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凡及
面對人類認識意識所遇到的關鍵挑戰(zhàn),當前的意識研究領域廣泛爭論著三個問題:神經(jīng)科學研究能否解決客觀的腦如何產(chǎn)生主觀意識的問題,意識的神經(jīng)相關機制涉及全腦還是局部腦的問題,以及意識是否有組織物質的一種普適性質的問題。
自從1980年代末以來,由于神經(jīng)科學飛速發(fā)展,特別是腦功能成像等實驗技術取得突破,把意識研究置于神經(jīng)科學基礎上成為可能。經(jīng)過諾貝爾獎得主、英國生物學家克里克(F.H.C.Crick)以及其他生命科學大師登高一呼,意識研究開始走上科學研究中心舞臺。但是,不論行為的還是腦生理的客觀反應,從邏輯上講必然體現(xiàn)意識嗎?有了更先進的腦探測技術,又應提出何種假設和怎么解釋所測結果?怎樣刻畫意識的總體特征以付諸實驗檢驗?本文試圖在本刊發(fā)表過的兩篇有關意識問題的文章基礎上,簡要回顧人類在認識意識過程中所遇到的關鍵挑戰(zhàn),并選擇目前意識科學研究中若干有爭議之重大問題著重加以概述。
人類在認識意識過程中所遇到的關鍵挑戰(zhàn)
雖然每個人對意識都有個大致上的概念——就是那個隨著覺醒而來又隨著無夢睡眠或者昏迷、深度麻醉乃至死亡而去的東西,可是還沒人能夠用基于經(jīng)驗證據(jù)的概念來給意識下定義。古人樸素地把外界事物和我們內心世界區(qū)分開,柏拉圖(Plato)在此基礎上提出意識來自非物質的靈魂。到17世紀中葉,笛卡兒(R.Descartes)提出人有兩類不同的實體:廣延實體(resextensa)和思維實體(rescogitans),認為兩者彼此獨立但能夠相互作用,而只有人才具備思維實體并由此產(chǎn)生意識。這種思想就是哲學上的二元論(dualisml,即認為有物質和精神兩種形式的實體。二元論顯然給實驗科學研究意識問題設置了很大障礙。20世紀以前,對意識的研究基本上基于“內省”,也即考察自己內心是怎么想的,企圖由此找出規(guī)律。然而不同人用這種方法所得結果有天壤之別,宣告了此方法的失敗。20世紀上半葉,行為主義在心理學及腦研究中占據(jù)主導地位,該方法只問刺激-反應,把一切內心活動均排除于科學研究之外??墒?,撇開內在加工過程而單純考察刺激與行為反應的聯(lián)結,顯然難以解釋和預測人類由理性協(xié)調的絕大多數(shù)行動。此學派最終為認知科學所取代,后者認為內心過程是確實存在并起著非常重要作用的,內心過程也是可以研究的,是腦功能活動之產(chǎn)物。
《大英百科全書》在“意識”條目中指出:“英國哲學家洛克(J.Locke)把意識定義為‘知覺到一個人自身內心正在發(fā)生些什么的心理狀態(tài)?!边@可能也反映了一般人對意識的常識性了解。不過,這里用來定義意識的“知覺”、“內心”和“心理狀態(tài)”,并不比“意識”更容易定義,因此上述定義不是一個適合實驗分析的操作定義。關鍵問題是:意識作為一種主觀現(xiàn)象,是怎樣從客觀的腦里產(chǎn)生出來的?為什么有些腦過程伴隨有意識而有些則否?意識的作用是什么?其他動物甚至自動機有沒有意識?包括克里克在內的一些科學家認為,操作定義的困難不應成為阻礙意識研究的理由;但是伴隨著研究的每一步進展,下面三個問題始終成為學者們爭論的焦點。
神經(jīng)科學研究能否解決客觀的
腦如何產(chǎn)生主觀的意識
英國科學作家布萊克莫爾(S.J.Blackmore)為了搞清楚意識研究的現(xiàn)狀,訪問了21位意識研究的領軍人物。在向所有的專家采訪時,她都首先提出一個相同的問題:意識問題為什么那樣特殊,而跟科學或哲學上的其他問題迥異?絕大多數(shù)專家認為,意識問題的獨特困難在于,要解釋腦內的物理過程怎么導致主觀體驗。澳大利亞哲學家和認知科學家查默斯(D.Chalmers)將此稱為意識研究中的“困難問題”,而把通過研究神經(jīng)過程來解釋與意識有關的行為或各種具體功能稱為“簡單問題”。自然科學研究的一般是客觀實體,而要盡量避免研究者的主觀意見,但意識研究恰恰涉及主觀體驗本身?,F(xiàn)在還沒人能夠回答“困難問題”。少數(shù)科學家如美國神經(jīng)哲學家丘奇蘭夫婦(Patricia S.Churchland和Paul Churchland)、法國心理學家奧勒岡(K.ORegan)和美國哲學家丹尼特(D.C.Dennett)主張腦活動就是體驗。不過這實際上只是回避了“困難問題”,他們的說法并不能解釋一個事實,即并非所有腦活動都是有意識的。事實上,腦活動中有一些過程是有意識的,而大部分過程則是下意識的。例如,我們不能覺察(或者說覺知)自己的視皮層如何檢測邊緣或尖角,盡管在初級視皮層中確實有神經(jīng)元或神經(jīng)回路在檢測它們。我們無法覺察自己的腦怎樣構造出符合語法的句子,但是能覺察自己要表達的意思。因此,腦活動過程和意識過程之間必定是有區(qū)別的。這意味著有些腦細胞或腦區(qū)或有些類型的神經(jīng)活動,“創(chuàng)造了”或“引起了”或“產(chǎn)生了”有意識的體驗,而其他腦細胞或腦區(qū)或神經(jīng)活動則否,因此把意識等同于腦活動似乎難以服眾。說意識是高度組織化的神經(jīng)元集群的突現(xiàn)性質雖有些道理,卻依然沒有回答“怎樣會產(chǎn)生”和“這種突現(xiàn)性質為什么會是主觀的”這樣關鍵的問題。
過去幾十年特別是近年來,神經(jīng)科學的飛速發(fā)展使我們對腦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也逐漸認識了腦功能的許多機制,例如視覺、學習和記憶、情緒等,這樣就鼓舞了許多科學家,包括克里克、科赫(C.Koch)、丘奇蘭夫婦、德阿納(S.Dehaene)和丹尼特,相信隨著神經(jīng)科學的進一步發(fā)展,最終也能揭開意識之謎,包括解決意識的“困難問題”。他們的一個論點是,在1950年代以前人們還不相信能夠揭開遺傳之謎,但是沃森和克里克對DNA雙螺旋結構的研究使這問題的答案在今天成了常識。德阿納在2014年出版的新作《意識與腦——破解腦如何編碼我們思想的奧秘》里說:意識的困難問題“之所以看上去困難,只不過因為受到一些模糊不清的直觀想法之累”,而當“認知神經(jīng)科學與計算機仿真教導我們認清了這種直觀想法時,查默斯的‘困難問題也就煙消云散了”。盡管德阿納新著廣受好評,不過他的這一觀點也飽受批評,許多人不滿意他在此問題上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難以服眾。與他們相對立的一些科學家如彭羅斯(R.Penrose)、查默斯以及美國哲學家塞爾(J.Searle)等人則認為,雖然能用神經(jīng)科學方法解決上述這樣意識的“簡單問題”,但有關意識的“困難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筆者的想法是,德阿納的工作確實在認識腦如何產(chǎn)生意識的問題上前進了一大步,但是知道知覺(意識)的神經(jīng)機制和真正體驗這種知覺(意識內容)是兩回事。這可以用美國神經(jīng)科學家巴里(S.Barry)的親身體驗來說明。巴里生下來就是對眼,兩眼不能協(xié)同工作,所以她實際上總是下意識地快速交替使用一只眼來看東西。這樣,除非把東西放到她鼻尖附近,她就沒有任何雙眼視差。不過她可以利用單眼線索判斷遠近,因此正常人能做的事她也都能做。美國著名神經(jīng)病學家薩克斯(O.Sacks)有一次問她能否想象立體視覺的感受如何,她回答說應該能夠做到。要知道她本人是一位神經(jīng)生物學教授,讀過休布爾(D.H.Hubel)和維塞爾(T.Wiesel)的文章,還讀過許多有關視覺信息處理、雙眼視覺和立體視覺的材料,因此覺得這些知識使她洞燭自己所缺。她認為盡管從未體驗過立體視覺,也一定知道這種知覺是怎么回事。在事隔9年之后,她寫信給薩克斯說:“您問過我能否想象用雙眼看東西的感覺如何,而我告訴您我想自己能做到這一點……但是我錯了?!边@是因為在不久之前經(jīng)過治療后她才真正有了雙眼視覺。她回憶起當時的感覺:“我回到車里,正巧看著方向盤,方向盤一下子從儀表板處跳了出來……我看了一眼后視鏡,它也從擋風玻璃處跳了出來。”她驚嘆道:“絕對是一種驚喜,真無法想象之前我一直缺少的是什么?!薄斑@個早上當我?guī)Я斯啡ヅ懿綍r,我注意到灌木叢看上去不一樣了。每片葉子看上去都屹立在它自己那小小的三維空間里,葉片不再像我以前一直看到的那樣重疊在一起,我可以看到在葉片之間有空間。樹上的枝條、路面上的鵝卵石、石墻中的石塊也無不如此。每樣東西的質地都豐富了起來……”她在信中描寫了所有這些對她說來全新的體驗,都是之前她無法想象或推斷得出的。她發(fā)現(xiàn)沒有東西能代替自己的體驗。
其實查默斯也有過和巴里類似的經(jīng)歷,深知真有深度知覺的主觀體驗跟只是理論上知道產(chǎn)生深度知覺的神經(jīng)機制完全是兩回事。他認為目前能夠做的是探討兩者之間的相關性,例如當主體有某種顏色知覺時,研究腦內有哪些過程正在進行,而最終目標是解釋這些過程怎樣導致相應的主觀體驗。他認為意識觀念不可能還原成用更基本的概念來加以解釋,這就同物理學中的時間、空間、質量和電荷等概念一樣。查默斯直截了當?shù)芈暦Q“意識是不可還原的,它是基礎性的,是世界的基本屬性”,盡管這不意味著意識無所不在。我們所能做的是承認意識為一種基本屬性,然后研究有關第一人稱的主觀體驗數(shù)據(jù)和第三人稱的客觀物理性質數(shù)據(jù)之間的關系所服從的規(guī)律,最后或許能得出一組這樣的規(guī)律,就像物理學的基本定律一樣。因此,他認為意識研究的“困難問題”不可能以現(xiàn)有的理論來解決,而需要新的理論。也有人認為,要解決意識問題須從量子層次開展研究,不過絕大多數(shù)神經(jīng)科學家并不認可這種觀點。
對查默斯理論批評最激烈的是美國神經(jīng)哲學家P.S.丘奇蘭,她認為所謂“困難問題”是偽命題,指出僅靠沉思默想就決定一個問題是“困難”還是“簡單”,那只是一種夸大了的自我欺騙。她舉例說,曾經(jīng)有段時間人們認為蛋白質折疊是簡單問題,而親代如何把信息傳給子代則是困難問題,然而后一問題在1950年代就解決了,蛋白質折疊問題卻至今未解決。她和丈夫P.丘奇蘭舉出科學史上許多在還未認識時被錯誤地認為解決不了的問題,最后都一一得到了解決,以此為例論證意識問題也只是暫未解決而已,和其他還未解決的科學問題并無二致。他們主張,一切主觀體驗特性(qualia)都是由腦內特定腦區(qū)中特定神經(jīng)元群的特定活動模式產(chǎn)生的,主觀體驗特性和產(chǎn)生它們的腦過程不過是同一枚硬幣之兩面。
除了丘奇蘭夫婦之外,當代意識研究的許多領軍人物如克里克、科赫、英國心理學家格雷戈里(R.Gregory)等也以類似的論辯邏輯反對查默斯的“困難問題”之說。德阿納的工作在這方面又前進了一步,表明當刺激被意識到時,腦活動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特殊印記,這些印記可用特定的腦機制來加以解釋。因此,這種“進入意識(conscious access)”的主觀現(xiàn)象是可以用客觀的腦機制來加以解釋的。而且他通過對病人腦采用經(jīng)顱磁刺激和電刺激的研究,說明刺激特定腦區(qū)能引起意識,因此不只是相關還具有因果關系。他的工作無疑是這方面的一個突破。不過筆者還是認為,他們在這樣說時都回避了查默斯提出的一個主要問題,這就是主觀性本身究竟怎么回事。他們有點類似巴里在恢復立體視覺之前的情形:即便他們真的都研究清楚了產(chǎn)生意識的神經(jīng)機制,但這并不能解釋巴里在重獲立體視覺之后產(chǎn)生立體感時的無法言傳的體驗。
德阿納認為,隨著對意識神經(jīng)機制研究的深入發(fā)展,以上問題也會像當年生命研究中的活力論那樣自動煙消云散。他認為主觀體驗特性、脫離了信息處理作用的純內心體驗,都只不過是些假設出來的概念,就像活力論那樣只是前科學時代(prescientific era)的一些特別想法。他認為就像分子生物學最終粉碎了活力論一樣,意識科學也會使“困難問題”越來越站不住腳而最終消散。盡管這樣,對于意識的主觀性是否像有關生命現(xiàn)象的活力論那樣只是個偽命題,怎樣說明巴里的“我錯了”反而錯了,目前下斷言還為時過早,時間和實踐將做出最后結論。意識的神經(jīng)相關機制涉及全腦還是局部腦
一種觀點是,每種意識體驗是由全腦的神經(jīng)元通過同步活動形成協(xié)調一致的集群而突現(xiàn)的性質;另一種觀點是,意識體驗是由一些特定腦區(qū)的特定神經(jīng)元集群以特定方式活動而突現(xiàn)的。2007年科赫和英國生理學家格林菲爾德(S.Greenfield)之公開論戰(zhàn)可作為這方面的代表,格林菲爾德持前一種觀點,而科赫持后一種觀點。
科赫認為,參與對某一覺知(awareness)意識的神經(jīng)相關機制(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NCC),可能是由一些錐體神經(jīng)元的集群構成的。當腦接收視覺刺激時,首先是腦后部的神經(jīng)元對視覺刺激表征進行處理,然后投射到腦前部,在那里執(zhí)行預測和計劃的功能。當人對某個視覺刺激加以注意時,這些集群會得到加強,其中神經(jīng)元的活動增強,同步性也增大。它們的信號在腦的前部和后部之間來回傳輸,最后在和其他集群的競爭中勝出。但這種“勝出”是動態(tài)的,在下一時刻隨著注意的轉移就可能有另一集群勝出,而形成其他的意識內容。所以在科赫看來,不同的意識體驗是由特殊的一些神經(jīng)元集群所介導甚至產(chǎn)生的,而不是在含有大量神經(jīng)遞質的環(huán)境中大群發(fā)放神經(jīng)元的整體性質。對于神經(jīng)活動是否產(chǎn)生意識,科赫強調這些活動在質上而非量上的區(qū)別,認為這正是他與格林菲爾德之主要分歧所在。
格林菲爾德的觀點可以總結為“意識是由腦整體功能在量上的增大所產(chǎn)生的?!彼f:“我的基本假設是,對意識來說,并不存在有哪種特定的腦區(qū)或是特定的神經(jīng)元集群具有某些內在的奇妙特性……一種可能性更高的觀點是,意識并非由腦內某種特殊性質產(chǎn)生的,而是由腦整體功能在量上的增加所產(chǎn)生。當腦的活動增加時,意識也增強了。”她認為意識的程度隨時都在變化,而任一時刻神經(jīng)元集群中活躍的神經(jīng)元數(shù)也和意識程度相關。她以麻醉對意識的影響為例,來支持她的論點。
科赫用閃現(xiàn)遏制(flash suppression)非難格林菲爾德的觀點。他及其學生讓受試者的一只眼睛(例如右眼)看一張恒定的但不是那么清楚的滿臉怒氣的灰色人臉,然后給另一只眼睛投射不斷變化著的彩色馬賽克圖案,這時受試者對人臉的知覺就完全受到了遏制。此種遏制可以持續(xù)幾分鐘之久,不過要是讓受試者眨眨左眼,他還是可以看到這張臉的。初級視皮層中有大量神經(jīng)元集群對來自左眼的刺激有猛烈發(fā)放,但它們對意識毫無貢獻。他認為這是格林菲爾德把大群神經(jīng)元協(xié)調一致的活動作為NCC的理論所解釋不了的。
格林菲爾德對科赫的批評是:跟其他的腦區(qū)和神經(jīng)元比較起來,科赫沒有說明他所謂同意識相關的特定腦區(qū)和神經(jīng)元究竟有哪些特殊性質。她認為科赫把不同的意識覺知歸于特定的腦內連接是“21世紀的顱相學”。她還認為科赫過于強調大腦皮層對意識的重要性,但是某些鳥類也有意識,盡管它們根本沒有大腦皮層。她認為不能把意識分成許多不同的、彼此平行的體驗,各種感覺之間會相互影響。她認為科赫所舉的反駁她的例子,只能說明意識的內容而非意識本身。
埃德爾曼(G.M.Edelman)也不同意把意識的神經(jīng)相關機制限定于某個特定腦區(qū)或者具某種特性的神經(jīng)元活動。雖然他也用了類似NCC的概念,但是他認為,產(chǎn)生意識至少需要大腦皮層一丘腦系統(tǒng)和腦干網(wǎng)狀結構的活動,而不只是大腦皮層中的某些特定區(qū)域。他更強調意識的全局性質,認為把意識歸結到特定區(qū)域和特定神經(jīng)元的特定模式活動,是犯了一種“范疇性錯誤”,也就是要事物具有它所不可能有的性質。他認為正確做法是研究所有的意識過程有什么共同特性,意識在什么條件下才會產(chǎn)生,然后研究什么樣的神經(jīng)過程也具有類似的特性,由此提出假設說明:什么樣的神經(jīng)過程對產(chǎn)生意識有貢獻。在他看來,意識的最顯著特性是整體性和信息性(高度的復雜性)。他甚至提出刻畫這兩個特性的定量指標,從而為定量研究意識程度提供了可能??坪談t認為他的理論過于注重意識的全局性。
德阿納的“全局神經(jīng)工作空間”理論認為,意識就是在整個皮層中廣泛擴播而被共享的全局信息。這種擴布發(fā)端于一些有長軸突的特殊大神經(jīng)元,這些神經(jīng)元的軸突散布到腦各處,從而把腦整合為一個整體。它們構成了他所謂的全局神經(jīng)工作空間,并和感知覺系統(tǒng)、長時記憶系統(tǒng)、評估系統(tǒng)、注意系統(tǒng)以及運動系統(tǒng)息息相關,同時使這些系統(tǒng)得以通過這一平臺隨時交換信息。腦內有許多局部處理器,每個局部處理器都專門執(zhí)行某類操作。全局工作空間則是一種使局部處理器能夠靈活分享信息的通信系統(tǒng)。在任何特定時刻,工作空間都選定由某些處理器組成的子集,建立它所編碼信息的協(xié)調一致的表征,在內心保持一段時間,并擴布回幾乎所有的其他處理器。當它們的活動同步化成大規(guī)模的全局通信時,就會觸發(fā)一陣高強度活動,由此進入工作空間的信息就被意識到了。在他的這些想法中,有關全局神經(jīng)工作空間的組成以及意識到的內容的動態(tài)變化,倒是跟科赫的看法不謀而合。因此,這些看似水火不容的觀點,在經(jīng)過爭論之后說不定最終也會互相取長補短和達成共識。
意識是否有組織物質的一種普適性質
大家都肯定我們自己是有意識的,而且由于其他人在類似情況下表現(xiàn)出和我們類似的行為,因此相信別人也是有意識的,進而推斷我們的靈長類近親有某種程度意識。這樣就自然產(chǎn)生一個問題:動物界進化到什么程度才開始有意識?人們曾認為只有靈長類才有意識,但是以后發(fā)現(xiàn)大象和海豚等動物也知道照鏡子除去自己身上不能直接看到之處的雜物,說明它們已經(jīng)有了自我意識。許多人也相信貓、狗等寵物是有意識的,這樣就把有意識動物的界限劃到了哺乳動物。但是以后又發(fā)現(xiàn),鴉類也能通過鏡子測試,盡管它們沒有大腦皮層。這樣有的人就把這種界限劃到了鳥類甚至爬行動物。然而如何判斷一個對象有沒有意識,除去測試自我意識的鏡子測試外,沒有其他的客觀測試方法。反之,通不過鏡子測試未必能說明受測試者沒有意識。因此,如何判斷動物是否有意識,及其意識的程度,甚至智能機器是否有意識,就成了爭論不休的問題。
托諾尼(G.Tononi)在與埃德爾曼合作基礎上,于2004年提出“整合信息理論”(integratedinformation theory)且不斷加以修正??坪諏Υ吮硎菊J同,把整合信息理論稱為“有關意識的唯一一個有希望的基本理論”。
托諾尼認為,要想形成主觀的感知覺體驗,腦必須把輸入的感覺信號和儲存在記憶里的信息整合起來,才能形成有關世界的協(xié)調一致的圖景。問題是怎樣把這種直觀的想法精密化,為此他提出了有關意識的五條基本性質作為不證自明的公理,不過其核心依然是他在和埃德爾曼長期合作中所形成的有關整體性和信息性的思想。關于如何評價意識程度等的理論研究就從這些公理出發(fā),再通過實驗和觀察來檢驗這樣得到的研究成果是否與實際情況相符。
按這一思路,研究意識首先從承認意識的存在出發(fā),然后總結大家公認由意識表現(xiàn)出來的基本特性作為不證自明的“公理”,接著就跟歐幾里得從幾條無需證明的公理出發(fā)研究歐氏幾何一樣。這些公理包括:存在性、結構性(composition)、信息性、整體性(integration)、排他性(exclusion)。存在性是說,意識確實存在,至少“我”可以絕對肯定“我”自己是有意識的。結構性是說,意識的內容有一定結構,其中有許多不同方面。例如對眼前景物,我們可以同時意識到其中有許多不同顏色、不同形狀、處于空間不同部位的內容等。信息性也就是埃德爾曼和托諾尼早就一再強調的分化性,即在任一時刻,意識所體驗到的都只是無數(shù)可能場景中的某一特定場景,而排除了所有其他與此不同的可能性。整體性也是埃德爾曼和托諾尼一再強調的。每個體驗都是統(tǒng)一、協(xié)調一致的整體,而不能分解成許多相互獨立的成分。例如當看到一個紅色三角形時,“我”體驗到的就是一個紅色三角形,而不會同時體驗到一個沒有顏色(或灰色)的三角形和一種無所附著的紅色。意識的整體性源自腦內相關部分之間復雜的相互作用。排他性是指意識無論就內容、時空尺度來說都是確定的,不會同時有多個體驗,或者以不同的速度展開內容多少有所不同的多個體驗。
正是站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之上.他們認為如果一個系統(tǒng)要有意識的話,就必須有和上述公理相應的性質,它應該是一個有極大量可能狀態(tài)的統(tǒng)一整體,為此在有關腦區(qū)之間必須有交互作用。一旦這些腦區(qū)之間開始失連接,或者其組成部分失去特異性,意識就會消退,這便是在深睡、麻醉或者癲癇發(fā)作時的情形。意識的程度可用該系統(tǒng)超越其各組成部分所含信息量的信息量來度量,他們把這稱為“整合信息(integratedinformation)”,并用符號Φ來表示,以度量一個系統(tǒng)不能被還原或簡約為其組成部分在互不相關時所具特性的程度。所以,有高Φ值的系統(tǒng)必定是由一些各具特異性的部分所組成,然而又高度整合在一起的系統(tǒng)。他們希望用這樣一個量來度量意識的程度。確實,它也能解釋一些問題,例如小腦雖然神經(jīng)元比大腦皮層還多,卻沒有意識,這是因為小腦各個模塊之間缺少像大腦皮層各腦區(qū)之間的復雜雙向聯(lián)結,因而Φ值低。相反,丘腦_皮層系統(tǒng)內部有著大量雙向的相互聯(lián)結,因此被認為是NCC的可能所在地。不過當深睡和癲癇大發(fā)作時,大腦皮層各部分的活動高度地同步,缺乏特異性和信息性,其Φ值也低,在這種情況下丘腦一皮層系統(tǒng)也沒有意識,或者說意識程度很低。
最近切魯洛(M.A.Cerullo)和科?。↘.P.Kording)對托諾尼的理論提出了批評,尤其對他把整合信息和意識等同起來的說法不以為然。他們指出:“如果沒有進一步的論據(jù),不能認為信息排他性是不證自明的,也沒有理由認為整合信息會產(chǎn)生(或者就是)意識(換句話說,整合信息對意識來說還不充分)。就算意識排他性是正確的,最多只能講整合信息對意識是必要的,但并不充分?!逼渌艘矊ν兄Z尼的理論提出過批評。當托諾尼在2014年的意識科學會議上做了相關的報告以后,布洛克(N.Block)舉手發(fā)言說:“你提出了某種理論,我只是不太明白這講的究竟是什么?!鼻恤斅逭J為這一理論其實是某種泛體驗論(即認為任何東西都有體驗的一種學說)??v使這種理論是正確的,它對幫助我們認識或預測自己主觀體驗的那種意識也毫無用處。
在筆者看來,托諾尼的五條公理中,前兩條非常泛泛,對任何稍復雜一點的系統(tǒng)都成立,排他性和信息性很難區(qū)分,所以托諾尼的五條公理,其實核心部分還是埃德爾曼的整體性和分化性兩條。盡管意識表現(xiàn)出這兩個性質,但是許多別的系統(tǒng)也有這種性質??坪赵?jīng)批評這可能淪為現(xiàn)代版的泛靈論,不知道他為什么從這一立場后退了。因此,筆者也認為他們的五條“公理”只給出了存在意識的必要條件,他們所定義的Φ值只適合刻畫有意識程度的某些方面。上述指標完全沒有涉及意識的主觀性和私密性這樣最關鍵的特性,也看不出主觀性和私密性如何能從整體性和分化性里突現(xiàn)出來。如果他們提出的五條公理并不是存在意識的充分條件,那么即使某個系統(tǒng)有非零的Φ值,它也未必具有某種程度的意識。筆者還以為,期望通過制定一些定量指標來全面描述意識的所有方面,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Φ值可能給出了度量意識某方面的定量指標,這一理論嘗試用一種新的、嚴格的、同時采用數(shù)學和經(jīng)驗的方法去探索心身問題的新途徑,還是值得人們關注和深入探討的。其他人則曾試圖從意識的其他方面來定義測量意識程度的定量指標,例如格林菲爾德試圖用麻醉程度的深淺來度量意識程度,其中存在同樣或甚至更大的問題,因為麻醉并非一種自然狀態(tài)。不管怎么說,這些探索在我們起步進行意識研究的長征時都是有意義的,只不過對它們的局限性須保持清醒的認識。
推而廣之,埃德爾曼和托諾尼所遵循的通過研究意識一般性質以探明意識機制的研究路線,都存在著類似問題。尤其在回避了意識主觀性和私密性問題的情況下,任何從現(xiàn)象中提取出來的“公理”體系都難以保證產(chǎn)生意識的充分條件得到滿足,盡管現(xiàn)在還不能排除:主觀性和私密性可能都只是高度有組織的、包括大量具高度特異性組成部分的系統(tǒng)之突現(xiàn)性質,而無須作為意識的前提條件。
意識問題的關鍵獨特之處在于意識有主觀性。這種主觀性能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與生理和行為指征相聯(lián)系,決定了實驗科學對意識可達到的探究程度。關于腦內信息怎樣整合才會產(chǎn)生意識,德阿納的全局神經(jīng)工作空間理論是個很有意義的嘗試,不過此理論似乎仍難以解答意識的主觀性之謎。僅僅把意識的某些性質(即使是重要性質)當作意識的全部性質而加以公理化,恐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當然,這樣的做法對于從某個角度刻畫部分意識程度,尚有一定意義。
總之,意識的科學研究正在發(fā)展之中,而上述爭論對這方面的研究是一種推動力量。也只有回答了上面三個問題,才可以說意識之謎最終被揭開了。
關鍵詞:意識 意識研究的困難問題 意識的神經(jīng)相關機制 意識的整合信息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