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勒德·胡塞尼(1965-),生于阿富汗喀布爾市,后隨父親遷往美國。著有小說《追風箏的人》《燦爛千陽》《群山回唱》。胡塞尼“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眾面孔的塵灰,將背后靈魂的激動展示給世人”。2006年,因其作品巨大的國際影響力,獲得聯(lián)合國人道主義獎,并受邀擔任聯(lián)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
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上來。
突然間,哈桑的聲音在腦中響起:為你,千千萬萬遍。哈桑,那個兔唇的哈桑,那個追風箏的人。
哈桑跟我喝過同樣的乳汁。我們在同一個院子里的同一片草坪上邁出第一步。還有,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們說出第一個字。
我說的是“爸爸”。
他說的是“阿米爾”。我的名字。
也許我在那兒站了不到一分鐘,但時至今日,那依舊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鐘。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而一秒與一秒之間,似乎隔著永恒。
我們的冬天總是那樣匆匆來了又走,傷疤提醒我們懷念那個最令人喜愛的季節(jié)。
“現在,我要去幫你追那只藍風箏?!彼畔戮硇?,撒腿就跑,他穿的那件綠色長袍的后褶邊拖在雪地上。
“哈桑!”我大喊,“把它帶回來!”
他的橡膠靴子提起陣陣雪花,已經飛奔到街道的拐角處。他停下來,轉身,雙手放在嘴邊,說:“為你,千千萬萬遍!”然后露出一臉哈桑式的微笑,消失在街角之后。再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燦爛,已是26年之后,在一張褪色的寶麗來照片上。
我等待他開口,但我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在消逝的天光中。
有一部分的我渴望有人醒來聽我訴說,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負這個謊言度日。但沒有人醒來,在隨后而來的寂靜中,我明白這是個下在我身上的咒語,終此一生,我將背負這個謊言。我想起哈桑的夢,那個我們在湖里游泳的夢。那里沒有鬼怪,他說,只有湖水。但是他錯了。湖里有鬼怪,他抓住哈桑的腳踝,將他拉進暗無天日的湖底。我就是那個鬼怪。
我想要繼續(xù)生活,想要遺忘,想要將過去一筆勾銷,從頭來過。我想要能重新呼吸。
如果這是哈桑跟我過去??吹挠《入娪?,在這個時候,我應該跑出去,赤裸的雙腳濺起雨水。我應該追逐著轎車,高聲叫喊,讓它停下來。我應該把哈桑從后座拉出來,告訴他我很抱歉,非常抱歉,我的眼淚會跟雨水混在一起。我們會在如注大雨中擁抱??蛇@不是印度電影。我很抱歉,但我不會哭喊,不會追逐那輛轎車。我看著爸爸的轎車駛離路邊,帶走那個人,那個平生說出的第一個字是我名字的人。我最后一次模糊的瞥見哈桑,他癱坐在后座,接著爸爸轉過街角,那個我們曾無數次玩彈珠的地方。
我退后,眼里只見到玻璃窗外的雨水,看上去好像融化的白銀。
“告訴他最好一槍就把我打死,因為如果我沒有倒下,我會把他撕成碎片?!?/p>
我不記得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只知道記憶與我同在,將美好的往事完美地濃縮起來,如同一筆濃墨重彩,涂抹在我們那已經變得灰白單調的生活畫布上。
幾天內發(fā)生的事情,有時候甚至是一天內發(fā)生的事情,也足以改變一生。
雅爾達(回歷中嘉帝月的第一夜)是星光黯淡的夜晚,戀人們徹夜難眠,忍受著無邊黑暗,等待太陽升起,帶來他們的愛人。
“索拉雅?”
“怎么啦?”
“我很高興你來了。這對我……意味著一切。”
拉辛汗打電話來那晚,我躺在黑暗中,眼望月光刺穿黑暗,在墻壁上透射出來的銀光。也許快到黎明的某一刻,我昏昏睡去。夢見哈桑在雪地奔跑,綠色長袍的后擺拖在他身后,黑的橡膠靴子踩得積雪吱吱響。他舉臂揮舞: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們總是陷在悲傷和自戀中。我們在失敗、災難面前屈服,將這些當成生活的實質,甚至視為必須。我們總是說,生活會繼續(xù)的。
好像他在打理房間,等待某人歸來。
得到了再失去,總是比從來就沒有得到過更傷人。
時間有時很貪婪——有時候,它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jié)。
“阿米爾少爺,你少年時的阿富汗已經死去很久了。這個國度不再有仁慈,殺戮無從避免。在喀爾布,恐懼無所不在,在街道上,在體育館中,在市場里面;在這里,這是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我都會感謝安拉,讓我還活著,不是因為我怕死,而是為了我的妻子仍有丈夫,我的兒子不至成孤兒?!?/p>
“他們將他拉到街上……”
“不?!蔽掖瓪庹f。
“……下令他跪下……”
“不!天啦,不?!?/p>
“……朝他后腦開槍。”
“不。”
“……法莎娜尖叫著跑出來,撲打他們……”
“不?!?/p>
“……也殺了她。自我防衛(wèi),他們后來宣稱……”
但我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低聲說著:“不。不。不?!?/p>
“我已經回到自己的國家,卻發(fā)現自己像個過客?!?/p>
他雙手被綁在身后,粗粗的繩索勒進他的手腕,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跪在街頭,跪在一溝死水邊上,他的頭耷拉在兩肩之間。他跪在堅硬的地面上,他禱告,身子搖晃,鮮血浸透了褲子。天色已近黃昏,他長長的身影在沙礫上來回晃動。他低聲說著什么。我踏上前。千千萬萬遍,他低聲說,為你,千千萬萬遍。他來回搖晃。他仰起臉,我看到上唇有道細微的疤痕。
我驚醒,尖叫卡在喉嚨里。
我的離開很久遠了,久遠得足以遺忘,也足以被遺忘。
他用那只殘廢的手熟練地把著方向盤,指著路邊座座泥屋組成的村落,說多年以前,他就認得那里的村民,他們中多數不是死了,就是聚集在巴基斯坦的難民營。“而有時候死掉的那些更幸運一些?!彼f。
還有別的,某種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幾乎見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們身邊——戰(zhàn)爭把父親變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
“警察局還在那兒。”法里德說,“這座城市不缺警察。但你在雅德梅灣,或者喀布爾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風箏或者風箏鋪了。那樣的日子已經結束?!?/p>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她對我說的話?!?/p>
“她說:‘我很害怕?!?/p>
“我問,‘為什么?”
“她說,‘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快樂,快樂成這樣,真叫人害怕?!?/p>
“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他們只有準備要剝奪你某種東西的時候,才會讓你這么快樂?!?/p>
“都忘了吧,讓它容易一些?!?/p>
“讓什么容易一些?”
“活下去?!?/p>
“我不想再遺忘了?!?/p>
往事就是如此,總是會回來。
我們原來的生活不見了,索拉博,原來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正在死去?,F在只剩你和我了。只剩你和我。
他們想知道的是結局是不是幸福。
“你想要我追那只風箏給你嗎?”
他的喉結咽著上下蠕動。風掠起他的頭發(fā)。我想我看到他點頭。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然后我轉過身。
(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追風箏的人》,李繼宏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