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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史(之二)

      2016-05-30 21:37:08黃堯
      滇池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滇池孩子

      黃堯

      篆塘觀日落

      1952年,昆明成立中國少年先鋒隊。

      1954年,共青團昆明市委決定成立“紅色中隊”,這是一個對“少先隊干部”的培訓班。我已經(jīng)是中華小學少先隊中隊長、繼后是大隊長。父親從“飛井海”水庫寫信來,“祝賀”我加入少先隊,信扎里還夾著一個蝴蝶標本,是蛺蝶,有長長的勺狀垂翼的那種。

      “紅色中隊”每個禮拜六(我習慣稱“禮拜”,不說“星期”)晚上集訓,時間長達一年。主持者是團市委學生部正副兩位部長。

      部長說:“時代列車正在飛奔,如果你們不與時代同行,并嚴格保持一致,在列車轉(zhuǎn)彎時,將被拋棄!”我,一個八歲孩子,陡然覺著自己原來屬于隨時可能被“拋棄”的一類,一種被賦予莊嚴使命,又緊迫、危急、恐懼的感覺,讓我一下喘不過氣來。

      集訓地點在咸和小學,一個古廟似的大院落里,教室是用木格子柵欄封住的,停電,就點蠟燭,那時經(jīng)常停電。我注視著蠟燭如何結(jié)花芯,蠟淚如何將光鮮的紅蠟柱抱成一個怪異、漸漸臃肥的老女人似的矮墩兒。突然,部長宣布,自下次集訓,將為你們開新的“社會”課程,終于,我貪婪,且絕對忠誠地吞下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拔磥韺儆谀銈?!你們是未來的主人!”——這兩句話是我落腳到這個世界以來聽到的最令我很振奮、詫異、甚至驚悚的話,但它們有什么不同的呢?我發(fā)現(xiàn)所有孩子都背抄手,挺直了胸脯。

      我就讀的昆明中華小學,是當時著名的愛國團體中華職業(yè)教育社辦的小學,“團體”辦學,既不屬公立亦非私立,學校的骨干教師大多屬“民盟”、“民青”成員,這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進步知識分子,有很好的資質(zhì)、素養(yǎng)和理想,均以教育國民子弟為己任??梢哉f,中華小學充滿朝氣,與其他學校在辦學理念上截然不同,是當時昆明最進步最優(yōu)秀的小學之一。共青團昆明市委以中華小學作為培養(yǎng)中國少年先鋒隊干部基地,可稱理所當然。

      我的一至三年級班主任老師叫孫琳。那時大約 19、20歲,齊耳短發(fā),年輕,也可稱漂亮。她寫得一手很規(guī)整的“黑板書”,有鋒有楞,是標準楷體。示范時,在黑板上打米字格,橫、撇、豎、捺、點、彎勾,一筆筆演示,伴隨瑯瑯唱讀,十分悅耳。我四歲開蒙,在父親督導(dǎo)下習字、學詩詞韻律,五歲開始寫短文。對小學生課本,幾乎不去翻讀。但個子不高的孫老師往講臺上一站,標準的宋楷板書一絲不茍,這卻很提神。大家都喜歡她,她也喜歡孩子。

      不久,她就帶著孩子們?nèi)プ痢@才是她“啟發(fā)教育”的開端。

      一天下午,我們排隊向篆塘開發(fā)。

      那是一個大碼頭,至少在年幼的我眼睛里,它是一個海上繁華的大集市。有上百艘漁、貨船泊在港灣里,還有至少兩艘小火輪。它們每日開班,往返于昆明和??谥g。不知為什么,小火輪不時鳴笛,似乎在警告周邊的小木船不要恣肆侵擾,如同一個大王在宣示權(quán)威。據(jù)說,某年,小火輪遭遇海難,淹死了很多人,這使得它的每次起航,都像勇士征伐那樣勇敢而莊嚴。

      我最喜歡的是看大船如何裝卸散貨,令人不解的是它們大多裝載砂石、洋灰、木材和一些用麻袋、席包、筍葉竹篾捆扎的大宗貨物,一般而言,每艘貨船在裝卸時會放下兩個跳板,裝卸工肩荷重物,一腳踏上不及一尺寬的跳板,就一悠一閃,叫人心驚,但他們往還如梭,叫人佩服。更驚奇的是大船進入港灣,如同高樓的數(shù)座風帆,便在船家的吆喝聲中,水手嘩嘩收纜,于是,高墻般的大帆刷刷落下,風息浪止,桅檣高聳,真刺青天,只一桿角旗在桅桿頂輕輕舞動——我相信,這里遍布水泊梁山似的英雄,他們個個肌肉健碩,金銅膚色,不需鎧甲——我想以他們?yōu)槲椤N医^然忘記了這不是“時代的列車”,也絕然沒有顧忌會不會“在轉(zhuǎn)彎時,將被拋棄”。

      孫老師的聲調(diào)柔和,如同唱詩。我在教會幼稚園混跡三年才進城來到這個柔情似水“棉花糖”似的學校,心底厭惡哪怕稍稍相似的這類東西。但她指著西邊,太陽快落山了,她高聲道:“孩子們,每天的這個時候,太陽就要落山了。她是落山么?有哪個同學能回答我?”當然就有孩子說“不”,訓練有素的孩子們已經(jīng)掌握一種“逆反法”——“她是回家了!”“對!那么,又有誰來回答你們的老師——她回家要做什么呢?”——當然了,下面的回答是:“睡覺!”孫老師豎起一個指頭,在孩子們眼前搖搖,于是,有孩子說:“她要回家看書、做作業(yè)!”孫老師笑笑:“是嗎?同學們,你們盡可能去想象吧!現(xiàn)在,大家屏住呼吸,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睜開,再閉上——晚霞多美,它一點點沉,沉,沉下去了——”在此之前,我心不在焉,我看著小船與大船在港灣里爭峰,水浪為此激動,船家的船頭蹲著一只貓,虎皮斑紋的那種,正與我對視,任憑顛簸,它像守墓人那樣沉著,一動不動,它吃魚么?當然,要不,它怎么就投靠水泊碼頭?哪種魚呢?白魚?花鰱?鯉魚?……

      我轉(zhuǎn)過去,我看到孫老師的臉被晚霞染成了金紅色,也看到西山陡然上舉,一下攫住了太陽 ……

      “同學們,你們回去每人寫一篇作文,題目就叫《篆塘日落》……”

      我寫了作文,題目加了一個字:《篆塘觀日落》。稍后,這篇很幼稚的小文章在昆明中小學生作文比賽中得了一等獎。這是我第二次獲得這個獎項。第一次也是命題作文《我的志愿》,我說我想當一名地質(zhì)勘探隊員,去大山里為國家找寶藏。我想象在大山里轉(zhuǎn)悠,會很愉快,也不用上課讀書了。當然,后一句話是心里偷著念的。

      我不知道那只貓可以寫進文章去,那只狡獪的老貓!其實!在多數(shù)的大船上都養(yǎng)著貓,這是我后來探察到的。那是為什么?難道船艙里有老鼠,或者老鼠會從跳板上潛入貨船嗎?回答是,對!豈止如此,老鼠甚至會抓著錨鏈、纜繩從陸地成串地向大船進攻,那簡直就是海盜!對于老鼠,不僅十分樂意去漂洋渡海,船艙還是他們理想的都邑大城!有吃的,沒錯,大米!豬油!紅糖!板鴨!火腿!那些從滇南不通小火車的地方借廉價的水道運來的大宗貨物。據(jù)說,老鼠甚至誤食桐油,結(jié)果,船主對被擒獲者施以酷刑,點把火把老鼠扔到海里去,這個“火球”在空中翻滾,掉進水里還拼命劃,躥上岸來已褪了黑皮,

      成一“蝦皮鼠”!水手哈哈大笑。孩子有酷虐的本性,驚悚的場面很過癮,沒有覺著不舒服,且更加佩服大船城防司令——貓們!它們甚得恩寵,戰(zhàn)事消停或者邑內(nèi)靖平,就躺在甲板、走板(船舷兩側(cè)用于水手行走,撐船的窄板)、船篷的任何一處懶懶地曬太陽。水手絕不厭棄,會恭敬有加,繞道而行。如果不是一只貓,還有兒孫,它們會在桅桿、纜繩上作高危的雜技表演,穿繞在由纜繩和船帆組成的空中舞臺上,那時——我猜想,鼠們會望而卻步。但,又據(jù)說,一只不幸被風浪摧毀的大船沉沒,只有一群老鼠游回來,在六甲附近登陸……

      我試著向?qū)O老師講述這個故事,只聽了個開頭,她瞪著大眼睛說:“不會吧……什么是‘蝦皮鼠?”她犯惡心,疑惑我有妄想癥。

      我說我親眼看見一只老鼠從水里游向大船,抓著船板就爬上了船頭……

      她說:“老鼠會游泳,那是真的?!?/p>

      孫老師把滇池作為她的課堂似乎沒有什么不妥。接下來,她多次帶孩子們乘船去游滇池,但不是散貨大船,只是舢板。這讓我著實失望,因為,舢板上沒有大篾篷,也沒有一樣漁戶炊爨的家私,自然沒有貓。但我十分喜歡船家,還有年輕姑娘劃船的樣子,其實,還有她的父親。女兒在船尾站立,手握“T”型的槳把,一傾身,槳葉開始攪動水波,入水無聲,嘩一下,翻起一個深深的漩渦,舢板忽地推進,你就不防地往后一閃,她又一仰身,槳葉出水,瀝瀝淋淋,再入水,又一漩渦。有時,他們父女會調(diào)換位置,父親來到船尾,一手扳舵,單手操槳,那是轉(zhuǎn)彎、避讓、或“頂風”的時候——舢板兩舷飛快劃過兩岸風景……那一仰一俯的樣子,我以為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動作,這對父女簡直是世上無雙英豪!多年后,我成為一名不錯的槳手,在紅河170公里兩天一夜的漂流闖灘時擔任第二槳手,我忽然想起了幼時眼前的這一幕……

      孫老師允許女同學脫鞋,將赤腳浸在水里,鼓著逆著水流,船家費勁了,可也沒什么,笑笑——那年月總能看到這樣的笑容。??臻g什么都那么明朗。

      從篆塘起航,到大觀河的中段,孫老師眼睛忽然濕潤,她瞇著眼,往左岸的遠處一指,說:“那是我們家……”

      左岸,被農(nóng)田里秧苗的一派綠色切成的毛絨絨“紙面”上,真有一座像水彩畫上的幾乎孤立的房子,似乎是一座灰黃色的磚樓……

      又一會,她往右岸一指,說:“那也是我們家……”啊呀!那個兩層的西式樓房是輪船公司啊!

      船上即刻無聲,嘩嘩地,任憑她記憶漂流 ……

      孫老師有一個占據(jù)大觀河左右岸的家,她幾乎就擁有整個滇池!她怎么不住在瀕臨水岸的家里呢?綠柳就是簾子!可以從河里舀水!她住在光華街沙朗巷一個用報紙糊過的小屋里,她新近和一個“志愿軍”(復(fù)員軍人)結(jié)了婚。那個古舊的院子只有一口深深的水井!她的毛巾和洗臉盆架上只有一個“坩鐘”盆,她用篾殼水壺攢熱水……大人永遠有掩藏的秘密。

      1957年,四年級開學,不見了她,我們班由一個王姓女老師接替班主任。這個個子瘦高臉頰也瘦削,在教室外說話聲調(diào)尖銳,進得教室就站著不說話的老師,每次上課都要審視每一個孩子,我即刻想起滇池河口那些被圈養(yǎng)起來的鴨子 ……

      又過去一個學期,學校宣布,孫老師因什么什么“送勞教”!

      什么是“勞教”?什么什么是什么?

      孩子們哭了,整整一個禮拜。他們想想就哭。

      王老師也不來了,接替的是張老師。她很和藹,圓臉,透過眼鏡片看孩子。

      五年級的一天,班里忽然喧鬧起來,說,孫老師就要來了。孩子們顧不得上課,蜂擁而出,站在大南城西邊的馬路上,真的走來一長列被武裝人員挾持的勞改犯,有男有女,女的似乎走在前面,一律灰色棉衣,他們每個人都挎著自己的行李,一些稀稀松松,用床單什么的打個結(jié)就挎在肩上的包袱。同學里有人尖叫:“看見了!看見了!那里——就是她!”

      我是看見了,就是她!她在左右張望,她再尋找我們嗎?她甚至在笑,或者預(yù)備了她的笑——我知道,無論怎樣,那笑,還是真實的。不知怎么,就一眼,我埋下頭,我很怯弱,我沒有喊,也沒有眼淚。自始就沒有,那個教室被咽咽的哭聲震撼時,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20年過去,大約在“文革”結(jié)束后不久,就有原先小學同學傳消息來,說孫琳老師回來了,但確切的落腳處尚不清楚。她在勞改隊“留隊”期間,奉命組織了一個演出隊,她是“導(dǎo)演”,教犯人唱花燈:《金扭絲》,還有《倒扳槳》?!兜拱鈽??滇池周邊的花燈傳統(tǒng)曲目?當然!

      1977年,終于有了確鑿的消息,她在滇池邊海埂開了一家餐館,有的同學已經(jīng)去過,見了她。她讓這些同學捎話來,一定要見我。

      那時,我是昆明市重工業(yè)局的一名干部。“文革案”已經(jīng)平反。

      我是何樣心情,復(fù)雜而隱隱哀痛。20年!她近 50歲了!

      海埂,公園入口向南,僅二百米,我記得清楚,這里是一家老國營餐館,其歷史大約也在20年,面對滇池不過箭地。海風、海浪、古柳、船骸、殘網(wǎng)、垃圾和污水——一擁在懷。春天,滇池水還冷,幾乎沒有游人,但遠處海面有數(shù)點白帆,衰風,不知所向。

      一問,沒有人不知道“孫老師”,即刻指引。餐館還是國營餐館,除了少得可憐的游人偶爾來買汽水、染色冰棍、香煙、“綠箭口香糖”和瓶裝“白龍?zhí)镀【啤?,餐廳里脫漆的膩膩的大圓桌上全是反轉(zhuǎn)來、四腳朝天的也脫漆的椅子 ……

      轉(zhuǎn)過一個角,來到餐館后面雜亂無章的院落,有雞有狗有橫行兇悍的巨鵝和它的協(xié)從麻花旱鴨子,一個穿汗衫的四川女人出來大聲呵斥不知是不是罵我們,叫嚷要拉電閘——我疑惑這是她租住的一處房子。

      還有樓梯,上去。她迎出來了……

      我不能相信,還是她,除了眼角多了些細密的魚尾紋,雜白的頭發(fā)似乎拉燙過,有些花椰菜似的卷圈,她容顏飽滿,眼睛依舊大而有神……

      “我回來兩年了,一直在找你呢!我問過許多人,都說你在,啊,你與小時候一個模樣,就是我夢里的樣子,聽說你結(jié)婚了,我大吃一驚,可是算來你也 32歲了。我也當奶奶了??!我這些年也忙,給人家編排節(jié)目,今天這里,明天那里,想歇歇也歇不下來……”

      她一直在敘說她的“不錯”的景況,她并非在有意張揚什么?抑或掩蓋什么?她只是沿著一種奇怪的慣性和動力,以充沛的精力在撐持和填滿以她為中心的空間。她不說,為什么一脫離勞改隊,她就一定要回到滇池邊?她不說海埂的長堤,那些骯臟的海灘,衰落的潮頭,今天,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不說那些間或來海埂游走拍照的花花綠綠的青年男女、情侶看過她一眼嗎?她應(yīng)當說,她為什么來這里!為什么不是別的地方,一定是滇池?守望落日?落日是你的宿命?

      “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我這些年,轉(zhuǎn)了好多地方,幾年一次大調(diào)動,我扔了不少東西,唯有一件東西我始終帶在身邊,就是你的作文,你還記得這個嗎?”她從層層包裹里取出一個小本,其實只是一個小筆記本芯:《中隊日記》!

      那上面有我的幼稚的筆跡,記錄“紅色中隊”的活動,也有些可笑可哀也可感的孩子的話語,孩子的“八股”。我真有這件東西,我早忘得一干二凈。但我被深深地撼動了,我只是不表現(xiàn)出來,她——我的一年級老師,她把勞改營“轉(zhuǎn)場”說成“調(diào)動”,無數(shù)流徙,凄風苦雨,形單影只,酷虐殘暴——我,你的學生,也經(jīng)歷過了!如果我走進你的教室,與你同船過度、漂流!我直面它且能消受!你怎么不說呢?我見過你被押解通過我們的學校門口,我不曾想,那個舊花布床單草草結(jié)扣的大包袱底部有“我”,《中隊日記》!你可以扔掉它,你為什么不扔?

      “你應(yīng)當寫!你應(yīng)當成為作家!你只要寫,你就是!”她拉著我的手,反復(fù)叨念,幾乎是懇

      求。我緊貼著她,我的老師,你只及我胸前高,即使你仰起頭,我要俯身看你眼淚流轉(zhuǎn)。你原來是高大的??!

      我不能說,我已經(jīng)厭惡文字,我不相信它的功用!“師恩”——世上有如此沉重的嗎? 20年,幾片紙,你僅僅寄托一個俗名?這囑托,如一把利劍,高高懸在我的顱頂!

      這年年底,我因車禍住院,右腎受損,12肋骨折。傷愈出院后,仍感覺不適,我只能躺在長椅子上辦公。單位建議我去白魚口療養(yǎng),我卻選擇了到滇池“源頭”——白沙河去,那里有昆明市委黨校,正舉辦半年期的培訓。我看中的是白沙河水庫,可以游泳。而滇池已經(jīng)污染了。且離家也近,可以照看家庭。

      黨校的“馬列”、“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共黨史”等教程對我等于白費時間,我熟悉,我也當過工廠黨校的教員,自編教材似乎更系統(tǒng)詳盡,也“結(jié)合實際”,太熟悉的東西再嚼,實在不好消受。我僻課,一個人在寢室里翻書,同班學員大多是昆明市委中層干部,看我不合群,與一些生怪的古書打交道,也不來煩擾。這間只有六平方米的寢室二人同住,但我的伙伴是公安局一位忠厚少言的老刑警,一定要把他剛剛換上的新制服讓我穿上照相。說我“真像一個警察”。我看看洗出來的片子,我的警帽是歪的,風紀扣也沒扣好,但他堅持,我更像“偵探”。說完就走了,他有兩個不大的孩子,妻子是農(nóng)村的,他除了準備考試,大多不在校留宿。他走前總要把他的課堂筆記放在我跟前,要我“補一補習”,可他的字我大多認不出來。猜一猜那些“代用”字就累荒了。

      窗外是水和水樣的春綠,天亮了,我就下水,繞水庫游一圈,上岸?;貋恚娲岸l(fā)呆,看窗子上的蜘蛛結(jié)網(wǎng),一個小蟲粘上了,忽然,一個更小的蜘蛛就從不知所在的隱秘處飛射出來,它極盡狡詐,在稍稍接近后,它開始挑逗那蛾子,用它的長腳一撥再撥。那蠢笨的家伙就掙扎,就像陀螺一樣打旋,蜘蛛就迅速掉轉(zhuǎn)身,給那舞蹈者拋撒祝福的絲線,未幾,舞者謝幕,在綿密的蛛絲里合手拜謝,蜘蛛像一個主持人,完成一個節(jié)目,將“繭子”里的舞者刺上一針,悠悠地捧回幕后,開始蜜月般的眷戀……

      天天如此,看萬類生存與殘殺,那是抒情詩章。世界是多極的,人的在旅與謀生,“斗天斗地”,似乎在廣大世界里只是一個配角兒。

      蜘蛛精熟“重力作用”,肯定先于“牛頓”,它總是垂直地“吐”絲。其實,吐,是誤解。它懸垂下來,像一個“蹦極者”,尾部的絲絲只是用重力牽引出來的,一點不費勁,先掛一根豎的,再圍繞中心,借風力一悠,在計算嚴密的某一角度扯一個斜角又一個斜角,有了空中纜繩,便飛快擴展它的六角、八角或多角領(lǐng)地,一張恢恢不露的網(wǎng)就織成了……

      我并不擁有這個六合之類的空間,它們才是。

      明亮的絲絲在眼前彈動,一天,我忽然發(fā)覺桌角上有一個骷髏,一具僵尸,不,是一個蛾子被吮吸之后的空殼。脆薄但完整,似乎苦難仍然有形!倏忽間,我感到顱頂?shù)哪前褎鸵湎聛?,只是墜著一根蛛絲,前夜風雨敲窗,蛛絲上還掛著淚滴……

      我拿起筆,寫了一篇小說,又寫一篇。

      不知道算不算小說。但我肯定它不屬當時盛行漸而至衰落的“傷痕文學”之類,我的傷痕屬于我自己,我舔盡血漬,我曾到荒山野嶺去尋覓一種可以療傷的有毒灌木,啃破樹皮,等待褐色或乳白的漿汁汨汨流出,將開放的傷口緊貼上去,蹭啊蹭……

      “我的小說”怎么就是“小說”了呢?有誰讀它的背面——我的景頗山有一種灌木叫“反白葉”,葉面碧綠,而葉子的背面是雪白的。透明的葉脈不輸送紅色血液……

      發(fā)表、轉(zhuǎn)載。評論說我表現(xiàn)了“駕馭這個題材的藝術(shù)家的才能”,也說了我的作品中的缺點,但我還是被當成了“作家”。怎么就那么容易!

      我已經(jīng)有了 8年的當工人,又當工業(yè)管理干部的經(jīng)歷,機械零件粗坯的鍛打、銑、刨、旋、機床軌道的鏟削,其精度在“絲繆”,相當于一根頭發(fā)絲的四十分之一……比之于制作“小說”精密多了——我莫不是在冒領(lǐng)一種“頭銜”?

      大約在 1984年,我的同學王道明告訴我孫琳“歸隊”了,也就是說她重新回到了教師隊伍,回到了課堂。她在布新小學教三年級。我們相約去看她。還沒有下課,我示意道明不要打擾她。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個重要時刻,我佇立窗外,透過玻璃窗,看見了她,30年的疊印、重合、還原,還是一種綿軟而富于彈性的聲調(diào),咬字咬詞拖長尾音,巡回往復(fù)在講壇前,行吟般的自醉……

      下課了,她在孩子們的身后,被包圍,嘰嘰喳喳。終于道明喊了一聲:“孫老師,看誰來看你啦?”

      ——那次,我們緊緊相擁。她流淚了。

      為一個周圓。

      不到兩年,我隱約聽說她“出事”了。被法院反復(fù)傳訊。學生多人為此奔走,我的朋友,著名律師出庭為她辯護,盡力了,但還是敗訴,最終她以“詐騙罪”被判刑入獄。究竟何事?我不愿傷心,不忍打聽,任風傳入耳,過則過矣?!鞍ァ币宦晣@息。

      約在一年后,聽說她保釋出獄了,我立刻去看她,在金汁河埂一排“城中村”里的某一居室。深巷曲折,辨不清方向,但入滇河道似乎就在附近,排污口和窨井隨處可見,腥腥氣息讓人打咽,這哪里能住人?

      她頭發(fā)全白了,拉燙過,花椰菜的卷卷,聲調(diào)依舊清清而尖銳,說她的兒子(還是女兒,記不清了)要結(jié)婚了,到時候,她用車來拉我們(去赴宴)。

      接下來就沒消息。也是聽說,她又入獄。

      總之,出出與進進,回來再歸去,如同放牧。這是一個與滇池生死綁定的人,她逐滇池水草而居。即使水腐了。也許,腐壞在源頭。她在她的學生之先,她就知道,她習慣了某種“水性”。

      我的老師,與我一樣,都是學生,也被稱

      “老師”,只是她走進了另一個教室。相似的是,都不曾離開滇池。

      篆塘地名還在,落日如何?再沒去看過。

      穿越草海濕地

      1953年秋,我們舉家搬遷到大南城西、甬道街之左的市府東街 35號投靠小嬢。這是個兩層木結(jié)構(gòu)、有天井的院落。正南主樓為小嬢一家居住,她的丈夫——我的姑爹從“革大”完成訓練,在“農(nóng)業(yè)大學”任總務(wù)。我的表姐表弟有六個。我最喜歡二表姐。在黃氏家族中,我的小嬢排行四,習慣稱“四嬢”,她長像于父親最貼近,對我們兄弟也疼愛有加。

      從城外到城里,可謂兩重天地。

      一家十口人,爺爺早一年故去。連我的奶奶、全家統(tǒng)統(tǒng)塞進一堂屋、兩耳的三間房子。除了擺下六張床鋪,沒有轉(zhuǎn)身的余地。父親完成了“三五反任務(wù)”,便失業(yè)九個月,最終排隊登記,被省水利局錄用為會計。接著就是頻繁離家,在玉溪、陸良一帶的水利工地隨設(shè)計、施工人員奔跑。這年,奶奶罹患重病。整天,煨藥罐子在炭火爐子上吱吱冒氣。家里使用右?guī)粋€接出了煙囪的只容一人轉(zhuǎn)身的廚房。母親就在堂屋上下的三級臺階和廚房間,抬這藥罐狂走穿梭。大約老人自感時日不多,很少呻吟,吃很稀薄的藕粉之類,她的腳手浮腫,皮下亮亮的,可見紫黑的經(jīng)脈像水草一樣漂浮。我的任務(wù)是每天狂走在小西門至藩臺衙門的幾個菜市間,去掠獲那些被菜農(nóng)丟棄的包谷葉子。據(jù)說,包谷葉子,還有它的穗子用來煨燙,喝了又泡腳,可以消腫。立秋后,菜市上沒有了包谷和它的葉子,我就去西壩,再沒有,就到滇池邊上了。

      那里有些洼地,是不種包谷的,但一道道河堤上,農(nóng)家宅旁園地就有??纯此南聼o人就偷。其實,岸上就有放馬或割馬草的農(nóng)民和他們的孩子。依我的偵察,他們大多以為這些城里的孩子是來撇包谷桿當甘蔗吃的,因此一概表現(xiàn)出鄙薄的樣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小塊的園地是收割過的,成熟的大個包谷撇了,還有過季的再也長不大的小小包米,這可比葉子穗強盛十倍。這些“遺棄兒”只是小,只是晚了些才出世,再無其他罪過。我忽然悲傷,天下,再無比我的爺爺奶奶更可憐的人,也沒有比我和包米小秧更畸零的人了。

      小包米沒出齊“牙”,但每個小小牙包都預(yù)備著伸長一根碧透的須須。只寸許。它們已經(jīng)沒有出頭之日,秋肅將臨,再無望長出將軍、武士頭盔上那樣纓穗,它們是些少年兵,他們沒有高頭大馬和青龍偃月刀,他們必須站在城垣上去點烽火,在忽遭陷陣或四面楚歌升起時,戰(zhàn)士擊鼓而進,他們?yōu)槎惚懿忍?,要義無返顧沖鋒在前……這些悲壯的“玉米小人”被背回家時,母親只看了看,就把眼光停在了我的臉上,犀利地審視只一會,她終于什么也沒說,擺擺手:“拿去熬吧,燙收得緊點?!?/p>

      幼米湯津甜,奶奶的眼睛在黑暗里閃著,比壁虎的眼睛還要亮。我保證,奶奶的病就要好了。她甚至會去寺廟還愿,她有那么多的好東西,彩繡菱角、香包、“八寶”佛簾,在有錢的時候,她幾乎傾其所有去賧佛……現(xiàn)在呢?佛在哪里?是放假了?我七歲,還沒有上學,上學需要五塊錢的學費,那是媽媽一個禮拜的開銷,再了,大姐說,我腦袋超常了,所以我不能即刻去讀書。這就是說,我,是一個被放逐到玉米荒地上,在滇池瀕水一方,不應(yīng)長大的孩子。

      這一年,表弟讀過的書,再轉(zhuǎn)到我手里。有時,他做一年級的功課,我在一個條凳上,坐在他的左邊,伸個腦袋看??磥砜慈?,羨慕他的淺綠色方格習字本,那些字要盯格子寫在其中。這規(guī)矩透露著一種對未來的暗示,好似要一步步走在格子里。其余,無甚了得,我都會。余下的時間,就是淘包谷葉子,還有用新瓦“焙”一些中藥的飲片。藥里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礦石、朱砂、水銀、鯊魚骨、蟬蛻、蜈蚣、盤成圓圈的小蛇、蛤蚧……總之,一個人要死了,或者將要死,就要把這個世界

      統(tǒng)吃一遍,要把世界之最“毒”統(tǒng)統(tǒng)吞盡,這比起先前他們一生吃過的苦,似乎是“罪”加一等。而爺爺奶奶卻毫無知覺地一概將這些東西吃了,末了,將大碗底懸起來,表示他們的承受沒有余地。都說這些藥“除毒”,或者“以毒攻毒”,而且將要“除祛”盡凈,“攻”殺也將勝利了。這說明他們自己郁積著很多“毒”,但依我看來,他們并沒有毒殺任何一個生靈,爺爺除了脾氣暴躁、好動、行動急匆匆,好似這家里有一個永遠趕不上的廟會,其實很無害。至于我的奶奶,一個滿族貴戚落寞人家的閨秀,除了篤佛,勤于女紅,對她的孫子孫女還尤其地好,她的“私房”,包括無數(shù)密藏的好吃的東西,幾乎就是我們這些強盜進攻剽掠的“金庫”——那她一定是為我們而代罪了——所以我應(yīng)當去淘包谷葉子。

      奶奶還是在一年的末尾去世了。

      父親從水利工地告假來處理善后。

      1954年,我足 8歲,9月,又到了新學期小學校招生的日子。對我的上學,家里仍然沒有頭緒,那時奶奶已近燈滅,時昏時醒,不知耳畔怎么招的風,忽然醒來說:“怎么不去找找你的表姐郭愛華……”她說的郭愛華,是奶奶本家李姓媳婦,在中華職業(yè)教育社辦的中華小學任教。這下點醒了母親和大姐,連忙去興隆街找了,表姐吃一驚,說,怎么才來,8歲?哎呀,這孩子晚了一年了。

      晚了,就是拉后了,包米硬了老了葉子蔫了。

      對放野多年的我,本不把學校當回事,站在學校操場上,我聞到了一股焐大醬的腥臭味兒,國旗升起時,我在盤算如何翻過那道墻,去看看那里是不是一個醬菜廠;我還看見在課間十分鐘,女孩子玩“老鷹捉小雞”,男孩子玩“擠油渣”,最了不得的玩“排墻走”——就是分開雙臂,在土墻石腳只有一拃寬的小臺沿上橫著走——這些傻瓜!

      第一學期,我成了這個年級最優(yōu)秀的孩子。是他們所有人的“大王”。

      我的心思在滇池,包谷又該抽穗了?那些河

      汊里的“烏斑”(大鯰魚)還潛伏在河底么?“馬魚”群還像駿馬一樣奔馳?搶上水的白魚能不能找到水口?

      雖然其后我戴上了紅領(lǐng)巾,進入“紅色中隊”那樣的高級培訓班,并被告知這個社會有兩種人和兩類前途,而“壞”的一類將被歷史列車遠遠拋棄。但那種可怕的前途離我似乎還遙遠。我仍服從某種慣性的驅(qū)使,帶領(lǐng)孩子們到處撒野。

      昆明是個與鄉(xiāng)野界線不分明的嬌小的城市,如同一座花轎,它被四季常態(tài)的風雨撩動簾門,里面的嫁娘,會忍不住偷看風花雪月。我的家園在東門外時,孩子的活動半徑大約在 5公里左右,包括滇池主源盤龍江的中游部分和廣大的濕地。有一次,住在我家的解放軍通訊員騎馬將我?guī)У较訝I、金馬山。那是我騎馬到達的陸地最遠的地方,其次,利用舟車到達滇池的??凇佐~口;安寧的溫泉,這些應(yīng)當統(tǒng)統(tǒng)排除在統(tǒng)計之內(nèi)。這實實在在的 5公里,是憑腳板走去又返回的?!斑h足”這個孩子最早學會的詞兒,代表生存能力和意志力,時尚而且尊嚴。這是我們很小就遵從的一種自律標準。到了城里,我們的“遠足”范圍增加到 20公里。每長兩歲,半徑擴大5公里,這是我們的“年輪”。到滇池的海埂,不算穿城的距離,是 11公里。黑林鋪 5公里、金殿 7公里、筇竹寺 9公里、西山 15公里,每個孩子都有明確無誤的步行里程表。如果以每小時 5公里(接近行軍速度)算,可以精準地謀劃出行或返回的時刻——因為大多數(shù)這樣的“冶游”是完全自主策劃,對家里絕對保密的。這樣說來,到滇池海埂去玩兒,只能算一個中等的“計劃”。

      但事實并非如此。那時,從城南紡紗廠沿盤龍江、寶象河河堤有一條兩條鄉(xiāng)間土路,但到一個叫紅廟的村落,這些道路就斷頭了。前面是廣大的濕地“草海”。

      “草?!本烤褂卸啻?,沒有人知道。

      滇池廣有 500里,草海不會少于 180里,天下三分占其一。

      大觀樓長聯(lián)寫的“四圍香稻”、“九夏芙蓉,三春楊柳”、“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事實上是“草?!钡娘L景。也就是說,我們要拂“香稻”、穿“芙蓉”、攀“楊柳”、登“蟹嶼”、跨“螺洲”,方能到達真正的“萬頃晴紗”的滇池——面對西山“睡美人”,海埂像一個大舞臺,帷幕拉開了——那里天空海闊、細浪柔沙、檣帆競馳、鷗雁比翼,平闊的長埂古柳掩映,自西向東延伸 20里,是擊水扼浪的好去處。

      “草?!本烤褂卸嘣幟?,沒有人知道。雨季到來,海天混沌、四顧茫茫、濁浪排空、煙村杳然……

      滇池遠足,當然是選夏季晴好的日子。

      紅廟是個小廟子,因為廟墻涂成紫土色,稱為紅廟。其實紫土色哪里就是紅色呢?許多事不能細究,“大概”了就“而已”。去滇池也遵從這個法則,因為,你前回走過的路,也許就不再是路,而是一個深水河溝、茭瓜塘子、秧田、荷池……最要回避的是泥淖沼澤,它們永遠沒有整齊的邊緣,沒有一處能留下過往的痕跡,這是一個被過多投放了酵母又陳放了無數(shù)晝夜的大面包,蒸騰著腐氣、衍生著縷縷的絨毛,數(shù)不清的蚊蚋像一個個飛碟在這些球狀絨毛上飛舞,好似一個大廚在烹制了大餐后炫耀他的廚技——但我敢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所在!它處處顯示億萬年前古怪隆咚的樣子,被水草封閉的沼地,開放著藍色、黃色、紅色的小花,最多的黃藍兩色的鳶尾、紫青色的水葫蘆花、石斛科和鞭毛科的更精致的穗花和雞毛撣子似地蘆葦科花絮……

      我們專注于“魚洞”,總有那么些小至簸箕,大至桌面的水面露出來,像百納衣上的一個破洞,這里潭水沉碧,無數(shù)閃亮的魚兒和小蝦就在這個水晶球里演示太空舞步,它們甚至棲息在水底升起來的枯樹杈上,分層疊壘,然后從各自的窗口、高臺彈射出去,表演空中穿越,到達最隱秘深邃的迷宮……

      因此,到滇池去,其實不必一定抵達彼岸,流連之處可以隨性坐地修行。

      這里隱秘至極,是世界的另一極,屬于遠古、孩子和童話。

      孩子會尋找“童話”,這是第二個母親。不同的是如果沒有,他們也會創(chuàng)造出來。并且消減苦難,盡量快樂地長大。

      我們所要注意的是,在濕地尋樂,要找到那些牲口才知道的隱秘道路,哪里有馬的糞便,哪里就可以放心踏足。哪里有成排的柳樹,就有牢固的陸基,至少是成段的地埂,但往往要冒險越過廣闊的濕地,就要將褲子脫下來,扎牢褲腿和褲腳,浸濕了吹成“氣囊”,用以泅渡。當然,如果能切割下一個大的草筏子,就可以站在軟綿綿的草筏上,用撐竿來過渡。小的河溝可以一越而過。沒有什么能阻擋孩子一往無前地奔向那種漸漸腥烈的大水的氣息。

      記不清要穿越多少水塘、河汊和池淖才可以抵達滇池東岸的“海埂”。

      海天突然空闊,滇池自西南向東北推來的浪線,層層迎來,嘩嘩的浪聲,鼓動著耳底,我們,一群穿越“極地”的孩子,將粘滿草茬、污泥的衣裳在浪花上淘凈,撒開晾在陽光下,成一個個“大”字仰在沙灘上……

      我試著回想我剛才看見的一只旱獺,也許只是一只大的水老鼠,它似乎有意要搭乘我們的渡筏,到達同一個目的地,但我們把它趕走了,它甚至生氣了,在深水潭里與我們競渡,結(jié)果它率先抵達柳樹埂,唰地一抖,水花旋成一個團,它嘲弄地瞥了我們一眼,踱著方步走了,如果將它扎上靠旗,它沒有哪一點不像英雄,因為它頂著英雄結(jié),那是一朵水葫蘆花……

      我敢肯定我們犯了一個不小的過錯,我們輕蔑,怠慢了一位壯士、一位末路豪杰,正處赴會結(jié)義的半途。如果真是這樣,回路就不能走原途——結(jié)果,我們盡量繞行旱道,將晚才看見蘆花上浮動的紅廟頂子……

      壩塘“烏斑王”

      我的猜想是沒有錯的。滇池的旱獺與水獺,

      還有水老鼠,在水中潛行時,是很難區(qū)別的,它們都有極其光亮的皮毛。水老鼠并不是家鼠的變種,體大如貓,專以蘆筍、蘆根為食,是素食主義者;它們修理過度繁衍的蘆葦邊緣,使?jié)竦刂参锓N類維持共生同盟,永遠圈定自己的領(lǐng)地。水獺旱獺則食螺螄、河蚌等的貝殼類動物和黃鱔、泥鰍和小魚。是非素食主張者。有時,螺螄大量衍生,甚至侵犯農(nóng)田,使田水“清瘦”,它們會幫助農(nóng)民減殺它們的數(shù)量。也有關(guān)于兩大家族的詬病,說他們毀壞堤壩。但農(nóng)民絕不捕殺水獺,原因是農(nóng)民尚要修補堤壩,是很簡單的事,隨便撈點水草和泥一堵,就完事。再說,浩浩蕩蕩的草海,水漲潮落,“水泊”浮載“梁山”,哪里是它們的責任呢?也許,最重要的原因,是水獺旱獺是“神物”,不信,看看西山華亭寺雄姿巍巍的四大金剛,南方廣目天王金鎧之下就“袖”著一只水獺,是稍次一等的“護法神”。倘若要燒香敬供,當然也就供養(yǎng)了這精靈。紅廟的金剛也有一位,卻不是廣目天王,其兵器也不同,但水獺還是水獺,攀附在大神的左臂上,前肢略粗,且目光炯炯,作回望狀——不知誰搞錯了,抑或都對。在我看來,水獺有漿葉般的尾巴,油潤的皮毛和帶蹼的四爪,完美的潛泳技藝,機敏俊秀,纖塵不染,如果不是早早脫俗塵外,怎么會在水里優(yōu)游呢?這等自在,完全不必依附某一位大神的威勢——總之,水獺神圣不可侵犯。我們崇拜水獺,不期而遇,以為莫大榮幸。

      水老鼠其實也不可憎。它沒有令人生厭的長尾巴。它身負可愛的小鼠游泳,無數(shù)次轉(zhuǎn)移她的愛兒,是可敬的媽媽。

      我獨自站在一個漂浮的草筏上,頭頂?shù)年柟?,池淖的水光,天上和水中的兩個太陽,將我赤裸的身體揉捏成一團濕濕的火絨,如果我離開這里,登上陸地,我會被即刻點燃。但我如果浸泡在水中,那漸次西沉的夕陽,會把我墜向深潭——兩個太陽我都喜歡。

      我已經(jīng)在四歲的時候?qū)W會獨處。我無法與幼稚園的同齡孩子相處,不是打架就是受罰,于是逃學——整月整月地“逃”。在“滇池源”盤龍江左,那里也有廣闊的濕地,我堵水攉魚、抓蟹網(wǎng)蝦、扎草筏、鳧水掏雀——有將近三年,足夠我練習這些本事。玩累了,就在大桉樹下睡覺。我是個在曠野中長大的孩子。城市對于我,是一個奇怪的拼圖,我很快知道如何拆解這些僵硬的色塊,重新將它們組合成太陽和飛鳥。

      我憐惜自己的母親,她太苦了。她總是有辦法讓我們吃上一頓熱飯,盡管她會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深深嘆息。我知道,她的嘆息是將自己郁閉攣縮的心稍稍舒緩,我試著也悠悠地嘆息,她立刻呵斥道:“孩子不準嘆息!”

      “不準嘆息!”成了我終身戒律。

      以母親那樣的明銳,怎么會不知道我,有時和四年級生的哥哥去“打野”呢?但我有一個極其正當?shù)难谧o,就是開頭為奶奶淘“包谷葉”,我成了小學生后,就是孩子們的“頭兒”。我是這個年級的“光榮”、這個名校的“驕傲”、也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學生,廣播里經(jīng)常有我的“訪談”節(jié)目。這樣的孩子怎么會胡來呢?

      直到有一天,我和哥哥去“八大河”游泳,與其他孩子發(fā)生毆斗,那場戰(zhàn)爭十分酷烈,以至我丟了自己的一條褲子。掩護是容易的,哥哥先潛入家中,偷了一條褲子出來,讓我穿上。剛進堂屋,母親道:“你們倆都把褲子擼起來!”——我知道完了!她用指甲在我們兄弟倆的腳上輕輕一劃,即刻現(xiàn)出兩道白色的印子,這是鳧水的證據(jù)!“跪下——”她呵斥道。于是鞭笞,竹竿擗了,再換新的竹竿——她預(yù)備了足夠的刑具。沒有釋放令,我們就得跪著,我想騰挪一下膝蓋頭,我的腿上隆起了同竹竿一樣紅腫的道道楞子。我卻聽見媽媽在里屋嘆息——我傷心了,她害怕我們因為鳧水淹死——這個窘困而災(zāi)變頻仍的家庭不能再遭受任何一點打擊!哥哥“累教不改”,卻在我先猜透母親的心思,他撫撫傷,側(cè)過頭來一笑:“怎么會呢?我們早是浪里白條!”

      三個小時,也許四個小時,由挺直身子的“跪”,偷著將屁股墩在腳板上,成“跪坐”??梢粤耍又斎皇恰傲P餓”。

      對由來的事情,母親當然清楚,這只是一次對欺騙行為的“總清算”。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怎么能不去玩水呢?出得門去,哪里沒有水?他們尚能學得泳技,才能(至少)自保。她自己也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啊。

      自此,她再沒有訊問過我們“鳧水”的事。直到數(shù)年后,哥哥突然對她說:“媽,國家跳水隊……要我……他們說我跳水很好……是高臺跳水。”她是那樣平靜,以至只稍稍抬頭,望了他一眼,道:“這要問問你爸爸?!焙髞砀赣H說:“這也算不得吃飯本事?。 薄痛舜蜃?,完了!

      對滇池東岸的偵測持續(xù)了好幾年?,F(xiàn)在,我熟知可以徒步到達的每一瀕水區(qū)域,每一條沼澤中的小路,每一個村莊和海灘。

      因為“窮”,我們應(yīng)當有所獵獲,天經(jīng)地義。

      多年之后,我讀《詩經(jīng)》,讀“采采”,讀“父母何怙?悠悠蒼天”,竟然淚流滿面。我是從遠古就走來的孩子。

      雨季,我們?nèi)ド缴喜删印C看慰梢杂幸粋€小竹籮的收獲。

      最大的索取應(yīng)當面向最廣闊的水域。

      有個地方后來有一個文雅的名字叫“七賢莊”,那時什么都不叫,是有一個村莊,散而不聚,三五煙戶而已。裊裊炊煙在暮靄中升起,就知道那些葦叢中有人家。煙飄逸,家也飄逸,不聞雞鳴狗吠,也不見人蹤馬跡——也許是船家,泊在某個附近的河汊里,他們只是在草海的某一水域下了掛網(wǎng),等魚蝦收盡,就搖著船到別的水場去了。他們是滇池沿岸最窮窘的漁家了。要在紅廟、六甲、九甲那些大鋪保,用大桉樹解板子造船的場地占據(jù)大半村道,斧鑿之聲,震耳欲聾。漁網(wǎng)掛出一二里,飛梭穿云,長桅挑月,大魚里刨出的腸肚嘩啦一扒就瀉在河里,頓時,雞鴨鵝撲翅而來,滿岸猩猩,紅白翻飛。你得繞著走。

      這里屬于“邊區(qū)”,首善之“藩屬”,一只大盤子的邊緣,如果你不能吃到盤中的大餐,并無礙舔一舔它的仍然存著少許汁水的邊緣——所以,這里只有自然一貫心生憐憫而預(yù)留給乞食者的漂游之地,有葦子,沒有竹林,哪里來的“七賢”?

      我們便是那賢人了!因為我們在老柳樹上刻下名姓,“冶游之地”后面加一個“耶”字,不是“也”。同齡孩子哪里認得其中“古義”?但非“冶”。說“冶”是我的主意,因為老柳樹碧葉輕佻,紅根掖地,是“紅樓”也是“青樓”——這是“圈地”的符號。正告后來萬勿滋擾。

      滇池沿岸可以游樂的地方很多,發(fā)現(xiàn)又丟棄,但這里對據(jù)地稱霸、筑水為寨頗為適合。

      一條高埂隔離了東岸的千畝稻田,可知西面原是滇池腹地,埂子是用來防水患的。埂下是毗連的水洼,但形似方池,那是滇池泛濫又歇息后用來存水種茭瓜(茭白)的,抑或種蓮藕、茨菇。但水旱無定,也許收獲也無定,就廢棄了。留得百池芙蕖、一條柳岸、四季花蔭、千帆在眼,是一個絕妙的隱幽之所。

      滇池東岸的村莊,是漁農(nóng)兼作,漁季闖海,休漁事稼。盤龍江、寶象河、采蓮河、岔河、金汁河、九甲河、官渡河河堤古樹森森,恰如一把扇子的扇骨,統(tǒng)統(tǒng)匯水于滇,他們的大船小艇便泊在家門口的河灣里?!俺龊!鼻∪舫黾?。但田疇廣袤,又有滇池間或泛濫,所以對近海田塊的種植規(guī)劃是頗為隨性的。水大了,往往顆粒無收,水退了,連忙種上茭瓜、蓮耦、水芋、菱角,故近海濕地一歲紅荷碧連,一歲海花星碎,丟荒的便任它歲歲荻花,海天飛雪,是滇池最“水性”的梳妝鏡臺了。

      其實這里對孩子最具誘惑力的是野釣。廢棄的大池塘里有覆蓋密實的浮萍,如同其他野水,魚兒會吃掉多余的浮萍,讓池塘多了一個個“亮塘”,邀陽光投射水中,不多也絕不可少。野釣的技巧在于將魚竿的長線甩到“亮塘”里去,如果魚線和釣竿都不夠長,可以就近“造”,即扒拉出一個透亮的簸箕大小的水面來,一下造幾個,先投餌,誘使魚兒來求,然后垂而釣之,愿者上鉤。塘子魚大多是土種滇池鯽魚,大不過二兩,鱗色金黃,吃食機警,大魚尤其詭詐,但時間長了,百數(shù)回合下來,水下世界的機謀也就了然——先是小魚,甚至是“瓜子魚”來哆鉤,水面上的浮漂(用鵝毛或蘆管做的)如點水般彈動,應(yīng)不加理會。但難處在于,僅散兵襲擾,餌料就“稃(腐)”了,這得不停換餌。終于,浮漂猛地一聳,接著“悶漂”,整個一沉——也不必著急,如果“悶漂”幾秒后是“湊漂”,即浮漂復(fù)又頂出水面,這情景大多是魚上鉤了!這時起竿全憑手感,猛了不行,得一抖一抽一提在瞬時之間。嘩啦,魚銜鉤出水,金黃一掄,鱗色輝耀,當空一扭一擺,百愁消解,大快于勝算!

      很少有釣到大鯉魚的,花鰱也少,它們沉在水的底部,至于草魚(鯇)則居水的上部。鯽魚則處中部,這是概略的“魚居樓層”分布。野水則不然,某一小片水域,魚種大多單一,如貧民窟之絕無顯貴。

      但貧民多了,遇有不平,就會造反,這就得有“大王”。而多數(shù)的“大王”都會先行起事,攻城掠地,大旗一展,然后坐待皇上招安。奉獻出千千萬萬的人頭來。也不“排座次”,要坐獨一把交椅——這就是“烏斑”,一種特大的鯰魚。身渾圓,圓腦如錘,口須尤長,形似烏黑的棒槌,故也稱“烏棒”,長一尺以上,身披黑黃斑細鱗,齒若環(huán)鋸,其晝夜?jié)摲?,深藏不露,但身手不凡,遇有動靜,飛也似騰射,頓時,一池渾黃,濁浪穿空——有“烏斑”,便至無它類,都被它吃了。當然“嘍羅”是有的,是不齒之蝦蟹。

      于是我們判定:這是水泊之最大反賊!最最該誅殺的一類了。

      其實,漁家也深恨這種公行的霸權(quán)主義者。因為,大凡魚塘,有此逆混跡,便斷無一魚之秧。間有捕獲的,奉獻到昆明“共和春”酒樓,能賣好價錢,共和春、第一樓、海棠春等大酒樓都有“烏魚片”一道美肴,加玉蘭片、蔥段、勾芡的,呈黑、白、綠三色,味鮮而滑潤。值三錢銀子。但話說回來,捕殺“烏斑”絕非易事,要沿水域偵察,窺得其巢穴,要專門技藝,漁家哪里耗得起呢?要不,怎么造反動亂生生不息,招

      安賣友也生生不滅呢。哪有那么多的“交椅”可

      座呢?

      這些小的歷史性活動自然留給孩子。

      孩子總是像某種蟲蟲,專門嚙食殘渣和邊緣。也像拾荒者,專食拾掇被丟棄的“垃圾”,或者最小最易得手受用的東西。當然,說的是那個世道下窮孩子。如果換了皇兒皇孫或朱門子弟,就要玩兒“多寶格”。貴族子弟知道古董,貧家孩子知道如何覓食,各有歸途用途,算來后者活得保險,也是大多數(shù)。

      獵獲“烏斑”絕非易事,我們知道秋水退后,是獵殺此類的季節(jié)。那時,塘水清淺,葦草枯了,荷葉坐了,水面像落下許多帳篷,光光的,用一頂大篾帽就能遮蔽水面反光,看到水下的情形。烏斑往往半沒在水下的淤泥里,一動不動,但看淤泥的形狀,即可判斷就是它了!我們手里有自制魚叉,是用傘骨的鋼絲,將一端銼磨鋒利,又宰出倒茬(刺),五六根捆扎在一起做成的。對付烏斑的魚叉的鋼刺,大約是古代兵器的型制,長約六七寸,每根綱叉間隔六七毫米,結(jié)結(jié)實實綁牢在一根長約一米的竹竿上。下有繩結(jié),繩長三五米不等,以備脫手可以收回魚叉。

      太陽曬爆了頭皮,沿水塘的徘徊詭秘而悄無聲息,它終于顯形出來,就在“魚路”上,潛伏的影姿,倘若有小魚過路,它突然發(fā)動攻擊,水下即刻有泥漿攪動,這就徹底暴露了,扮作“黃雀”的孩子,即刻殺性大起!那緊急的一刻,周身血液沸騰,測算折射的角度,魚叉入水的力度——一掄臂,鋼叉嗖地投將出去,水下泥血翻騰,浪疊三尺,魚繩如弦,繃得死直,即刻收繩,哈!中了!

      母親對我們的行為是鄙薄的,只是容忍孩子的頑性而已。對我們兄弟到山野中去覓食的行為,一概漠視。所以,在將大“烏斑”和一簍子鯽魚帶回來后,最好不要聲張,就連忙將這些東西收拾了,弄到餐桌上,也最好干凈利落。似乎這一切與她斷然沒有關(guān)系,但她總是以高貴的姿態(tài)來審視孩子的衣領(lǐng)是正是斜,紐扣是否都在正位上,包括吃飯的坐姿、持筷的方法是否恰中規(guī)矩。她的孩子是最好的孩子,一切“出得人前”,這樣的標準幾乎到了堅吝苛刻的程度。父親發(fā)配基層水利工地,母親長期帶著我們兄弟生活,她會的我們必須會,在這個度日艱難的家庭中,自來沒有男孩女孩的卑尊之分,兩個姐姐上大學后,我們應(yīng)當為她省心,女孩做的男孩也要會,諸如收攬一些縫紉的活計來補貼家用,給制衣廠扎“帽耳朵”、給火柴廠糊火柴盒,數(shù)百件乃至千件可以有一斤米錢的工入,是我們在取得最好的功課成績后日夜加班要做的活計。她烹飪講究,即便過去家里有多個傭人,也自己下廚,到我們稍稍長成,腌制鲊菜、鍋炒釜燒、淘米煮飯就成了她的下手,你必須站在灶前,一步不許離開,醬油少醋多、鹽份油量、火候之度、須目不游離。所以然,弄一些孩子自以為好的吃食來充伙食,我們樣樣在行,但一盤玉蘭片燒烏魚片、面果子似的椒鹽炸小魚端上來,她還是顯出了無言的興致,這是我們討好母親最恰當?shù)臅r候,只要她不說話,就是最大的褒獎。她還是會說一句話:“把衣服脫了洗了,我來洗碗。”

      這是一個溫愛無言,而謹細嚴苛卻大過孩子承受力的家庭。也許“中落”之家就是如此。在我捧回了無數(shù)獎狀后,只能將這些紙質(zhì)的東西悄悄地一疊疊壓在被褥下,從不敢示人或炫耀。只有一次,老師家訪,說了很多激贊的話,她一言不發(fā),只微笑默對。等老師一走,看我垂首立定在原地,她突然道:“這是你該的?!薄且煌恚椅嬷蛔影蛋低虦I——“這是你該的!”——我所委屈的是,我要好到如何程度,媽媽,你才會笑一笑?不!她說了,不。就是“不”!依我幼小心靈的感應(yīng),她應(yīng)當是高興的。但她從不贊揚自己的孩子,她沒有一句話說“好”。但她最苦,也就是最好,她默默承受耗盡心血的煎熬,她以無以倫比的堅韌承受世變風波,端牢了這個家庭的根本,就是最好!你還要向她討要什么?

      “蚌珠”與田螺

      滇池是古滇國搖籃,這是我們后來知道的。但滇池周邊數(shù)百平方公里都是螺絲殼地層,這,人人皆知。這個積層有多厚,視與滇池距離而定。離滇池愈近,堆積愈厚,每個灰白色有環(huán)轉(zhuǎn)突起的螺螄,盤旋狀的尖端,都有一個小孔,這是古人類的遺跡。他們把螺螄尖敲開,然后剔取吮吸里面的螺肉,隨即丟棄。那是一個饕餮的時代,古人吃出一個地球的堆積層,以至覆蓋地表,再后便是深厚的“文化”沉積。這很恢弘偉大。世間偉大的事物不多,這算一個。在孩子的夢中,昆明是個漂移的城市。間年發(fā)大水,河堤坍塌,城市浸泡在渾水中,“吃了地球”的夢越漂越遠。孩子崇拜這些造型幽雅的巨大石灰質(zhì)殼體,如果得到一枚沒有破口的有金色乳突的“海螺”,就要珍藏起來,多數(shù)的螺螄,唾手可得,到曠野描蛐蛐,拿來儲這些善戰(zhàn)英雄。加一個蒿葉塞子,透氣芬芳,可令蛐蛐精神健旺,斗志不衰。北方用竹管,我們用螺螄,從形制上看,螺螄類似佛塔,即便戰(zhàn)死,可入塔林,唐王也封少林和尚為將軍,死戰(zhàn)與修行同在,武功與佛寶共存,可見古人留下的殘渣也非小可物件。所以,滇池邊的孩子是唯一的古文明繼承者。

      直至上世紀 50年代末期,滇池仍有這樣的“海螺”,只是個頭顯見得小了。漁家倘若不下海,也有去滇池東岸海邊揀海螺的,揀就是,回潮的灘涂上并不少見。拿到市場上去賣,價錢高過田螺。孩子們也是蠶食者,但遠不及職業(yè)家輕快切宰獲豐盈。拾海螺是一件輕快而懶散的事,活的海螺是罹難英雄,尚存一息,仍以它的圓盾緊緊護身,密閉而嚴實,倘若終有一死,盾牌也丟棄了,任最齷齪的小蟹和蒼蠅之類分解腐尸,這同馬革裹尸又被鷹鷲啄食同樣悲壯,一個上天,一個歸海。沒有故事也沒有傳奇。

      得到一堆活的海螺,要儲養(yǎng)在瓦缸里,看它以為生路仍在,吐出粘性的舌頭,在缸壁上忐忑蠕動,只給一個活著的假象,然后,吃了。孩子也要吃,吃,不是摹仿,是殘忍的本性。螺螄還算是幸運的,盡管在共和春大酒樓有一道佳肴“韭白螺黃”——螺肉丟棄,只取其純黃的卵巢,大大一盤,卵黃至少百數(shù),卵粒百萬,這是滅族慣例?!熬掳茁蔹S”,取韭黃的白段,諧“久敗落荒”,盡情嘲弄敗北英雄——自古便是新王者和附和的新貴們的盛宴。但比之于吃了大雁、吃了野鴨、甚至吃了大鯉魚,最終粉骨揚灰,了無行跡,海螺還有一個小小的故居,一個宅邸、一所老房子、一座破庵朽廟,留給孩子來移居英雄的“蟲蟲”,重振金鼓。

      大約在 1956年前后,滇池海螺漸次稀少,最小的釘螺,類似“海瓜子”的也鮮見了,僅四五年,完全絕跡。

      而滇池水源以盤龍江為首的六河,還灌溉著數(shù)十萬畝的良田,田中的田螺依然繁盛。這種螺螄有灰綠色圓大如輪的殼體,光溜滑潤,不似海螺有滄桑骨感。田螺是一年生,至多兩年生的物類,只能承載歷史的一頁,故螺殼菲薄,輕輕一擊就碎了。沒有了海螺,人們轉(zhuǎn)向討食田螺。順城街的小食攤有一種頗得青睞的食品叫“酒味田螺”,也叫“醉螺”,俗常干脆就叫“煮螺螄”。無非醬油辣子花椒八角草果芫荽加少許黃酒,大鍋烹了,田螺就死,與青梅煮酒的“醉”絕無干系。吃的時候,一樣仿照古代,碎其尖端,用一小簽將薄薄的螺蓋(已經(jīng)不是盾牌)一挑,連肉帶腸肚一下提溜出來,吃!對于大地絕收的荒年,是不是滋味都絕了美!沒有米糧,奇怪的是田螺依然以決死的精神走到餐桌上來——其實連餐桌也沒有,只是街邊的小凳。孩子餓慌了,花一兩分錢,可得一大碗,吃完,比誰跟前的螺殼最多。田螺也有“螺黃”,比海螺的“黃”小,孩子一吃,說“泥巴味”。

      再二年,田螺絕跡,據(jù)說是稻田施用化肥的緣故。

      至此,滇池算是整個地“吃”光了。

      但人和人的腸胃還在——蠕動。

      1958年,突然就有消息傳來,說大觀河里生出許多河蚌!

      是引種的!何謂引種?不明白,也沒有誰來

      解釋清楚,這原本是滇池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外來的。如元世祖平云南帶來“牛干巴”,如清康熙征云南帶來“漢滿全席”,如抗戰(zhàn)美國人帶來“巧克力”和“拷拷鑼”(可口可樂)——反正“吃”的希望如朝陽冉冉升起!

      我們,十來歲的孩子,已經(jīng)久歷沙場,對“吃”滇池可謂行家里手。但等趕到大觀河,也傻了。一河如沸,滿是人頭和倒立的人腳,且個個如蛟騰龍潛,一床泥漿,渾不見黑白,但確確真真有一只只手舉出水面,高擎著大如碗盞的蚌殼,且河岸上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堆積,叫人看守著,只管從半空接住從河里扔上來的大蚌,小的還遭吁吁。

      我和哥哥、弟弟大約間日去趕場,下河六七次不止,最多一次收獲數(shù)十枚。

      弟弟水性尚欠,負責蹲守,我們下河,大施潛技。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有一種更省力的方法,就是用腳探河底的泥床,河蚌只要你輕輕一觸,就會在腳背上來一個翻滾,那輕微的攪動,奇妙而柔滑,甚至能感覺蚌殼鋒利的邊緣。于是一個猛子倒栽下去,它就在不遠的泥床輕盈地飄逸,可以輕易將它捧獲。我得了最大一只,有兩掌拼起來般大,看那綠森森蒼古的蚌殼,哥哥說:“那是祖奶奶輩的母貝,說不準有珠子的?!奔纯舔炓?,拿刀撬,費了大力,哈!頭酬!七彩光暈,寶氣輝映,肉囊蠕動,有些不忍,哥哥卻拿去三兩下剖了,在一個小的凹陷里有密藏,果然光耀無比——那是一顆比黃豆粒還大的淺藍色珍珠!他說:“可惜了,不圓。”是的,多有了一個圓圓的乳突,但還是圓的。只是“不怎么圓”。

      一條大河轟動了,爭相來睹,哥哥一伸手攔了。道:“看什么?這是河神獻來的!你們中有屬龍的么?”

      母親也覺著稀奇。滇池是不產(chǎn)珠貝的,她在掌心里團了一下,笑了,那笑的意思是“怎么會有這樣的事?”隨后警告,老珠貝的肉不能吃。哥哥哪里舍得那是一大碗啊!剁了韭菜炒,結(jié)果,我們兄弟當晚又吐又瀉,嘔的比吃的還多。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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