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關(guān)羽

三弟翼德拎著一副新的鎖子甲晃晃悠悠來到我住所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了，我正在屋子里靜靜地端坐，沉浸于另外的世界里。這么多年來，我已習(xí)慣于在入睡之前，靜心地冥想半個時辰，每當(dāng)我達(dá)到深處之時，我總是變得十分平靜。有人說靜坐會使人煥發(fā)神奇的力量，讓人的眼力穿透古今，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我只是習(xí)慣將白天的煩亂的纖塵抖落下來，就像讓混濁的水沉淀下泥漿似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務(wù)和言詞總讓我有無可奈何的滯重感。至于眼睛的淳明，我以為是一種比喻，比喻人們從心靈的靜謐中得到了智慧，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此之前，三弟翼德大擺宴席，為我們一行接風(fēng)洗塵。在歌手和雜耍藝人的表演中，先是上了一只烤全羊，又上了一只烤乳豬，接著是油榨的美味小魚和紅燒公雞煲;再就是不知從哪弄來的鹿肉、山雞肉等。隨后就是大塊烤得棕黃的地瓜和玉米等。因為久別重逢，我跟張飛連干了三碗酒。然后，我便不再端杯了。至于其他人，就讓他們隨便喝了，這一路他們也辛苦了，就讓他們放肆一回吧。

張飛酒醺醺地敲門時，我剛開始出定，輕聲問：“誰？”三弟在外應(yīng)到：“我。”我開了門，看見張飛站在門外。皂色衣服外面罩了一件鑲鐵釘?shù)钠け承?，腰間拴一把黑又粗的鐵劍，頭發(fā)亂得像草叢，長長的絡(luò)腮胡像鏟子一樣翹起來。張飛的手里拎了一個沉沉的包裹，笑呵呵地對我說：“二哥，我看見你的鎧甲不行了，給你弄來一副上等的鎖子甲?！蔽液芨吲d，沒想到張飛如此體貼。我立即把馬弁叫來，脫下外袍，先把護(hù)胸甲穿上，又讓馬弁幫助我陸續(xù)套上護(hù)肩、護(hù)臂、手套等。穿戴完畢后，張飛在一旁哈哈地說：“還是二哥威武啊，穿上盔甲后，更像天上的神了。不像我們，穿不穿鎧甲都一樣。穿上了，反而覺得不自在?！?/p>

我笑著說：“三弟哪里需要鎧甲呢，別人根本近不了你的身?。　?/p>

“不是近不了身，是我皮厚刀槍不入?！睆堬w哈哈大笑。

坐下來之后，張飛瞧見桌子上的那一封劉備的信，問道：“聽說大哥讓孫乾帶來了一封信，上面說什么？”我有點緊張，生怕張飛會伸手拿來看，一想張飛不通文墨，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回答說：“沒什么，就是派孫乾來找我們，告訴我們他在冀州一切都好?！薄芭丁睆堬w沒有追問，說：“這一次我們找到大哥后，咱們就三個人單干，不再投奔這個投奔那個，等咱們兵馬強壯了，咱們也各自搞個王當(dāng)當(dāng)，大哥是大王，二哥是二王，我是三王。我們才不要聽皇帝和曹操什么的，咱們找一塊地盤，自己作主！”

我笑著點點頭。張飛向我說了這半年多的經(jīng)歷：先是逃出徐州，躲進(jìn)了芒碭山，收編了一支黃巾軍的舊部，共有上千人。山中缺糧不能坐吃山空，他就帶著一隊人馬來到上蔡，向上蔡的知府借糧，知府不借，張飛一氣之下，就派人暗中進(jìn)入上蔡打開大門，帶著大隊攻入城內(nèi)，殺了知府……張飛一五一十地跟我說著這一段經(jīng)歷，話說完了，仍沒有走的意思，我明白張飛可能要向我說什么，示意馬弁暫時回避一樣。馬弁剛走，張飛便吞吞吐吐地說：“二哥，我憋不住說實話了，我給你這寶貝鎧甲可不是白給的，我想跟你換個東西?！?/p>

“什么東西？”

“也不是個東西，就是一個人?！?/p>

“誰？”

“唉，我就真說了——二哥能不能將貂蟬讓給我?！?/p>

我吃了一驚，我沒有想到張飛會跟我提這件事，我不動聲色，故意笑著揶揄說：

“三弟不是說她是小妖精嗎？干嗎想起來要這小妖精呢？”

張飛愁眉苦臉地說：“二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她是妖精，可我還是放不下她。實在是不想你笑話，自從我看到貂蟬之后，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僅睡不著覺，還覺得身體搔癢難耐。我這一輩子都沒娶過媳婦，我想……只有二哥你體貼我，我憋了很久，實在憋不住了，只好跟二哥明說了?！?/p>

我沉吟了一會。這個時候我還能說什么呢？我看著桌子上劉大哥的信，又看看窘迫的三弟，突然想到貂蟬還真可能是曹操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還沒有動作，我們兄弟三人就已經(jīng)內(nèi)亂了。張飛在一旁直愣愣地看著我，漲紅著臉，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小童生一樣。我不由心里起了憐憫，但我實在不好答應(yīng)他的要求。我想了想，說：

“這事我也不作了主，得問大哥，也得問貂蟬才是?！?/p>

“干嘛要問大哥和貂蟬呢？大哥又不在這

里，再說，他都有兩個女人了！飽漢哪知餓漢饑??！貂蟬也更不必問了，要是問她，哪有女人肯嫁給我呢？就憑我這長相，還不把她們嚇?biāo)?！所以根本不要問她們。你只要跟他們說，三將軍雖然丑一點，對女人可好呢！再說嫁給我三將軍又不是壞事，我還沒娶過親呢！”張飛越說越激動，環(huán)眼環(huán)睜，連胡子都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我說：“這樣吧，你先回去。我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訴你?！?/p>

張飛期期艾艾地走了。我把馬弁叫過來，對他說了剛才張飛來的意圖。馬弁顯得一點也不意外，說：“三將軍有這個想法，一點也不奇怪。這正是曹操讓貂蟬與我們同行的目的?！?/p>

“這下我明白了曹操的想法了，曹孟德真陰險啊?！?/p>

“這不單單是二桃殺三士的陰謀，可能形勢會更復(fù)雜。”

“哦？”

“你想，貂蟬是當(dāng)今第一美人啊，哪個男人不對她垂涎三尺呢，她在曹操手中還好，曹操畢竟是朝廷丞相，眾人即使是垂涎貂蟬，也奈何不得。如果現(xiàn)在別人知道貂蟬在上蔡，跟將軍在一起，別人會不會有想法呢？即使將軍的武功再高，畢竟上蔡是一個彈丸之地，別人要想攻克，還是很容易的。”

我沉默起來。

“還有，”馬弁說，“將軍此去找皇叔，要是碰到袁紹，袁紹假如問將軍索取貂蟬，將軍怎么辦？”

“不給?！?/p>

“是啊，以將軍的脾氣，肯定是不畏強權(quán)?？墒遣唤o的話，袁紹能答應(yīng)嗎？皇叔和關(guān)將軍即使能保住性命的話，恐怕與袁紹的合作，怕是也要泡湯了?！?/p>

我繼續(xù)沉默著，不得不承認(rèn)馬弁的話有些道理。

“不知將軍想沒想過這個問題?，F(xiàn)在曹操忙于官渡之戰(zhàn)，尚沒有精力把矛頭對準(zhǔn)皇叔和將軍。官渡之戰(zhàn)的結(jié)果，依我看，曹操必勝。曹操雖然兵少，但人心齊士氣高，供給也充足，它的勝利只是時間問題。官渡戰(zhàn)敗后，袁紹必定北逃，會將失敗怪罪皇叔。劉皇叔不可能繼續(xù)跟著袁紹，必定南下投奔劉表或者孫策。到那個時候，貂蟬在手，仍是一個大問題，假如劉表和孫策要是對貂蟬有興趣的話，這合作之事，必定又是一個問題。”

我問：“你怎么知道劉表和孫策，對于貂蟬有想法呢？”

馬弁微笑著說：“可以想象下三將軍啊，以三將軍那樣一個完全不近女色之人，竟然魂不守舍，一心想納貂蟬為妻，這說明什么？這貂蟬天下第一美女的魅力，又是他人所能抵擋的？況且，對于男人來說，天下第一美女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頭銜。如果得到這個女人，就像當(dāng)上皇帝一樣榮光。”

我不得不承認(rèn)，馬弁很容易就抓出了事物的要領(lǐng)。我想到了自己，其實豈止是三弟，這一段時間，我不同樣魂不附體嗎？我原來以為自己的忐忑不安是沒有找到大哥的原因，現(xiàn)在猛然明白，一切都還是貂蟬的緣故，是美麗讓我心慌意亂的。

我吞吞吐吐地說：“依你看，此番又該如何呢？”

“不如暫時將貂蟬留在上蔡城中，關(guān)將軍、三將軍以及二夫人同去尋找劉皇叔，待見到皇叔后，找到安全地點落腳后，再將貂蟬接回就是?！?/p>

我注視著馬弁，他的眼睛既明亮又深邃，言語得體而周到，幾乎讓我無法表示異議。我在想的是，如果貂蟬一路同行，不僅僅會引起我跟張飛的矛盾，會引起兩位夫人的反感，而且此行還會極不安全。我只好對馬弁說：

“那你將她安排好，一定要有一個隱秘的地方?！?/p>

我沒辦法駁斥馬弁的計劃，他顯得胸有成竹，就像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一樣，或者干脆就是陰謀本身。陰謀也是一種力量，它裹挾著人們在黑暗之地不自覺地行走，遮天蔽日，指鹿為馬，一切自然而然。雖然馬弁沒有明確告知我，我應(yīng)該做什么，或者我不能做什么，但我還是能依稀感到他意志的堅定，以及行為本身的力量。我感謝他，有時候也情不自禁地躲避著他。我不知道這是我真實的想法，還是我因此產(chǎn)生的錯覺。

“要是玄德大哥問起貂蟬，我該怎么跟他說呢？”我問馬弁。

“那就裝作若無其事，說曹操從來就沒有把貂蟬給我，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那個女人?！瘪R弁說，“至于那些傳說，只不過是江湖上人們的演義罷了?！?/p>

當(dāng)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去了貂蟬的屋子。剛邁入門檻，我就聞到了一股特殊的閨房味道，那是夾雜著胭脂、口紅以及粉黛，以及說不出其他成分的復(fù)雜味道。我看見那間不大的廂房經(jīng)貂蟬一布置，充滿著神秘的溫馨，拐角上放著一只熏籠，床榻的里面橫躺著一排小屏風(fēng)，雕刻精致的梳妝臺上，斜躺著兩片犀梳和牙梳，還有一些釵頭鈿花什么的……所有的物件都有種神秘的美好，因為它們跟貂蟬息息相關(guān)。貂蟬穿一件雪白的素紗蟬衣，慵懶地靠床板上做女紅，輕盈超脫得像天上的嫦娥一般?？匆娢疫M(jìn)來，她顯得有些慌亂，連忙放下手中的活。我還看見一把縫紉剪刀，一些布頭，各種顏色的線團(tuán)和一件正在縫制的衣服。

“真沒想到關(guān)將軍會來?！滨跸s說。

我有點心慌意亂了。

貂蟬問我：“關(guān)將軍，我們下一步是不是要去冀州？”

“是的?！?/p>

“哦，我一點也不想去河北。”

“為什么？”

“因為我根本不想見劉玄德，更不想見那個袁紹?！?/p>

我不說話了。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些所謂的英雄豪杰。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沒人打擾的生活?！?/p>

我一下子無話可說了。

“其實……其實我也不想去冀州?！蔽彝掏掏峦碌卣f。

“那干嘛去？不如就留在這個古城——我現(xiàn)在有點喜歡上這個古城了，你和張將軍就在這里也不錯?！?/p>

真是婦人之見，我心想。我苦笑著說：“你以為，這個小城，能抵擋住袁紹或者曹操的攻擊？”

“那我們?nèi)チ硗庖恍┑胤?，找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的小地方住下來，我一直想去那樣的地方?！?/p>

我不說話了。

想了一想，我吞吞吐吐地說：“要不你就在這里吧，我們?nèi)ゼ街菡掖蟾纭粸閯e的，我知道男人都喜歡你，袁紹是這樣，我大哥劉玄德也想得到你。我不想這樣，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

貂蟬冷靜地說：“那我更不想去冀州了。我一點也不想見袁紹，還有劉備什么的?！?/p>

仿佛某種不存在的影子在昏暗中從我們之間穿行，我們不安地打著顫，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恍過神來，看見貂蟬正低聲啜泣著。

“我想和你在一起，”貂蟬一邊流著眼神一邊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們可以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躲藏起來，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大漠荒原 ……”

我苦笑著回答：“我不知道現(xiàn)在除了殺人，我還能做些什么？而且，以你的容貌，你的名字，走到哪里，也不會得到安寧，那些惡霸豪杰們，會打你的主意……”我想起了胡氏，橫禍從天而降，不正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了嗎？

貂蟬沉默無語。

我悻悻地站身來，準(zhǔn)備離開。

“關(guān)將軍，別走！”我聽見身后的貂蟬用充滿懇切的語氣說。

我停住了腳步。

“……今晚就在這里，好嗎？”

我有點躇躊，也有點感動。我覺得有股熱血直沖上頭，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把貂蟬緊緊地?fù)г趹牙?。說實話，在那一剎那，我感覺到無比地充實，它像一個巨浪一樣，慢慢地在我內(nèi)心膨脹，帶著一種無畏和充實拍向我的整個未來。原來這就是幸福啊！我一下子覺得人所固守的一些

理想和信念，是那樣的逼仄和壓迫，所有的追求都變得輕若鴻毛。哪有如此自由的狀態(tài)呢！幸福其實是那樣的純粹和無限，它來自與巨大無垠、唯一和一整塊的連結(jié)，只要跟那一股力量連結(jié)上了，他就是圓滿得了。

可這樣的幸福也是虛幻的，也是捉摸不定的——當(dāng)我從貂蟬身體內(nèi)抽身而出的時候，曾經(jīng)的狂喜無影無蹤，憂郁重回。我真的不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是長此以往，又什么是天長地久？我甚至覺得幸福無關(guān)緊要，一切都是虛幻……一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我不僅僅只是失去貂蟬那么簡單，愛情的痛苦如此復(fù)雜，它不僅是情感的痛苦，欲望的痛苦，而且會跟其痛苦緊緊連在一起，它甚至還會扎根于生命的根本，從最柔弱的地方緊緊抓住我們，以一種無法停止的形式蔓延我們的全身和一生。并且，這種矢志難忘的痛苦還會滲入所有的小事，讓任何一個不順心的煩惱、不安聚集膨脹，充斥你生活中的所有的一切。它不僅自身是痛苦，還可以引爆所有的痛苦……一直到死我才明白，我后來的驕橫、自大，以及我兵敗麥城命殞他鄉(xiāng)都與此有關(guān)。因為不可言語的痛苦扭曲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深墜其中，始終渾然不覺。

《春秋》

有一天，當(dāng)一個孩童閃亮著好奇的眸子，準(zhǔn)備觸碰我的時候，我在心里急吼吼地對他說：“離我遠(yuǎn)一點，你不要碰我！”他當(dāng)然沒有聽見，因為文字發(fā)不出聲音，他也看不懂那些詰屈聱牙的詞句，他只是懷有一腔本能的好奇心。我不想讓他碰我，那是因為，就一個孩子來說，過早地接觸我，會使他的心靈遭到傷害，也使我的神圣遭到輕慢。因為我的字里行間流動著無數(shù)的血，在我記載的那些事跡中，充斥著暴力和陰謀。我只是想讓孩子們暫時遠(yuǎn)離我，無論是歷史的經(jīng)驗，還是歷史的教訓(xùn)，對于孩子來說，過早地接觸我，會讓他們感受到悲傷，因為我是人類道路上的陰影。

我是一部黑色的書，或者說，我是適合在黑夜中不開燈讀的一本書。為什么這樣說？你去慢慢想吧。關(guān)于我的身世，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創(chuàng)造者是孔子，這說的沒錯。我的周身都充滿著孔老夫子的喟嘆和憤懣。這個令人尊敬的老夫子在遍游列國推銷他的執(zhí)政理念失敗之后，把他的滿腔熱血變成一個個蟑螂般的彖書。他不再向前看，而是回過頭來，用自己手中的朱筆品藻著歷史。那些曾經(jīng)無比復(fù)雜的歷史事件，只變成了他筆下的寥寥幾筆。就像刮風(fēng)下雨電閃雷鳴半天，只落下幾滴細(xì)小的雨珠來。

實際上在孔子之前，我就曾經(jīng)存在了，或者說部分存在了，孔子又朱筆重新鑄就了我。我的靈魂要追至西周起，那時候朝廷就有太史公來記載國家大事了。那時候人們還不會把一年分為十二個月，只是把一年分為四季：春、夏、秋、冬。因為夏天和冬天太熱或太冷，人們大都閑居在屋子里無所事事，大多事情都是在春季和秋季完成的。所以，太史公往往把國史記載叫做《春秋》，這可能是“春秋”作為史書名的來由罷。我在想的是，為什么自西周起，我就開始誕生并且一直延續(xù)著生命呢？那是因為帝王們認(rèn)識到話語的權(quán)力作用，極其注意與上天的溝通。在他們看來，文字是上天的賜予，是通天地通鬼神的，如果將自己所做的事變成文字，等于向上天匯報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且得到了上天的承認(rèn)。如此這般，他們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我一共有 18000字，從魯隱公記述到魯哀公，歷十二代君主，計二百四十四年。那么長的歲月時光，最后只濃縮成一萬多字，實在是讓人喟嘆奈何。我有時候想，那些轟轟烈烈的歷史真是沒有意思，最后連自己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幾個簡潔無比的幾個字，像蜘蛛一樣爬在竹簡木牘之上。后來有人把孔子這種惜字如金的筆法和態(tài)度叫作“春秋筆法”。我在想的是，孔老夫子老了，也累了，他顫顫巍巍的手，幾乎拿不動筆了。他已經(jīng)不能洋洋灑灑了，甚至不愿意為它們多寫幾個字，有的，甚至吝嗇得一個字都不愿落，就讓他們徹底地消失了。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甚至連風(fēng)都不如，風(fēng)還會再回來，而那些曾經(jīng)的人與事呢，只能孤獨向前了。也難怪文字能“驚天地，泣鬼神”，那是因為它們是唯一能留住歷史的東西。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歷史，什么也沒有留下，留下的只是幾個雨滴般的文字，由此可見文字的濃縮性。也難怪人們對文字如此崇敬，那是他們把文字當(dāng)作是凝固的歷史了。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相信只有變成文字的歷史才會存在，是文字而不是人和事，在創(chuàng)造著事實。

我喜歡我的樣子，喜歡我的形狀以及別人看著我吐出的發(fā)音。當(dāng)人們朗讀我的時候，那種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是迷人的，攜有一種悠悠古意。譬如這一句，“（隱公二年）春，公會戎于潛。夏五月，莒人入向。無駭帥師入極。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九月，紀(jì)裂繻來逆女。冬十月，伯姬歸于紀(jì)。紀(jì)子帛、莒子盟于密。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鄭人伐衛(wèi)。 ”在這篇簡短的文字里，春夏秋冬都在里面了，我仿佛看到春光明媚、夏日炎炎、秋日艷陽、冬日白雪，那些曾經(jīng)的人物，像影子一樣幢幢移動。這樣的文字，即使描述的是非常殘酷的事件，仍給人以曠遠(yuǎn)的景象，就像遠(yuǎn)古飄過來的風(fēng)一樣。并且，那些字符如此之美，它獨立地自成體系，完美得天衣無縫。它的聲調(diào)高亢而平緩，不急不躁，吐字如蘭，富有音樂的質(zhì)感。在某一個寧靜的時候獨自享受著這種語言的節(jié)奏和變化時，我時常能夠感受到一種音樂的美妙。的確是這樣的，這種語言的送氣音以及不送氣音，它的抑揚頓挫，都纖細(xì)地體現(xiàn)在一些微妙之處，比如說升、平降以及嘆喟，在它的內(nèi)部所蘊含的美妙，都是其他的語言所不能感受的。并且在由這種語言還極容易于神產(chǎn)生構(gòu)通——我現(xiàn)在已能感覺到，在倉頡制造我們時，的確在里面攝入了神秘的力量。那種普天之下同在的崇高感，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敬畏，的確是一種不可否認(rèn)的神力。

有人問我，你最推崇的核心的東西是什么。我想了想，回復(fù)說：道德仁義?！暗馈笔翘熘溃亲匀灰?guī)律和運動規(guī)律;“德”，是道在人類社會的體現(xiàn)，是人行為的準(zhǔn)則;“仁”是事物的核心，也是人的核心，是人自我完善的方向;至于“義”，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準(zhǔn)則，也是孔老夫子最為推崇的?？桌戏蜃诱f“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意思是君子看重的是道義，小人看重的是利益。也難怪孔老夫子只給君子做傳。在他看來，小人由于缺少“義”，其實是沒有什么價值，也是可以忽略不記的。所以有人說“殺史見極，平易正直，《春秋》之義也。”的確是這樣，我的內(nèi)心中，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我就想讓人們從歷史評判中提取一些價值，用以對待現(xiàn)在的世界。我只是想告訴人們，擁有仁愛的人，都是善良的好人;沒有情沒有義的人，都是應(yīng)遭到唾棄的壞人。許多君主和大臣之所以做了很多壞事，純粹是因為他們自己的盲目野心、肉欲、意志力薄弱、劣根心、白癡等，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意識到人類應(yīng)該遵守的仁義道德。如果遵循仁義道德的準(zhǔn)則的話，那么，就不會出現(xiàn)任何問題。世界其實就應(yīng)這么簡單，界線分明，丁是丁，卯是卯，世界不應(yīng)搞得過于復(fù)雜，如果中間地帶無限蔓延，妖魔鬼怪一起出現(xiàn)，人們又不恪守各種行為準(zhǔn)則，變得無所顧忌的話，那么，世界必定會是一場災(zāi)難。

在產(chǎn)生的過程中，孔子無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他讓我誕生，然后讓我永遠(yuǎn)地流傳下來，至于他自己，在七十三歲這一年，在仍在編校我的時候，與世長逝了。當(dāng)然，在我的字里行間，仍然貫通著孔子悲憤的氣息。所以司馬遷寫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這種氣息，跟那些歷史事件和評價夾雜在一起了。如果你想看一個真實的故事，你可翻看我旁邊的另一本書，那就是《論語》。在《論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生動活潑的孔子，一個寬厚的、智慧的、幽默的長者，他有著一副漂亮的長須，個頭很高，舉止瀟灑大氣，喜歡吃肉喝酒。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熱愛生活的智者。他比較圓融，關(guān)于宇宙世界，他沒有一種極端的困惑，他喜好研究一些問題，但研究的又不是太深，好讀書，又似乎不求甚解。敬鬼神而遠(yuǎn)之。這都是一種通達(dá)的世界觀。他的所有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適應(yīng)這個社會而建立的?？鬃拥乃枷胧且环N典型的小農(nóng)業(yè)社會思想者的方式。這種方式，是一種穩(wěn)定的方式。但他卻是對于上天一無所知，因為對于上天一無所知，所以對于人性的邪惡以及上天通過他的方式把人們從原罪當(dāng)中拯救出來的路徑一無所知了。他不像古希臘的第歐根尼一樣走的是極端的路，也跟第歐根尼有很大的區(qū)別。關(guān)于孔子，我在后面還要多次提到，不了解孔子，要想了解漢朝社會，應(yīng)該說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至于我個人的身世——我指的不是《春秋》，而是一本書自身——我其實也是來自宮中。我本來跟無數(shù)典籍一起，收藏在洛陽蘭臺的宮殿之中。那一個藏有無數(shù)經(jīng)典的樓閣軒廊，可以說是當(dāng)時世界最大的圖書館。跟我的情況不一樣的是，那些典籍比我更古老，它們大多寫于竹簡木牘以及縑帛之上，記載了很多神秘歲月的神秘事件。我們比肩而棲，有時候在夜深人靜時打著招呼，穿越時光對視一笑，那樣的感覺還是很欣慰的，畢竟我們是永生的，我們來自另一個時代，以一種不朽的方式存在于當(dāng)今。一切災(zāi)難都是從董卓進(jìn)駐洛陽開始的，我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浩劫，那些來自邊域大字不識一個的將士們，竟然用我們制作維囊，貯藏掠奪來的金銀財寶，或者直接將我們焚毀生火燒飯取暖抗寒。這種對于文字的褻瀆和極不尊重，當(dāng)然會遭到老太爺?shù)膱髴?yīng)。他們不知道文字代表著天意嗎？我就這樣流落到了民間，輾轉(zhuǎn)于流民之手，一直到后來，我才被一個手下人進(jìn)獻(xiàn)給了關(guān)羽?？梢哉f，在關(guān)羽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家，關(guān)羽對我愛不釋手，也從我身上，找到了他自己的精神家園。

最愉快的時候，莫過于我跟關(guān)羽面對面了：他聚精會神地看著我，我也凝神屏息地看著他。在我們彼此的凝視中，窗外的陽光、樹木、風(fēng)景，都像是一掠而過的時間的虎皮斑紋。我總是忍不住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也能看出他的漫不經(jīng)心心不在焉。這很正常，一個人哪有那樣一以貫之的呢？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搖擺、游離、躊躇、迷茫，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眼前的世界，也不知道如何對待自己。在這一點上，人們遠(yuǎn)不如我們堅定和枯燥。我承認(rèn)一本書的魅力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活生生的人的，就像那些女人從來比不了貂蟬的美麗生動一樣。不過我卻更加有故事，更加純粹，更加意義深遠(yuǎn)。我覺得我是有使命的，我的使命就是弘揚正義、辨別是非、校正人心。不要小看一本書的力量，那些潛伏在竹簡木牘上的文字有時候會像蝎子一樣揮舞著鉗子，它甚至可以將一切事物一分為二：一邊為善，一邊為惡。我永遠(yuǎn)會揚善除惡，揮舞著鉗子，把不合“仁義道德”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砍殺;我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可以左右無數(shù)人的價值觀和生命觀。

我再一次跟關(guān)羽說了那個故事：鄭武公與夫人武姜生有兩子，大兒寤生，小兒名段。武姜在生大兒時難產(chǎn)，險些喪命，從此討厭大兒，干脆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寤生，而對小兒疼愛有加。鄭武公過世，窹生按古制繼承王位，封為鄭莊公。武姜因小兒沒繼承王位，很生氣。雖然鄭莊公將京城封給弟弟，弟弟已稱太叔段，但武姜仍不知足，她密謀與小兒里應(yīng)外合起兵奪權(quán)。消息泄露，太叔段兵敗，拔劍自刎。鄭莊公怒將武姜軟禁穎地，發(fā)誓“不到黃泉，絕不再見！”鄭莊公是個孝子，日久思母心切，但身為國君，又一言九鼎。潁考叔給鄭莊公出主意，說黃泉即地下，如果挖一地道，找到泉水，蓋上地宮，在地宮里與母見面，就如同黃泉見母。這樣既盡了孝，又沒違背誓言。鄭莊公大喜，日夜掘地挖泉蓋地宮，終于在“黃泉”與武姜見面，母子二人抱頭痛哭，言歸于好……這一個故事說明什么呢，說明兄弟手足之間的情誼長在。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不可分割的兄弟情。后人是怎么說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一句話說的雖然過分，卻說的異常在理，與兄弟的手足情相比，其他的都可以暫時放下，畢竟沒有了

還可以再續(xù)上，而兄弟呢，沒有了就徹底地消失了。關(guān)羽當(dāng)然知道這個故事，我再一次把這個故事呈現(xiàn)在關(guān)羽面前，是想提醒他不要忘了桃園結(jié)義的諾言，讓他在做決斷時，把這一個故事放在內(nèi)心的天秤上。

想想孔子為什么會讓人高山仰止嗎？《春秋》是教人如何回望;《論語》是如何看待當(dāng)下;而《詩經(jīng)》呢，是如何看待愛情，一言以譬之，思無邪！至于《易》，那是讓人以變化和動態(tài)的方式，看待生生不息……一個人，能前知未來，后知歷史，中通人情世故，又有很好的操守，當(dāng)是智者和仁者的結(jié)合體。這樣的人，是怎樣成長起來的呢？我告訴關(guān)羽，一定得非善即惡，非惡即善;小忍不可亂大謀。至于貂蟬，以我潛心對于關(guān)羽的建議是：女人于“義”是不搭界的，也是不真實的，歸根結(jié)底，男人與女人的關(guān)系，還是一個“色”字。至美，在我看來，美是一種蠱惑。知道周幽王為什么不顧一切去討得褒姒的歡喜嗎？甚至不惜點燃連綿的烽火臺欺騙各路諸侯，那是因為，周幽王其實是中了“蠱”了，一切都不由得自己作主?！靶M”的來源，便是美麗，甚至跟褒姒本身無關(guān)，連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這種極端美麗的“蠱”就是傳說中的含沙射影。不要小瞧了美麗，美麗就是一種“蠱”，它能讓人眩暈，讓人失去理性和克制，讓人游離于社會之外。老子曾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略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個五色，其實就是美呀！連老子都如此痛恨美的危害，這難道還不讓人警惕嗎？當(dāng)然，“義”跟任何事物一樣，也是有雙重屬性的，一方面，就像風(fēng)中的旗幟一樣在你眼前獵獵飄揚，另外一方面，它又像長釘一樣插入你的肉里，讓你痛苦又欲罷不能。這很正常，你獲得了加倍的榮譽，你就必須忍受雙份的折磨。

時光在大地上匆匆而過，曾經(jīng)敏捷無比的四肢，會遲緩垂暮如樹根一樣;曾經(jīng)光潔的臉，歷經(jīng)風(fēng)霜后會變得如猴子一樣粗鄙;曾經(jīng)明亮美麗的眸子，會在皺紋的圓圈中，散發(fā)著粟子般昏暗的褐色……我啰啰嗦嗦說了半天，其實就是為了

讓關(guān)羽明白，美是虛假的東西，是一種蠱惑，也是一種鬼魅。這世界上的事物分為兩種，一種是陽性，一種是陰性，能捕捉到的東西是陽性的，捕捉不到的東西是陽性的;陽性的是安全的，陰性是危險的。像美，就因為捉摸不定而具有危險性。既然貂蟬已成為關(guān)羽的問題的話，那么，不如干脆讓她消失。在劉備眼中消失，在張飛眼中消失，在袁紹眼中消失，在曹操眼中消失，甚至在相關(guān)歷史書以及各式各樣的演義中消失。構(gòu)建歷史的元素是什么呢？當(dāng)然是記憶。雖然記憶是一種限制，也是一種約束，不過記憶表述的相關(guān)話語的權(quán)力更顯重要，權(quán)力決定歷史的存在。這也是為什么孔子晚年重新編纂我的原因。關(guān)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那不是一兩句可以說的清楚的。很多年后，有人說了很精辟的兩句話，這是兩句密不可分的悖論。我重復(fù)一遍，你們權(quán)且多想想：第一句話：誰掌握了過去，誰就掌握現(xiàn)在和未來;第二句話：誰掌握了現(xiàn)在，誰就掌握了過去。

在這個世界上，萬物皆悖論。世界由“?！倍鴣恚ㄕ胬?，它的背面就是謬論。當(dāng)你明白這一點時，你就可以安詳死去了。

貂蟬

院落里遍布的月季花在我眼中失去了往日的鮮艷，這種最賤的花，賤到無論什么人種植，無論插在什么樣的泥土中，都可以毫無保留地綻放。這一點，跟我的命運尤其相像。女人真可以孤獨地為自己綻放嗎，假如沒有男人欣賞的話？我在花苑里站立了很久，一直呆呆地想著這些，沿墻低飛的紫燕的啁啾也變得枯燥刺耳。我漫無目地的走著，踩倒了一叢鳳仙花，又踩倒了一束夜來草。我多么渴望平靜的生活，哪怕寂寞，哪怕凄清。真的。當(dāng)我如此渴望的時候，我感到眼眶里一陣溫?zé)?，抬手摸到的卻是冰涼的淚水。

自進(jìn)入上蔡城之后，我一個人落在空空的屋子里面，感受到一種從未遇到的寂靜。我該怎么來形容這種寂靜呢——我靈魂深處都感受到了這種寂靜，有一種越過世界盡頭的感覺。這是一塊不知憂慮的古城，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青苔和枯藤。走在破敗的街道上，我注意到時有詭異現(xiàn)象發(fā)生：有時候我們輕微的說話聲，竟能激起強大的回聲，就像身邊有無數(shù)幽靈在鼓噪，那是在廢棄的城門邊;另外一些時候，馬車駛過時竟然一點聽不到磷磷的車輪聲，顯是被兩旁那些布滿爬山虎的殘垣斷壁吸走了，我們一行就像行走在地獄之中似的。我曾在馬弁的陪同下上了一趟街，想看看古城的模樣，剛走上街頭，就看見一個醉漢在街面上瘋狂追逐每個過路的女子。我們繞開了他，走上另外一條街，又看見幾個少年圍住一條狗，惡作劇地把一只老鼠塞進(jìn)狗的肛門，轉(zhuǎn)眼間那狗就變成一只瘋狗，在街市上狂奔?xì)g竄。我不理解那些人為什么會這樣。難道這座小城的人如此邪惡？我躊躇著，不想再前行了。我向馬弁說我們回去吧。我寧可忍受老屋的寂寞，也不愿在光天化日之下提心吊膽。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看到關(guān)羽和張飛在一起，穿著便服，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一邊走一邊笑，大約剛剛從哪個酒館出來。他們也看見我了，關(guān)羽怔了一怔。我忙對他們施了一個禮。關(guān)羽也抱拳示意。我看見張飛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走到我面前，沖著我一邊大笑，一邊說著我也不太懂的話。他又粗又壯，衣冠不整，像一尊臟兮兮的鐵塔一樣站在我面前，一雙手大得嚇人，手臂、雙腳和胸口上都生滿又粗又黑的體毛，連背上也不例外，就像大猩猩一樣。他的笑也像大猩猩，把我嚇得半死。關(guān)羽連忙過來打圓場，一邊拉開張飛，一邊示意馬弁將我?guī)ё?。我聽見張飛在后面大叫一笑：“貂蟬美人兒，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好的！”我不自覺地一回頭，發(fā)現(xiàn)張飛張大嘴巴朝我吐著舌頭，可那東西哪像舌頭呢，就像一塊割下來的爛肉。我連忙邁開碎步，一路小跑著回到了屋子。

一晚上我都驚魂未定。我想著張飛的粗魯和丑陋，仍舊惡心不已。如果嫁給這樣的人會怎么樣呢？上天能保證我不會嫁給他嗎？到了早晨，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醒來，聽到外面亂作一團(tuán)，馬聲、人聲，以及列隊出發(fā)的口號聲。我百

無聊賴地和衣躺在榻上，心神不寧。這時有敲門聲，我開開門，看見關(guān)羽全副武裝地站在門口。他看著我，嘴唇囁嚅著，幾番欲言而止。他是有難言之隱嗎？我突然明白過來，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情不自禁地問他：“你們是要走嗎？”關(guān)羽游離地躲避著我的眼神，垂著睫毛對我說“是的……準(zhǔn)備出發(fā)找大哥劉備?！?/p>

“干嘛不通知我？”

“……”

“不準(zhǔn)備帶上我嗎？”

“……是的?！?/p>

“為什么？”

“……一會，我讓馬弁跟你說吧?！?/p>

“二位夫人也跟你們同行？”

他垂下眼簾，點點頭。

我哭了。

關(guān)羽輕咬著嘴唇，眉頭緊鎖，一個勁地?fù)u著頭，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似的。我的眼淚越淌越多，都快成瀑布了。關(guān)羽看著我，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了。他低沉著嗓音說：“唉，誰讓你那么引人注目呢？你是天下第一美女，他們都說，你目標(biāo)太大，會引來很多麻煩?！?/p>

“他們？”我問。

“他們都這樣說?！?/p>

我怔怔地看著他，眼淚啪嗒啪嗒流淌不息。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從來沒有如此動情過。我的眼淚如此泛濫，是我的心變軟了，還是我想做一個好女人了？原先董卓死的時候，王允死的時候，呂布死的時候，曹操將我拋棄的時候，我都沒哭過，現(xiàn)在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或許是我在心理上已對關(guān)羽產(chǎn)生依靠了？身后的大山轟然倒塌，我有了一棵小樹的感覺，特別懼怕將要來到的暴風(fēng)雨。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

關(guān)羽嘆了口氣，對我說：“唉，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待會馬弁會來找你。他會告訴你怎么辦，也許會有好辦法的?！?/p>

我不作聲了。關(guān)羽進(jìn)了屋子，把門關(guān)上，坐在那里默不作聲。我也在榻上坐下，默默地流著眼淚。此番一別，可能我再也見不到關(guān)羽了！

這就是戰(zhàn)爭，孩子們食不裹腹，女人們依不可依，男人們朝不保夕。誰知道哪一天，那些男人們會命殞沙場呢？我這樣想著，心里蕩漾起一股暖意，既然關(guān)羽也是身不由己，我又何必去增添他的煩惱呢？我走到關(guān)羽跟前，平靜地對他說：“關(guān)將軍你不要擔(dān)心我，你去找劉皇叔吧，是男人都應(yīng)做大事，不應(yīng)兒女情長的。”

關(guān)羽點點頭。他好像有些感動，不過面部表情仍嚴(yán)酷冷靜。想當(dāng)初，我不就是喜歡他的不動聲色與冷靜平穩(wěn)嗎？

一抹拒絕油燈的黑暗乘隙而入，優(yōu)雅地落在我和關(guān)羽之間，隔斷了房間里多年的塵埃。借著黑暗的誘惑，我情不自禁地?fù)涞搅岁P(guān)羽懷中，就像撲進(jìn)黑暗的懷中一樣。我已不是第一次感覺到黑暗的溫暖，我喜歡上黑暗，只有黑暗才給我安全感。我嗅著這個男人的味道，覺得醇厚、質(zhì)樸，值得信任。比我以往歷經(jīng)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值得信任。我信任他，也喜歡他，雖然還談不上愛情。我從未品嘗過愛情——愛情是可以為了一個人付出整整一生，可以付出一切代價的情感，而我總是還沒等到付出時，神秘的力量就將它毀掉了。當(dāng)男人們落入征服、殺戮以及云雨之歡時，女人所渴望的愛情是不是一種奢侈？亂世之中，驅(qū)使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只有身體本能燃燒出的火焰。

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一陣神秘的風(fēng)，吹得燈光映著的影子一會兒淡，一會兒濃。這濃濃淡淡的影子疊加在一起，就是我們的愛情了。當(dāng)關(guān)羽將我的衣裙一件件脫去時，我變成了一個在性愛中融化和消失的女人，我的血液像開水一樣嘩啦啦地流遍全身。我這才知道，人的興奮其實是針對自己的，是我自己身體在尋找著快感。他的身體、胳膊、手指和嘴巴對于挖掘出我白瓷般肌膚里面的興奮點是必需的。當(dāng)那些新鮮的滋味在他的引導(dǎo)下被發(fā)掘出來的時候，我表現(xiàn)得忘乎所已，陶醉地閉著雙眼，甚至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我體驗到巨大的幸福，這不是一種用頭腦來衡量和判斷的幸福，而是我的身體體驗到的幸福，是來自巨大、惟一和一整塊的幸福。

一只燕子飛在陽臺上，直愣愣地看著我們，嘴里發(fā)出沙啞的呢喃。關(guān)羽要去驅(qū)趕它，我打斷了他：“讓它看著吧，反正我們也不會在一起了。”關(guān)羽沉默了一會，動作變得更猛烈了，仿佛這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到了后來，我們?nèi)粶I水汗水淹沒。最后一刻即將到來之時，關(guān)羽迷蒙地看著我的眼睛喃喃說道：“你真是一個尤物！我為什么不能得到你呢？”

這句話讓我嚇了一跳。它先讓我高興，繼而讓我憂傷。

過了很久，我幽幽地說：“其實你可以得到的?！标P(guān)羽沒有回答，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似的?！笆前?，其實你完全可以得到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又說了一遍，他能聽得到嗎？

關(guān)羽走了。在此之前，他起身站立在那兒，我?guī)退┥蟽?nèi)裳，又捆綁好簡易的甲胄，最后套上錦袍。做這一次的時候，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大將軍一樣莊重而嚴(yán)肅，而我就像一個真正的小妾一樣貼心、溫順和纏綿。之后，我送他到院落門口，我們?nèi)耘f沒有說話，關(guān)羽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就飛身上馬離去。馬蹄揚起一陣灰塵，讓我不得不連聲咳嗽。我看著關(guān)羽的背影，直至他越來越遠(yuǎn)成為一個小點，而后完全消失。我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門口，不時輕輕地嘆息。我真的是沒有男人，就無法活的嗎？我心情糟糕極了，回到屋子后坐在梳妝臺前，從鑲著瑪瑙、綠松石的銅鏡里打量著自己，就像從沒見過的那樣。我端詳著我的額頭，端詳著我的眼睛，端詳著我的鼻子、嘴巴……這是熟悉而陌生的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這就是我嗎？我想記住我自己，假如有來世的話，我一定要回憶起自己的模樣，我還要變成我的模樣，為我的美麗繼續(xù)付出代價。想到我執(zhí)著于這一點，我的眼淚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只剩下娑娑的眼淚了。

糜夫人

我夢見了秦琪，他全身都是血，像一具尸體般筆直站在我面前，對我說了一連串讓我聽不懂的話。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憤怒，倒是有真正戀愛的人所特有的那種不幸和憂愁。我看著他愁苦的面容，忽然發(fā)現(xiàn)歲月已經(jīng)使這個男人迅速地蒼老了，蒼老的就像六十多歲似的。真是太可怕了！我嚇得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全身上下都被汗透了。那時候正是夜半時分，外面不時有怪鳥的叫聲傳來，一聲緊似一聲，就像我的心跳一樣。我呆若木雞地坐了好長一段時間，越想越覺得心痛不已：這一個單純的書生和其他男孩一樣，對一切都那么肯定，毫無幽默感和自省心，不過這完全不能怪他，誰讓他如此年輕，又如此高傲有才呢？他似乎不適合生長在這個暴力和粗魯?shù)沫h(huán)境中，于是被狠狠地踢出這個世界，就像流星被逐，劃著一道弧線落進(jìn)塵埃。他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被關(guān)羽殺了，就像輕而易舉地擰死一只螞蟻！想想也覺得心有不甘，一個終日握筆的書生，哪里敵得過兇神惡煞的戰(zhàn)神呢？只可惜秦琪那一筆好書法，從此世上再無字和人！我這樣想著，越是心痛秦琪，就越是痛恨關(guān)羽。無論如何，他的青龍偃月刀不該殺死這樣的人！我想我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報復(fù)關(guān)羽，為秦琪報仇。至于眼下，我想的是離開上蔡之前，相辦法殺了貂蟬。我殺貂蟬有著充分無比的理由：為了秦琪，為了皇叔，為了張飛，為了關(guān)羽……總而言之，為了這個妖精不再在世界上禍害男人，我必須殺了她。

我下定決心變成一個黑影。一個全身漆黑的人形，一個陰影中的陰影。我身披斗篷，戴著兜帽，在腰間插著匕首，像一個真正的刺客一樣走出了屋子。那時候已是午夜，外面死一般的寂靜，寂靜得就應(yīng)該發(fā)生一起謀殺案?；▓@里的芍藥花葳蕤地開放著，于月光下呈現(xiàn)凄冷白光，像一大束集中在一起的鬼魂。我踩著那些鬼魂，穿過寂寥的后院，又穿過寬闊的走廊，悄悄地來到了貂蟬的門前。剛到門口，我就聞到了一股從未聞過的脂粉味。這就是妖精的味道吧？難怪它能迷倒那些男人！我恨恨地咬著牙齒，踅身溜了進(jìn)去，瓔珞珠簾發(fā)出嘩啦一聲響，我嚇了一跳。房間沒有燈，鋪在床上的被子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貂蟬不在屋里。正在此時，隔壁的小屋子里有人

問道：“誰？”聽聲音是那個婢女小婧。我連忙閃到門背后，門開了，小婧提著一盞油燈進(jìn)來了。我像一只貓一樣撲向前去，把小婧一把抱住，拖到邊上的小黑屋里，順手就用匕首在她的脖子上劃了一刀。血濺出來了，小婧一聲不哼地倒在地下。我的心跳有點加速，真是對不起了！不過我很快就安慰自己，跟妖精在一起的，一定是小妖精，那些小妖精也是應(yīng)該死的。我想了一想，拔掉門后面的栓子，躲在門外的柱子后面。過了一會，我看見貂蟬像一只病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外面進(jìn)來，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看見她點亮了房間的油燈，身影放大在紙糊的窗子上，像紙剪的人一樣輕盈。我一邊觀察著她的舉動，一邊滿腦子想著秦琪的事情，他的面容仍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那樣單純，那樣英姿勃發(fā)。我想到秦琪與我肌膚之親時的山盟海誓，想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我覺得心里無比的難過。

一直到貂蟬屋內(nèi)的油燈熄滅，又過去了半個時辰，我又如幽靈般來到了貂蟬門前。我輕輕地推了推門，門沒有拴上。我心花怒放，再次明白上天是垂青于我的。我脫下沾上泥濘的木屐，輕輕地放在門口，稍稍發(fā)出的聲響也沒有引起回應(yīng)。我借助于屋外滲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判斷到了床榻的位置，我躡手躡腳地走上前，正好有一抹月光斜射過來，我看到貂蟬躺在那里，身體白皙如一具冰清玉潔的璧人。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味鉆入了我的肺葉，我被這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氣弄得迷茫而緊張。當(dāng)我最終判斷這股妖冶的味道來自貂蟬的身體時，一個放在床頭的水杯從床上跌落了下來，貂蟬一下子驚醒了。

“誰？”她坐了起來，烏黑的長發(fā)披落在頭上，感覺不像一尊女神，更像是荒郊野外的女鬼，連我都被嚇了一跳。

“我，”我拿下裹在頭上的灰布，走上前去對她說，“不要聲張，是我?！?/p>

“糜夫人？”貂蟬看著我的裝扮，一下子呆住了。

“對，是我?！?/p>

貂蟬不再叫了。身體松弛下來，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看著我，說：“夫人，您這是要接我回去嗎？”

“不，你想錯了。我這是要送你去該去的地方?！?/p>

“那是什么地方？”她傻乎乎地問。

我沒有回答。她抬了下眼睫，一下子看見我攥在右手的匕首。吃了一驚，問：“你這是干什么？”

我冷冷地說：“我要殺了你這個小妖精?！?/p>

她吃了一驚，問：“為什么？”

我說：“如果你一定要問為什么的話，那是因為你長得太美了！”

貂蟬一怔，繼而嗆了我一句，“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曹操本來就是把我給關(guān)羽的，又不是劉備？”

我囁嚅著嘴唇，一時答不出話來。說實話，要是曹操真把貂蟬給關(guān)羽，除了稍稍地有點嫉妒之外，倒覺得這對我和甘夫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我只是受不了那個小蹄子的那份孤傲。我無話可說，先是尷尬地笑，然后轉(zhuǎn)為似笑非笑：“好像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吧，曹操派你來，是有另外的使命吧？”

“什么使命？”貂蟬睜圓她那毛毛眼，這一回我看清楚了，她左眼的瞳仁是綠色，右眼是藍(lán)色的，還真是一個異瞳！我不知道這是否算舉世無雙，不過我從未見過人有如此的瞳仁。只有妖精，才有這樣一雙眼睛。

我冷冷地回答說：“‘二桃殺三士?。　?/p>

“什么？”

從貂蟬驚詫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不懂這個典故，可能是沒念什么書吧，空有一個美人胚子。我有點輕慢地看了她一眼，坐下來，盡量簡短地跟她講清楚二桃殺兩士的故事。貂蟬還算是聰明，我開口只說了幾句，她便一下就懂了。然后，她疲倦而厭煩地說：“我才不想嫁劉皇叔，要是嫁給關(guān)將軍還差不多?！?/p>

雖然房間一片漆黑，我看不太清楚，不過我還是捕捉到貂蟬說話時露出的輕蔑一笑，就像井中的漣漪在夜色中一閃而過。我有點氣急敗壞，雖然當(dāng)初我嫁給劉備也是極不情愿，但貂蟬又怎么可以跟我相比。我當(dāng)初是黃花大閨女，可你呢？想到這，我把袖子里的匕首柄握得更緊。

我問：“曹操為什么要你跟我們一道？”

貂蟬說：“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跟你們一道，我要關(guān)將軍單獨帶著我走，關(guān)將軍說，他不能放下你們，得把你們送交劉皇叔之后，才讓我跟他走?！?/p>

我不說話了。外頭，庭院大門的正前方，野狗群正在狂吠。貂蟬打了一個呵欠，臉上再現(xiàn)一抹我熟悉的驕傲表情，懶懶地說：“我困了，我眼睛睜不開了，你沒有事了吧？我該睡覺了?！?/p>

我氣急敗壞。這個小妖精竟然如此無理對我下逐客令，她是在刺激我干掉她嗎？我不能再猶豫了，我亮出匕首，對準(zhǔn)她，說：“我來，也沒有他事，就是要殺掉你！”

我看見貂蟬的眼中露出了恐懼，那把在燭光中閃爍的匕著肯定嚇壞了她，她猛地跳起來，把我嚇了一大跳：“來人啦！”她大聲叫喚，一邊跳起來一邊想往門口跑。

在她即將逃離床沿的那一剎那，我一個箭步拽住她，左手把她推倒在床上，右手仍執(zhí)著匕首，用身體的重量將她壓得動彈不得。貂蟬拼命地反抗，看得出，她身體里有一股野性的力量，并不像她表現(xiàn)得那樣嬌弱。我攤平貂蟬纖弱的身體，用身軀把她緊緊地壓在床上，一只手抓住她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握著刀子抵住她的咽喉。貂蟬一動不動，也不敢反抗。我跟她隔得那樣近，能清楚地看清她厚厚脂粉后面的五官，必須得承認(rèn)，她的五官異常精致，就像用刀雕刻出來的一樣。她嬌吁吁地喘息著，氣息如蘭，一股體味直撲我的鼻子，那是一種仿佛麝香的味道。如果我不是女人，相隔如此之短的距離，我一定會被她俘獲：先是心猿意馬，然后不能自持，最后肯定會情迷意亂成為她的俘虜。她是那樣的漂亮而完美，像是上天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工藝品，更何況，她的異瞳閃爍著無與倫比的寶石之光。這樣想著，我的牙關(guān)恨得有點酸痛，我貼著她的耳朵對她說：“你沒有想到吧？我今天就要殺掉你！”

貂蟬像一個溫順的孩童一樣，一聲不哼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充滿著恐懼，看起來更加楚楚憐人。女人是不是變得柔弱時，就會更漂亮？我有點可憐她，也可憐所有的女人，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已沒辦法收手了，只能硬著頭皮向前。想到我即將親手送行一個舉世無雙的女人離世，我的心里充滿著興奮——讓那些男人懊惱去吧！如果說這個世界還充滿著罪惡的話，那些狐貍精一般的女人難咎其責(zé)！正是他們，鼓動了男人們好惡斗狠逞強顯能，要不是她們，這個世界會太平得多。

我沒有再說話了。我有點猶豫，我不知道往下一步該怎樣才好。我有點呆呆地看著她，她在我手下像只小鹿一樣瑟瑟發(fā)抖。大約是感覺到痛了，貂蟬拼命地抓住我握著匕首的手臂。我們就這樣較上了力量，她杏眼圓睜，原先柔和的線條痛苦地糾結(jié)在一起，像一把漂亮的金線亂七八糟地打上結(jié)。我也一樣，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如石頭一樣沉重，我變得力大無窮，感覺到魔鬼的存在，仿佛在后面支持我似的。至于她，缺少的是某種好運氣——當(dāng)她掙扎著床上爬起，幾乎掙脫我的手時，突然地，她被一張圓圓的凳子絆倒，陡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我又一次死死地壓在她的身上，雖然她踢我，咬我的手指，不斷地發(fā)出哀號，又將床上的帳幔拽落，連帶著帳中的熏香小鴨也“咚”地一聲跌落在我們面前。打頭中我們又將案上的那面古琴擊落，“咚”地一聲落在了地板上，有琴弦“锃”地一聲斷裂的聲音。有一段時間，我們倆都沒勁了，僵持著互相怒目而視，就像兩個好朋友在談心：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殺我？”

“無冤無仇？關(guān)羽為什么要殺秦琪？關(guān)羽殺了秦琪，所以我要殺了你！”

“關(guān)羽殺了秦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貂蟬睜大一雙晶亮的眼睛，不解地問我。

“怎么沒有關(guān)系？我也要殺了他心愛的人……”我死死地拽住貂蟬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說。

“可是……我是他心愛的人嗎？”貂蟬一邊掙扎著，一邊苦笑著說。

面紅耳赤地苦笑了一會后，貂蟬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說：

“我知道你為什么殺我?！?/p>

“為什么？”

“因為你嫉妒我?！?/p>

“為什么？”

“因為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心思?！?/p>

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大笑。這小妖精這是想激怒我嗎？不錯，我是嫉妒她，嫉妒她的美貌，不過女人嫉妒女人，就像兄弟嫉妒兄弟，同僚嫉妒同僚一樣，那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嫉妒并不足以讓我殺死她，我之所以下定決心要殺她，不僅僅是嫉妒，也不僅僅是因為使命，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仇恨，只有仇恨，才讓我下定決心——關(guān)羽既然奪走了秦琪的生命，那么，我干嘛不奪走他最心愛的人生命？這就叫做一報還一報。這仇恨讓我欲罷不能，像緊身衣把我死死勒住。我現(xiàn)在知道，行善是一種安詳，而行惡，是要背負(fù)著山一般重量的。

我不再說話，我將匕首對準(zhǔn)貂蟬的胸口，用力下壓。我盯住她的眼睛，那一雙藍(lán)綠不同的瞳仁散發(fā)著恐懼，我恨不得自己眼中延伸出一個鐵鉤，將那對藍(lán)寶石綠寶石摳出來，然后將它們擲得遠(yuǎn)遠(yuǎn)。貂蟬死命地?fù)巫∥业氖滞?，我們此起彼伏地喘著氣，聽起來就像兩架拉得正猛的風(fēng)箱。貂蟬一開始還死死地掙扎，到了后來，她的手腕開始無力地顫抖，就像朔風(fēng)下的樹枝一樣。我覺得時機(jī)到了，俯下身來貼著她的耳朵對她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我要報復(fù)關(guān)羽，他毀了我的心愛之物，我也要毀掉他的心愛之物！”

“我要一報還一報！”我繼續(xù)說。

貂蟬應(yīng)該聽清了，她的嘴角現(xiàn)出一絲微笑，眼光里卻布滿了疑問。她想說話，但我的刀尖已刺進(jìn)她的胸口，血從里面洶涌噴出，濺得我眼睛都看不清晰，那一藍(lán)一綠的寶石開始慢慢黯淡。貂蟬慢慢地暈過去了，我聽見她氣若游思地問我：“關(guān)云長……真的喜歡……我？”我狠狠地點點頭，你去死吧，去做美夢吧！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像卸掉一座小山樣長吁一口氣。復(fù)仇的快感讓我興奮，讓我感覺到公平的所在。身為女人，假如成為一個妖精的話，她就是所有女人的敵人！這樣想著，因為嫉妒一直腫脹的身體也

變得舒適多了。

當(dāng)我筋疲力盡地從貂蟬的屋子走出的時候，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微弱的鳥鳴，那是一種高亢而尖銳的顫音，如一根冰冷的手指從我的頭頸上劃過。它怎么叫得像魔鬼似的？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停頓了一下，又是一聲鳥鳴應(yīng)和，然后又是第三聲，第四聲。我聽著這樣的叫聲，突然地猛醒過來，周身像冰雪浸透似地感到寒冷。我連滾帶爬地出了屋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我一路打著寒噤一路哭泣——我實在是太難過了，因為我殺掉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因為我是一個女子，我知道美麗的珍貴，美麗女子的不容易。美麗的女人是稀有的，她們跟冰山上的雪蓮一樣稀有，跟千年何首烏一樣神奇，我不能輕易地將她們毀滅。渾身哆嗦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后，我將頭深深地捂在被褥之中，一直到我在恐懼中沉沉地睡去。在此之后的好幾天，我一直心驚膽顫，我會感到身邊每一個路人，每一條野狗，每一棵蔥郁的樹木，每一扇門窗，每一支黑煙囪，每一個孤魂野鬼，都會用一種充滿憎惡的眼神瞪著我。是的，它們都有眼睛，更有仇恨的眼神。我后來竟有了聽見鳥聲就不停打寒噤的毛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是因為魔鬼進(jìn)入我的身體了嗎？

你可能從未想到我是真正的兇手吧？我已跟甘夫人共同發(fā)誓，要是劉備問起貂蟬，我們會矢口否認(rèn)。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妖精。

波斯刀

是我在月黑風(fēng)高的那天晚上“殺”了貂蟬。這一個“殺”，是指我“殺”死了貂蟬的影子。

在把我賣給糜夫人時，我的波斯老板說過，我屬月光族。這一點與人類不一樣，人類是屬于太陽族的，他們的存在與習(xí)性屬于太陽。而我，是屬于月光冶煉出來的。是上億年的月光照射造就了我，我是一個極寒的物體，我的身體像冰一樣寒冷。不，我的身體比冰要寒冷一千倍甚至一萬倍。知道我的刀鋒所在，為什么所向披靡了嗎？那是因為我的刀鋒所到之處，就是冰天雪地。我揮舞時卷起的朔風(fēng)，能迅速地冰凍一個人的意志，讓他無力抵抗，只能死于我的刀鋒之下。

人們認(rèn)為我還有另一項功能，那就是，當(dāng)我的刀鋒掠過某個人的影子時，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打一個寒顫，然后，會喪失在此之間的記憶。因為我是陰寒致極的東西，是具有強大吸附力的。如果具有這項能力的話，應(yīng)該歸結(jié)于我在陰深的洞穴里存在了上億年。誰讓我比冰還冷一千一萬倍呢！陰寒能使一切東西萎縮，使一切迷頓，包括記憶，包括時間。記憶是什么？就是時間在個體上的濃縮和結(jié)晶。既然我能使時間萎縮，我就能讓記憶降至冰點之下，讓時間化為有形。這不是個難題，當(dāng)你擁有我一樣的冰冷的溫度時，你就會明白，這對于我來說，一切都是太輕松了。

關(guān)于我的故事，說來就話長了，我說的是之前在波斯的事，那一個時代，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百年了。當(dāng)時的國王橫征暴斂，濫殺無辜，諸多大臣和將軍都想著該怎樣除去這個國王。不過以大臣和將軍的身份，去弒殺一個國王，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傳說要遭到天譴，所以沒有人敢這么做。終于一個將軍站出來說：我有一把匕首，可以殺人，也可以讓人沒有記憶，不如我拿著這把匕首進(jìn)宮刺國王，干脆讓他失去記憶，少了很多壞心思，這樣就可以讓百姓少受苦了。

雖然將信將疑，不過大臣和將軍們還是覺得應(yīng)該試試。畢竟，百姓被奴役太悲慘了。如果殺不死國王，能改變他的習(xí)性也好啊。

于是第二天晚上將軍攥著我來到國王的住地。國王看見將軍手里握著把匕首，吃了一驚，連忙問道：

“你是來殺我嗎？”

“不是?！?/p>

國王問：“那你干嘛呢？”

將軍說：“眾大臣公推我來，是想讓你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那我該怎么做呢？”

“很簡單，只要你用手指，觸碰下這把小刀，你心里的陰霾就會散去，你就不會用狠毒的

眼光看待這個世界了?！?/p>

“那又怎樣？”

“你就會成為一個好人，不再是一個壞人了。”

國王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說：“還會這樣？”

“是的，就這么簡單?！?/p>

“你是說我從壞人變成一個好人？”

“是的?！?/p>

“要是我不肯呢？”

將軍苦笑笑，說：“那我只好犧牲自己的生命了?！?/p>

國王還真不肯，他拔出了自己的長劍，直刺拿著匕首的將軍。將軍只好用匕首來進(jìn)行招架，短短的匕首哪里敵得過又重又長的寶劍呢，將軍一下子被刺中，倒在了血泊中。國王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匕首，拿起來看了看，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異常。他想了想，用匕首尖在將軍的額頭上劃了一刀，血立即滲出來。

“你剛才不是說到好人和壞人，”國王說，“那你現(xiàn)在說，我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

將軍喃喃地說道：“我是誰？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

“你是一個壞人，一個跟我一樣的壞人。你必須得服從我。”

“好！”

這一個故事就這樣遠(yuǎn)去了。壞人沒有變成好人，卻讓好人變成了壞人。這當(dāng)然不是我的問題，我只是忠誠地執(zhí)行自己的使命，堅定而固執(zhí)，毫不茍且。我的刀面如鏡，我也如鏡子一樣，對于世間的一切清晰無比。作為一把刀，我喜歡懷著熱情而又冷漠的好奇心觀察人，我當(dāng)然知道人類記憶的重要性——記憶就是感受，人一旦脫離記憶，生命就會變得很短。并且，記憶如此捉摸不定：一是它藏在腦海之中，在智力的光亮照不到的角落;二是它隱匿在你意想不到的物體中，能否窮盡全憑偶然?；蛟S你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巫術(shù)，不過我告訴你，巫術(shù)在遠(yuǎn)古時代是一種偉大的力量，它意味著什么事都可以發(fā)生：幽靈能走路，大樹能說話，死亡能復(fù)生，陰陽能轉(zhuǎn)換……不過那一個由神秘主宰的紀(jì)元，已經(jīng)隨著龍的消失，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世上已很難有巫術(shù)了，很難有出乎意料，它只剩下弱肉強食，恃強凌弱。一切都是硬碰硬，沒有什么可以躲開或逃避。至于那些巫術(shù)時代遺留下的東西，就像熄滅的烈火在空中飄揚的幾星殘片，一直在絲絲不停地散去。

在這里，我必須說一下有關(guān)記憶的事。古往今來，有很多人認(rèn)為記憶存在于心靈之中，也有一些人認(rèn)為記憶存在于腦袋之中，還有一些人認(rèn)為記憶存在于血液之中……之所以有這么多說法，那是因為人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記憶，記憶究竟躲藏在哪里。記憶如此詭秘，就像時間，讓人無法理解和領(lǐng)會。有關(guān)記憶，我只想說五點：一、人留存時間的唯一方法，就是記憶。假如沒有記憶，人類就不可能累積知識，就不會形成對世界的改造。二、記憶讓人活著有價值，假如沒有記憶，人就不能留存時間，它就只有現(xiàn)在和將來，必將沒有過去。如果一個人沒有過去的話，現(xiàn)在和將來，也是虛假的。三、記憶是有味道的。我們記住不同的事情，其實我們已經(jīng)將不同的味道留存下來，將它們分門別類收藏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當(dāng)我們回憶過去的事情時，實際上是在絞盡腦汁回憶它的味道。每次搜尋它們的影子時，就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將它們歸位，細(xì)細(xì)地整理，擦拭著堆積在它們上面的灰塵，然后我就打開木塞，那種斑斕不一的芬芳全都涌現(xiàn)出來，那種在不同時期給予我啟迪或者由我內(nèi)心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思想光輝，就會閃爍著美妙的星光和香味，輕揚著曼妙的舞蹈。四、記憶是令人神往的，它純正、和諧，永遠(yuǎn)新穎，是一種真正的娛悅，那是人生在散盡光華與憂傷之后的最美的快樂。五、記憶應(yīng)該是血液中的水，跟血粘在一塊，當(dāng)一個人的血干涸的時候，往往是記憶消失的時候，因此要讓人失憶，必須讓他流血……總而言之，記憶是美好的。正因為這一點，我為深深失去美好的貂蟬感到惋惜。不過她總算安全了。如果失去記憶能換來安全的話，那么，失去就失去吧。

當(dāng)?shù)都獯踢M(jìn)貂蟬的身體時，她的身體像紙人一樣歪斜下來，殷紅的血開始滲出，有一絲零星的火光，從她頭頂上氤氳而起——我就這樣“殺”死貂蟬了嗎？我不免有些沮喪。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想殺女人，我的刀下殺人無數(shù)，可是他們都是男人，我從來不殺女人。月亮透過窗欞，投下蒼白的月光，照得屋子里的一切都發(fā)出白慘慘的光芒。那些不知在哪流浪的野狗，一只接一只地狂吠起來，好像還有鳥的叫聲，叫得怪怪的。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閃爍著詭異的光芒，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黃，一會兒又是熾熱的紅色，就連周遭的空氣也感應(yīng)到我四射的熱力，跟著變換光芒。我不知道怎么會如此。

我不是兇手。這一點是我必須一再聲明的。刀從來都不是兇手，它只是兇器。成為兇手的，都是刀的主人。在我一生當(dāng)中，我都不知道哪些是天意，哪些是人為，哪些是對手的失誤，我不是沒有生命，我只是極端冷靜，在自己的生命中沒有喜怒哀樂罷了。在我看來，上天一直眷顧著我，讓我從不失敗，也讓我從不內(nèi)疚，不應(yīng)剝奪人的生命而內(nèi)疚。這一點相當(dāng)不易。我知道作為一把刀，最悲慘的事情犯下各種各樣的錯誤，因為它所犯的錯誤，是追悔莫及死不復(fù)生的。到目前為止，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上天會棄我而去，因為我知道，上天不只有我一個孩子，所有的人，所有的刀，以及所有的存在，都是他的孩子。他不可能只垂青某個人，某把刀，或者某一類人、刀或者存在。傳奇從來不屬于現(xiàn)實，如果一定要探求傳奇，你們可以從《三國志》、《三國演義》以及到巡演的戲曲和傀儡戲中可以獲知，還有，就是后來層出不窮的民間故事和話本。你們可以明白，一個神是如何產(chǎn)生的，你們在歌頌神的同時，還應(yīng)警惕神。至于一把刀，是傳奇還是真實已經(jīng)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當(dāng)熱兵器時代來臨，幾乎所有的刀都完成了它的使命，變成了徒有其表的女孩子，或如男人們的南柯一夢。如果事物在這個世界上只存在一次的話，就不能證明它是真實的，更不能說明它會永恒。刀也如此，它跟人一樣，都會死去，不過精神卻可以留下來。對于一把刀來說，我留下了我的精神，那就是無堅不摧的勇氣，以及無善無惡的本心。

貂蟬

這是最長的一天了，關(guān)羽離開之后，我在床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沒奈何我只好再次走到了院子里，我的頭頂上空仍舊是玉盤一樣的月亮，皎潔的月光如水一樣照射下來。夜晚是那樣冷，院子里是那樣的凄清，我只能聽見一只迷路的麻雀怯性生地從半滿的水桶里喝水的細(xì)微聲響。夜那么深了，它是迷路了嗎？我專注地看著它，石爐中的火光映在麻雀小小的腦袋上，使它斑駁的羽毛熠熠閃光。它瞪著黑漆漆的眼神同樣看了看我，目光中盡是警惕和膽怯。陡然，麻雀展翅飛起，消失在黑暗和寂靜之中。

我一轉(zhuǎn)身，我的身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關(guān)羽的馬弁。我這才想起，關(guān)羽向我提及的事情。我問：“是關(guān)羽讓你來的嗎？”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是要殺我嗎？”

“不是?！?/p>

“那是要救我嗎？”

他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們會把我當(dāng)西施，認(rèn)為曹操就是勾踐，派我跟著你們，是為了離間劉備與袁紹的同盟?！?/p>

馬弁笑了笑，問：“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人都這樣想，甘夫人和糜夫人也這樣說?！?/p>

“我可沒聽她們說?！?/p>

“當(dāng)初我也不是有心的?！?/p>

馬弁笑笑。

我說：“我不是西施，也不懂美人計?！?/p>

馬弁說：“我知道?！?/p>

“……其實當(dāng)初……我只是聽從王司徒的安排，王司徒說董卓是個大奸臣，有他在，就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只有呂布能殺他，要我千方百計地接近呂布，挑撥呂布與董卓的關(guān)系。一開始，我還真的喜歡上呂布，只是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

是個大孩子……”

提及過去，不由自主地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了董卓，他的手像舊皮革一樣粗糙和骯臟，至于其他的，我好像真的什么也記不得了。我一點也不想憶起這個人，在他身邊的所有時光，仿佛都是一段令人惡心的夢。馬弁不接我的話，我有點猶豫，還要不要往下說。

“我知道，這不能怪你，身為女人，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瘪R弁說。

我的眼眶有點濕潤了。這么多年來，好像第一次聽到別人如此理解我。

“這一次，還真不一樣，我想曹操應(yīng)該是把我饋贈給關(guān)將軍的，因為走的匆忙，根本來不及說什么。我也喜歡關(guān)將軍，我覺得關(guān)將軍是那種讓人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我覺得也是。”

“你是好人嗎？”我問。

馬弁躊躇著，不知道怎樣回答，“是的，應(yīng)該還算吧？我不知道怎樣才算一個好人，我只能說我是一個復(fù)雜的人，我身上有好也有壞?！?/p>

“我知道關(guān)羽待你很好——你不是一般的隨從，你是個灰色的人，”我說，“既不黑也不白，兩者兼而有之。是這樣嗎？”

“就算是這樣吧，那又怎樣？在我看來，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p>

“如果烙餅有一半壞了，那就是壞烙餅，就是不能吃的。一個男人要不是個好人，就是一個壞人。”

馬弁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他鬼魅般的影子在月光下走走停停，不時抬起頭看看月亮，有點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詞。

“你是要做什么？”

“沒什么，我在想的是，我們走了，你在這里，一個人該怎么辦呢？”

我凄苦地笑笑：“那有什么辦法呢，只是我一個人待在這里，會不停地想起過去的事，那些人那些事，一個個像幽魂一樣，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讓我很難睡得著?！?/p>

“我有一個辦法，能讓你忘記過去的不愉快?！?/p>

讓我忘了過去的不快樂？這是什么意思？馬弁的話如此簡短冷酷，都讓我厭倦了?！霸趺茨芡裟?？我一閉上眼睛，那些事，都會在眼前?！?/p>

“我就是讓你不再想這些事啊，”馬弁說，“很多痛苦都是記憶造成的，如果沒有記憶了，痛苦也就沒有了?！?/p>

“哦，能讓我不想起一些事？”我想起了董卓，也想起了呂布和曹操，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想起他們，他們要是從我的記憶里消失，該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呢！

馬弁從腰間里摸出一個小如拳頭的葫蘆，遞給我，示意我喝下去。我拔開蓋子，聞了一下，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彌漫。我驚異地問：“這是什么？”

“藥湯?！?/p>

“干什么用的？”

“讓你好好休息。你喝下去，會忘了過去的

很多事?！薄罢娴模俊薄啊瓚?yīng)該是真的吧，說實話，我也不清

楚，當(dāng)初是安伽師傅傳我的，我也不知道有沒有

用……你不用怕，你不會死的?！薄澳芡浂亢蛥尾?？”“是的。”“還有曹操？”“是的。”“關(guān)將軍呢？”“也是這樣?！薄啊铱刹幌胪涥P(guān)將軍?！蔽矣挠牡?/p>

說?！澳阕詈靡餐浰?。”馬弁面無表情地說。我怔了一下，然后點點頭。既然唯有忘卻才

能安寧，我又何必糾結(jié)于此呢？我不怕死呢，更不怕忘卻，我的經(jīng)歷全是痛苦和陰謀，而我一直渴望跟過去的時光一刀兩斷。我一仰首將葫蘆里的藥吞咽了下去。它的滋味就像混合著墨汁的腐肉，讓人惡心無比。吞咽而下后，它立即在我體內(nèi)活動起來，一絲絲卷須在胸中擴(kuò)散，仿佛烈焰纏繞其中，舌尖則油然生出蜂蜜、茴香的味道，

既有乳汁的香味，又有精液的腥氣;同時又像鮮紅的肉、溫?zé)岬难约叭刍慕饘倩旌系奈兜馈Ｋ形宜囊磺械淖涛?，卻又非其中任何一種。我開始感到頭越來越昏重，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可是，我還是想說說話。我喃喃地說：“我不去河北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劉皇叔。也不喜歡那個張翼德?！?/p>

馬弁說：“你說的對，我也不喜歡劉皇叔，也不喜歡張翼德。”

我很開心地笑了，我跟這個馬弁一直有著默契，只有心中有神秘的人，才能識別我們心中的神秘。

“我不喜歡劉備，是因為他總是滿口仁義，我不喜歡那些假仁假義的人，天下的壞事，都是那些假模假樣打著各種各樣理想旗幟做的。就像漢中的張魯一樣，他能夠‘均貧富嗎？根本不可能，‘均平富只是他搶劫和殺人的借口罷了?！?/p>

我同意馬弁的話，輕輕地笑了笑說：“只是可惜關(guān)云長了。多么好的一個人啊！在他們?nèi)齻€人當(dāng)中，如果要我選，我一定會選關(guān)羽的。”

馬弁說：“我的想法跟你一樣，我只愿意跟從關(guān)羽。只愿意跟他去打天下，關(guān)羽是一個好人，我要把他塑造成一個神?！?/p>

我笑了笑，說：“你相信神？——這個世界是沒有神的?！?/p>

他點點頭，說：“我不知道我是否信神——不過我知道，很多神是人創(chuàng)造的?！?/p>

他想了想，又說：“這個世界，是需要神的?！?/p>

我還想跟他說話，只是我說不話來，全身變得綿軟無力。我情不自禁地歪倒在石凳子上。我有點害怕，可是我什么也說不出。院子里的月光真好，仿佛全世界的月色，全灑到這院子里來了。只是我感到清冷，那些月光仿佛嗖嗖地冒著冷氣，像水一樣流入我的肢體，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寒冷。

馬弁繼續(xù)說，他的話，已明顯帶有夢囈的性質(zhì)，縹緲得像陰冷的風(fēng)，“我知道你很美，不過相對于美來說，義更重要，因為義能把男人和男人、權(quán)力和利益、君王與臣子、上司與下級連接起來，就像鐵鏈一樣鎖在一起。而‘美呢，只能連接男人與女人，并且連接得一點都不牢固……你現(xiàn)在還是認(rèn)為，美是可以取代義的嗎？”

我已說不出話來了，我只有點點頭。

我聽見馬弁抬起頭看了看天，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好了！”然后念念有詞，我聽不太明白，“……命中注定你將燃起三團(tuán)火焰……一團(tuán)為生，一團(tuán)為死，一團(tuán)為愛……命中注定你將騎乘三匹坐騎……一團(tuán)為床笫，一匹恐懼，一團(tuán)為愛……命中注定你將經(jīng)歷三次背叛……一次為血，一次為財，一次為愛……”馬弁一邊念著咒語，一邊拔出腰中的佩刀，突然地向我躺倒在地的影子砍去。我大吃一驚，感到身體一陣涼爽，慢慢地，徹骨的寒意貫穿了我的整個身體。原來影子也是有感覺的??！我終于明白了，影子就是人的靈魂！難怪那樣不離不棄地跟著我們呢。我們原來一直忽略它，也弄不懂影子的真諦，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覺得身心一陣輕盈，我早就想離開這個世界了，就像拋開一件緊緊繃住我的緇衣一樣。我微微地昂起頭，張開雙臂，就像傳說中嫦娥奔月的姿勢一樣，我面前的一切都變得色彩斑斕，一切都淹沒在璀璨繽紛之中，到處都是珠光寶氣，一切都在神秘的寂清之中沉默。

馬弁攙扶著我走進(jìn)了屋子，安放我躺在床榻上，最后說：“你會先睡一會，過一會，等明天你醒來，一切都會好的?！?/p>

我有些感動地看著他，輕輕地說：“謝謝你?！?/p>

馬弁笑了笑，說：“不用謝。我知道，其實你也是沒辦法，你也是不愿意來的。”

他又說：“我知道貂蟬不是你的真名，你的真名叫任紅昌?！?/p>

我的眼淚如瀑布一樣涌了下來。很多年了，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說我的真名，我以為再也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名了。連我自己，都將這個叫作任紅昌的人忘了。我哭了一會，原以為我的眼淚很快就會消退，但是卻克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大聲嗚咽起來。淚眼朦朧中，我感覺到自己身邊的一切都被感染了同情、凄涼與哀愁的情緒——窗外清朗皎潔的月亮也因此變得模糊起來，上面著滿一團(tuán)薄薄的霧靄。

我的睡意也像霧靄一樣彌漫開來，我已沒有氣力再說話了，甚至連思考的氣力都沒有了。我知道自己身處巫術(shù)，我會不會死？會不會再醒來？我睡過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馬弁離開了屋子。

凌晨時分，迷迷糊糊地我突然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一個人，這是一個灰衣人，全身上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臉上只露出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縷幽魂般站在我面前。我驚訝地想發(fā)出喊來，那個人把頭上的灰布解了下來——原來是糜夫人。她什么時候溜進(jìn)屋子的呢？我有點吃驚，她們不是走了嗎？怎么又踅回來了？難道是要接我回去？我看著她冷冷的表情，似乎不像是來跟我說事的。我問：“夫人，您這是要接我回去嗎？”

“不，你想錯了。我這是要送你去該去的地方?！?/p>

“那是什么地方？”我暈乎乎地問。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我看見她藏在后面的右手上握著一把匕首。我吃了一驚，問：“你這是干什么？”

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殺了你這個小妖精?！?/p>

我冷靜地問：“為什么？”

糜夫人凄婉地一笑，說：“如果你一定要問為什么的話，那是因為你長得太美了！”

我更不明白了。

糜夫人說：“所以，你必須得死，如果你在的話，就會毀了桃園結(jié)義?！蔽疫€沒有聽懂他的話，她執(zhí)起匕首就瘋子一般向我沖來。我吃了一驚，趕緊避讓，又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臂。我們大概纏斗了一會，如果還算得上是纏斗的話。我沒有想到這個女子有如此大的力氣，我很快跌跌撞撞地仰面倒在床上。她一個箭步?jīng)_上了床榻，用膝蓋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緊緊地釘在床上，一邊死死地拽住我的頭發(fā)，一邊用污穢的言語罵我。她的力氣是如此之大，以致我用盡所有的氣力，也阻擋不住她的匕首越來越近。我們就這樣靜止住了，誰也不動，在掙扎中，床不停地晃動，案上的那面古琴“咚”地一聲落在了地板上，有琴弦“锃”地一聲斷裂的聲音。我又聽見桌子上書落在地上的聲音，那是我正在讀的《樂府民歌》，我正讀到《陌上?！纺且皇祝瑢懙亩嗪冒。骸叭粘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羅敷到底怎樣了呢？我還沒有讀完呢！想到這，我覺得我不能死，我還要讀書，還要彈琴，我才不能死去呢！我拼命地握住了那把匕首，雖然指間鮮血淋漓，可我死命地不肯放手。我一邊掙扎一邊扭著頭，在上下齒縫里找到她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糜夫人大叫一聲，拼命地摔開我的頭，又用力將匕首向前頂，匕首終于刺進(jìn)了我的胸口。我的身體因為疼痛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我看到有血從胸口滲出，像魔鬼一樣蹲伏在我的衣服上。我的疼痛仿佛籠罩了整個世界，世界也因此變得一片蒼白。我滿嘴都是血腥，感到喘不過氣來，張大嘴大聲地喘息。她一邊繼續(xù)發(fā)力，一邊嚷著“你不該來這里，你來這里就是死”。后來，我感到胸口咯得生疼，痛得我直想大叫。我掙扎著說：

“不，你不能這樣！”

她眼看著匕首扎起了我的胸口，長吸了一口氣，說：“去死吧，妖精！”

她又說：“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我們大家好?！?/p>

糜夫人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來。目的達(dá)到了，她也變得輕松起來，這一個歹毒的女人?。∥依斫膺@種釋放，只是對于我，這樣的笑聲太殘酷了，它像薄薄的刀片不斷地在我身上劃來劃去，我開始還感到疼痛在那里繞來繞去，到后來，我什么也感覺不到了。想到自己竟然喪命在這個女人刀上，我悲傷萬分地合上了眼。這大約就是劫數(shù)吧？漂亮使得我輕而易舉地征服男人，卻讓我成為女人的公敵。我其實一點也沒有得到——男人的寵愛于我是一種折磨，女人的敵意和嫉妒又是另一種折磨，我就這樣在世間遭受男人和女人的雙重攻擊。就像活在冰與火之中一樣。

一道柔和溫暖的光芒從我頭頂方向斜射過來，光線舒適而晶亮;還有音樂，柔美而輕盈，似乎在催你入眠。我一點也不感到疼痛了，只有輕輕地沮喪。我看見黃色的光斑中有一個影子默不作聲地看著我。我沒好氣地問他：

“你是誰？”

“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死亡。”一個比老鼠胡須還細(xì)的聲音輕輕作答，“我負(fù)責(zé)終止人們在塵世的生命，我負(fù)責(zé)拆散孩子與母親、妻子與丈夫、父親與女兒，以及那些相親相愛的伴侶們。世上沒有一個人躲得了我?！?/p>

“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蔽覛鈶嵉貨_著他喊道。

我看見他輕蔑地對我笑笑，絲毫沒有走開的意思。

我努力睜開眼睛，我看見我躺在血泊之中，我的衣襟已被鮮血浸透。夜重歸于寂靜，我甚至能聽到血流下來滴滴嗒嗒的聲音，就像下雨天屋檐上淌下來一般。在我身邊，糜夫人早已逃之夭夭。我知道我要死了，我嘴里的血有一股咸澀的金屬味道。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她為什么要殺我了，當(dāng)一個人要靠毀掉另一個人的生命，才能抵御平息自己內(nèi)心痛楚的話，那么，他就不是一個英雄，是一個怯懦者，更是一個失敗者。我不止是說糜夫人，也是說那些男人們。那些男人們真可憐，當(dāng)他們最終無法解決問題時，他們竟然把殺手锏交給一個女人。我越來越看不起他們了，在我一生之中，沒有一個男人曾給我留下好印象?；蛘哒f，在我短暫的生命里，我就沒有看到過一個好男人。

極度的痛苦之后，我變得平靜下來，死亡并沒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樣給我?guī)硖弁?，相反，它還使我寧靜，變得舒適和順暢。我感到這樣的狀態(tài)真正屬于我，我就像風(fēng)一樣，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而我活著的時候那種無所不在的壓迫和束縛只是暫時的，還有各式各樣的糾結(jié)都將不存在，從此之后，我將是清風(fēng)明月。我不再是一個漂亮而虛假的軀體，屬于我的，只有自由，而自由，是最美好的東西。

現(xiàn)在我能看見一個小小的東西輕輕地脫離了軀體，就像一只小小的蜜蜂一樣。它如蜜蜂般大小，有著蜜蜂般透明的翅膀，一路飛著顫動不已。這就是所謂的記憶嗎？或者是更重要的靈魂？在此之后，就像傳說所說的一樣，我的身體開始飛起來，風(fēng)載著我輕盈直上。世界在我的眼皮之下越來越小，我感到月光如水穿透我的身體，身體像蟬翼一樣變得透明。我突然記起了很多，記起我的來歷，也明白了所有人的來歷。我喃喃自語：我本來就是來自月宮的，你知道嗎？我就是嫦娥。

我不知道我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我感到自己如蜜蜂一樣飛走了，剩下的，像空氣一樣虛無而輕盈。連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聽見一個平靜的聲音傳來：你們是狼群中的羔羊，既要像鴿子一樣純潔，也要像毒蛇一樣精明。

這一句話說的如此之好，它讓人震撼。只是，我哪能做得到呢？

馬弁：我現(xiàn)在的名字叫周倉

一整晚我都在屋子里跟關(guān)羽說“義”的故事。屋子里很暗，雖然燭光下關(guān)羽的臉柔和而明亮，不過他投射在墻上的影子卻顯得陰郁而恐怖。看得出來，關(guān)羽非常沮喪，他說不想去河北找劉備了，即使找到劉備，又有什么意思呢？所謂的英雄豪杰，就是不斷地殺人殺人殺人，把人劈成左右兩半或者上下兩半，然后有奶就是娘地在一撥軍閥之間權(quán)衡，一點節(jié)操和底限都不講。他真想帶著個女人消失在江湖之中，隱居在哪個風(fēng)平浪靜的山林之所。關(guān)羽沒有說他想帶哪個女人，他當(dāng)然是想帶貂蟬，帶著那個絕色美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像當(dāng)年的范蠡和西施一樣。

我于是滔滔不絕地跟關(guān)羽表明了我的想法，我說人的仁、義、智，與“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一樣，都是與天理是對應(yīng)的，這是天的道德律，其中，“義”作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必須堅守的。為了證明我的說法，我舉了“趙氏孤兒”和“荊軻刺秦王”的例子，說程嬰與荊軻之所以犧牲自己的生命，不為其他，就是為了一個“義”字，為了朋友之間的情誼和諾言。雖然我覺得這樣的方式有點生硬，讓關(guān)羽有些不耐煩，但我不得不跟他再次灌輸。我誨人不倦地說，他們的故事，其實就是一個“義”字，這一個“義”字何等了得，它就是原則，有那么多人為他赴湯蹈火肝腦涂地。為了證明“義”的博大精深，我又接二連三地舉了項羽不去江東自殺烏江、《史記》記載的俠客郭解的故事——有一次他的侄子依仗郭解的勢力，硬勸別人干杯。人家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便強行灌酒。那人一怒之下，拔刀刺死郭解的侄子逃之夭夭。郭解姐姐發(fā)怒說道：“以弟弟翁伯的義氣，人家殺了我的兒子，兇手卻捉不到?！彼褍鹤拥氖w丟棄在道上，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兇手的去處。兇手窘迫，自動回來把真實情況告訴郭解。郭解說：“你殺了他是對的，這個孩子太蠻橫無理。”于是放走了那個兇手，把罪責(zé)歸于姐姐的兒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們聽到這消息，都稱贊郭解的道義行為，更加依附于他。

關(guān)羽似乎終于被我說服了，他站起身來，說：“那好吧，貂蟬的事，就暫且聽你的，我再跟大哥幾年——不過我終究要歸隱山林的！”

走到門口，關(guān)羽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不過，我還是想去看看她，歸根結(jié)底，總是我們把她從許都帶到這兒的。我不能一別了之?！?/p>

我點點頭，目送關(guān)羽離開。沒來由地，我竟然想起了魏伯陽的故事——說是魏伯陽曾帶領(lǐng)三個弟子入山煉神丹。他知道兩個弟子心不誠，乃設(shè)計考驗他們，在神丹煉成那天就試探他們說：金丹雖成，應(yīng)該試試它靈不靈。我們先給狗嘗，狗吃了能飛天，人就可以服用，如果狗吃了死掉了，人就不可服用。說完就扔一粒令人暫死的毒丹給狗吃，狗立即就死了。魏伯陽轉(zhuǎn)過身來對弟子說：這丹恐怕煉不成了，拿它來喂狗，狗吃了就死，恐怕人吃了像狗一樣，怎么辦？弟子問他：師父你吃不吃？魏伯陽回答說：我離鄉(xiāng)背井入山煉丹，就是想求得長生不死，今日修仙不成，我還有什么臉面回去？死生原來沒有什么不

同，我就服用吧。說完便服丹死去。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出來煉丹，是想求得長生不死，而服用了神丹反而馬上死掉，我們是吃呢，還是不吃？一個弟子說：師父并非凡人，他服丹而死，必有深意，于是也跟著服丹而死。另外兩個弟子看見這一幕，連忙說：煉丹為的是求長生，而今服用了仙丹反而死了，煉丹還有什么用？干脆不吃了，回去還可以活幾十年。于是決定不服用，兩人一起出山，為死去的魏伯陽和另一位弟子買棺材。誰知他們一走開，魏伯陽復(fù)活了，再用神丹救醒虞姓弟子和白狗。于是，魏伯陽留下一封信便帶著弟子、牽著白狗一同游仙去了。兩個沒有服藥的弟子看到魏伯陽留下來的信后，一個個懊悔不及。

魏伯陽升天之后會做些什么呢？就是那樣飄飄地在天上過日子？我反復(fù)想，也沒有想透這一點。到了半夜時分，我手拿著油燈，替自己黯淡的影子開路。我來到了貂蟬的住所，讓她施法，試圖讓她忘卻關(guān)羽。我不知道我的法術(shù)是否有效，這法術(shù)我從安伽那學(xué)來，但我一點自信都沒有。接下來遇到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看見糜夫人了，看見她溜進(jìn)了貂蟬的屋子，然后，里面?zhèn)鱽砹舜蚨仿暋Ｎ抑烂臃蛉俗杂拙毼?，瘦弱的貂蟬，哪里是她的對手呢？再往下去的事情，前面他已經(jīng)敘述過了，我就不再說了。我可能幫不了她，也許這樣的選擇，對她是最好的結(jié)局吧！我強忍著沒讓自己挺身而出，而是選擇悄悄離開了貂蟬的屋子，我只是不忍心看著這樣一個絕色美女就那樣倒在血泊之中。美麗是一個童話，它是超乎尋常之上的。就像天上的流星一樣，那是要靠燃燒自己才能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來。一個人活著，不能為了美麗而活著，只能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離開古城的路上，我沉默寡言，關(guān)羽也沉默寡言，只有三將軍在喋喋不休地亂說一氣。我在想的是，貂蟬會不會由此成仙呢？如果她由此成仙的話，倒是一好百好，一了百了了。其實，她完全不用在人世間受如此罪的，她其實就應(yīng)是一個仙子，一個在歲寒宮生活的嫦娥。從此之后，誰也不會提這個名字，過去的一切就像醒來時的

一個夢，慢慢地都忘記了。貂蟬消失了，那個天下第一美女貂蟬消失了，沒有人會問她為什么消失。貂蟬只有一個，她已經(jīng)消失。

同時消失的還有馬弁——走出那間屋子，我感到無限的疲倦像鉛一樣灌滿了我的全身。我感到死亡的陰影籠罩于我，我連走到墳?zāi)估锏臍饬Χ紱]有了。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正變得像風(fēng)一樣飄飄渺渺，我的周身有一種徹骨般的寒冷，仿佛來自月宮的光線照在我的身上。我變成了空空的風(fēng)，我的身體正慢慢變得透明，有一些沙子在我的身體內(nèi)穿來穿去。

從那一天起，我的名字就叫周倉了。我不僅換了一個名字，我還換了一個形象，我用粗硬的毛發(fā)做成了胡須，蘸在我的面頰和嘴唇上，我甚至還在胸口處貼了一綹濃密的胸毛。在外形上，我成了一個毛發(fā)濃密陽剛氣十足的壯漢。很多人都以為我是關(guān)羽在牛頭山時收留的，從此成為他的心腹，他的馬弁。其實他們錯了，我只是到了牛頭山后，才介紹給眾人認(rèn)識的。在有了新身份之后，我很快有了爵位，有了身份。我成為關(guān)羽的俾將，一直不離關(guān)羽的左右。我替他牽著赤兔馬扛著青龍偃月刀，至于后來的關(guān)平，則替他捧著關(guān)亭侯的大印。

我安排人們開始排練關(guān)羽《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故事。我寫好了本子，交給了那個羅班主。這一次我沒有給他五銖錢，我給了他一錠大大的金子。他笑得臉上開了花，點頭哈腰地接過去，迫不及待地把它放在嘴里狠狠地咬著，直到掩飾不住滿心的興奮看著金子上的牙痕，“實在對不住”，羅班主訕笑著解釋自己的行為，“西域人的假金子到處都是”。我叮囑他必須以各種方式，演繹著關(guān)云長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故事，把關(guān)云長演繹成戰(zhàn)無不勝的天神。除了真人秀之外，還可以用傀儡戲的形式加以表現(xiàn)，就是用上等驢皮剪成皮影進(jìn)村串戶。羅班主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也滿心歡喜地走了。過一段時間，這一個好看好玩的社戲肯定會在黃河兩岸的城鄉(xiāng)上演，無數(shù)百姓將陶醉在觀演之中。他們將記住那個傳奇似的長髯公，記住那個戰(zhàn)無不勝的武神。我這樣做當(dāng)然是有目的的，不要以為權(quán)力至上，權(quán)力只是在當(dāng)下左右你的命運時才有用，脫離了當(dāng)下，權(quán)力就是空氣。你能領(lǐng)略到古代人的權(quán)力嗎？一切都是浮云。比權(quán)力更重要的東西多著呢——只要成為戲劇的主角，能在民間流傳，你就能成為不朽。至于戲劇，這種最為人們喜聞樂見的方式，其實是草民的“夢幻”啊——燈光的迷蒙、面孔的迷蒙、場景的迷蒙、時空的迷蒙，全在構(gòu)建這種夢幻。當(dāng)人沉湎于戲劇之時，會忘掉了日常的煩惱，明白人生如夢，顛倒前世現(xiàn)世和來世。戲劇里應(yīng)有盡有：神秘的欲望、美麗的女人、豐盈的財富、滑稽的情節(jié)…………半閉雙眼，沉湎于舞臺的唱詞、音樂、色彩和夢幻中，就是進(jìn)入天堂。

除了戲劇，我后來還設(shè)計了一款游戲放置于民間，這就是著名的《華容道》骨牌。故事起源曹操赤壁之戰(zhàn)后從華容道脫逃，關(guān)羽有情有義放了他。這一款游戲在民間流傳甚廣，它深入了民間生活，比任何一本歷史書都讓人喜聞樂見，尤其是對好奇心極強的孩子們，他們可以為此廢寢忘食。棋子的游戲規(guī)則是：只準(zhǔn)利用 2個空平面移動，不許把棋子重疊，也不許跨過任何棋子，要想法用最少的步數(shù)把曹操移到出口。游戲中的人物除了關(guān)云長、曹操外，還有蜀中的其他四個“五虎上將”張飛、趙云、馬超、曹忠等。華容道“水泄不通”通關(guān)步驟為六十四步：黃忠下，趙云左，右卒上，左卒右，黃忠右，下卒右上，馬超下，趙云左，黃忠上，下卒左二，卒下左，上卒下二，黃忠右，下卒上一，右卒左，黃忠下，趙云右，左卒上左，下卒上二，馬超右，左上卒下二，中卒左下，趙云左，中卒上右，下卒上二，馬超右，左上卒右下，趙云下，右二卒左二，馬超上，黃忠上，左二卒右二，趙云下，上二卒下，曹操下，關(guān)羽左，張飛上，馬超上，黃忠上，下二卒上，趙云右，左二卒下，曹操下，關(guān)羽下，張飛左，馬超上，黃忠上，二卒上，趙云上，左二卒右二，曹操下，二中卒左二，趙云上，左下卒上右，曹操右。至于另一個《華容道》“過五關(guān)”的通關(guān)步驟，共有三十七步：關(guān)羽左，趙云下下，下左，上卒下二，曹操右，左下卒右上，馬超上，張飛上，關(guān)羽上，趙云左，黃忠下，二卒下，曹操下，上二卒右，馬超上，張飛上，關(guān)羽上，趙云上，黃忠左，二卒下，曹操下，張飛右，關(guān)羽上，趙云上，黃忠上，下二卒左，曹操下，趙云右，黃忠上，右卒上左，曹操左。

當(dāng)歷史的記憶成為現(xiàn)實的游戲時，人物肯定成為永恒了。這樣，我的目的就達(dá)到了。我是在幫助別人永恒中獲得了永恒，你們能理解我的苦心孤詣嗎？一切都是機(jī)緣，就像我跟關(guān)羽的機(jī)緣。哦，如果要說更大機(jī)緣的話，還有一個事情值得一說——那一個羅班主，也就是幫我炮制“千里走單騎”的馬戲統(tǒng)領(lǐng)，在他無數(shù)子孫之中，有一個人的名字叫作羅貫中！這樣的巧合，是不是更大的機(jī)緣？我是無力制造這個機(jī)緣的，能制造如此機(jī)緣的，只有上天。這就是天意！你讓我如何不相信似是而非的上天，相信那種若有若無的、如光影一樣的上天？我現(xiàn)在知道，上天制造奇跡，根本不是生拉硬拽，而是將諸多機(jī)緣埋藏，最后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就像老子所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樣。我同樣忘不了我的老師安伽用一種蒼茫的語調(diào)跟我們說：“零就是無。其它的數(shù)字都是有。無不是一個數(shù)字，而是無窮個數(shù)字。它可以像河馬一樣吃掉所有的數(shù)字，它就是無窮大?！焙髞砦覍α愕母拍钣辛艘稽c粗淺的認(rèn)識。零是無，也即虛無，零乘以任何數(shù)字都等于零。所以說，任何有相對于無都是無。比如人生，就像是一個坐標(biāo)，它的兩頭都是虛無。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安伽所說的話語了，他說的不僅僅是數(shù)字，而是真理。

我想起了《奧義書》中的一段話，當(dāng)年安伽一直跟我陳述著《奧義書》的高妙和智慧，但我一直很難領(lǐng)略?，F(xiàn)在我終于懂了。

維達(dá)沙克亞問亞拉瓦克亞：有多少位神靈？他回答說：在萬物頌贊里所有的神靈，有三百零三個，與三千零三個。

到底有多少呢？維達(dá)沙克亞問。

三十三個。

是的，真正是多少呢？

六個。

是的，到底是多少？

兩個。

是的，到底是多少？

一個半。

是的，最后是多少？

一個。

神靈就有一個，那就是自然。一切生命都是自然的體現(xiàn)，自然是什么，就是一種韻律，一種節(jié)奏，生命就是靠著節(jié)奏和韻律來推動的。當(dāng)我們意識到某種潛在的節(jié)奏時，我們就與上天不遠(yuǎn)了。對，我說的就是這樣，和諧是人類所無法解釋的一種東西，那是人的腦力所無法達(dá)到的，只有靠心才能領(lǐng)略和感覺到。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種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美，并且在美麗的光暈中透露著悲憫的情懷，這就是上天的影子吧？至于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旅程，我們在鄉(xiāng)村、河流、山巒、城市、房屋、寓所和大自然中度過的生活不為別意，而是對一種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的隱秘意義的追尋。

我還想起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說，他的一位圣人朋友，靈魂升上了天堂，在半途中，有一座環(huán)繞世界的大山橫亙在面前，上面有一種碩大無朋的大蛇，他嚇得要命，便沒去天堂，直接去地獄了。如今，眾人都知道世界上并沒有這么一座環(huán)繞世界的山，也沒有那么一條蛇。

你知道墨子嗎？那是古老的榮耀;你知道青幫嗎？那是將來的扭曲和變形。這一個潛藏于漢朝社會的古老的幫派，像一條妖嬈的影子一樣忽隱忽現(xiàn)于黑夜之中，連綿上千年。它既是百姓市井之中的傳說，也是人們夢幻中的庇護(hù)所。雖然它的偶像是關(guān)羽，但，它卻是我創(chuàng)造的。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關(guān)羽成為神，而我扮演著上天的角色。至于我無名無姓無后無子，又何必在意呢？我就是春華秋月夏風(fēng)冬雪，或者青山綠水，時光年華。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