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卡斯
誰將鄉(xiāng)愁傳給了你,你也說不清。
你是一條小巷。
你不寬。
你是柳葉一樣的窄,一樣的彎,一樣的在微風中就蕩出了姿態(tài)。
你舊了,是穿了幾個春夏的棉質短衫,可是干凈。還縫了補丁,但順色,多瞄了幾眼,就覺得是衣上的一朵圖案。
小巷里的聲音也是干凈的。知了,麻雀,灰喜鵲,墻縫里的蛐蛐,它們不用裝飾音,它們在各自喜歡的季節(jié)里叫個不停。
你有一棵樹,不是梧桐,梧桐屬于大馬路,小巷里的樹,是一棵金桂,八月的風吹過來,一半的桂花落在屋頂,又一半撒在巷子里,裝點了那條碎石路。草狗趴在路當中,是喜歡嗅花的芳香,還是守護著那些嫩黃的蕊,不允行人踩臟?
也許不是桂樹,是一棵泡桐,一棵枇杷,只有不大的綠蔭,不多的樹果,也許連棵樹都沒有,只有泥盆里的一叢喇叭花,爬在架子上的翠藤吊幾支絲瓜,綠色真的不多,可是小巷說,“夠了”,那,一定是夠了。
是不是還有一口井呢?也許有,也許沒有。小巷沒有標配,但小巷總能收羅來一些東西,讓自己活得方便,活得自如,還略有點小趣。
可以肯定的是,小巷沒有燈籠,更不掛紅燈籠。我們說的不是烏衣巷,沒有王謝堂,只有百姓家。尋常燕子飛來飛去,聽到的是巷子深處井臺邊濕漉漉的閑話。
現(xiàn)在,你有了鄉(xiāng)愁。
那是一種滋味,像……像什么……有時你走路,天上飄著的一根蛛絲就絆到你的臉,用手捋捋,臉上清爽了,卻又纏到了手上,豎起指頭,嘬起嘴,你吹,吹不走,哦,愁就是這樣的滋味,細細的,無力的,纏人。
患了鄉(xiāng)愁的小巷,是吹笛的滄桑男人。他從江邊采來蘆葦,細心地剖開,挑出一張膜,貼好,就吹響了。多么樸素的聲音啊,它來自一種植物,它在這種植物的內心振動,它叫竹,它的葉型再一次讓我們想到柳葉,想到那條又窄又彎的小巷。笛聲從墻頭或從那棵泡桐稀疏的葉片中飄出來,然后就被小巷拉細,弄彎,沒一會兒就掉下地。小巷里的動靜歷來傳不遠,一是自律,一是自愛,你那么小的巷子倒有那么大的嗓門,合適么?小巷之外的人,因此有了這樣的印象:多么寧靜。
小巷的聲音,小巷的行為,哪怕有不安,有不解,有些壓抑不住的失控,從來,最終,都被它自己消化。傳不走的。小巷是安靜的。小巷很好地遵循著傳統(tǒng)。
小巷啊,你的鄉(xiāng)愁因何而起呢?因為巷外的筑路聲?因為煤球爐子的消失?因為水井逐漸渾濁、叫賣梔子花的竹籃長久不見了?因為木質小樓的主人不再放黑膠唱片?還是因為拆遷的流言,小院中那口荷花缸,缸中幾尾紅魚,游得已經零亂倉惶?
有一百種、一千種的原因會觸發(fā)鄉(xiāng)愁,可是你,說不清。
那是張揉皺的宣紙,拾起來,展開,哪里還能撫平?滿紙都是曖昧的折痕,也似文字,也似圖影,再細辨,情緒就蒼涼了,那是你解不開的結。是鄉(xiāng)愁。是愁結。是一個亂字。
你好像在認真回憶,你要尋找從前,你是否有過沒有鄉(xiāng)愁的歲月。你有點吃力,你搖起頭,你說,記不清了,你又說,也許那樣的歲月從來沒有過。
難道,鄉(xiāng)愁是你的影子?
難道,小巷就是鄉(xiāng)愁?
難道,在桂樹、泡桐、枇杷樹還沒長葉子,泥盆中的花還沒有吹成喇叭,在這之前,鄉(xiāng)愁就是小巷上空一朵陰郁的云?
——嗨,問你呢,你會不會將這鄉(xiāng)愁再傳給別的小巷?
——(你無聲。)
大概你還在努力地想,假如沒有鄉(xiāng)愁,我該怎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