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林潭
題記 ……這時我忽然醒悟到,當年那些從鄉(xiāng)下來城里上學且食宿在校的同學,父母雖然沒有能力為他們在城里租得一間半間舒適的房子,免去他們三九天在寒冷中的痛苦煎熬,但為了他們的美好未來,為了他們能順利地改變自己的命運,父母卻心甘情愿義無返顧地在雨雪風霜、在顛沛流離、在艱難困苦中摸爬滾打,當麥客、做小工、挑貨郎擔、出苦力、受罪挨痛。在鄉(xiāng)村、在城市,在這個世界上能賺到可憐的一點點血汗錢的角落里,忍受蔑視、歧視、白眼、污蔑——父母已然為子女的心靈租得一方安所。有父母沾滿汗水淚水甚至血水的毛票的支撐,他們身處煎熬卻心居適閑,在酷寒饑餓中歷練的僅僅是他們的肉體,但得到慰藉的卻是整個心靈乃至整個人生。
曹振家原來不叫曹振家。曹振家這名字是他三十年前上高一時自作主張改過的。
三十年前,曹振家名叫曹好學?!昂谩辈皇恰皩W習好”的“好”,而是“愛好”的“好”。當年老曹家一個有學問的長輩取的名,取的時候說得明明白白,“好”就是“專心,喜歡”。
鄉(xiāng)下人原本把人的名字看得很重,輕易不會更改。但真要認了真,要改,卻又十分容易,喚名時改口即可。不像現(xiàn)在,人要改個名字得很費些周折——戶口本,街道辦,村委會,派出所,少不得又要登記上報又要等待,還得花兩百塊錢。曹好學改名字,是在縣二中上高一報名時。新生報名處的桌子上有個白皮本,草草訂成的,上面寫有曹好學的名字。輪到曹好學報名,報名老師問,叫啥,曹好學答,曹好學。老師剛要在“曹好學”名字那一行落筆,曹好學卻說,老師我想改下名字。老師連頭都不抬,說,改成啥?就等曹好學一說,然后便要落筆了。曹好學的心砰砰急跳了幾下,仿佛在做一件沒和家里大人商量過的大事一樣,嗓子突然有些發(fā)干,言語就開始不甚利索,說,曹振家。老師抬起頭,眼睛里現(xiàn)出一線疑惑,哪兩個字?曹好學咳嗽一聲,振興的“振”,家庭的“家”。老師復埋下頭,端正地在“好學”二字上劃一橫線然后在其上端正地寫兩個小字“振家”。其后便是家庭住址,哪個鄉(xiāng)哪個村,家長的姓名。這些都是牢記在心的,盡管曹好學身后排隊的其他同學正在唧唧喳喳瞎嚷嚷,但說到這些,曹好學的嘴頭上卻沒打一點磕絆。走出報名的那間辦公室,曹好學長長吁出一口氣,從今往后,曹好學就是曹振家了。
曹振家在家里排行老三,大哥好文沒念多少書,已經(jīng)結婚分家單過。原本好文不該分家另過,但是嫂子的主意正,又拿小兩口的事做小兩口的主。按說好文結婚時好學剛上初中,好學的姐姐好霞還沒出嫁。好學身后還有弟弟好武和小妹妹好玉。一大家子人,好文為娶媳婦訂婚送酒的花銷大,爹媽到處借才湊夠。當時村上幾戶手頭有兩個活錢的人家其實原不打算借,主要是考慮到好霞一兩年就要出嫁,出嫁得了彩禮,曹家便手頭活泛,可以還錢,這才肯借。好霞出嫁有些草率,爹媽為好文的婚事借了錢,進門出門低著頭,既矮人兩分,心里又不得安生。因此外村來人為好霞提親,爹媽一聽對方家境不錯,尤其是帶來的彩禮相當厚實,三言兩語便應承下。好霞是女子,鄉(xiāng)下女子就這命,二十虛歲上,穿身大紅衣服,坐上夫家來娶親的手扶拖拉機,一路“突突突”地出嫁了。
好霞出嫁的時候一直在哭,坐在車廂里“壓箱子”的好學也哭,掉了好些淚,知道姐姐不容易,也知道姐姐是為了誰。好霞一出嫁,好文兩口子開始明里暗里鬧騰,要另過。一大家人在一個鍋里攪勺子,自然有稀有稠,更關鍵的是好學好武好玉都在上學。要繼續(xù)在這個家里過,擺明了是要幫父母拉扯三個小的。拉扯小的,好文倒沒啥,媳婦當然不愿意。媳婦不愿意便鬧,鬧就是頻繁回娘家,回去后故意拖延時間不回來。后來鬧的次數(shù)多了,爹便把好文叫到堂屋里合計,好文不吭聲,蹲在門檻跟前,一根接一根地抽“金城”。好學靠著炕沿,看一眼爹再看一眼大哥。看到最后,爹把銜在嘴里的“旱煙炮”吐掉,踩一腳,說,分吧,好學你喊你舅你二爸你表叔爸去。好學聽了爹的話往門外走,其實心里著實難過,比姐姐好霞出門時還要難過。
樹大分杈,哥嫂算是遂了心愿,分家另過。實際上鄉(xiāng)下人分家沒一般人想得那么容易。好文分家,要另立莊基,不愿在一個院子里過活。因此當好文兩口子歡天喜地地“喬遷新居”,往村東的“新家”搬鋪蓋時,爹媽手里攥出汗的幾張票子,早就花得一干二凈。非但一干二凈,家里為此還添了一些新債,鄉(xiāng)下蓋房子是大事,有時一輩子都不見得蓋一回。
大哥前腳一搬走,爹后腳就收拾好鐮刀,被褥卷子,一個周遭掉瓷的喝水缸子,一個裝干糧的白布袋,出門當麥客去了。好學送爹,爹說回家去,我當麥客不是一回兩回,別送了。好學不吭聲,仍跟在后面送。爹穿著踢死牛的黑條絨布鞋,布鞋的前面還綴了生牛皮,帶生牛皮的鞋子不容易穿壞。爹踢踏的腳步踹起一路的灰塵,灰塵迷了好學的眼。爹把薄薄的被褥裝在一個粗壯蛇皮袋子里,蛇皮袋的口子兩角扎好繩子,繩子套過雙肩,搪瓷缸子和干糧口袋哐啷哐啷地碰響。好學把爹送到村口的埡口上,爹的背影清晰地印在好學的記憶里。多年以后曹振家看一部俄羅斯電影,發(fā)現(xiàn)里面紅軍戰(zhàn)士背包的姿勢與爹當年一模一樣,不禁落下兩行酸楚的淚。同在一旁看電視的愛人閆芳瞅見后疑惑,說振家你沒事吧。曹振家說沒事,這戰(zhàn)士背包的樣子與三十多年前我爹背包的姿勢一樣。閆芳說,噢。
爹出了村口,好學轉身回。好學回的時候心里清楚,爹出了村,先是走到鎮(zhèn)上,到鎮(zhèn)上再找鐵路,找到鐵路順鐵路走,到天水,到咸陽,到寶雞。咸陽、寶雞有塬,有塬才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麥子地。有大片大片的麥子地,麥子黃了才雇麥客。一天一塊五兩塊五,實在沒活不雇,包個吃喝也就割了,麥客可憐,好學小小年紀就知道。
大哥好文一另過,就不再輕易回老院子。不回老院子,也不看爹媽兄弟姐妹。媽說,其實你哥想回來,是你嫂子不讓回。你嫂子怕你哥回來沾上窮氣,怕你哥回來我使喚他挑水掃院子。好學一般不頂撞媽的嘮叨,但那天媽這樣說好文,好學就頂了。好學說,媽你又沒見,咋知道是我嫂子不讓來?其實就是我哥好文自己不來,他怕拖累!好學一頂,媽也不好再說啥,低下頭繼續(xù)攪豬食。曹好學的書讀得還行,雖然不拔尖,但升初三的時候還是很順利。初中在鎮(zhèn)上,離好學的村子十來里。媽把好學喊到眼面前說,好學我看這學就不上了吧,你看你爹為給你們幾個掙學費,都苦成啥了,一臉的苦焦,才四十幾的人,頭發(fā)白花花的。好學想媽說得對,可是又不甘心,說,媽我把初三讀完吧,上完初三,我要是考上隴西師范就好了。媽嘆一口氣,不言語了。爹坐在堂屋的門臺上抽旱煙卷,吧嗒吧嗒。爹說,讓好學上吧,我今年還出去,能掙兩個是兩個。好文不算,剩下的三個娃里就好學讀得中,讀吧。好學聽見爹的話,心里一陣熱乎,鼻根發(fā)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初三學生考隴西師范不容易。也倒不是師范學校收的人少,師范每年都收那些數(shù)目的人,變化不大。問題是農村籍的初三學生一年比一年多。高中讀不起,農村學生的指望就是上師范,眼瞅的就是隴西師范的大門。三年師范讀下來,好好歹歹的,往講臺上一站,每月總有四十五塊的“皇糧”,成了名副其實的城市人。讀高中消費大,三年高中下來,花費另說,考不上大學就栽了,錢就打了水漂?;貭t復讀,一學期得兩三百,花費更大。
偏偏曹好學沒能考上隴西師范。
按說曹好學有希望。曹好學所在的考點上五百考生里預選七十二人,好學列在這七十二人之中且名次很靠前。也不曉得怎么了,也許是太興奮,曹好學一進考場竟然犯頭暈,半天平靜不下來,等平靜下來,居然半小時過去了??加⒄Z如此,考數(shù)學竟也如此!真是出門撞到鬼。幾門課暈暈乎乎考下來,曹好學知道罷了,進隴西師范徹底無望了。隴西師范無望,進縣二中讀高中卻有十足把握。
縣城離家二十幾里地,曹家也沒個自行車這樣的大物件。曹好學聽村上的同學說縣二中發(fā)榜了,才曉得發(fā)榜的事。來說發(fā)榜的同學家里有自行車,二十幾里路騎車跑不算個啥。一問同學,同學說你也別再瞎跑,真考上了,二中的宣傳欄里貼著大紅榜,你在第二張上。曹好學知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但還是忍不住興奮,想親自去看看?;氐郊腋嬖V了爹和媽自己考中的消息,又悶頭出去,一路快步二十里路,走進縣二中,站在榜前。第二張紅榜上果然有“曹好學”三個字。據(jù)說紅榜上名次先后的依據(jù)是考分,曹好學拿指頭點點數(shù)數(shù),每張紅榜上五十人,自己在前百位以內,屬于頭一撥,還不錯。
上高中要交二十五塊的報名費,報名費交完其實還有名目繁多的其他費用,村上上過高中的人都知道,剛考上高中的曹好學也知道。不過知道不知道關系不大,關鍵是曹家根本拿不出報名的二十五塊,以后吃飯住宿舍的錢就更不用講了。
媽站在院子當間轟攆鉆進廚房啄食的雞,曹好學站在門臺上。媽說,好學,咱就不上了吧,把你拖下給你爹當個幫手,讓好武上;你妹妹好玉湊和到五年級,睜開個眼,明年也不念了。曹好學心里一酸。曹好學心酸是看見媽日漸朽壞的身體,病病歪歪的樣子。哥嫂一分家,就像忘了爹媽一樣,像忘記了這院子里還有一大家子人一樣。合家的活計,廚房里,山地里,又喂豬又養(yǎng)雞。人不能這么累,這么累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有那么三兩次,每當媽說“好學咱不讀了”的話時,曹好學已打定主意,想應下來。但話到嘴邊又吐不出口,不知道為什么,這心里總是不甘。高中,好學實在是想上。
曹好學在自家敞院子門口悶頭站著,用腳一下一下踹腳下的土。爹背著手出來了,抬頭看見好學。爹說,好學啊,想上?曹好學不抬頭,其實不抬頭也知道爹的表情。爹走到曹好學跟前,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說,上!這高中咱就是要上!你念你的書,爹再出去。
爹收拾好行裝,不過這次帶的不是鐮刀而是那把使慣了的鐵锨。
爹雙肩背上裝了薄被褥的蛇皮袋,后腰上掛的還是那個破搪瓷缸子、裝干糧的袋子。爹把鐵锨抗上肩,像要出遠門勞動一樣。時已過秋,山地川地的麥子早已撂倒。這次爹出門,不是當麥客,而是奔著鎮(zhèn)上,縣城,天水,咸陽一帶的城里去。爹到城里是打小工,給工地上和水泥搬磚塊運沙子。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偶爾短缺小工,一路打問,真有缺的,趕緊說好話,補上。又有些城里住戶腦子靈,不愿繼續(xù)住公房,早早地劃了地皮自建房屋。遇上這樣的機會最好,吃喝不錯,工錢也不會拖。下力干個三十天二十天,干掙五十六十,多時還能上百,爹滿心盼著遇到蓋房子缺人手的主家。
媽給上高中的曹好學準備好了被褥,被褥里卷了借來的二十五塊票子。曹好學像爹一樣,把被褥卷起來背上,滿心歡喜地朝縣城走去。
那天曹振家正在單位開會,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因為很少在會場上接電話,所以那種貼身的震動便很揪曹振家的心,短而急促的震動一時令他慌亂起來。該不是有啥急事吧?曹振家想。忙離開會場,惶惶地接聽,那口正準備舒出的氣,最終還是沒能舒出,凝了起來。還真有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電話是老家村上的表弟打過來的。表弟說,姑舅哥啊,姑舅爸讓我打個電話給你。三天前他從炕上下地時頭暈,摔在地上把肋骨摔壞了,現(xiàn)在起不來身,好歹讓你回來一趟。聽電話的時候,曹振家的左腮上一抽一抽的,心沉得像壓了塊石頭。曹振家說,姑舅弟啊,你好武哥呢,沒在家里???表弟說,好武在是在,不過好武一出門,姑舅爸才悄悄說讓我給你打個電話。曹振家曉得這表弟原是知道他與好武之間的矛盾,不過表弟厚道,不愿多說而已。
表弟的父親與曹振家的父親是嫡親的表親。鄉(xiāng)下人的親戚認得遠,其實像表弟與自己的這層遠近關系,村上不在少數(shù),但除了這表弟外,曹振家與其他人走得并不近。之所以和這表弟走得近,僅僅是因為表弟老實,厚道。在老實厚道上,表弟比好武好多了,只不過隔著親兄弟這層關系,曹振家不愿往那方面做比較罷了。表弟隔三岔五會去趟曹家,曹振家的爹媽偶爾使喚使喚這表弟,表弟從不打辭。該挑水拎上水桶到井上,該背填炕料拿起背簍就走。更多的時候并不干活,只是坐在堂屋里抽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姑舅爸姑舅嬸聊天,聊莊稼,聊莊子上的事。曹振家每次回老家,爹總會說,好學你買上條“海洋”去看看你姑舅爸去,你姑舅兄弟老來看我老倆口哩。曹振家聽話,忙忙地上小賣部買上兩條“海洋”,一條給姑舅爸,一條給這表弟。表弟老實,姑舅哥拿來條“海洋”,他高興地收下,姑舅哥拿條“莫高窟”,也是高興地收下。曹振家一點也看不出表弟臉上有誠惶誠恐或是其他復雜的表情,總之你拿來我就收下,如同你讓一根煙我就點上抽那么自然隨便,曹振家喜歡表弟這點。表弟的這個優(yōu)點,好武身上偏偏沒有,曹振家想。表弟還有另外一個優(yōu)點,就是絕不攙和曹家的家事,尤其是從不攙和曹振家和曹好武之間的事。但凡姑舅爸讓帶話給姑舅哥,這表弟就實實地原封不動地帶到,從不多言多語夾雜自己的意思。有兩次表弟打電話過來,問姑舅哥借錢,數(shù)目倒也不大,一千兩千。曹振家手頭寬裕,知道表弟的為人,懶得多問其他的,爽快地借給他錢。只是在最后,曹振家才說表弟啊,若你手頭寬裕,還這錢的時候,就別給我了,給我爹媽收好,表弟實在地答應下。錢借出去后曹振家就沒怎么放在心上,等回老家看父母時多嘴一問,爹說,那錢啊,你姑舅兄弟早就還了。一聽爹說的數(shù)目對得上,曹振家心里一熱,這年頭像表弟一樣不在錢財上打磕絆的人啊,太少了!“打虎親兄弟”在理,“親兄弟明算帳”也在理。但這好武,親兄弟的關系早就不在“明算帳”這一層次上了。
曹振家與兄弟曹好武翻臉,正是在錢的問題上。
曹振家讀大學的時候,眼前老是晃蕩著爹背被褥口袋攜帶鐮刀或是抗著鐵锨離家的背影。好好讀書畢業(yè)參加工作掙錢養(yǎng)家替換父親的決心,曹振家不知道下過多少次。臨畢業(yè)那學期,碩士招考的機會多,曹振家一點心思沒放,趕緊畢業(yè)趕緊畢業(yè),青海西藏玉門越南老撾柬埔寨,哪里有掙錢多的工作就把我分配到哪里!按說曹振家的學習成績也不差,同檔次的幾個要好的同學,紛紛報考了本系或是石油學院的成都地質學院武漢地質學院的碩士招生考試,也有同學來動員他,振家去報吧,考上考不上另說。曹振家說我真是再多一天也念不下去了,我的家庭情況不好,弟弟沒上高中輟學、妹妹初一沒上完就回了家,我在大學里多念一天,我爹就得在天水寶雞西安多尋摸一天活路,我爹的腰快直不起來了。他曾私下找過系里一個副主任,打聽打聽分配的情況。副主任初以為曹振家是來求情下話找門子要分配好單位的,一開始還海闊天空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地打官腔冒官泡。后來聽曹振家囁嚅幾句才明白,這學生孝心重,不是走后門求這城市那城市的,便說了實話。說你們這一批次的分配,北京上海西安武漢鄭州的都有,若按你說的,我知道有個地方最適合你,就那里了,你也別再胡思亂想猜來猜去。聽我的話,你去玉門吧。曹振家聽后說謝謝你主任。
關于對系主任的謝意,曹振家在最初分配的幾年里,及至到了新疆以后,仍然一直保持著,有時在口頭,更多的時候是在心底。
從參加工作領到一千塊安置費的那天起,曹振家便把往家里郵錢,借以替換辛苦勞作的父母,當作了人生的一個要務。
曹振家節(jié)衣縮食,能省就省,最大限度地節(jié)省。給家里郵錢,能湊夠五十,絕對不郵四十五。有時給家里郵完錢,回來的路上一摸自己口袋,剩下大概三五塊錢。三五塊錢不怕,過個十天半月,不是又發(fā)工資嗎,曹振家常安慰自己。只要枕頭底下壓的菜票飯票充裕,曹振家似乎像心里很有底一樣,好像自己在銀行里存過一千兩千似的。
一開始曹振家給家里郵錢,單子上寫的是爹的名字。兩次三次以后,曹振家覺得這樣寫很別扭,鄉(xiāng)下人一般很忌諱當面提及自己父輩祖輩的名字。再后來郵錢,曹振家便堂而皇之地在單子上寫弟弟好武的名字。反正既是匯單上寫爹的名字,匯單到手,仍是好武顛顛地跑到鎮(zhèn)上,在那個三天開門兩天不開門的郵局里兌錢。而且匯單上寫爹的名字,好武取時必得把爹的身份證也帶上。若是忘帶了,遇到郵局匯兌處的人心情好,隨口數(shù)落兩句,隔著玻璃窗把票子扔到柜臺上讓你拿走;若遇到人家心情不好,黑著臉呵斥一句,回去取身份證去!多余的話沒有,你好武還得老實地騎上車子,緊三忙四趕回家取來身份證。鎮(zhèn)上郵局小,開門營業(yè)不怎么正常,開不開還得看人家當班人的心情。郵寄到家的錢,在爹的手里,起了很大很大的作用。自曹振家往家郵錢開始,爹再也沒出去當過麥客,也沒扛著鐵锨去建筑工地上尋小工做過。在這些年里,爹拿著曹振家寄來的錢辦了三件大事,這話是爹當著他的面親口講的:翻修了老院子的房屋;把好武的媳婦娶進了家,好武的媳婦叫霞子;好玉找了個自己喜歡的夫家,風風光光地出嫁了。
令曹振家后來沒想到的正是自己這種贖罪一樣郵寄錢的行為最終導致了和兄弟好武的翻臉,嫡親兄弟的間隙,到頭來居然由錢引起。
據(jù)說頭些年曹振家一往家匯錢,尤其是好武興沖沖地從鎮(zhèn)上取了錢以后,消息散布得很快,合村上下,有眼目的都曉得了。其實這很正常,鄉(xiāng)下就這樣,早些年別說匯款,外出當兵的寫幾封家信來,全村上下都清楚。村上人親戚鄰居的知道好學匯錢來了,早已分家單過的大哥好文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其他人知道歸知道,羨慕的嫉妒的平常心的,都壓在心里不說,唯獨好文不同。好文一聽到好武取了錢回來,必要早早地踱進早先壓根就不想進的老院子。好文進來也不多說,悶個頭蹲在堂屋門口,一根接一根地吸“金城”。爹和媽這就明白,好文這是討錢來了。按說好文來討錢沒理由,爹媽苦了半輩子,費盡氣力財力給你娶進一房媳婦,媳婦在家勞動沒一年半載,你兩口子就鬧分家另過了。原指望你當大哥的能出把子力氣,幫爹媽把好學的書供一供,把好武好玉往大帶帶,可是結果呢?好文你兩口子就像怕染上傷寒一樣跑得遠遠的,深怕再進這老院子會沾染上貧寒氣。好學上中學上大學,你好文從來沒說送過來十塊五塊幫襯一下,如今好學有錢了,你倒腿快。好文不說這些,想不想這些誰也不清楚,反正是一聽到好武取了錢,好文是每回必到。爹,給我給五十一百的。這是好文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到底是自己生養(yǎng)的,爹的心硬,眼睛也硬,不給就是不給。你好文這些年怎么做的你自己不曉得啊,還要我當老漢的親口再說一遍?可是當媽的心軟,怕磨。臨了結底,還是媽打開鎖頭掀開箱子蓋,小心地數(shù)出五十一百的票子,速速地遞到好文的手里。好文連眼睛也不抬,拿了錢就走,又像躲瘟神一樣。好文一走,爹和媽望著他的背影唉聲嘆氣,不知道是可惜錢啊還是憐惜人。椅子上坐著抽煙的爹“唉”一聲,炕沿上坐著的媽也“唉”一聲。
好文來要錢,理由多得很。兒女上學交不起學費,媳婦腰疼看病抓藥,總之五花八門,有些理由十分牽強,牽強到好文自己都不相信。有次好文來要錢,囁嚅半天說要買化肥,手里一分錢也沒有。爹抽煙,咳嗽著說好文你又沒種川地,山地里你上化肥???好文自知被戳穿,還犟,山地里也上化肥,試試啊。爹只有咯咯咯地連喘帶笑。不過好文不管這些,好文只管最終討要到錢就成。好文的討要,持續(xù)了好些年,直到好武的媳婦娶進曹家的門。好武的媳婦霞子是厲害人,不好糊弄。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霞子進曹家沒多長時間,婆婆病逝了。婆婆病逝是一,二是曹家的“財”權漸漸地轉到了霞子的男人好武的手里。錢在好武兩口子的箱子里,再想要出來,基本上就沒門了。聽到好武取了錢的消息,好文還來,還是蹲在爹住的堂屋門口,蹲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吸“金城”煙。吸半天,抬眼瞅瞅炕上,那里原本常常是媽的坐落處,可如今媽早在后山的黃土底下,炕上連影子也沒有,望也是白望,那里出不來聲音,哪怕一句唉聲嘆氣。再抽幾口,說,爹啊,好學郵來的錢,給我?guī)讉€。這以后爹反倒坦然,噴口濃煙:好學的錢,我只知道個數(shù)目,沒打我眼前過,都在好武跟前。爹說完繼續(xù)吸煙,吧嗒吧嗒。好文就沒辦法,因為好文知道自己沒理由蹲在霞子住的偏廈門口抽煙討錢,好文是霞子的大伯哥,鄉(xiāng)下人有講究,大伯哥不興在弟媳婦門口蹲的。
好武開始了無節(jié)制的要錢,并且這種上癮似的要錢最終使兄弟反目。
按說振家有了家,該顧及自己的小家了。再說老家這幾年的情況大有好轉,別看是窮山僻壤的,家家賺錢都有門道,除了好武兩口子。實際上好武兩口子“賺”錢也有門道,就是向哥哥振家要。曹振家之所以繼續(xù)往家匯錢,一是有孝敬父親這個心結,二是總覺得當年好武沒上高中,是自己上大學拖累了他,振家始終心存愧疚。再一個就是雖然媽過逝了但爹仍健在,振家忘不了爹當年的背影,因此在郵寄錢的問題上壓根沒打過磕絆。曹振家匯錢不打磕絆的另外兩個原因是單位工資高福利好;愛人閆芳是油田子弟,工資福利比自己差不了多少。更重要的是閆芳還算開明,過問曹振家的事少,一千半千的,閆芳并不放在眼睛里。一千半千,閆芳不放在眼睛里,但是好武兩口子卻看得很重。平日里也不管曹振家匯過錢沒有,一打電話張口就要錢:修水窖要,自己超生罰款要,看病吃藥要;更有甚者,好武變本加厲,虛虛實實:哥你郵一千二百過來。曹振家問做啥。好武隨口說村上挨家裝自來水,一戶一千二。曹振家說好啊,自來水好,趕緊地郵寄一千二回去。后來一次回家,到表弟家去看望表叔,閑話說自來水真好,村上祖輩吃井水,如今一千二就徹底解決了如冬如夏的挑水拉水,好事。聽了曹振家的話,表叔驚訝,一千二?誰說一千二?!一戶三百!曹振家懵了頭,轉眼望望表弟,表弟就像不明白其中緣由一樣,吐口煙,淡淡地說,三百。再多一句都不愿說,表弟就這么實在。至于三百到一千二其中的緣由,留給曹振家自己想。曹家兄弟間的事,表弟從來不插嘴。另外一次,好武急惶惶地打電話來說村上催要提留,別人家是交糧食到村委,爹說問你要五百,交錢得了。曹振家說我不是前幾天才給爹五百嗎?好武說爹吃藥買東西用完了,話音里落些不大愿意的調子。曹振家想五百就五百,提留不交也不成啊。錢匯走沒兩天,接到表弟從鎮(zhèn)上打來的一個電話,表弟問在新疆的油田上打工,活好不好找。閑話說完時曹振家多句嘴:村上前兩天交提留了?表弟說今年沒交。曹振家疑惑,怎么沒交?表弟說你不曉得啊,三月的那場地震,就抖擻了那么幾下,其實啥也沒毀,縣里卻把咱村定成受災區(qū)了,受災區(qū)不交提留。曹振家氣不過,說好武講要五百交提留。表弟還那樣,說哦,關于曹家兄弟的事,他從不多言。
曹振家受不了好武這些年逐漸滋生起來的“坑蒙拐騙”,多少次都想好好訓斥幾句,臨了卻自嘆一口氣,忍了。不過讓曹振家不能容忍的是好武兩口子對爹的態(tài)度。
媽一故去,爹就可憐了,鄉(xiāng)下就這樣,怪不得旁人。好武的兩個孩子去鎮(zhèn)上住校上中學,按說家里只三口人,兩個年輕人照顧一個老人,每月又有按時匯來的五百塊錢,消消停停沒得說。偏偏曹振家了解到的不是這樣,好武兩口子連騙帶哄加碼弄拐弄到的錢,很少用到爹的身上,很少用到正道上。似乎好武的麻將癮頭不小,霞子又經(jīng)常地將東西“販”回娘家。鄉(xiāng)下人的日子好了,表弟有手機,好武也有手機。好武有手機后要錢更省事,有時只發(fā)個短信,幾個數(shù)目字便了事。曹振家打表弟的手機:表弟你最近去我家了沒有?去了;幾回?這月好像兩回;你去的時候我爹干啥呢?吃飯;吃什么?饃饃開水;你去兩回我爹都吃饃饃開水?不是,一次是干餅子和茶;曹振家苦笑一聲,干餅子和茶還不是饃饃開水?!嘿嘿,表弟說;曹振家嘆息一聲,我爹都七十好幾了,老漢一口上下只剩五顆牙,能咬動餅子嗎?好武媳婦哩?表弟說好武媳婦聽說是回娘家了,娘家哥娶兒媳婦;曹振家拿著電話,感覺到心臟忽然收縮一下,緊著一線疼痛劃過,聽不得爹老了老了還要受這份冷落罪。
五月里爹病了一場,癥候還不小,醫(yī)生說是心力衰竭,遲送半小時老漢就罷了。
爹躺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霞子也嚷嚷有病了,要住院,說是醫(yī)院家里兩頭跑,累倒了。那時正趕上曹振家在廣州學習,好武的電話追到廣州,說快點把錢打過來,醫(yī)生要趕爹出院。曹振家發(fā)了火,說哪個醫(yī)生這樣說就捶他,讓爹在醫(yī)院住著,我曹振家別的沒有,老爹住院的錢,隨手掏得出!爹花了多少?好武說不知道。振家說花了多少不知道就趕病人出院?好武說就是嘛,你先打過來五千,曹振家說好。曹振家人在廣州,但卡在身上,打個五千小事一樁。爹出院之后曹振家給表弟打個電話:我爹住院你過去看了沒有?表弟說姑舅爸住院我當然要去看,再說咱村現(xiàn)在有到鎮(zhèn)上的班車,近近的路。曹振家再問我爹住院花了多少,表弟一五一十說姑舅爸出院時我去了,總共結了一千九百。曹振家說不是五千嗎?表弟說我們結的帳是一千九,五千的事我不知道。另外姑舅爸是老年人,參加過“新農合”醫(yī)療保險,住院的錢還能報銷三四成吧。電話這頭,曹振家已經(jīng)被氣得手哆嗦。得找好武說道說道,曹振家下了決心。
曹振家的決心下了沒多久,還沒等找到好時機,好武自己送上門,來電話要錢。
曹振家盡量壓著怒火,問要錢做什么。好武似乎很有把握似的,理直氣壯。說我在外面打麻將,輸了一萬五,你寄一萬五千過來我把賭帳還一下。
好武打電話過來時曹振家正好在家,愛人閆芳也在,不但在而且完全聽清了好武的話。曹振家說好武啊,是這樣,一萬五我有,但我堅決不給。電話那頭的好武根本沒料到一向和善的二哥會說出如此堅決的話。思忖之間,曹振家已狠狠地壓掉電話。再撥過來,曹振家任其在茶幾上響著優(yōu)美的旋律,一遍又一遍。閆芳盯著曹振家的眼睛:振家你欠你弟弟的?曹振家的眼睛里涌滿淚水,馬上就要滾落下來,賭氣似的大聲說我這輩子只欠我爹的!
據(jù)說曹振家既不給好武匯錢還“賭債”,又不接好武的電話,把好武惹火了。惹火后的好武霞子兩口子把火發(fā)在進來出去病怏怏的爹身上。好像二哥不給錢,責任完全在老漢一樣。
一九八四年的寒冷來得異常突兀、迅猛、頻繁。立冬不久,降了第一場雪;人們原以為今年的雪會與往年一樣,就那么飄零幾下,做做樣子而已。可元旦未到,卻已經(jīng)下了六場大雪,著實讓人們驚訝不已。曹振家所在二中的校長在老天飄降第四場大雪時穿著臃腫浮夸的棉衣棉褲,沿平常清早巡視全校的路線走了半圈之后,對身邊的老師說,告訴學生們,別掃了!這樣大的雪,今天掃,明天下,還掃個屁??!因為積雪深深地掩埋到校長腳踝的地方,每走一步,都得邁沉沉的腳步蹚雪。既然校長發(fā)話說不掃,學生自然響應,私底下已經(jīng)有人嘟囔,這眼看著就到八五年了,再有半年多便是高考。復習還來不及呢,整天地掃雪掃雪,哪天是個頭啊。說這話的學生就在曹振家的班上,是年,曹振家在縣城第二中學讀高三。
迅猛頻繁的大雪與寒冷,留給曹振家的記憶刻骨銘心。說銘心,是因為曹振家從宿舍到教室的路途由于大雪而掩埋了捷徑,只得繞彎子走。路邊盡是前幾場大雪后學生們掃出的雪堆子。雪堆不大,個頭基本整齊,曹振家每看見雪堆必在心里聯(lián)想到清明去祖墳祭奠時看到的墳土堆,十分相像。盡管曹振家心底想了好幾回,這遠不搭邊的兩樣事物,想它做甚!但下一次見到時卻又不免聯(lián)想起來。多不吉利,曹振家想;而說刻骨,還真不矯情,事實相當?shù)乜坦牵涸谧詈涞难┖?,教室里只有一個爐子,爐火又不甚旺,教室的溫度很大程度上依賴六十多個同學的體溫積累。上物理課的趙老師原本身子就弱,仿佛他薄薄的嘴唇在整個的暮秋隆冬初春只是一個顏色——紫青。趙老師站在講臺上不自然地哆嗦,前排的學生也跟著哆嗦,因為有寒風從永遠無法密閉的門縫和窗戶縫中颼颼灌進來,直撲講臺與前面幾排桌椅。曹振家剛好坐在冷風直吹的第二排,想不哆嗦也不成,身不由己。一哆嗦,曹振家便忍不住向教室南墻根的生鐵爐子瞅一眼,似乎瞅一眼可以得到一線溫暖。曹振家無意中瞅爐子的舉動不小心被同在第二排坐的同學劉國政撞見了。下課的時候劉國政嘻嘻哈哈問曹振家,上課不專心,盡顧著瞅彭夢云!彭夢云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座位緊鄰火爐。曹振家極力辯解,可是結果越描越黑,后來干脆默認,讓劉國政笑話半天。
其實教室里的寒冷尚能忍受,最難熬的是回到宿舍的時間,是回到宿舍凍得縮成一團還必須熬過的漫長夜晚。臨近元旦,宿舍里的煤塊嚴重透支,透支到連煤渣子也沒剩一點的地步。三十號學生睡南北兩個大通鋪,宿舍外滴水成冰宿舍里哈氣凝霜。冷則思變,機靈一點的一個同學臨睡覺前忽然看到通鋪床板前沿的橫檔,全木料的,厚道實在,釘在床板上起的作用不大。于是找個大號螺絲刀,連撬帶拽,弄下來一個。斜立在地下踩碎,又用廢作業(yè)本當引子,點燃后塞進爐膛里。干爽的床板橫檔燃起熊熊的火焰,爐火熊熊火舌獵獵,引得一宿舍人歡呼雀躍,拆下四個橫檔,那天夜晚曹振家睡得異常踏實深沉。在柴火的溫暖之下,曹振家意外地夢見一九八五年的盛夏姍姍而來。
可惜的是宿舍里床板數(shù)量有限。床板有限則橫檔也有限,因此當?shù)谒膱龃笱┘娂姄P揚地飄落之后曹振家所在的宿舍里就再也無一點木柴可燒了。曹振家想其實不光是本宿舍如此,幾乎所有的男生宿舍應該都無柴可燒,因為別的宿舍學會的僅僅是燒橫檔的方法。至于橫檔的數(shù)量與來源枯竭,各個宿舍應該基本一致,就算不一致也差不到三天。寒冷,無孔不入。住宿舍的所有人在橫檔匱乏之后無師自通,學會了和衣而臥。其實何至“和衣”,很多人把夏天的衣服也套在棉衣之下,人人在躺下之前,盡量將自己武裝成一個看似笨重的狗熊。狗熊就狗熊,反正晚上睡覺又沒有女同學瞅見。和衣而臥還有另外一層好處——原本就顯得擁擠的通鋪,因為臨時添加的厚重的衣褲而顯得更加擁擠,擁擠不堪。擁擠似乎讓冰冷的宿舍溫度驟然提高了兩到三度。只是這份擁擠讓人睡不舒服,翻身伸腿都受到這樣那樣的限制。不過不舒服就不舒服,哪天睡覺舒服過?住宿舍就是熬,熬到明年七月,只要榜上有名,這份寒冷中的艱難苦熬,也就值得了,曹振家想。擠在徹骨寒冷的宿舍通鋪上,曹振家盡量逼迫自己不喝水,寧肯被焦渴折磨也不能起夜。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夜里,若非肚子擰攪疼痛,否則堅決不能起夜去廁所。也許一趟回來,積蓄半夜的一點溫暖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另外一個原因是徹寒之天,學校旱廁中的泄物已壘如深色的鐘乳石,大有從水泥踏板的長方形孔洞中直戳而上的架勢。白天進去,即便大雪飄飄,人人眼睛明亮,看得見躲得開;夜晚進去,情形卻大相徑庭。黑暗寒冷中,冰天雪地里,被尖尖的“鐘乳石”戳一下在所難免,凍是其次,受傷就太不值得。
被肆虐的寒冷折磨,徹夜在冰冷中熬煎的時候,爹偏偏又不合時宜地來了。
爹來學校是看看曹振家,原本打算順道來看一眼兒子就回家,歇會兒腳便走。
麥收過后,爹卷起鋪蓋一路走著進城尋工去了,先是縣城,后來走走尋尋,一直到天水北道。北道有個建筑工地,爹說了許多許多好話才得以擠進工棚,睡七寸寬通鋪,每頓吃兩個蒸得不怎么熟的富強粉饅頭,一碗連一點油星也沒有的菜湯。沒油星就沒油星吧,好學上高三,好武上初二,哪一個都少不得花錢。我虧一點不打緊,學生不能虧,爹就這么想。這么想的爹于是留在工地上干各樣的苦活累活,苦苦地等著工地老板按時發(fā)兩個錢??墒抢习逯魂P心工程進度,發(fā)錢的事卻從來不提。老板非但不提發(fā)錢的事,而且常常十天半月才露一回臉。工地上的大小事宜,老板委托給會計管理。老板不發(fā)錢,會計當然也不發(fā)錢,因為錢是老板的,會計僅僅是替人家看看,數(shù)數(shù),存存而已。爹在工地上干三十天,便小心地向會計獻笑臉,央求會計先發(fā)幾個錢:家里有三個學生哩,好歹給個五十一百的,帶回家把學生顧顧。老板不在,會計就自大,而且會計看多了笑臉,聽多了央求,會計拉下臉不答應。別說五十一百,三十二十都沒有。爹過一天再去求人家,下血本買盒“山丹花”塞給會計,會計抽“海洋”,死活看不上“山丹花”,啪一聲撂在桌子上。爹不怕被奚落,繼續(xù)堆上笑臉,央求會計。會計煩了,掏三十的毛票給爹。爹幸喜地接過,彎了腰一連串地感謝,出門把三十塊裝在貼身的襯衣口袋里,復用別針把口袋別得牢牢實實。
那時不興寄錢,而且寄錢還需要手續(xù)費,爹舍不得花沾了汗水和屈辱的錢做手續(xù)費。碰上有村上的熟人,若這人還實在,遂拉人家到拐角僻靜之處,悄悄地掏出貼身衣服中積攢的幾個錢來,嚴肅地囑托人家?guī)Щ兀唤o好學或是自己的老婆子,萬不敢給老大好文或是好文媳婦。若遇到聲名不好的同村熟人,即便人家自己開口問帶不帶東西回家,爹也是將那花白的頭顱搖得撥浪鼓一樣,沒東西,沒東西,我在天水連自己的吃喝都顧不住,哪有東西帶回家?!
爹在北道的建筑工地上干到十月,工停了,錢卻沒有發(fā)。
會計說沒錢啊,發(fā)什么?發(fā)兩袋子水泥你扛回家?!爹不蘇醒,蹲在會計的臨時辦公室門口悶了頭抽一毛錢的“雙兔”,滿心乞求會計在等工錢的人少了之后發(fā)發(fā)善心,支個百八十塊給自己。實在是需要錢啊,會計。二兒子明年七月考大學,三兒子明年考初三,家里大眼瞪小眼盼我捎一二百塊錢回家。會計說,工程沒決算怎會有錢?爹小心地說,那我這小半年就白干了?會計說,也倒不是白干,想拿錢,翻過年開春天熱后工程繼續(xù)開干時你再來,秋后工程完工,決算以后就發(fā)錢給你。爹說,會計啊,你行行好,我三兒子的初中能不上就不上,可二兒子上的是高三,明年一開學就要繳學費,你不支工資我怎么繳那學費啊,上高三是上到趟里了,進退不得。會計輕蔑地撇撇嘴,再彈彈指間“海洋”的煙灰說,你們真是,人窮還兒子多得很。爹趕忙應承,就是就是,老話說人窮兒子多嘛!不過會計平時見多了爹這樣追工錢的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任爹磨半天嘴皮子,白費,錢還是沒有。支不上錢,爹不甘心,繼續(xù)在工棚里等,直到那里剩下自己最后一個。工棚里剩爹最后一個,碳塊煤塊末子都沒有了,一落雪,冷清的工棚像冰窖一樣。爹后來也扛不住了,怕一個人住在這冰窖里,夜里再落一場雪,不知不覺被凍死在鋪上。這么凍死,成一個冷冰冰硬綁綁的東西,連個捎口信的人都沒得,劃不來。爹把鋪蓋一卷,到看工地的門房里去,求看工地的老漢,好歹收留自己一天兩天。看工地的老漢是老板的一門遠親,老漢看爹可憐,起了惻隱心,答應和爹擠上一天兩天。兩下里一拉家常,老漢又指點了個迷津,說老板在北道郊區(qū),某巷某宅有家,讓爹親自找上門去,看能不能“弄”出來一百二百塊錢來。
爹摸索到老板在北道郊區(qū)的家里,大冷的天里楞是不敢進人家老板暖烘烘的堂屋。老板在堂屋的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爹就蹲在堂屋門口,落一頭的碩大雪花,像老板家一條忠實的白狗。老板的話和會計的話出奇地一致,工程沒完工就沒結算,沒結算就沒錢。老板說,你要錢,我還準備找主子要錢去哩。蹲了半天,爹蹲得腿酸腰疼,冷不丁一站起來犯了黑眼風,差點一頭栽下門臺子。爹再走進工地門房時,是哭著進去的。徹骨的寒冷將爹的兩行熱淚凍成晶瑩的兩條冰柱,醒目地掛在眼下腮上。爹一進去蹲下就哭??垂さ氐睦蠞h說,唉,爹就嗚嗚嗚。老漢又唉一聲,說,起來吧老曹,過去的地主老財也就這樣,說不定還趕不上現(xiàn)在的老板狠哩!爹繼續(xù)嗚嗚嗚。老漢實在看不過,拿出自己的體己,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點了三兩遍才將二百塊交到爹手里。爹說,他大爸,我給你老磕個頭吧,說著真要蹲下去。老漢趕緊扶住說,行了行了,反正你也走不了,明年真結算開支,我把你的領上就是。爹說你是我的恩人。老漢說,也不是啥大錢,啥恩人不恩人的,你揣好。
爹在學校找到曹振家的時候裝出一副樂呵呵的模樣,說自己是從天水坐班車來的。可曹振家只看了爹的鞋一眼便明白爹是為他寬心,沒說實話。
爹說,好學我看你一眼就走,趕黑就到家了。曹振家的心頭一熱,再看看爹流浪漢一樣的腳,鼻子也開始無端地發(fā)酸,說,爹你看看天,眼瞅就是暴雪,暴雪把你堵在半道上咋辦?今晚你在我宿舍擠一晚,明早吃了早飯你再走。爹想了想,又看看漫天鉛云,說那好吧。
爹一進宿舍就慌忙地問曹振家,好學,你這宿舍咋這樣冷,像冰窖。爹沒說比我那工棚還要冷。曹振家說,宿舍的煤塊子早十來天就用完了,沒煤塊生不了火,只好干熬著。爹說,哦。往曹振家的鋪蓋位置坐的時候爹抬眼望望曹振家鋪位頂頭的窗戶,正當曹振家頭的地方,一塊窗玻璃碎了,剩余半個斜塊,冷風颼颼地吹進來,直往脖子后脊梁里灌,爹激靈打個冷顫,說,好學你見天睡在這個地方,也不挪挪。曹振家無奈笑笑,十五個人一鋪,睡覺得仄楞著身體,哪有余地挪。爹說,好歹找塊硬紙板子擋擋啊。曹振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哼哼地應承了爹的話。爹在宿舍里瑟瑟地哆嗦,等候去教室里上晚自習的曹振家。十點剛過,曹振家就回來了。教室里的確比宿舍熱,教室大是大,畢竟有個生鐵爐子冒煙,但教室里供電只供到晚上十點,十點以后再想看書,就得點煤油燈了——住校的學生人手一個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今天爹來了,曹振家不愿讓爹苦等,一停電立刻就回宿舍。
當夜爹和曹振家就擠在一鋪上睡,宿舍太擠,又冷,爹的額頭被凍得生疼。擠擠憋憋一夜,總算熬過去了。天亮的時候,爹側著身子,好歹讓曹振家平躺一會。爹悄悄起來,感覺昨天晚上真是又落了雪??匆谎廴栽谒X的曹振家,爹忽然發(fā)現(xiàn)昨夜的落雪從殘破的窗戶飄進,落了曹振家一臉一頭,眼前的曹振家仿佛是一個患了白化病的孩子。爹的鼻子忽然一酸,扭頭扭臉,心里著實難受。
曹振家起床,見爹坐在鋪頭抽煙,默不作聲。曹振家說,爹你起得早。爹說,哦。曹振家說,爹你等等我打洗臉水回來,然后再去打早飯。爹說,哦。曹振家拿臉盆發(fā)出叮咣聲,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今天不回了,辦妥事明后天再回。
曹振家在去打洗臉水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爹要辦事?爹在縣城有啥要緊事辦?!
一九八四年的縣二中食堂沒有早餐,或者說食堂有早餐和沒早餐一樣,再或者說食堂的早餐太過簡單,簡單到有像沒有一樣。食堂的早餐似乎永遠只賣兩樣:富強粉蒸的饅頭,天知道是用大米還是小米還是其他什么種類的米熬的稀飯。其實說熬很不準確,大多數(shù)學生認為食堂的稀飯絕對不是熬出來而是臨時“兌”出來的。曹振家的同學劉國政就曾煞有介事地講,他某一天打早飯,由于起得早了一點,在食堂碰見大師傅們正在前堂一本正經(jīng)地“調”稀飯,正經(jīng)熬出來的,都被食堂的大師傅們眼疾手快地撈稠而去,余剩的,再“兌”上誰也說不清燒開還是沒燒開的水,就成了堂而皇之的稀飯。劉國政說這番話語的時候臉上表情倏忽變得異常嚴肅,使得原本以為他在開玩笑的曹振家不由得不信服。再說了,食堂的稀飯是純粹意義上的稀飯,因為曹振家喝過有限的幾次,正經(jīng)喝到嘴里的米粒,大概在十以內。另外對絕大多數(shù)像曹振家一樣家境的學生來講,這樣的稀飯又稍微地貴了一點,每份居然要五分。五分我還不如喝旁邊的開水,反正稀飯和開水的濃度差不了多少,況且開水是免費的!劉國政曾信誓旦旦地向曹振家講吃早餐的經(jīng)驗。實際上不用劉國政如此信口開河地講,因為曹振家早就是只喝開水不買稀飯了。一來是曹振家怕枉花那珍貴的五分錢,二來是食堂的稀飯的確與開水沒有多大區(qū)別。食堂里倒是在賣饅頭,但這饅頭是用富強粉做的,用發(fā)酵粉發(fā)酵的。蘿卜多了不洗泥,這道理在二中食堂仍然適用。既用這像黑面一樣的富強粉做饅頭,發(fā)酵又常常不好,因此食堂的饅頭永遠一副蔫頭耷腦毫無生氣腰來腿不來的樣子,很多時候一口咬下去像欠了火候沒蒸熟一樣發(fā)黏發(fā)僵。食堂的饅頭比不上曹振家從家里帶來的饅頭或鍋盔,所以說曹振家在學校從來就不打早餐的饅頭,盡管大冬天宿舍墻上掛的干糧口袋里的饅頭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可這種堅硬是瓷實,不欠絲毫火候。其實不單學生這樣,吃食堂的老師也是如此。老師們也鮮去打食堂的早餐稀飯,因為老師們都會自己做稀飯。曹振家不止一次聽到老師們裝模作樣煞有介事地介紹做早餐稀飯的訣竅:淘好小米放在空暖壺中,燒一壺滾燙的開水灌滿暖壺,再蓋緊蓋子。一夜的工夫,粘稠出油的小米稀飯就做好了。且這一壺稀飯是保溫的,想喝即喝,喝完重做。老師們做稀飯的法子說白了十分簡單,傻子都會,關鍵在于曹振家劉國政一類學生普遍缺乏兩樣東西,這就是永不熄滅的火爐與一直存在的暖水瓶。不熄的火爐不現(xiàn)實,暖水瓶倒是有過,但高一讀了兩天,一學期沒結束,三十人住的宿舍里便連暖壺殼都不見了,碎得一個不剩。曹振家只好眼睜睜地羨慕地看著老師們在喝過滋潤的小米稀飯之后露出滿足幸福驕傲的神色。
既然爹來了,曹振家想我還是大方一下,給爹打份大米稀飯。硬硬心,掏五分錢打份稀飯。不過食堂死面一樣的黑饅頭還是算了,吃墻上口袋里的吧。
三十人的宿舍里一大清早彌漫的是鼻息的難聞氣味,吸溜吸溜的聲音當然也不絕于耳,一夜無法遮擋的嚴寒仿佛被短暫的早餐給驅散了一樣。曹振家用力啃下一塊瓷實的饅頭,嚼兩下后問爹,爹你不回家要在城里辦啥事,這大雪隆隆的天。爹坐在床頭,埋下頭吸溜一口稀飯,說我去給你租房,租間房子。爹說這話的聲音異常細小,曹振家知道爹是有意而為,畢竟宿舍里魚龍混雜,有本班的有鄰班的,人心不一。爹的話音盡管細小但仍然讓曹振家吃驚不小。曹振家吃驚是因為那年月學生租房還沒怎么聽說過,另外一個原因是既要租,必然是出錢。爹為了省兩個麻錢寒天臘月地從天水一步一步走過來,租房要錢,爹有錢嗎?爹說,你安心去上你的課,我吃罷飯在你的鋪上歇一會就出去,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有辦法。既然爹信心十足地說了,曹振家也不多言語,只說,爹你拿好鑰匙,出門時記得把宿舍門鎖好,中午回來你還在這里等我。爹說,好,你走吧。
話是這樣說,說得好好的不想租房的事,可由不得自己,爹出去租房的事仍然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浮現(xiàn)在曹振家的腦海,令他魂不守舍,老像有件不曉得結果的事情沒辦一樣焦急,讓人捉摸。曹振家的不安旁人沒看出來,講物理課的班主任梁老師看出來了。梁老師一看出來便調侃曹振家,梁老師不知道曹振家的爹一大早冒著徹骨的風寒去租房子。梁老師忽然不講課了,臉上布滿饒有興味的古怪笑容,說,曹振家你咋了,一大早地想甚哩?噢,我知道了,曹振家在心里作詩!梁老師突然一反常態(tài),放下慣有的端莊嚴肅架子,以手為眼遮棚,前腳踮起,做出一個十分文藝的舞蹈動作,表現(xiàn)出一個人內心灼熱的思念,口中念念有辭:“遠方的朋友啊……”
梁老師為不專心的曹振家猜測設計的動作將全班除了曹振家之外的人惹得哄堂大笑,男女同學一律笑得前仰后合。下了物理課,劉國政又引用梁老師的原話,抑揚頓挫更加夸張地笑話了一次曹振家。曹振家說,劉國政你笑你大爺?shù)念^,我就你一個半傻子朋友,哪來的遠方的朋友?!劉國政還笑,說,那誰知道,興許你真有哩。曹振家的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出爹說租房時的神秘與狡黠來。
中午到宿舍,爹果然已經(jīng)在鋪頭上坐著。爹的臉上洋溢的是從未有過的溫暖神色,早晨說話時的那份狡黠神色當然也留了一絲半毫。曹振家說,爹你坐著我去打飯,午飯是湯面條。爹說,好學不用了,走吧,和爹一起去吃碗秦州炒面片。秦州炒面片曹振家聽過,偶去街上也見過那店面,但是聽說一碗炒面片要三角錢還要甘肅省糧票三兩,錢既貴又沒糧票,自然從沒有進去吃過。今天爹居然要去吃秦州炒面片,估計是爹想辦的事辦成了。
爹辦的事果真就順利辦成了,爹一邊吃一邊簡要地述說了租房的經(jīng)過。
秦州炒面片太好吃了,這大概僅僅排在年關殺過豬煮的那鍋殺豬菜之后。曹振家邊呼嚕呼嚕大口吃,邊問爹:爹這大冬天的,炒面片里的西葫蘆茄子豆角哪來的?爹端端身子,像走南闖北見識過很多一樣,說這是人家在夏天菜旺的時候切片曬干的,冬天要用,溫水一發(fā),模樣和新鮮的差不離。曹振家說,爹,那中午我回去就搬鋪蓋可好?爹說,不急,吃了回去你先照樣上你的課,上晚自習的時候咱悄悄再搬。曹振家說,好。
曹振家下午上課之前特意看了看教室門口貼的課程表,深怕還有梁老師的物理課。曹振家想千萬別有物理課,有物理課梁老師又該奚落我了,我的心里咋就落不住事呢。
爹租的房子其實離二中很近。出西門也就五十米左右,算在當街。
房東有一院房,東西北三溜好多間。雖然房東一院房子幾乎當街但進出的門卻只有南西兩個。南面大門西面小側門,小側門的鑰匙照例給曹振家一把。房東說,原本這房是要租給商戶的,但看中位置的商戶總商量著要在房間的后墻上開門開窗戶,方便做生意。三談兩談,還是談不下來。房東有錢,不在乎三瓜倆棗,極不愿意人家把好好的房子改造得破眉爛眼。也不知道爹一早出來怎么的就有緣分地碰到房東了,反正現(xiàn)在曹振家和爹兩個扛著鋪蓋卷塌實地到出租房了。進那間洋氣的紅磚斗室時曹振家仍然像在夢里,腳步像在水中,飄忽著。
房東家掌柜的在縣公安局上班,具體幾個子女爹沒搞清楚自然也沒轉述清楚,總之是房東的孩子們都老大不小了,最小的兒子,在縣供電局上班的這個,也早結婚另有公房。整天和女房東在一起的,無非是幾個大大小小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住在這里清凈,爹和曹振家一進門便一目了然。爹利索地把曹振家的鋪蓋鋪在那張單人床上,再用手掃掃床單。房間的窗戶之下,有張七八成新的寫字桌一把配套椅子;桌子左邊靠墻立只方凳,曹振家便將自己的洗臉盆擱上。
曹振家和爹剛收拾利索,正疑惑這房間的溫度時,女房東笑盈盈地推門進來。進來的女房東手里掂著兩樣東西,一個據(jù)說六百瓦的簡易電爐,一個據(jù)說六十瓦的電熱毯。房東說,這是電褥子,你鋪在床單下,這頭接在插座上,看見沒,就床頭那插座。爹趕緊接過來,看見了看見了,爹說。女房東說電爐子你盡管用,只是睡覺前記得把插頭拔了。曹振家剛想說句謝謝。爹沒容他講,緊著說那當然那當然,睡覺誰會開這費電的玩意哩!電爐子和電褥子都插上了,房東看看,臨出門時猶豫地回過頭對爹說,我可說好,西門的鑰匙給了你兒一把,你兒叫啥?曹振家剛想自報家門,沒料想爹又搶了一步,說,我兒叫曹好學。房東說,曹好學你住就住,但絕對不允許帶污七糟八的人來。爹總是搶曹振家的話頭,爹賭咒發(fā)誓,房東,曹好學要是帶污七八糟的壞人壞女子(姑娘)來這里過夜,天一亮你讓你掌柜的一槍把他崩了!房東哈哈笑:曹好學你爹是個古怪人!曹振家接過話頭說,就是就是。
沒料想一個毫不起眼的六百瓦的電爐子竟厲害過一個生鐵爐子,爹和曹振家在床沿沒坐幾分鐘,這斗室居然暖烘烘的,像夏天一樣燥熱。
晚上十點后,曹振家從斷電的教室回到熱烘烘的出租房。爹在徹骨的寒冷中熬了不知道多少天,此刻,爹已然靠著被子,斜躺在床上沉沉睡熟。爹的呼嚕聲輕微連續(xù)如泣如訴,曹振家只好放輕了腳步。出租房里又多了三樣物什,立在桌邊方凳腳側的鐵皮暖壺,電爐子邊一個碩大的燒水鋁壺;窗下的寫字桌上多了一個老舊的馬蹄鐘,噌噌噌噌,鐘表的指針塌實嚴肅地行走,曹振家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又一陣的暖意。爹醒了,爹說,好學你就再看一陣書吧,房東說了,這屋里的燈,你想用到幾點就幾點;這屋子里的電,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反正房東的兒子是供電局的領導,一院子用的是免費電!曹振家說,爹,我知道。爹說好學你好好讀,將來大學念出來咱也進供電局,咱也嘗嘗免費電的滋味。曹振家說,爹,你這不正在嘗嗎?再說了我要大學讀出來,分到自來水公司或煤炭公司咋整。爹說,那就另說了。曹振家嘿嘿地笑,爹,你不想用免費水免費碳嗎?爹左顧右盼,免費水免費碳沒有免費電好,爹嘟囔。
睡覺之前,曹振家倒熱水讓爹洗了一次腳,爹躺上床,曹振家洗腳。這是本學期第一次洗腳,燙熱的洗腳水把曹振家心底的寒冷一驅而散,仿佛今年最寒冷的隆冬,已從自己的腳底走得遠遠的,直到無影無蹤。爹和曹振家并排躺下,興許是剛才睡了一陣的緣故,爹的瞌睡忽然沒了。曹振家躺在暖洋洋的電褥子上睡意朦朧,爹卻睡不著。爹睡不著,一會起來抽支“雙兔”,一會又坐起來咳嗽兩聲,再一會爹干脆披衣服靠墻坐在床上,既不抽煙也不咳嗽,只是悄悄地在黑暗中均勻地呼吸。曹振家曉得爹的心思,故意說,爹你睡不睡啊,你是享不來熱福?干脆我把窗戶打開得了。知道曹振家在故意說,爹說,我還真睡不著,從來沒在這么熱的屋子里睡過覺,咋能睡著哩。
曹振家翻個身,兩只眼睛里流出的眼淚沒經(jīng)過面頰,直接流到了枕頭上。他仿佛聽到了它們滾落的聲音,嘩嘩,嘩嘩。
曹振家悄沒聲地把鋪蓋卷出三十人的宿舍,遷到出租房的第三天,原鋪隔壁的劉國政下課尋個沒旁人的空子,露著既神秘又賊兮兮的笑問曹振家,振家,沒火的大宿舍終于把你娃凍跑了,得是?!
偌大的學校宿舍,三十個小伙子擠在南北兩張通鋪上。說夸張一點,每人只占七寸的“檔”間;實在一點說,也不過是每人的鋪位僅僅容得下自個一個肩膀寬。再想闊綽一點,門都沒有。除非把靠墻的同學擠成一張蹩腳的畫貼在墻面上或是把睡在門口的同學擠得掉下來,掉在破敗不堪的木門漏隙里呼呼吹進的風中。也有別的宿舍的同學煞有介事地介紹本宿舍如何在擁擠不堪的通鋪上艱難“躺下”的經(jīng)驗:宿舍的頭頭每晚臨睡覺之前,從鋪頭開始丈量,每人的空間是一拃又四指。偶有相鄰的起爭執(zhí),也必得宿舍的頭頭冒了徹骨的風寒,從被窩里爬起來,重新艱難地“丈量”劃分,息了紛爭才得以安睡。曹振家悄悄搬出宿舍,平白無故地多出“一肩膀”寬的鋪位來,余下的人高興還來不及,鮮有人關心這同學搬到哪了,除了劉國政。劉國政關心曹振家,是因為兩人還算說得來。不過劉國政也就問問而已,倒沒有旁的意思。曹振家一開始還想從頭至尾詳細向劉國政講講爹整個的租房過程,講講房東家那間用電不要錢,只管用,有電爐子電褥子電壺(暖壺)的屋子,話到嘴邊時又忽然收住。曹振家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是因為他想到了房東嚴肅的叮囑,房東說了不讓他領閑雜人等來住。爹還拍了胸脯保證,說好學要領閑人壞人來,讓房東的掌柜的生生把好學斃了。曹振家心想我還是不說的好,出租房眼下的景況與學校宿舍比,天上地下,差距如此之甚。萬一自己把持不住心頭喜悅,把出租房的種種好處都講了,劉國政要纏磨著一塊來“享享福”,該如何是好?!不推脫吧,房東有言在先,推脫吧,明顯拒絕了朋友,面子上下不來。思忖再三,曹振家也沒給劉國政說實話,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從宿舍搬遷出去,是住到了城里的某個曲里拐彎八桿子剛好打得著的親戚家。
劉國政壓根不相信曹振家的話。親戚家?!你在城里有親戚?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劉國政白著眼睛說。曹振家只好故作鎮(zhèn)靜,城里人難道沒一個窮親戚在鄉(xiāng)下?!認不認的說吧。反正我家在縣城里就有這親戚,遠是遠些,到底認這門親。我沒告訴過你并不代表城里的親戚不存在,是不?劉國政說,那還真是!其實我們家在縣城里也有親戚,不過人家不認我們罷了。曹振家說,看看,說到底還是認不認的事!
每天回到出租房,曹振家像從北極進到赤道,或是說從隆冬一步跨進盛夏。在“免費”燈下的學習時間自然而然延長了許多,溫暖真好。另外一點是曹振家在出租房住了幾天,習慣上了臨睡前用滾燙的水燙腳。爹說用水燙腳,不論冬夏,都很解乏。解乏不解乏曹振家沒感覺,只是現(xiàn)在睡覺前不燙腳,似乎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一樣。有一天曹振家出門倒洗腳水,原本要往院子一個沒裝門的雜物棚的污水桶里倒,女房東恰從雜物棚出來,說,好學那洗腳水就別往污水桶里倒了,直接潑在門前的花園里。若是倒在污水桶里,這徹寒的天,污水桶明天就成了冰疙瘩!曹振家說,好,嬸嬸,我就潑在花園里。曹振家把水就近潑了,心里卻想著污水桶的事。其實他曉得雜物棚的污水桶,也就是這家的一個簡易小便桶。這一片家屬院都是平房,平房沒有下水道,家家只好左右砌個簡易廁所,真的旱廁在胡同口的街上。家家有個簡易廁所,備個水急火急。房東家的污水桶,曹振家也是用過。自這以后,曹振家晚上下晚自習一回出租房,擱下懷里抱的書本,徑直走到黑乎乎的雜物棚里,拎起污水桶就出大門。這一片家屬院的垃圾堆也倒不遠,出胡同口十來米,家家戶戶倒的垃圾在那里堆成了墻。大冬天的人怕冷,不愿多走兩步,垃圾倒得越來越近,幾乎要壓著馬路的邊子。居民的污水就潑在垃圾堆上,“壘”成冰堆。房東在主房里聽見院子里有人走動,隔窗戶問,誰呀?曹振家拎著沉甸甸的水桶答應:我啊,我把污水倒了,免得晚上凍成冰疙瘩。
曹振家倒了污水桶,房東就看作他為這院子辦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一樣。房東說,好學啊。曹振家說嬸嬸我的學名是曹振家,‘好學是我爹起的名字,現(xiàn)在不叫了。房東說,振家啊,振家是個好娃,翻過年的大學你一定能考上。曹振家心底一熱,嘴里說,借嬸嬸你的吉言,但愿這樣。曹振家知道倒污水該是女房東的活,因為這里的鄉(xiāng)俗是男子主外面子大,拎污水桶失尊嚴??蛇@污水桶又大,女房東如何提得起來,即使提得起來也未免走路一搖三晃。自己年輕,一把子力氣,倒就倒了,小事一樁。不過污水桶倒是倒,言語上沒給爹和家里人漏過半句。曹振家怕說了倒污水的事,爹聽了心里起膩,鄉(xiāng)下城里都有鄉(xiāng)俗,還是不說為好。
高三的寒假實際沒有多長,其他年級二十八天三十天,高三學生只休息十天半月。不是不讓你休息,而是你主動不想休息。年在二月頭上,高考在七月頭上,識數(shù)的人掐指算算,還有多長的時間?如果說五個月不算短,那是沒把另外一道坎算上。高三學生在參加高考之前要參加本省本縣的高考“預選”——其實“預選”是高考的一次實戰(zhàn)演練。能參加高考的學生,必須是預選過關的。預選像篩子一樣替高考把一部分不合格的篩選了下去。預選有名額,預選的名額是按上一年度高考“中榜”人數(shù)比例分配。換句話說去年本校高考上線率高,今年本校的預選名額便多。預選在高考之前,五月末吧。從二月中旬到五月末,僅僅三個月,多短的日子,不由得你不著急。
年初六,曹振家背著書包干糧進了出租房。天雖寒,可出租房里卻異常溫暖。
預選一天天逼近,曹振家晚上看書常常到十二點。暮春之時,出租房里自然用不著再用電爐子,但房東卻又怕炎熱害著曹振家,早早地拿個簡易的電風扇給他——振家,覺得熱就把風扇插上,看書怕熱。曹振家說嬸嬸現(xiàn)在還用不著。房東說用得著,用得著,有名給你出租房子哩,左右不能讓你受了熱。曹振家如愿以償,預選的關順利通過。高三學生過了預選關,原則上可不去學校集中學習,原本鬧哄哄的宿舍里,忽然清凈了下來。劉國政掰指頭給曹振家算,誰誰沒預選上,還有誰誰在縣委的親戚那里找了間宿舍,原本三十人住的宿舍,眼下只有十二個,想睡多寬睡多寬。不過劉國政說了,箭已搭上弦,弓已拉滿,不是睡覺的時候。睡覺自有睡覺的時候,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沖刺。曹振家吃在學校食堂,其余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出租房里,因為對于漫無邊際地做模擬試卷來說,出租房的條件要比教室的條件好,最起碼出租房里非常清凈。
六月頭上,爹背著鋪蓋卷夾著鐮刀來出租房看曹振家。爹是要再趕一趟麥黃,當麥客去。出天水到寶雞,塬上的麥子黃了,連片成川,一眼望不到邊。爹的黑條絨布鞋的前頭釘了生牛皮包頭,這樣的鞋子從春穿到冬經(jīng)年不爛。
曹振家送爹出門,房東也跟著送出來??纯吹男?,曹振家知道爹這一遭仍是要像往常一樣,一步一步走到寶雞。爹露出莊稼人誠實的憨笑,我得出去再抓兩個錢去,爹說,說給房東聽。房東說,也是啊,振家是個好娃,書讀得好,上大學沒問題,就得你再抓摸幾個現(xiàn)錢去。曹振家聽了心里極不是滋味,不過不是滋味也沒辦法,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真拿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缺的就是錢。錢又不是樹上結的,大哥好文避得遠遠的,除了大年三十晚上過來一次,恨不得一年不進老院子一回,好武好玉也支不上力。一分錢一塊錢,爹若不出門抓摸,是萬萬到不了手里。爹說,房東,我把錢交到六月底了,六月底你就讓好學把鋪蓋卷回去,大半年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把你家的院子也攘踏了。房東怪他,看你老曹說的!我是在意那一、二十塊錢的人嗎?!就讓振家安生地住著,考完了再走!多住兩天我的房子又不塌。爹說,好學趕緊謝謝你嬸嬸。房東說,你走吧走吧,振家今年考上大學沒問題。
房東和振家回到院子,房東說,振家你安心復習,哪天考完你想搬再搬。曹振家的鼻子一酸,說,那行哩嬸嬸,七號考試,我十號再說。房東說這間房我好賴不租做生意的,就租給像振家一樣的高三學生。振家你若考上大學,我把你的名字掛在那房的門楣上,曹振家,哪哪哪大學。下次租房的高三學生又考上,我再寫上門楣!讓一胡同一街的人都知道,我這院子里一年出一個大學生。振家,拿上錄取通知書,一定進來給嬸嬸說一聲。曹振家想也沒想,一口應承下來。
曹振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是在八月頭上,第一批次重點大學的錄取往往很早。那天大雨滂沱,騎著一輛借來的破舊的自行車,曹振家一路往二中趕。村上在學校做事的人帶了口信回去,讓曹振家自己去取,錄取通知多要緊的物件,萬不敢出差錯。曹振家趕到學校時大雨已經(jīng)讓他成了個從池塘里撈出來的人一樣。分派通知的老師一邊祝賀他,一邊在辦公室翻騰可以為錄取通知書遮雨的物件,找半天才尋到個紅色的塑料封皮。曹振家把拆開看過的通知書小心地裝回信封,又仔細地塞進塑料封皮,兩只手無法抑制地哆嗦,一迭聲地謝過老師,推著車子復沖進嘩嘩不止的瓢潑大雨中。
曹振家沒直接回家,而是依約到了房東家。嬸嬸我考上了,說著從懷里掏出塑料封皮。房東幸喜地念通知上的內容,西北大學,石油地質系。曹振家從懷里掏通知的時候手上還有沒抹凈的雨水,不小心淋在信封的地址欄上,宛若幾滴淚水。隔著窗戶看一眼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溫暖的斗室,房東說了,要將大學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寫上門楣。想到這些,曹振家的淚水簌簌落下,與發(fā)間的雨水一道,漫過臉頰。
曹振家接過表弟的電話,有幾分鐘時間他左右拿不定主意,真想撥通好武的電話把這越來越生分的兄弟一頓臭罵。爹摔癱在炕上,多大的事。兄弟間為幾個錢生的齷齪能有多大?大到竟然連爹病倒的消息也不通報的地步?!聽表弟講,爹躺在炕上,好武還是該打麻將打麻將,老婆霞子該回娘家回娘家。爹七十多歲的老人,滿嘴沒剩幾個牙,一天幾頓吃開水饃饃,能有營養(yǎng)嗎?!把手機掂在手里,掂過來翻過去,最終還是沒撥好武的電話。我且當我爹只生我一個兒子,振家狠狠心想。
一回到家,曹振家便將表弟的電話內容一五一十徹頭徹尾地講給正在廚房忙碌的愛人閆芳聽。閆芳聽完也生氣,說人咋能這樣呢。振家你啥主意?曹振家說我想了一千遍,最后就一個主意,我明天開車回鄉(xiāng)下,把我爹接過來。我爹就生我這“唯一”的兒子,我不接,我爹就眼瞅著病死了。閆芳思忖片刻,說也只好這樣了。只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你爹眼下是不得動彈,你可以接到油田醫(yī)院。可是病好了以后你爹的腿腳原就不好,咱家住五樓,老人上不來下不去,照樣難過。
曹振家知道閆芳說得有道理,事實如此。其實閆芳在油田子弟里算是心底好的,曹振家十分清楚這一點。看多了那些從農村出來的窮小子,找媳婦找個城里跋扈女子,門不當戶不對,女方家十二分看不起男方的鄉(xiāng)下,言語間行動上無不充滿了歧視蔑視惡意。一聽到男方的父母要進城來住,變著法子鬧,動手的也不在少數(shù)。別看當初的窮小子現(xiàn)如今混成了處長科長,但是在城里丈母娘一家人面前抬不起頭的,大有人在而且為數(shù)不少。
曹振家認真地盯住閆芳的眼睛,像剛剛經(jīng)過一場折磨人的深思熟慮一樣,說,我想好了。我爹一旦在醫(yī)院里治療好這次摔傷,出院以后,我為我爹在基地小區(qū)里租套一樓,再雇個保姆。閆芳仍是一副真誠的表情,眨眨眼,想一想,租房最好了。
曹振家的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爹背著鋪蓋卷架著鐮刀遠行的背影,爹那包了生牛皮的老山鞋的樣子也不失時機地閃現(xiàn)。還有那間紅磚出租房,門楣上房東真的寫了“曹振家西北大學”幾個字嗎?快三十年過去了,也許房東真寫過,但雨雪風霜消弭了字跡;也許那出租房那平房院落早已被改造擴建成擁擠的樓宇了。
唉,事實難料,誰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