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北風翼

這天下午六點來鐘，陳方下班，騎著電動自行車出了派出所。剛走出不遠，就聽背后有人喊：“陳警官，你等等……”

陳方習慣性地停下了車子，剛一回頭，就見一輛電動自行車緊挨著他停了下來。騎車人手里拎著一袋東西，丟進他的車筐里，然后就走了。陳方認出，這人是他社區(qū)里的居民，名叫吳煥達，陳方稱他吳叔。

他沒看清吳叔丟進他車筐里的是什么，忙喊道：“吳叔，你等等！”吳叔頭也不回地說：“剛熟的臭李子，不值錢，你回去嘗嘗鮮兒！”眨眼的工夫，走遠了。

陳方低頭細看，塑料袋里裝著的東西的確不值錢，只當是份心意，就拿回了家。陳方的媽媽一看，使勁擺著手說：“太甜了，我這糖尿病，可不敢吃。”陳方洗了幾個放在手邊，一邊看書，一邊捏著吃。

晚上十點多鐘，他忽然覺得肚子疼，一剜一剜的。他趕緊跑進衛(wèi)生間，果然是鬧肚子了。此時，手機響了，他匆匆出來，電話已掛斷。他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就撥了回去。剛一接通，就傳來吳叔急切的聲音：“小陳，叔給你的臭李子，你吃了沒？”

“我吃了幾個?！?/p>

“鬧肚子沒？”

陳方老實說：“鬧了。這不，剛跟廁所蹲著呢，沒接著您電話。”

吳叔惋惜地說：“唉，都是叔害了你啊！那李子上可能有農(nóng)藥，我吃了也鬧肚子，現(xiàn)在正往醫(yī)院趕呢。你要是嚴重，也到醫(yī)院去看看。錢，叔給你出?！?/p>

陳方忙著說：“吳叔，我沒那么嚴重，吃點兒藥就好了。您先瞧著病，有事兒及時告訴我?！?/p>

掛斷電話，陳方趕緊去找黃連素，吃了三片。沒管用，又跑了兩趟衛(wèi)生間，他又吃了三片，終于給頂住了。

老話說：好漢子頂不住三泡稀。他一下子就軟了，只好請了假。

下午，來了兩位不速之客，登門來看他。他們是皇家園林的沈副園長和管理處的一位女同志。陳方叫不出她的名字，但也算臉熟。沈副園長帶著一個大水果籃，還有一箱啤酒和一箱可樂。這看望老領(lǐng)導的規(guī)格，讓陳方著實吃驚，心里也充滿了疑惑。

沈副園長先是問了他的病情，代表皇家園林園長對他表示問候，讓他安心養(yǎng)病，然后，委婉地說：“能不能私下解決，不訴諸法律？”陳方聽蒙了，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副園長看他不明白，也就不掖著藏著了。

原來，今天上午，吳煥達給他們管理處打了個電話，說他吃了皇家園林的臭李子，中了毒，正在醫(yī)院就醫(yī)，等病好了要去法院告他們?；始覉@林領(lǐng)導們經(jīng)過商議，派主管安全的沈副園長出面，全權(quán)處理這件事情。沈副園長先趕到醫(yī)院，給吳煥達送去了慰問品，又得知陳方也中了毒，怕節(jié)外生枝，趕緊過來看望。

陳方一聽是這么回事兒，就擺擺手說道：“沈園，你放心好了，我沒什么事兒，也不會告你們?！?/p>

沈副園長忙說：“身體恢復(fù)好了才是最重要的。要是還不成，就先歇歇。不行，我跟你們所長說說去?！?/p>

陳方說：“沒事兒。大伙兒都挺忙的，讓我跟家躺著，我也躺不住啊。不過，這事兒還真是挺麻煩的。我吃得少，身體還算好，扛一扛也就過去了。要是趕上那歲數(shù)大的，身體再差一點兒，真要中了毒，還真不好辦。怎么會有毒呢？”

陳方一問，沈副園長就倒上了苦水。原來，這臭李子并不是一種水果，而是園子里種的花樹。這些花樹清朝前期建園時就種植了，到現(xiàn)在已有幾百年了，樹形高大，根深葉茂，每到五月，粉色的小花開滿枝頭，很是好看。開花之后，就會結(jié)出這種小小的果實。前些年都沒事兒，這兩年就出了怪事兒?；蛟S是人們吃厭了各種水果，竟把目光投向了這種不起眼的小果實。每到成熟的時候，都有人來偷著摘。那些人摘起來也不管不顧，經(jīng)常把樹枝給折了。他們想了很多辦法，也阻止不住。最悲催的，就是眼下這種事。他們給樹打藥，明明是要防治病蟲害，結(jié)果被偷摘果子的人吃中毒了，還要找他們的麻煩。

陳方也覺得這事兒挺別扭。他把果實洗干凈了，也只吃了幾個，就鬧肚子了，吳叔中毒進了醫(yī)院，總算沒有大礙，萬一真碰上誰摘下來就吃，那不就中毒更深？后果不堪設(shè)想。送走了他們，陳方有些待不下去了。

但他身子軟軟的，動不了。直到傍晚的時候，吃過了晚飯，他才有了些力氣，騎上電動自行車，趕往皇家園林。

陳方趕到皇家園林的時候，園子已經(jīng)閉園了。此時的園林里，安靜極了，只有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還有遠處若有若無的塔鈴聲，如同天籟梵音，美妙至極。雖然他就在園子外面上班，進來也很方便，但這么多年，他真沒進來過幾回，更別說晚上了，想不到晚上的夜色這么好。

他只停頓了片刻，就忙著向園子東側(cè)走去。下午，聽沈副園長的描述，他想起來確實看見過這花，當時還照了幾張照片，但他不知道這花的名字，更不知道吳叔送給他的臭李子就是這樹上摘的。他很快就找到了花樹，借著月光，就看到樹上長滿了小黑李子。這一片都種植著這種花樹，大約有幾百棵，花開的時候，微風吹過，粉紅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如幻如夢，十分美麗。真要是被人折斷毀損了，實在可惜。他看到一棵樹邊掛著塊牌子，看不清上面寫的什么，就掏出手電來照。

手電剛一亮，就聽有人喊：“巡園的來了！”

這一嗓子下去，就從樹上跳下幾個人，紛紛朝東面跑去。陳方跟前這棵樹上跳下的人，還把他撞了個趔趄，然后撒腿就跑。陳方大喊一聲：“站??！”可沒人聽他的，那些人跑得更快了。他追了幾步，就呼哧帶喘，跑不動了，畢竟他的身子還軟著呢。他看準那些人逃跑的路線，跟著走過去，一直跟到了墻邊，這才發(fā)現(xiàn)墻邊有棵大樹，在樹和墻之間立著一架梯子，梯子被外面的大樹擋住了，要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到。他順著梯子爬上院墻，這才發(fā)現(xiàn)墻外還立著一架梯子。難怪那些人來去自由，原來是有工具的，翻院墻就像過一座小橋。他把墻外的梯子掀翻了，又把墻里的梯子拽倒了。他知道這不管多大事兒，但起碼能管點兒事吧。

第二天上午，他找到沈副園長，告訴他墻邊有梯子的事。沈副園長一點都不吃驚，說慧覺寺村的人進園子，早已有之，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他們進園子的招數(shù)，也是各式各樣，有鑿洞的，有翻墻的，還有從水道鉆進來的。春天偷花，夏天偷果子，秋天偷蓮蓬，冬天偷魚。明明知道，卻沒辦法?；始覉@林圍墻總長十多公里，夜里就那么幾個值班員，能看住重點文物就不錯了。

陳方?jīng)]想到會是這樣，呆愣愣地問：“那就沒辦法啦？”

沈副園長望著他：“你說能怎么辦？”

沈副園長又接著倒苦水：對花樹危害最大的，并不是夜里來偷果子的人。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還要吃這些果子，甚至能靠著這些果子掙點兒外快，所以，他們只是偷摘果子，并不會毀壞樹木。而白天進園游覽的游客，才最讓人頭疼。這些游客沒有工具，粗暴地偷摘，常常會把樹枝扯斷。就算每棵樹上掛了禁止摘的牌子，還是不管用。公園沒有罰款權(quán)，逮住了，也只能批評教育，不敢罰一分錢。這不，吳煥達偷摘了他們的果子，中毒了，還反過來要告他們。

陳方一時無計可施，只得告辭出來。

又忙了一天，下班的時候，陳方感到很累，擔心小惠看到他臉色不好，心里會不舒服，就給小惠發(fā)了一條短信，說晚上有事，不過去了。小惠只簡單地給他回了兩個字：“好吧。”

陳方有些失落，獨自騎車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小惠正和他老媽一塊兒有說有笑地做飯呢。見他驚訝的樣子，小惠笑嘻嘻地問：“你晚上有啥事兒啊？”

陳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小惠看了一眼他，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你臉色怎么這么差??？你昨天病了沒去上班，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她上前來扶陳方。陳方只好說，那件事沒處理好，心里不踏實。小惠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問他：“你賣給公安局啦？”

小惠不喜歡聽他講工作上的事。陳方知道，也就不說。吃過了飯，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小惠要回去照看店。臨走時，她和陳方說，周日想一道出去放松放松。陳方趕忙應(yīng)下來。小惠又說，趕緊養(yǎng)好，我可不愿跟一個病秧子交朋友。陳方忙著點頭，心里美美的。小惠主動約他出去玩兒，那還能有啥意思？那是要跟他進一步發(fā)展唄。

周日早上六點，小惠趕來接陳方。陳方問：“去哪兒?。俊毙』菡f：“就一天的工夫，走不了太遠，就在郊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吧。去哪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好。”

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開著車往北走，看哪里風景好，就停下來賞景。一個小時后，他們就出了城，來到郊區(qū)的山區(qū)。公路邊，有一條小河，正值雨季，河里水很多，流水潺潺，清澈見底。河邊就是果園，再往上就是翠綠的山峰。他們在路邊停了車，就在河邊賞景。陳方見果園里的蘋果正當成熟，一個個紅嘟嘟、鮮嫩嫩的，煞是喜人，就對小惠說：“咱們?nèi)ゲ烧??！?/p>

小惠說：“采摘可不值了。外面賣五塊錢一斤，這一采摘，那就得二三十啊?！标惙骄托Γ骸叭思揖褪亲屇慊ㄥX，體驗到采摘的樂趣?。　彼』菥捅剂瞬烧獔@。

一看價目表，蘋果二十塊錢一斤，最少要采摘五斤。進了果園，小惠就小聲對陳方說：“摘幾斤就得，不要摘太多啊?！标惙揭贿咟c頭，心里一邊想，還是女孩子會過日子，處處都要算計著。這是二十塊錢一斤的，她才讓摘幾斤，還得悠著點兒。那要是一二百一斤的葡萄、櫻桃，她還舍得讓你摘嗎？他想到這兒，不覺“撲哧”一聲笑出來。

小惠問他：“你笑啥？”

陳方就問她：“櫻桃采摘，得二百一斤吧，你舍得嗎？”

小惠夸張地說：“二百一斤？那咱得繞道兒走。省得讓人家說咱聞到了味道，得掏聞味兒的錢啊?！?/p>

陳方聽到她這繞道兒走，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他馬上掏出手機，給沈副園長撥通了電話：“我想到一個主意，你看行不行？把那片花樹林承包給誰，當成采摘園對外開放，價錢定得高高的，并對外公示，還給他準備好采摘工具，看還有人摘不？”

沈副園長把這主意轉(zhuǎn)告給園領(lǐng)導。

園領(lǐng)導們都明白，這事兒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所以，就想投入幾萬塊錢，雇幾個人，把花樹林看住就得了，那收費采摘不過是個幌子。但這種投資的事兒得招標。他們進行了內(nèi)部招標，結(jié)果就有幾個人投標，最后他們選中了一位退休園林工人。這位退休園林工人的兒子一直沒有工作，經(jīng)常給他惹事兒，他就想找個營生，把這孩子給拴住。掙不掙錢的在其次，別再給他惹事兒了是真的。

很快，退休工人和他兒子在花樹邊擺出了桌子，支起了牌子，拿出了高凳、鉤子、剪刀等一系列的采摘工具，價錢一百塊錢一斤。他兒子蹬著輛自行車，看到有人摘就送過塑料袋去，笑呵呵地說：“多摘點兒，多摘點兒，我指望著你發(fā)財呢?！庇械娜吮凰f得不好意思了，就勉強摘一斤，更多的人聽到這個價錢，轉(zhuǎn)身就跑。那些帶孩子的游客也是離得遠遠的，只怕孩子手不老實，摘了果子。

果子成熟了，自然會掉下來，退休工人的兒子撿起來嘗了嘗，甜酸可口。他就撿起來，裝到小盒里，擺在桌子邊出售，二十塊錢一斤。游客們看著新鮮，紛紛買來品嘗。買的人多了，他就把洗好的臭李子裝進塑料盒，十塊錢一盒。生意火了，忙不過來，又請了幾個小伙伴來幫忙。隨之，他們更用心地看著這片花樹。

慧覺寺社區(qū)的幾個壞小子，夜里又翻墻來摘果子。退休工人的兒子發(fā)現(xiàn)后，先是不搭理他們，等到他們摘夠了要走，他就帶著小伙伴們沖出來，讓他們按采摘價買。遇到對方抵賴，就告訴他們：“我把你們偷李子的過程都拍下來了，我也知道你們住哪兒，你們要是不掏錢，我就報案，看警察怎么處理你們。我這臭李子明碼標價，一百塊錢一斤，你們偷了這么多，看夠不夠拘留的？”

因為偷了幾斤臭李子被拘留，這事兒好說不好聽，只好乖乖地掏錢，脫身。這事兒很快就傳開了，沒人愿意再步他們的后塵，進園子偷東西的人漸漸地少了。

園領(lǐng)導們也沒想到這個主意竟有如此大的功效，都很高興，最后一致決定給陳方發(fā)筆獎金。但陳方卻拒絕了。他總覺得這錢給得很別扭。他不是皇家園林的人，這也不是他分內(nèi)的事，再仔細琢磨，這個主意也并非多么高明，只是解開了一直困擾園領(lǐng)導的難題。

他跟小惠說起這事兒，小惠拉住他的胳膊，在他鼻子上點了一下說：“你就是這么傻，傻得可愛。記得啊，以后一直要這么傻下去，別變機靈了啊?！标惙姐蹲×?，他真想不透，小惠這話是夸他呢，還是損他呢？但小惠那態(tài)度，卻明顯跟他親近了幾分，那是他能感覺到的，他心里也踏實了幾分。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龍橋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