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鵬
鎮(zhèn)尺長30.2公分,寬9.4公分,厚0.45公分。陳師曾繪山石蘭竹,姚華于右上隸書題畫“雙清”二字,下署行楷“癸亥春分 師曾茫父合作”,附以手寫“師曾”“茫父”兩篆文印。(圖1)
陳師曾、姚華乃民國初期當之無愧的畫壇領袖,且二人熱衷于提倡并參與刻銅文房的藝術創(chuàng)作。關于二人合作書繪刻銅文房,姚華曾記述:“師曾畫銅,余數(shù)數(shù)題之?!庇纱丝芍撕献鞯姆绞酱蠖酁殛惍嬕︻}。癸亥春分日系1923年3月21日,這年秋陳師曾卒于南京,此尺或為二人合作刻銅文房之絕筆,亦未可知。
鎮(zhèn)尺上,陳師曾以他慣用的中鋒之筆勾繪大小頑石各一,繼以寥寥重筆點苔于石緣之上,以增頑石厚重之感。一叢蘭草自大石頂部凹處勃然而生,一葉蘭片直指蒼穹,一株花莖頂著爛漫舒展的花瓣,伴著一枝長長的秀勁的葉片折向地面,與自小石頂部生出的翠竹呈俯仰迎合之態(tài),兩株互不相干的生命因畫家巧妙的布局而彼此關照呼應,清逸的畫面充滿生機與溫情。(圖2)
陳師曾作畫,山水、人物、花鳥均擅,又以花卉中之蘭竹為最優(yōu)。其曾在自述中說:“平生所能,畫為上,而蘭竹為尤,刻印次之,詩詞又次之。”陳師曾弟子、近代繪畫史論家俞劍華亦曾評論道:“石濤的蘭竹為清代畫壇一絕,陳衡恪的蘭竹則可稱之為近代畫壇一絕。”《朽者不朽——陳師曾與清末民初畫壇的文化保守主義》一書作者胡健也認為“陳師曾筆下最常見的題材是‘梅蘭竹菊四君子,而以蘭竹為最佳?!?/p>
陳師曾是近代文人畫的倡導者也是堅定的實踐者,他認為“文人畫不但意趣高尚,而且寓書法于畫法,使畫中更覺不簡單。”家學淵源的陳師曾自幼打下了深厚的書法功底,尤擅以中鋒作篆籀隸書。山水畫方面,盡管陳師曾早年轉益多師,風格多變,但在后期已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基本風格,即以中鋒用筆,多勾少染,筆法靈動,意趣飛揚,與一味求柔、求淡的傳統(tǒng)文人山水已迥然不同。這一點,由鎮(zhèn)尺上寥寥數(shù)筆勾勒而成的山石即可窺見一斑。
在花卉方面,陳師曾早年受吳昌碩影響頗深,二人皆以金石入畫,作品同具古拙雄強之特色。但接觸過大量西洋繪畫,重視寫生、強調(diào)在繪畫中表達自己個性與感想的陳師曾,在后期逐漸擺脫了吳氏亦未能走出的傳統(tǒng)花鳥畫在構圖上程式化的弊端。其作品多具寫生意味,構圖變化多端,用筆剛健樸茂,疏朗飛動,俊逸活潑,故其作品中常有展露秀峭之氣的神來之筆,此尺上那一枝頗為夸張的長長下垂的蘭葉,便是這驚人的一筆。
也正是因于剛中寓柔的中鋒運筆,尺上的竹干勁拔而不失柔韌,竹葉尖峭鋒利而不失精致,全枝盡顯勁節(jié)之態(tài)。姚華曾作詩稱贊陳師曾繪竹:“垂垂雨葉仍荒索,屈鐵為干墨尚寒。畫史幾人同寫竹,槐堂去后不堪看?!?/p>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筆者在查閱相關資料時,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兩幅與此鎮(zhèn)尺上之蘭花構圖極為相近的陳氏畫作。其一系《陳師曾書畫精品集》(下冊)中與鎮(zhèn)尺同繪于癸亥年的為齊如山繪蘭花扇面。扇面上繪蘭花兩叢,右下叢者,其三片短葉之朝向、彼此穿插關系與鎮(zhèn)尺上之畫作完全相同。(圖3、4)其二為《陳師曾畫銅》中題為“香遠益清”之蘭花墨盒拓片,拓片上三片蘭葉的走向、穿插與鎮(zhèn)尺及上述扇面完全相同。(圖5、6)由此可見,書畫家在用筆、構圖上的一些“習氣”,正是可以用來鑒定其作品特征的重要依據(jù)。
所謂大道至簡,在這對鎮(zhèn)尺上,倡導文人畫“筆簡意饒”的陳師曾以簡單的筆法與構圖描繪出其最擅長的蘭竹,并以一片修韌綿長的蘭葉貫通整個畫面,盡顯冷逸疏秀之韻致。正如胡健在《朽者不朽——陳師曾與清末民初畫壇的文化保守主義》中所言:“他追求的是簡化畫面,力圖讓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簡單、質(zhì)樸與流暢的筆墨韻味。從筆墨二者的辯證關系來看,陳師曾的用筆勝過用墨。他在處理線條的時候,并不是面面俱到,而是抓住一筆兩筆的關鍵之處,以之帶動全部。這種方式,可以說是一種以意趣取勝的方式,從意趣的抒發(fā)而言,乃至從藝術技巧的生動顯示而言,它無疑是一種難度極高但同時也極能奏效的方法?!?/p>
再來讓我們欣賞一下姚華的題字。(圖7)
作為學養(yǎng)深厚的金石家、書畫家、美術理論家,姚華深諳題字之于繪畫的重要性。貴州鄧見寬先生所編《姚茫父畫論》一書中載有姚華所撰長篇《題畫一得》(三筆),文中結合大量實例,對題畫之演變、題畫之位置、題畫字體之選擇、題畫詞句之選擇等等均有詳細論述。
例如,其在文中曾舉一例:“師曾逝后,愛其畫者,即一器刻亦玩同絹素,時來征題。戊辰中秋后兩日,楊潛庵持一具來(銅墨盒——筆者注),大可六寸,面刻師曾畫竹葉梅花,其四方下層,潛庵自為篆銘,而虛其上層以屬予。予為行書銘云:‘竹葉桂華,張為句在。后人襲之,為梅寫態(tài)。君復有詩,師曾有畫,潛庵儲墨,更湔吟肺,殘臂書銘,亦資沾溉。戊辰中秋某某?!桡懽餍袝c潛庵篆書距離留三分許,則上下不逼,中空一韭葉,如古器腰弦,以舒其氣。而行書可略參差,亦少減篆銘之方填,行款頗見斟酌?!庇纱丝梢?,姚華對于書畫甚至器物上題字之位置、字體選擇等是極為講究的。
姚華認為針對畫作內(nèi)容選擇題畫字體十分重要,而不同字體題于畫上,其效果也不盡相同。他指出,若單純以篆、隸等碑體字題畫易失之于“方”,即呆板凝滯;若以館閣體之楷書題畫,易失之于“圓”,即工謹俗媚?!胺差},方氣近滯,圓氣近俗,破方圓而行之,則逸氣出矣。”
此鎮(zhèn)尺,姚華以隸書“雙清”二字題畫,以行書署款“癸亥春分師曾茫父合作”。非常有趣的是,姚華在《題畫一得》中以一幅自藏的上有張元濟隸書題畫、行書署款的《玫瑰幅》為例,大贊張氏題畫之妙?!皩W碑人往往不能草書,一著題便方氣滿紙。若明人題雖極荒帥之作,仍見韻味,由明人多治草書也。張叔未雖不作畫,然題無不佳。叔未書以顏為基,而變化于隸,又金石之學甚深,故其形式破而得當。予藏《玫瑰幅》,有其一題,于幅上方近邊處隸題‘筆花色養(yǎng)四字,即署上下款,用行書破體,極古逸之致?!庇纱耍覀儚囊θA這段敘述中,已經(jīng)找到了他在題寫這對鎮(zhèn)尺時為何分別選用隸書和行書的答案。
陳師曾于鎮(zhèn)尺上所繪之蘭竹,極盡冷逸疏秀韻致。因此,姚華以端莊穩(wěn)重之隸書書“雙清”二字題畫,以平衡畫面之逸氣。繼而又以秀逸的行書署款“癸亥春分 師曾茫父合作”以疏解“雙清”二字莊重之感,真如一首曲調(diào)揚抑交錯婉轉和諧的樂曲,給人以美的感受。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雙清”二字雖以隸書結體,卻非全然碑體面貌,個別筆畫如“雙”字下部一捺便有行書元素,可見姚華題畫之時是有意規(guī)避碑體之“方氣”的。
從材質(zhì)而論,刻銅文房較之紙絹書畫更易存世久遠,書畫家于素面墨盒鎮(zhèn)尺上行書作畫之時,自然會有下筆千秋之想,因此我們今天看到的書畫銅作品大多是他們精心創(chuàng)作的文人小品。
陳姚合作刻銅文房作品存世極罕,而此鎮(zhèn)尺之上,陳師曾精心描繪其最為拿手的蘭竹,姚華仔細斟酌以隸行二體題畫署款,復經(jīng)刻銅巧匠不爽毫厘之精雕細鐫,乃成此刻銅文房逸品,可謂因緣際會、天作之合。
鄭板橋曾將“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移之石”與不變名節(jié)的君子合稱為“人間四美”。這對姚陳合作的鎮(zhèn)尺上有蘭,有竹,有石,而德藝雙馨的兩位畫家正是那不變名節(jié)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