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我在整理文件時,從一個書柜下方不大用的抽屜里,見到三封寫給我的信。信封下方印著一行紅色的字:“中華國際技術開發(fā)總公司老年旅游服務公司”。我以為是旅行社的什么信,差一點被我扔進碎紙機。我順手打開其中一封,看見信箋下方的“陸久之”三字,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哦,蔣介石女婿!”這三封寫于1985年的信,立即被我裝入塑料文件夾,作為書信珍品保存起來。
陸久之是一位傳奇式人物。他的傳奇,光是列舉這三條,就可見一斑:
其一,他廣為人知的身份——蔣介石女婿,同時也是國民黨少將;
其二,他不為人知的身份——從1927年起就在中共領導下,長期從事秘密工作;
其三,他一生坎坷,曾因潘漢年事件身陷囹圄,卻享年106歲,與宋美齡“并駕齊驅”。
關于他是蔣介石女婿這一點,有著三種不同的觀點:
其一是質疑——蔣介石只有兒子蔣經國、養(yǎng)子蔣緯國,沒有女兒,哪來女婿?
其二是認同;
其三是他本人,從不自稱是蔣介石女婿,但是別人稱他蔣介石女婿時也從不否認。
要寫清我為什么會采訪陸久之并與他有書信往返,還是要從他是不是蔣介石女婿這一點說起。
蔣介石一生有過四次婚姻:
1901年,14歲的蔣介石由父母包辦,在家鄉(xiāng)奉化溪口與年長他5歲的毛福梅結婚,育有一子,即蔣經國。1939年毛福梅被日本飛機炸死于奉化溪口。
1911年,蔣介石在上海結識了姚治誠,兩人結合,但未舉行正式婚禮。姚治誠沒有生育,后來收養(yǎng)一子,蔣介石視如己出,取名蔣緯國。1966年姚治誠病逝臺灣。
1922年,蔣介石在上海由張靜江作伐,與陳潔如相識。蔣介石與陳潔如在上海舉行婚禮,由戴季陶主婚,孫中山“禮賀連禮”?;楹髱Я岁悵嵢绯WV州,當時蔣介石任黃埔軍校校長,而姚治誠則帶著蔣緯國住在上海。陳潔如也沒有生育。
1927年,蔣介石為了與宋美齡結婚,解除了與元配毛福梅以及姚治誠、陳潔如的婚約。
1971年1月21日陳潔如在香港去世。
從蔣介石四次婚姻之中可以看出,他并無女兒。
然而,蔣介石卻確實有過一個養(yǎng)女。那是蔣介石在廣州擔任黃埔軍校校長期間,廖仲愷的夫人何香凝去參觀廣州平民醫(yī)院,見到一位華僑太太連生了幾胎女兒,欲得一子,卻又產一女嬰,打算送人,何香凝收養(yǎng)了這女嬰。不久,陳潔如去看望何香凝,見到這個女嬰活潑可愛,非常喜歡,何香凝便把女嬰送給了陳潔如。陳潔如為女嬰取名蓓蓓。蔣介石得知有了女兒,也很高興,為她取學名蔣瑤光。
所以,蔣介石有一位養(yǎng)女蔣瑤光,這是確實無疑的。
這女嬰長大之后,嫁給了陸久之。雖然那時候蔣介石與陳潔如已經離異,但蔣瑤光仍是蔣介石養(yǎng)女,如同姚治誠與蔣介石離婚之后,蔣緯國仍是蔣介石養(yǎng)子一樣。也正因為這樣,作為蔣瑤光的丈夫,人們稱他為蔣介石女婿,這也言之有據,言之成理。只是陸久之本人作為資深的中共黨員,不愿自稱蔣介石女婿,這同樣言之成理。
我對陸久之的傳奇人生甚有興趣,打算采訪,為他寫一部長篇傳記。我得知他是上海文史館館員,1985年8月20日便騎自行車來到上海文史館,受到熱情接待。在那里,我大致了解陸久之身世,上海文史館確認了他的蔣介石女婿的身份。上海文史館表示支持我的采訪,即告知位于上海的陸久之的寓所地址以及電話。
我隨即致電陸久之。他知道我,很爽快就答應采訪。但是,當時已經83歲的他似乎很忙,約定8月29日下午采訪。
我如約來到位于上海鬧市淮海中路的陸久之家中。年已八旬的陸久之,一頭銀發(fā)梳得條理分明,一絲不亂,臉色紅潤,溫文爾雅,氣度非凡,一望而知是很有修養(yǎng)的長者。由此也可以想象,年輕時他必定是“帥哥”一個。
我拿出錄音機,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他南方口音,講話聲音不大,不緊不慢,但是很清楚。
他于1902年出生在湖南長沙的一個官宦世家,父親名叫陸翰。他出生不久,隨父親遷往江蘇常州。父親先在浙江軍閥盧永祥那里擔任幕僚,后來出任以孫傳芳為總司令的五省聯(lián)軍軍法處處長。他在上海讀完中學后,1922年,到杭州浙江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機械科學習。這是一所在清末洋務運動之后出現(xiàn)的工科學校。在陸久之之前,夏衍就曾經就學于浙江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染色科。
1924年,突然傳來噩耗,父親因正直而得罪人,遭到暗害。陸久之從杭州回到了上海。就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從日本留學歸來的蔡叔厚。
一聽蔡叔厚這名字,我馬上記起來了,問道:“是不是上海機電一局的蔡局長?”
他感到驚訝,反問:“你怎么會知道上海機電一局的蔡叔厚?”
我告訴陸老,我1963年從北京大學畢業(yè)之后,曾經在上海的電影廠工作,蔡叔厚那時候是電影廠的顧問,由我負責聯(lián)系,所以我多次去位于上海四川中路的上海機電一局 (全稱是“上海市第一機械電機工業(yè)局”) 拜訪他。當時,他是上海機電一局副局長,我總是喊他“蔡局長”。他是機電專家,而對電影廠的業(yè)務卻非常熟悉,因為他在解放初曾擔任上海市電影管理處處長。我去拜訪他時,他已經是頭發(fā)灰白,似乎工作清閑,總在辦公室里看報紙、看書。電影廠每一回請他,他幾乎必定出席顧問會議……
我這么一說,在不經意之中,拉近了我與陸久之的距離。陸久之說,如今知道蔡叔厚的人很少,沒有想到你竟然認識蔡叔厚。
對于陸久之來說,蔡叔厚是改變他命運的人。蔡叔厚是浙江諸暨人,比他年長4歲,1916年畢業(yè)于浙江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機械科,1921年考取留日官費生,入日本電機專門學校,繼而又攻讀東京工業(yè)大學電機科研究生,1924年畢業(yè)回國,在上海愛文義路 (今北京西路) 的遷善里(今北京西路1004弄) 創(chuàng)辦紹敦電機公司。紹敦是他的名,叔厚 (肅候) 是他的字,只是人們叫慣他蔡叔厚而已。紹敦電機公司,也就是以他的名命名的公司。蔡叔厚是公司的經理兼工程師,人稱“蔡老板”。蔡叔厚有很好的機電學識,又善于經營企業(yè),所以紹敦電機公司不僅制成紫光電療儀、烘花機等新機械,而且首創(chuàng)在上海大世界、新世界屋頂設置電動新聞廣告,在上海機電行業(yè)也算是小有名氣。
由于陸久之與蔡叔厚是浙江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機械科先后校友,蔡叔厚邀請陸久之加盟紹敦電機公司。進入這家紹敦電機公司,陸久之漸漸發(fā)現(xiàn),蔡叔厚思想“左”傾,張秋人 (中共早期革命家)、徐梅坤 (中共“三大”中央執(zhí)委)、楊賢江(上?!拔遑\動”領導人之一) 常常來公司做客。1927年,蔡叔厚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把紹敦電機公司變成了中共地下交通聯(lián)絡機關,曾經先后掩護過葉劍英、李維漢、廖承志、夏衍、馮雪峰等許多共產黨人。
后來,中共成立了特科,其中第四科為電訊科,科長李強,負責創(chuàng)制無線通訊器材。蔡叔厚被調入中共特科,協(xié)助李強工作。紹敦電機公司秘密為中共生產了第一批無線電收報機。
蔡叔厚在1932年被調往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工作,先后隸屬肖項平 (時任地下黨北平市委秘書長)、羅倫斯、史沫特萊領導。1936年初,蔡叔厚因新任領導史沫特萊突然離華,失去了中共組織關系。解放后,蔡叔厚竟然成了非中共人士。陸久之對我說,正因為這樣,如你所憶,蔡叔厚在上海機電一局工作清閑?!拔母铩敝胁淌搴褚浴疤叵印弊锩魂P進北京秦城監(jiān)獄,1971年5月6日死于獄中?!拔母铩焙蟛淌搴裨┌傅靡云椒础?978年3月19日,中共中央組織部為蔡叔厚恢復黨籍,黨齡從1927年起算,而此時蔡叔厚離世已經七年!
陸久之回憶說,自從參加上海中共地下交通聯(lián)絡機關工作以來,他掩護過陳賡、項英等重要共產黨干部。1926年,他結識了周恩來,被安排到上海市總工會秘書處工作,擔任周恩來地下信使的聯(lián)絡人。受蔡叔厚影響,出身國民黨官員之家的陸久之在1927年春向中共地下組織提出入黨要求。周恩來聞訊之后,曾經親自找陸久之談話,說:“你要求入黨我贊成,我可以做你的入黨介紹人??晌铱傆X得,你留在黨外,比在黨內能發(fā)揮更好的作用?!?/p>
1929年冬,組織上告訴他,要安排掩護一位日本友人——當時的日本共產黨總書記佐野學。當時佐野學從蘇聯(lián)開會回來,途經上海,被國民黨特務發(fā)覺,處境危險。陸久之讓佐野學住到自己家中達35天之久,直至緊張的風聲過去,才讓佐野學安全返回日本。
雖然佐野學安全回到日本,而陸久之的身份卻暴露了,不得不在1930年1月緊急逃往日本。陸久之先是就讀于日本鐵道學院,后來轉往日本早稻田大學,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1938年,陸久之才回到中國。在日本八年,陸久之日語流利。
陸久之回國之后,公開身份是 《華美晨報》 社長,暗里仍是中共地下工作者。在日軍占領上海期間,他的公開身份是海安信托公司經理,暗中為蘇北新四軍運送很多物資……
陸久之說起他的婚姻。他與蔣瑤光是1946年圣誕節(jié)在上海結婚的,當時他44歲,蔣瑤光比他小22歲。其實,此前兩人各有自己的家庭。陸久之元配夫人為陳宗蕙,陳宗蕙的父親陳國權是孫中山的好友。1926年,陸久之與陳宗蕙在上海結婚?;楹髢扇嗽浺黄鹆魧W日本,雖然膝下無子女,但是夫妻感情融洽。1945年,陳宗蕙因精神分裂癥去世。蔣瑤光則曾嫁朝鮮人安某,育有兩子,抗戰(zhàn)勝利后安某因曾是日本特務而離家逃逸,致使蔣瑤光無所依靠。經女友周安琪介紹,陳瑤光結識了喪妻的陸久之,愛上了這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何況當時陸久之是國民黨京滬衛(wèi)戍區(qū)總司令湯恩伯上將的至交,是湯恩伯手下的少將參議,上海灘的“紅人”。陳潔如亦喜歡女婿陸久之,贈他以金表。這只金表來歷不凡,乃1925年俄國顧問鮑羅廷送給蔣介石,而蔣介石又轉贈陳潔如的。陸久之與蔣瑤光婚后育有一女,陳潔如搬來與女兒、女婿住在一起。從此,人稱陸久之為“蔣介石女婿”,而這一特殊的身份也便于他在國民黨高層活動……
那天,陸久之很詳細跟我談及兩件事,一是創(chuàng)辦 《改造日報》,二是策反湯恩伯。這兩件事,都跟他與湯恩伯非同一般的交情有關。
湯恩伯,人稱“湯司令”,當年擔任京滬衛(wèi)戍區(qū)總司令,可謂權重一時,是上海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然而湯恩伯能夠成為“湯司令”,陸久之的父親陸翰曾經起了重要作用:湯恩伯在1922年考入日本明治大學,主修政治經濟學。他極想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改學軍事,但是需要有人保薦。1923年回國時,托陸久之幫忙。陸久之是湯恩伯好友,用陸久之的話來說,是“總角之交”。陸久之把湯恩伯的請求告訴父親陸翰,陸翰帶湯恩伯去見閩浙聯(lián)軍總司令孫傳芳。然而孫傳芳嫌湯恩伯講話有點口吃,不愿保薦。陸翰只得又帶湯恩伯去見孫傳芳手下的浙軍第1師師長陳儀,陳儀愿為湯恩伯保薦。湯恩伯帶著陳儀的保薦書返回日本,終于如愿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在第18步兵科學習。所以在湯恩伯人生的關鍵時刻,陸久之和父親陸翰幫了大忙。
1926年湯恩伯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yè)之后,回國出任陳儀的第1師少校參謀。后來進入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任第7期第1總隊教育處少將教育長,寫出 《步兵中隊 (連) 教練之研究》,受到蔣介石賞識,從此青云直上……
1945年3月,湯恩伯出任陸軍第3方面軍司令官,兼任滇黔戰(zhàn)區(qū)前線總指揮,與日軍作戰(zhàn)。8月15日,歷時八年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日本投降。受蔣介石派遣,湯恩伯于9月初抵達上海,主持京滬地區(qū)日軍受降。1946年2月,湯恩伯升任上將,出任京滬衛(wèi)戍區(qū)總司令。
陸久之和父親陸翰有恩于湯恩伯,所以湯恩伯1945年9月來到上海之后,別人見湯恩伯很難,而陸久之求見,湯恩伯馬上接待。陸久之告訴我,當時他穿一身西裝,乘坐自己的黑色轎車,前往上海的九江飯店——湯恩伯剛來上海時住在那里,后來司令部設在上海虹口公園附近。
在九江飯店,兩人暢敘往事之后,湯恩伯便任命陸久之為少將參議。
陸久之對我說,他當時思忖,他這少將參議該做點什么呢?他不熟悉軍事,但是他編過報紙,對于文職工作很有經驗,而且他曾經留學日本,日語流利。在日本投降之后,有120多萬日俘、日僑尚在中國,他打算針對這一特殊群體,創(chuàng)辦日文報紙,向他們宣傳中日友好、揭露與批判日本軍國主義的罪行。陸久之這一構想,得到中共地下組織的同意。于是,陸久之正式向湯恩伯提出:“這么多日軍俘虜滯留中國,他們手中的槍雖已被繳,然而思想上的侵略之槍依然存在。古人云:‘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請司令重視?!睖鞑澩懢弥慕ㄗh,商定報紙的名字叫 《改造日報》,并由陸久之全權負責。
陸久之拿出 《改造日報》 一疊剪報復印件送我。其中有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月五日(即1945年10月5日) 出版的 《改造日報》 創(chuàng)刊號,刊頭“改造日報”四字是湯恩伯手跡,這可以說是 《改造日報》 的“金字招牌”。報頭下方印著報社地址:“上海湯恩路一號”!還有一份剪報,是署名改造日報館社長陸久之發(fā)表的文章,清楚表明 《改造日報》 由陸久之主持筆政。《改造日報》 還刊登了湯恩伯司令在陸久之社長陪同下視察報社的新聞。
在 《改造日報》 上,我看到刊登題為 《戰(zhàn)犯群像》 的漫畫,也刊登來自延安的關于毛澤東、周恩來的新聞。
那時候,他穿少將軍服,出入于湯恩伯司令部,也經常出入于湯恩伯在上海的官邸“蒲園”(今上海長樂路1221號內)。湯恩伯初來上海,家里的傭人、司機和廚師都是委托“老上海”陸久之選擇“可靠之人”聘用的。
在陸久之的主持之下,《改造日報》 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發(fā)行量扶搖直上,日本新聞界也大量轉發(fā) 《改造日報》 的報道和文章。中共地下黨組織通過中共上海工作委員會副書記劉少文向陸久之傳達了 《改造日報》 辦報方針:“要在反對美國扶植日本軍國主義,維護亞洲和世界和平事業(yè)上多發(fā)表言論;對日本問題要依照 《波茨坦公告》精神做文章;對國內問題則要根據國共和談原則進行宣傳?!?/p>
1946年初夏,周恩來在上海馬思南路周公館舉行記者招待會,《改造日報》 總經理金學成出席會議。會后,周恩來把金學成留下來,對他說:“《改造日報》 很有意義,要把它辦好?!敝芏鱽斫ㄗh 《改造日報》 請郭沫若寫一篇“寄日本文化工作者”的文章?!陡脑烊請蟆?馬上向郭沫若約稿并刊登他的文章。接著,又約請茅盾、夏衍、田漢、翦伯贊、于伶等左翼作家為 《改造日報》 寫文章。
《改造日報》 的“左”傾化引起了國民黨當局注意。國民黨當局先后收到兩封抗議信,一封來自岡村寧次。岡村寧次原本是日本的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戰(zhàn)敗之后被指定負責中國戰(zhàn)區(qū)日俘、日僑的遣返。岡村寧次在信中宣稱:“《改造日報》必須取締,不能再向日本士兵和日僑分發(fā),否則,一旦在華日軍有變,日方概不負責?!绷硪环鈦碜择v日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認為 《改造日報》 有反美傾向。
這兩封抗議信驚動了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彭學沛抨擊 《改造日報》 是“打著國民黨招牌,為共產黨宣傳”。這樣,在1946年9月,《改造日報》不得不??K谊懢弥袦鞑@把“保護傘”,面對這樣的抗議、抨擊,竟然無恙,照樣在1946年圣誕節(jié)舉行婚禮,跟蔣瑤光結婚。
陸久之告訴我,當時他家有兩輛名牌轎車。有了“蔣介石女婿”這招牌,他更加安全,在上海過著“燈紅酒綠”的生活。
陸久之很詳細地向我講述的另一件事,是策反湯恩伯。
在國共內戰(zhàn)爆發(fā)之后,1946年7月湯恩伯升任陸軍副總司令兼南京警備司令。1947年3月,湯恩伯轉往山東作戰(zhàn)。5月,由于湯恩伯麾下以張靈甫為師長的整編第74師在孟良崮戰(zhàn)役中全軍覆沒,湯恩伯遭到降職查辦。
1948年8月,湯恩伯出任衢州綏靖公署主任。這時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下,百萬雄師即將渡江,直取南京、上海。蔣介石重新起用湯恩伯,欲憑借長江天險,固守京滬杭地區(qū),與中國人民解放軍決一死戰(zhàn)。12月,湯恩伯再度擔任京滬警備總司令。1949年1月,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
然而,中國人民解放軍銳不可當。1949年4月21日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第3野戰(zhàn)軍全線發(fā)起渡江戰(zhàn)役。21日,毛澤東、朱德發(fā)布 《向全國進軍的命令》。23日,紅旗在南京總統(tǒng)府飄揚。
湯恩伯率30萬大軍退守上海。這時,中共地下黨把策反的目標瞄準了湯恩伯。在大軍包圍北平時,中共地下黨成功地策反了傅作義,使北平得以和平解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渡江之前,中共中央華東局和華東軍政委員會部署策反湯恩伯的工作,并制訂了策反計劃。
策反湯恩伯的任務,落在了陸久之肩上。
此前,陸久之用金錢買通戴笠手下的一個特務,弄到了上海防御工事圖,送到中共地下黨員張登手中,迅速轉給中國人民解放軍,對于攻取上海起了很大的作用。陸久之說,張登就是當時擔任中共中央上海局宣傳部部長的沙文漢。我當即說,解放后沙文漢是浙江省省長,沙文漢的夫人陳修良是中共浙江省委宣傳部部長(解放前任中共南京市委書記,我曾經多次采訪過她),他們的獨生女沙尚之是我在北京大學上學時的同班同學。沙文漢、陳修良在“反右派斗爭”中雙雙被劃為“右派分子”。
陸久之回憶說,1949年4月中旬,他忽然接到老朋友蔡叔厚的電話,請他立即到懿園一趟。陸久之知道,位于上海福履理路 (今建國西路) 的懿園是蔡叔厚公館。陸久之乘坐私家轎車來到了懿園,蔡叔厚迎他入內,悄聲告訴他:“稍候,老沙等一會兒就到?!?/p>
蔡叔厚所說的“老沙”,就是沙文漢。沙文漢當時除了擔任中共中央上海局宣傳部部長之外,還兼任中共上海局策反委員會副書記,這次就由沙文漢執(zhí)行中共中央華東局和華東軍政委員會關于策反湯恩伯的工作。但是,當時蔡叔厚和陸久之都不知道老沙為什么突然找他們。
蔡叔厚自1936年失去中共組織關系之后,積極尋找中共黨組織。1942年他在重慶曾家?guī)r面見周恩來、董必武,以為接上了黨的關系,但是由于當時共產國際與中共沒有及時對蔡叔厚這批情報人員履行組織手續(xù),以至這位1927年入黨的老黨員一直游離于黨外。即便這樣,回到上海之后,蔡叔厚仍然積極在中共地下黨劉少文 (曾任中共中央南京局上海工委副書記)、沙文漢領導下從事方方面面的工作,多次掩護中共干部。1946年,劉少文遭敵追捕時跌傷,蔡叔厚聞訊把劉少文接到家中療養(yǎng)。在1955年,劉少文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將軍銜。
這次,沙文漢也基于對蔡叔厚高度信任,請蔡叔厚出面給陸久之打電話。當然,沙文漢找蔡叔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蔡叔厚跟湯恩伯私交也不錯:1923年蔡叔厚在留學日本時與湯恩伯相識。1926年湯恩伯回國之后,曾在紹敦電機公司里住過一段時間,蔡叔厚還給過湯恩伯經濟接濟。
在陸久之到達懿園不久,沙文漢來了。
沙文漢跟陸久之、蔡叔厚都是老朋友,所以他直截了當地對陸久之、蔡叔厚說:“奉黨的命令,有重要任務交給你們。”
陸久之和蔡叔厚一聽,當即表示,堅決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沙文漢對陸久之說:“需要你去做湯恩伯的工作。希望他能像傅作義將軍那樣,明大義、識時局,舉行起義!”
然后,沙文漢對蔡叔厚說:“老蔡配合久之,完成任務。”
策反湯恩伯,當然要比弄到上海防御工事圖艱難得多。陸久之深知策反任務的艱巨性,也深感這一使命的重要性。
陸久之受命之后,前往金神父路 (今瑞金二路)上的三井花園,那里原本是日本財閥三井集團上??偛克诘?,有許多別墅。當時正值4月春濃,院子里櫻花盛開,美不勝收。湯恩伯喜歡三井花園,把司令部設在那里。然而那時候湯恩伯很忙,總是在外巡視、奔波,司令部里難得見到這位司令官的身影。再說,司令部人進人出,人多眼雜,也不是合適的秘密談話之處。于是,陸久之改為前往湯恩伯官邸蒲園。
蒲園里的傭人、廚師、司機都是陸久之幫湯恩伯尋薦的,所以陸久之對那里熟門熟路。湯恩伯夫人黃競白也是陸久之的熟人,她告訴陸久之說,湯恩伯肩負重任,處于高度忙碌之中,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在深夜。黃競白在日本留學期間與湯恩伯結識,當時她是日本蠶桑學校學生。黃競白是浙江紹興人,與國民黨二級上將陳儀同鄉(xiāng)。湯恩伯與前妻離婚,迎娶黃競白。
陸久之在“蒲園”客廳坐等湯恩伯,一直沒有見到湯恩伯回家,心中萬分焦急。他征得黃競白同意,干脆在“蒲園”的客房住下來。三天之后,湯恩伯終于在深夜回到“蒲園”。雖然他滿臉倦容,但是聽太太黃競白說,陸久之已經等候他多日,隨即把陸久之請至二樓書房。
陸久之跟湯恩伯是老朋友,也就不繞圈子,直截了當對他說明來意:“司令官曾對我說過:上海是我從日本人手中接收過來的,我不會去毀壞它。但戰(zhàn)端一開,炮火無眼,大上海將夷為廢墟焦土,豈不有違司令官初衷?況身擔禍國傷民的罪名,去打一場沒有前途的戰(zhàn)爭,自己將今后的退路堵絕了,于仁于智,司令官都欠謀慮?!?/p>
湯恩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依你之見,該怎樣?”
陸久之明確地說:“我看可走傅宜生 (傅作義) 將軍的路?!?/p>
對于陸久之“親共”,湯恩伯其實早已心知肚明??谷諔?zhàn)爭初期,湯恩伯任第13軍軍長,要指派一位心腹擔任駐南京代表。湯恩伯曾經考慮派陸久之去,但是遭到反對,最終派了別人。當時,湯恩伯指著桌子上的一個紅包對陸久之說:“久之,你別讓人家說你是這個顏色!”不過,畢竟陸久之跟他的情誼很深,湯恩伯從不加害于“親共”的陸久之。
這一回,陸久之竟然成了中共勸降的說客。即便如此,湯恩伯對陸久之依然以老朋友相待,只說“容我考慮”。
湯恩伯向來反共,當年在江西,第一個攻下紅都瑞金的就是他。正因為他堅決反共,所以蔣介石多次委以重任,直至這次在危急關頭,任命他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也正因為這樣,策反湯恩伯并不容易。
翌日清早,湯恩伯邀陸久之在蒲園散步,共進早餐。湯恩伯依然不對是否愿意成為“傅作義第二”表態(tài),只是叮囑陸久之在此多事之時好自為之。
1949年4月2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取南京之后,大軍東進,直逼上海。策反湯恩伯的工作,更加顯得緊迫,沙文漢要求陸久之抓緊策反湯恩伯。
陸久之對我說,4月26日晚上,他又一次前往蒲園——那是他最后一次與湯恩伯密談。他記得,湯恩伯告訴他:“久之,你今后不能來了!委員長親自到上海來了,我剛到復興島去接他們。”
那天下午1時,蔣介石從浙江乘坐“泰康”號軍艦進入吳淞口,抵達上海黃浦江邊的復興島,湯恩伯到碼頭迎接。當晚,蔣介石住在復興島上僅有的一幢西式洋樓。據告,翌日要遷往湯恩伯司令部所在的金神父路。蔣介石手下特務眾多,所以湯恩伯告訴陸久之,不能再來。
湯恩伯說,在復興島上,蔣委員長問他:“上海怎么辦?”他回答三個字:“打到底!”蔣委員長說了一個字:“好!”
湯恩伯還說,蔣經國、蔣緯國隨蔣介石一起來到上海。
陸久之對湯恩伯說道:“在上海,何不把蔣氏父子三個一起抓起來,立一大功!”
陸久之清楚記得,湯恩伯連聲說道:“不許亂講!不許亂講!”
湯恩伯還說,上海難以堅守,國民黨勢必敗退臺灣。湯恩伯反過來勸陸久之隨他前往臺灣。陸久之連連搖頭。
湯恩伯借口公務繁忙,當即把陸久之送走。
陸久之策反湯恩伯,至此畫上失敗的句號。
中共地下黨考慮到陸久之多次出入湯恩伯司令部以及官邸蒲園,可能已經引起國民黨特務注意。雖然湯恩伯無意加害于陸久之,但是蔣介石手下的特務不會放過他。于是中共地下黨決定讓陸久之離開上海,前往日本。
到了日本,陸久之受命執(zhí)行一項新的策反任務,即策反國民黨當局派駐日本的軍事使節(jié)團團長朱世明。就在朱世明猶豫之際,被國民黨特務發(fā)覺,國民黨當局免除了朱世明的駐日本的軍事使節(jié)團團長之職。
湯恩伯無法抵擋中國人民解放軍銳利攻勢。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陸久之歡欣鼓舞,從日本返回上海,與蔣瑤光以及不愿去臺灣的岳母陳潔如一起生活。陳潔如還成為上海盧灣區(qū)政協(xié)委員,每月領200元生活補助費。
意想不到的是,1954年12月31日,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揚帆突然被捕,1955年的4月3日,中共地下工作的元老、當時擔任上海市副市長的潘漢年又突然被捕,由此爆發(fā)清查所謂潘漢年、揚帆“反革命集團”的運動。陸久之受到牽連,也被捕入獄,判處有期徒刑15年。
1961年,陳潔如前往北京,向周恩來請求寬恕女婿陸久之。周恩來熟悉陸久之,指示假釋陸久之。1962年陸久之出獄。1965年,陸久之被聘為上海文史館館員。
經周恩來特批,陳潔如于1962年獲準移居香港。她到香港改名陳璐,隱居于銅鑼灣百德新街。蔣介石獲知陳潔如赴港,曾于1963年致函陳潔如,稱:“曩昔風雨同舟,舉案齊眉,所受照拂,未嘗須臾去懷?!笔Y介石的另一函稱:“遺簪不棄?!辟潛P陳潔如:“一向溫良敦厚”,“不愧巾幗須眉”??梢娛Y介石對陳潔如仍然頗有感情。蔣經國獲知陳潔如赴港,用10萬美金為這位“上海姆媽”在九龍窩打老道購買了一套豪華公寓,并通過戴安國 (戴季陶之子),每月接濟她500美元,使她生活無憂。
在“文革”中,陸久之被掛上“牛鬼蛇神”“狗特務”之類的牌子批斗,遭到一次次抄家,還被“勒令”在街道工廠勞動。后來,他受到中共統(tǒng)戰(zhàn)部門保護,才算“隱蔽”起來。
1971年2月11日,陳潔如病逝于香港寓所。經周恩來批準,蔣瑤光赴港奔喪,從此定居香港。
“文革”之后,陸久之的冤案得以平反。1983年,蔣瑤光60歲誕辰,陸久之獲準前往香港探親,住香港九龍窩打老道公寓,生活優(yōu)裕。很多人以為陸久之一去不復返,蔣瑤光也希望他能夠在香港定居。然而,他在1983年11月返回上海。
陸久之跟我暢談他的傳奇人生。我問起他,如今從事什么工作?他依然相當“神秘”。
他對外公開使用的身份是“中華國際技術開發(fā)總公司老年旅游服務公司”的董事長。所以他給我寫信,用的是“中華國際技術開發(fā)總公司老年旅游服務公司”信封、信紙。他接待客人,通常是在這家旅游公司的辦公室。他愿意在家中接待我,表明他不把我當“外人”。
在那次采訪之后,過了些日子,我于1985年10月22日致函陸久之,再約見面時間。1985年10月23日,我接到陸久之回信:
永烈同志:
10月22日來函收到。近日因有友人從海外來,我忙于接待,可能還要陪同旅游一番。10月為日無多,待至下月上旬,我們再約期晤面如何?一再遷延,實非得已,尚希見諒,并此道歉。
即頌
撰安
陸久之
1985年10月23日
我明白,這家“旅游公司”,也便于他接待那些在海外做秘密工作的朋友,誠如他在信中所說:“近日因有友人從海外來,我忙于接待,可能還要陪同旅游一番?!?/p>
我在復函時,掛號寄他四本書:
陸老:
23日復函敬悉,謝謝。
另郵掛號寄上《蔣黨真相》 《戰(zhàn)斗在敵人心臟里》 《楊度外傳》 《在蔣牢中》四本書。后三本,您有空翻翻,您看寫成哪種樣式較好?
希望能有一段時間集中采訪,錄音。對于您來說,花費一段時間,把畢生的經歷用文字記錄下來,傳之后人,是很有意義的工作。我正在查閱一些背景資料,做好準備工作。多保重。
問全家好!
葉永烈 ?上
1985年10月24日
(長篇完成后,可先在《解放日報》或《文匯報》 連載,再出單行本。)
他于1985年10月26日復函,非常熱情:
永烈同志:
您好!來函敬悉。我一定爭取在11月上旬安排一段時間與您長談,藉以答謝您的盛意與關懷。
承賜借我四本書甚感 (《楊度外傳》 我已閱讀過了),至于大作擬寫成哪種樣式,悉聽尊裁。閣下才華出眾,有 (妙) 筆生花,我相信肯定能達到真善美三個條件,我將拭目以觀,便是現(xiàn)在也感到心頭熱乎乎的。匆復。即頌
撰安
最近出版的734號 《團結報》及《新聞記者》有關我的文章想已看到了。
陸久之
1985年10月26日
我原計劃要為陸久之先生寫一部長篇傳記,作家出版社也來信非常愿意出版我的這部新著。后來得知另一位作者也在采訪陸久之先生,寫作長篇傳記,我也就取消了原定的寫作計劃。然而,非常遺憾的是,那位作者并沒有寫出作品,以致陸久之先生至今沒有一部長篇傳記。
2002年秋,陸久之與蔣瑤光把陳潔如的靈櫬安葬在上海福壽園。我在上海福壽園看到墓前矗立著陳潔如雕像以及陳潔如與蔣介石當年的合影。深紅色的墓碑上刻著金色墓志銘,上書“母儀軍?!彼膫€大字。
2008年,陸久之走完他106個春秋的漫長人生之路。上海 ?《文匯報》 ?刊登了他去世消息: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1927年參加革命工作的正局級 (享受副市級醫(yī)療待遇)離休干部陸久之先生因年邁體衰,不幸于2008年2月12日21時12分在家逝世,享年106歲。
(選自《歷史的絕筆:名人書信背后的歷史側影》/葉永烈 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