(xiāng)怎么比得上遠方世界的未知和精彩有吸引和挑戰(zhàn)。直到某一天看到小半年不見的父母,驚覺怎么瞬間多了這么多白發(fā),眼角又添了這么多皺紋時,心里竟猛地害怕起來。那一匹叫做時間的白馬啊,在不經(jīng)意間,原來已經(jīng)毫不留情地帶走了他們健壯的體魄和年輕的容顏,還留下多少,可以在一起的有限時光。
謹以此文獻給一年一度的母親節(jié)。
朋友Ray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天氣暖和了,家里卻忽然冷清了。本不習(xí)慣熱鬧,等適應(yīng)了,你們卻回去了?!?/p>
我知道他寫的這個“你們”是他的父母,因為此前幾個好友聚會問他是否能過來,他回復(fù),父母來了,正在陪父母。
Ray是武漢人,在上海工作。對于漂在異鄉(xiāng)的年輕人,這種忽然的清冷和落寞,都不會陌生。包括我自己。
就在前不久,放假來杭州陪我的母親也剛剛回去了。那天下班回到家,空蕩蕩的房間,看到她臨走前做好熱在鍋里的飯菜,眼淚瞬間就爬滿了我的臉龐。
是啊,媽媽在的日子,雖然各種嘮叨,天天被催早睡,但是,不用發(fā)愁晚飯吃什么,不會在上班時猛地想起早上出門是否鎖了門,不會在周末的上午空落落地醒來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每天回到家時窗口亮著溫暖的燈光,廚房里總是有吃不完的新鮮水果,周末晚上的綜藝電視也有人一起評論了。還有大多數(shù)的夜晚,她在臺燈下看課本備課,而我在另一頭敲著鍵盤打字——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尚未離開家時的無數(shù)個尋常的日夜。原來,那時在我看來如同白開水般的重復(fù)、平淡,經(jīng)年之后,卻成為一種讓人踏實和心安的珍貴。
年少時拼命想快點長大,總想通過各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獨立,迫不及待地掙脫家和父母的束縛。猶記得那一年,考完中考的某個晚上,母親和她在杭州的同學(xué)通完電話,問我要不要去杭州上高中。那時我?guī)缀跏窍攵紱]想就一口應(yīng)道:“去!”三年后,高考,報大學(xué),依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更遠的北京。從此,如愿以償,再沒間斷過遠行和離家的生活。
剛參加工作時,有一次臨近小長假,公司里一個前輩問我放假回不回老家。在聽到我說要去某個地方旅行的計劃時,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要多回家陪陪父母啊,別像他一樣,早年只知道工作、賺錢,很少回家,直到某一天,他的母親忽然中風(fēng)病倒。現(xiàn)在他每周回一次老家,可是,他的媽媽卻已經(jīng)不認得他了。
“那句老話怎么說來著……”他思索著。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蔽艺f道。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真的就是這樣啊。唉,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彼吐曊f著,眼眶有些發(fā)紅。
那陣子,我的另一個同事,父親開刀住院,她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沒空去照顧,直到父親出院后的一個周末,她才得以抽空回了趟老家。有天說到這個,她半開玩笑地自嘲:“當(dāng)初怎么就這么想不明白,非要待在杭州,留在老家多好呢?!蔽覀兌贾肋@是再也回不去的虛擬假設(shè),但當(dāng)我看到她嘴角牽起的苦澀的“笑”,好像忽然能感受到,當(dāng)她看到病床上的父親時,在她又要坐上離開的火車時,心里那一種真實而刻骨的后悔和難過。
古人說,“父母在,不遠游”??蓮氖裁磿r候開始,我們漸漸習(xí)慣于用學(xué)業(yè)、事業(yè)、夢想這樣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舍棄了與親人相伴的時光。
我的身邊有很多離家的同學(xué)、同事和朋友,一個人在遙遠的城市打拼,彼此之間每每聊起這樣的經(jīng)歷,總是會有惺惺相惜的共鳴,比如半夜里胃痛得睡不著的難受,比如打不開一罐蜂蜜柚子茶的委屈,比如感冒生病強撐著獨自去醫(yī)院的凄楚,比如加班到深夜不敢走夜路回家的害怕,比如一個人去超市,看到某個緩行在貨架間的微微傴僂的身影,因為老花眼要把物品拿得遠遠的才能看清價格時,猛地就想起自己的父母的心酸和憂傷。
遠方,成就了我們很多的夢想,也給了我們更多分離的孤獨。
小長假回家的弟弟說他剛才牽著外婆手回家,眼眶一直是濕的卻不敢哭出來。
我說,怎么忽然這么多愁善感。
他回復(fù):“因為我媽出門前說了句,看一面,少一面?!?/p>
看著屏幕上的這幾個字,我的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想起我在云南的一個小村莊曾遇到一個女孩,當(dāng)時她正和他的父母在田間收秸稈。和她們閑聊時,她的母親告訴我,女孩之前在州府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她覺得離家人太遠,就辭去了工作回到了家鄉(xiāng)的農(nóng)村。我先是有些不解,但當(dāng)我看到女孩曬得黝黑卻幸福洋溢的臉龐時,我忽然體會到她做出這個決定時內(nèi)心的簡單和純粹。
去年,北京有家很不錯的公司向我拋來橄欖枝,考慮再三后,我還是放棄了那個工作機會。聽說這件事的好友問我為何不去,我說,離家太遠。他一臉不可置信,說道:“你在杭州難道就經(jīng)?;丶覇??”我搖搖頭:“心理上的距離完全不一些,在這里,想回家的時候隨時就能回家?!?/p>
他依然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無法理解你也會因為這個原因?!?/p>
我明白他的難以置信,因為一直以來我留給朋友們的印象總是無牽無掛、不愿被束縛的性格。這如同兩年前一個老同學(xué)和我說他要從澳洲回國的消息時,我的難以置信?!按蠹叶枷敕皆O(shè)法地出國移民,你怎么反而要回來?”當(dāng)時我問他。
他說:“父母無法出去,我不能把父母單獨留在國內(nèi)啊。”他沉靜地說道。
我們都一樣,年少時向往遠方,巴不得盡早脫離父親的管教、母親的嘮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鄉(xiāng)怎么比得上遠方世界的未知和精彩有吸引和挑戰(zhàn)。直到某一天看到小半年不見的父母,驚覺怎么瞬間多了這么多白發(fā),眼角又添了這么多皺紋時,心里竟猛地害怕起來。那一匹叫做時間的白馬啊,在不經(jīng)意間,原來已經(jīng)毫不留情地帶走了他們健壯的體魄和年輕容顏,還留下多少,可以在一起的有限時光。
有天我和我媽去逛街,因為穿得很運動,竟常常被誤認成學(xué)生。商場的小妹們嘴巴甜,猛贊媽媽年輕氣質(zhì)好。我媽開心地跟我說:“她們說你還是個學(xué)生,就說明我看起來很年輕啊。”我心說,這你也信啊,人家希望你買東西,當(dāng)然要先哄你高興。
我沒說出口,因為我知道這么簡單的道理,她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就像被誤以為是學(xué)生的我,心里也就假裝自己真的還是個學(xué)生,假裝真的回到了年少時跟在母親身后的日子——假裝,時間從來不曾流走過。
離開家,我們好像身穿鎧甲,無堅不摧?;蛟S只有回到父母身邊的時候,我們才能夠卸下武器,重又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他們身邊,沒有大千世界的綺麗變幻,沒有職場商場的起伏跌宕,卻有平常生活里細碎的溫暖,和一頓頓尋常而平和的早飯晚餐。
一蔬一飯,細水流年。父母子女,平淡相伴的溫情,終是勝過功成名就和富貴榮華的。
如果可以,真希望在爸媽的身邊做一輩子的小姑娘。
責(zé)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