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許多年以后,我們可能會忘記《巴黎圣母院》中許多華麗、夸張、鋪排,乃至冗長的描寫,但仍然會記得其中的這個經(jīng)典場面:
她一言不發(fā)地走近那扭著身子枉自躲避她的犯人,從胸前取出一只葫蘆,溫柔地舉到那可憐人的嘴邊。
這時,人們看見他那一直干燥如焚的獨眼里,滾出了一大顆眼淚,沿著那長時間被失望弄皺了的難看的臉頰慢慢流了下來。這也許是那不幸的人生平第一次流出的眼淚。(陳敬容譯。下同)
一定是有什么擊中了我們其實很柔軟的內(nèi)心,以至讓我們長久地無法忘懷。這其中,既有美麗、善良的拉·愛斯梅拉達力排眾議,走上行刑臺,為因她而成為“罪犯”的敲鐘人伽西莫多送去甘霖,也有“罪人”伽西莫多驚詫于她溫柔的愛意,而流下的真誠淚水。那時在她的眼里和心里,敲鐘人就是試圖在夜幕籠罩下劫掠她的十足惡棍;他呢,誤以為這位波西米亞姑娘和其他人一樣,是來向他報復的,他羞愧于此前內(nèi)心涌出的憤怒和輕視。我們和故事講述者同時意識到,人性中的善良、純真和悲憫是愛斯梅拉達身上最珍貴的,它們并不會因為個人的受辱而泯滅——如果真那樣我們會無比失望。它們的自然流淌不僅會讓伽西莫多這塊“頑石”軟化,并重新喚醒他作為人的感覺,也讓那些之前朝他扔石子、甩陰溝里泡過的海綿、吐唾沫,極盡辱罵、中傷之能事的可憐、可憎的觀眾,因震撼而感動,“大家拍著手喊道:‘好極了,好極了!”與此同時,自囚在暗黑洞穴里的那位隱修女,她目睹了這一切而依然咬牙切齒地咒罵“該死!該死!”,不免讓我們心生憐憫。
這無疑是全書的一個高潮,不僅是因為作家做足了鋪墊,而且是因為,他讓居于美與丑的兩個極端狀態(tài)——將人與事放置在極端狀態(tài)中加以審視和刻畫,這是浪漫主義作家的拿手好戲——人物面對面地“交鋒”,并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情節(jié)和場景來了個戲劇性——戲劇性同樣是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表征——的大逆轉(zhuǎn)。當然也是因為,作家為伽西莫多后來從絞刑架下救出愛斯梅拉達逃入“圣地”,埋下伏筆。我們都已知道美與丑的強烈對比,是雨果《巴黎圣母院》,也是他的《悲慘世界》及其他作品的重要藝術(shù)特征;并且,為了這種強烈對比效果的強化,作家甚至不惜讓人物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不思悔改”,一條路走到黑。我們也知道人的外貌的美丑與他/她內(nèi)心的美丑,并不一定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但作家為我們展現(xiàn)的種種人物形象及其性格的復雜性,仍然會讓我們在掩卷深思中,重新打量這個世界。哪怕是作家和講故事者所衷情的愛斯梅拉達,貌美心更美,也有她令人嘆惋的不完美之處。她的第一次出場可以用得上“驚艷”二字:
在篝火與人群之間的一塊空地上,有一位姑娘在跳舞。作為一個懷疑派哲學家和一位詩人的甘果瓦,被這個燦爛奪目的景象迷住了,不能一眼看清這姑娘究竟是凡人,是仙女,還是天使。
故事講述者之所以要透過詩人甘果瓦的眼光去看,正是為了增添這姑娘身上的神秘和幻覺,仿佛她不是來自人間。至于她的心靈美,我們在前面已說過;重要的是這種美是出自本性,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就是這樣一位姑娘,無端癡迷于國王近衛(wèi)隊隊長弗比斯的英俊外貌,至死不悔,以至于讓心明“眼亮”的伽西莫多也難以理解,搖頭嘆息,卻無可奈何。獨眼、耳聾、駝背的伽西莫多的外表的丑陋可謂登峰造極:“……那四角形的鼻子,那馬蹄形的嘴巴,那豬鬃似的紅眉毛底下小小的左眼,那完全被一只大瘤遮住了的右眼,那像城垛一樣參差不齊的牙齒,那露出一顆如象牙一般長的大牙的粗糙的嘴唇,那分叉的下巴,尤其是那一臉輕蔑、驚異和悲哀的表情……”他是一個遭詛咒、被躲避的“十全十美的愚人王”。但是當他救出被嚇昏了的愛斯梅拉達,如此近距離地凝視著她:
隨后他忽然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貼近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好像她是他的寶貝,好像他是那孩子的母親。他低頭看著她的那只獨眼,把溫柔痛苦和憐憫的眼波流注到她的臉上,忽然他又抬起頭來,眼睛里充滿了光輝。
可以說,是愛斯梅拉達的貌美心美,激發(fā)出這個被視為“怪胎”的人的深藏的人性光輝;他對她的愛是最真誠也是最純凈的,超越了情欲,卻不能表白,也不可能被理解和接受。而弗比斯,是小說主要人物形象中比較“扁平”的一個,是那個年代小說中常有的徒有其名(古希臘神話中太陽神的名字),空有其表,貪戀于美色而不愿承擔責任的花花公子形象??寺宓隆ゆ诹_洛,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作家著力、著墨最深也最多的一個“渾圓/圓形”形象。他的性格絕非“雙重”二字可以概括,借用巴赫金的說法,他可以看作多聲部交織的“復調(diào)”人物。我們不能否認作家有借此人物來辛辣諷刺主教們、教士們乃至教會,在道貌岸然下的虛與委蛇、色厲內(nèi)荏;但也不能簡單地因其內(nèi)心的污穢、扭曲的情欲而否認他對宗教的虔誠,這種虔誠不為人知的危害正在于把教徒導向走火入魔的路途,成為煉金術(shù)士。沒有作家會孤立地塑造人物,他需要把某個人物放在人與人的錯綜復雜關(guān)系中來顯影。就孚羅洛與愛斯梅拉達的關(guān)系來說,他的實則為肉欲的所謂愛是畸形的、變態(tài)的、可厭憎的;但就他與伽西莫多的關(guān)系來說,他收養(yǎng)了這個讓人看一眼就覺得恐怖的棄嬰,是仁慈的;他對不爭氣的弟弟的情意是真誠的,對他的訓誡也是他作為兄長的責任體現(xiàn)。小說是對人的存在的可能性的勘探,可以說,是人的存在的復雜、詭異、荒謬,決定了小說世界及其人物的繁復面貌。
除了美丑的強烈對照,作為浪漫主義文學杰出代表的雨果,在《巴黎圣母院》的創(chuàng)作中還表現(xiàn)出其他藝術(shù)特點。比如,小說敘事和描寫中體現(xiàn)出的強烈的抒情性,滲透著作為浪漫主義詩人的雨果的個性氣質(zhì)。這種強烈的抒情性不僅顯示在作家借講故事者所傳達的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感情,也展現(xiàn)在他以巨大的熱情將無生命的事物灌注生氣,使其猶如活靈活現(xiàn)的生命體一樣神奇、絢爛、動人心魄。比如他對十五世紀巴黎全景的俯瞰,對包括巴黎圣母院在內(nèi)的巍然聳立的古建筑的描繪,既生機盎然,又令人驚嘆。其次,雨果的寫作擁有史詩般的大氣魄和大手筆,能夠縱橫開闔、游刃有余地去再現(xiàn)廣闊的社會歷史圖景:教堂、宮廷、市井生活、乞丐王國,以及底層人民的起義。第三,情節(jié)極富傳奇性,尤其是隱修女與愛斯梅拉達的母女相認,伽西莫多獨自尋找到墓地懷抱著愛斯梅拉達死去等,給人以筆下聞驚雷的驚悚感。
《巴黎圣母院》的大綱起草于1828年,完成于1831年,再現(xiàn)的是15世紀后期路易十一時代的巴黎風俗和歷史全貌。從人道主義思想出發(fā),作家一方面揭示了宮廷與教會的虛偽、奸詐,另一方面贊頌了以乞丐王國為主體的底層民眾的高尚品德和反抗精神。小說的主題,在原序一開始提及,并在不斷出現(xiàn)的一個希臘文單詞上凸顯,它被刻在圣母院兩座鐘塔之間暗角的石頭上:命運。也就是說,這是一部有關(guān)人的命運、歷史的命運、巴黎暨法國的命運的小說,也是一部關(guān)于石頭——巴黎圣母院——的恢弘交響曲。緊緊懷抱著愛斯梅拉達的伽西莫多的尸骨,在被人分離的一剎那倒下去化成灰塵,而歷史會銘記這一切。
【名家評點鏈接】
作為浪漫主義文學的里程碑,這部小說最明顯的標志之一,是雨果把善惡美丑作了鮮明的對照。但這種對照卻不是按傳統(tǒng)方式把美與善、丑與惡分別集中在兩類不同的人物身上,或是根本回避丑怪的一面。而是讓它們互相交錯:外表美好的,其心靈未必善良;外表丑陋的,其心靈未必不美,未必不善。
——陳敬容《〈巴黎圣母院〉譯本序》
雨果以他的藝術(shù)杰作,在這個亙古不移的人類審美領(lǐng)域中又增添了一座高峰,以它的崇高和優(yōu)美繼續(xù)吸引著當代人。
——陳思和《雨果及其作品在中國》
左拉、巴爾扎克把這世界的皮都剝開來了,一層一層地暴露出這世界的真相。可雨果不這樣,他告訴我們這世界之上還有一個靈光照耀的世界,這是個永恒的世界。在那三界之中,第一界是個腐朽的界;第二界,全世的界,是很興盛的,充滿生命活力的現(xiàn)實的界;第三界,神靈的世界,它是永恒的。雨果向我們描繪的,就是這個永恒的神界,或叫靈光的界。……雨果的材料相當龐大,他幾乎是用了法國幾百年的歷史、文化、宗教革命,來作材料,不是一磚一瓦,而是大塊大塊的巨石,所筑成的宮殿便要宏偉得多了。
——王安憶《小說家的十三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