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
我在另一篇筆記中是這樣表達的:
“網絡時代的未來,人們并不該,更不能把對人類文明數萬年積累的記憶,全部托付給電腦,否則,人,將淪落為單一行為的機器?!保ā栋碌那鍐巍罚?/p>
古往今來一切書寫的必要都源之于記憶的必要,這種記憶亦多為生活經驗的積淀。而在尚無文字的年代,傳唱與圖繪當是傳承記憶的必然方式。
卻不是每一件事物都必要去記憶的,也不是每一件事物都能夠記憶下來的。而那些銘記于人們頭腦里的東西,即便不去書寫,它依然能夠傳承下去,說明它們是生活中活靈活現的有機存在。
生于最窮時代之揚州的我,卻是二十歲不到就外出找生活,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對老揚州的記憶,竟是一切記憶中最令自己動心的,每次,凡涉此一話題,總有一種感動與愁緒滲透出來。知命之年,卻才明白母親甚早就授予我的一個真理:其實,天下的最美味,只有一道菜——家鄉(xiāng)菜。她怎會如此賢明呢!
多年來,自己行走了亞、非、歐、美幾十個國家,跑過數以干計的碼頭,心得卻只有一個,竟還是那么簡陋,并無詩意可造,誠如母親的真言:天下的最美是家鄉(xiāng)。
我想哭。一個看似單調的鄉(xiāng)音,竟要花去大半生的周折才能明悟,就像一個圈圓,是點線點的運合。起點乎,終點乎,當人生的美好與坎坷之后,它們已經不復存在。我所謂愈合亦是一種境界,別人則說成圓滿。
此三十多年來,揚州又一巨變。面目全非,此一詞語恰當嗎?干頭萬緒,何以評說。
很早以前,在揚州汶河路挖地施工建設的時期,為學陶瓷,在工地揀瓷片,我真切了解到了它的地層文化,從漢直至清,特別是唐時的風貌殘跡信息尤為豐厚。在那騎鶴下揚州的年代,不只是各地的中國人,亦已有域外的、西域而來的外國生意人,在那兒生息,至今我還珍藏著所揀到的相關物具。
我以為,史可法的忠勇與固執(zhí)讓溫雅的揚州城毀于一旦,歷史的問號是:他真的以為能夠以自己的一人之“忠”,將明末的腐朽扶立于神奇嗎?那可是滿城的身家與性命!一個斷無勝算的敗局,竟賭以十萬人的命!
胸無海量的我,只會此小人之見,本分地還以為:判斷歷史,沒有任何人可給出標準答案!
是否,這樣說行嗎:一人名就白骨堆,斷無功成千古憾。
歷史的記憶與教育,其意義在于啟示生命思考的方法。
另有一位后人,卻不是大多揚州人的記憶:二十四歲中進士,二十六歲即為揚州推官的山東人士王士稹。那時的讀書人是有“真才實料”的,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為我們證明了這一點。盡管,后生的三朝閣老、封疆大吏、揚州人阮元并不屑認同我的觀點。
被屠城十日后的揚州一片可以想象的慘景,昔日的光華與榮耀已成為人們模糊的記憶。百廢待興,王士稹來了。此人相貌端詳,卻是揚州城的良兆。此人尚無特別的技術與業(yè)績,卻是長于詞藻與文思之輩;抑或如人們常說的:長袖菩舞。他到揚州,以二十六年齡,首先做起了地方上的形象工程。習性中他喜文愛藝,史稱任上的他“晝了公事,夜接詞人”。他以一己的魅力,招呼天下的騷人,做起了“紅橋修契”的文章。簡單粗俗點兒說,也就是把一小河邊的“破橋”以詩歌予以仙化。在我看,一個心存美意的舊時墨客,置身于一個“窮鄉(xiāng)僻壤”是于心不甘的。此不是我刻薄,給自己的生活弄出點熱鬧也是于情于理。首先在氣勢上,他讓人重新收拾起曾經揚州的意趣。無論是出于他存心抑或偶合,真實是,揚州又進入了歷史的視線,從晚明刮起的旅行之風,得以延續(xù)到揚州,一地之召喚力,也是需要故事與品牌襯托的。王士稹的粉飾得到了康熙帝的嘉許。
我在歐洲各國已行走四次,得出的印象是,早在十七世紀,特別是西歐的繪畫已出現“古典風情主義”的苗頭。對此我曾撰寫過一篇專論文:《歐洲風情主義繪畫》,說的是,在尚無照相機的年代,是那一批歐洲的旅行藝術家,將東方的風情用繪畫傳遞給了世界,激發(fā)了對東方的向往。隨后到來的蒸汽機時代,又把此一向往變成了真實與潮流。
王士稹做了同樣的事,只是他是用歌誦為誘頭來實踐而實現的。
在古與今的磨合猶豫中,今天的揚州似乎走得太快。在世界各國都深刻意識到要吃“古人飯”的今天,曾經輝煌的最后遺產,往往會因為急切的“改善”意愿而迷失太快。由此而出的“是”與“非”,似乎該定下神來重新思考。
就在前不久,我?guī)б粋€港臺藝人、學者的十余人團隊探訪我的家鄉(xiāng),自豪的背后卻是憂慮的積郁。雖然,揚州的點心與小菜依舊是那般令人眷念,揚州的風情與人文依然是那般清純透徹;心,卻是懸掛在杞人之天上,怕,兒時深刻的美好記憶,被變成無所寄托于真實的記憶;甚至,這種記憶將無法以真實去傳授給作為揚州人、揚州根的下一代。
我以為,失去了地方本位的個性,就會失去本位獨立價值存在的依托,人,如此;城,亦如此。
在全球化語境的今天,更需要人們對一切生命、共同生態(tài)的重新思考。
記憶的瀕危,這是不期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