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平安夜,他被神父撿回了收容院。朦朧中,他喊出了16年來的第一句“Father”。神父是“Father”,也成了他生命中真正意義的父親。
后事
保羅神父昏迷在醫(yī)院里已超過十二天,醫(yī)生斷定他只能再活一周。多出來的幾天,讓余凡有充裕的時間準備后事。
火葬那天,“洛克之家”的小教堂里只有他獨自一人守著神父的遺體。他跪在靈柩前,握著十字架項鏈上的念珠,默默誦經(jīng)。念誦一遍便數(shù)一顆,一百六十五顆珠子數(shù)完,冬日的太陽已經(jīng)偏斜,從小教堂的天窗冉冉透射進來。那串項鏈是保羅神父的遺物,年代久了,琥珀色的珠子磨出了溫潤的光澤來。
誦完經(jīng),他仍舊把項鏈掛在神父胸前,退后一步,看著神父在靈柩里的樣子。神父化過妝,幾綹銀絲梳得妥妥帖帖,閉著眼睛,好像在沉沉酣睡。
蓋棺前,余凡把自己戴的十字架項鏈取下來,擎著那枚赤銅十字架貼到神父唇上親了一下。保羅神父把項鏈送給他以后,余凡戴了十年,一天也沒取下來過。
拯救
十年前,余凡十六歲,在曼哈頓的街頭已經(jīng)流浪一年多,偷竊、販毒、賣淫、靠撿垃圾箱的殘食果腹。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平安夜,他高燒四十攝氏度,暈倒在中央公園外近六十六街的雪地上。
保羅神父發(fā)現(xiàn)了余凡,把他帶回了圣方濟收容院。
據(jù)說也是在一個大風雪的圣誕夜里,神父主持完午夜彌撒,正要關閉教堂,突然發(fā)現(xiàn)教堂一角躲著四個孩子。兩個白孩子,一個黑孩子,一個拉丁裔孩子,十五六歲光景,身上穿著破爛的單衣,凍得面色發(fā)青直打哆嗦。這些逃離家庭的小流浪漢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圣誕夜無處可去,只得溜進教堂來取暖。
神父把他們留了下來,他認為這是上帝選在大風雪的夜里把孩子送來交到他手上,要他照顧。從那次起,他發(fā)愿創(chuàng)辦了這所“四十二街收容院”,接納了一批又一批從各地流浪過來、身體心靈都傷痕累累的孩子。
而每年圣誕夜做完午夜彌撒過后,保羅神父便會領著一兩位助手,開著一輛旅行車,在曼哈頓街頭巷尾巡邏。每次總會遇見幾個深夜里走投無路的青少年,在絕境中等待援助。和他們一樣,那晚余凡如果沒有遇見保羅神父,他一定會僵死在大雪夜里。
噩夢
余凡活到十六歲,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他。他是個私生子,跟著母親在曼哈頓中國城里長大。母親是香港人,偷渡入境,躲在餐館里打了一輩子的工。他不知道父親是誰,問起母親,母親就會白他一眼,恨恨道:“死了!早就死了!”
母親跟過一連串的男人:跑堂的、送貨的、打雜的……有時男人養(yǎng)她,有時她養(yǎng)男人。她還跟過一個白人警察,那個壯漢警察喝醉酒,用一根警棍把余凡的頭打開了花,還強奸了他。十五歲時,母親病亡,他開始流浪。
余凡從小就對“父親”這個詞特別敏感,無論在什么地方看到或者聽到這個詞,他都感到特別揪心。被保羅神父救回來時,他睜開眼,朦朧中,喚出一聲“Father”(英文中神父與父親同詞)。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把這個單詞說出來,從那一刻起,他對保羅神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依戀。
余凡在收容所呆了兩個多月,那段日子里,每天進進出出他都緊跟著神父,一步都不愿離開。收容所里還收留了二十個青少年,那間倉庫勉強放得下十張上下鋪的鐵床,保羅神父領著幾個志愿工從早到晚忙著照顧離家的小流浪漢,替他們解決問題,安排出路。
余凡跟著保羅神父替他打雜,樂滋滋地被對方支使著做這做那。他愿意替Father賣命,做他的小跟班。四十二街那間簡陋的倉庫收容院是他第一個真正的家,精神依托所在。
他的愛
后來保羅神父把余凡送到了圣約瑟書院去念書,還替他申請了三年的獎學金。每個星期天,余凡一定會一大早就從布魯克林坐一個鐘頭的地鐵回到曼哈頓的收容院?;氐侥情g倉庫收容院,他才有回家的感覺。
畢業(yè)后,他理所當然地成為收容院的義工。義工團里有八十歲高齡的家庭醫(yī)生、老太太心理咨詢師、退休的男護士、煮大鍋飯的大廚師,以及余凡這樣受過神父恩惠又回來的年輕人。他們受到保羅神父的感召,來收容院幫忙照顧那些進進出出的年輕流浪漢。
他能在每個十幾歲就逃離家庭的男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的淪落為妓,在時報廣場邊緣第八大道的紅燈區(qū)徘徊彷徨,直到他們被皮條客毆打致傷,性命受到威脅,才逃到收容院;有的吸毒,被警察抓走,出獄后無處可去,轉(zhuǎn)送到收容院,投靠保羅神父。
那群候鳥般的青少年,來來去去,有的出去了又回頭,因為毒癮又發(fā)作了;有的回到時報廣場紅燈區(qū),繼續(xù)賣身,直到染上艾滋病,踉踉蹌蹌地跑回來求救??醋o這批患了艾滋病的孩子耗費了保羅神父最大的力量,他照顧他們,抱上抱下,直到最后替他們送終安葬。
年復一年,圣方濟收容院漸漸出了名?!冻鞘兄暋冯s志登出保羅神父跟他那一群小流浪漢的照片,稱他為“紅燈區(qū)的救世主”。來投靠圣方濟收容院的青少年愈來愈多,神父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往往他寫信給那些捐款人要寫到天亮,告訴他們每一個無家可歸的小流浪漢的故事。那些信感動了所有的捐款人,許多人都成為了長期的捐助者,有兩個連身后的遺產(chǎn)都捐給了圣方濟收容院。
你無法拯救所有人
可是有幾個人在乎神父呢?余凡看著Father一天天衰老下去,他那胖胖的身軀行走起來腳步愈來愈沉重。他發(fā)病的前兩個星期,一個初冬的黃昏,天氣已經(jīng)蕭瑟,有了寒意。余凡到四十二街收容院去,他在教堂里找到神父。神父正獨自一人跪在圣壇前默默祈禱,余凡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悄悄等候著。
焦黃的夕陽從左邊的玻璃窗斜射進來,有一束昏淡的陽光落在Father的黑袍上,好像蒙了一層塵埃似的,使他那匍伏的身影顯得分外孤獨。
神父祈禱完畢,余凡迎上前去,擁抱了他一下。
“Father……”余凡輕輕地叫了一聲??吹剿?,神父展開他那慣有的溫煦的笑容,可是不知怎的,這一次,那雙溫柔的大眼睛中有一股深沉而巨大的哀傷。他引著余凡蹣跚地往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回過頭來對余凡說:“阿凡,我們坐下來,我想跟你談談。”保羅神父打量了余凡一下,輕輕地拍拍他的手背。“我很為你高興,阿凡,你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北A_神父望著余凡點頭說道,接著他長嘆了一口氣,“那些孩子個個都像你這樣就好了,可是他們有的又跑回到街上去了。我想到那些孩子們一個個在寒夜里瑟瑟發(fā)抖地立在街頭,我就難過,好像是我把他們遺棄了似的……”
余凡趕忙安慰他:“可是你也救回了不少孩子啊!”“我沒有做好……”保羅神父沉痛地說道,“我辜負上帝所托了!”他的眼眶竟溢出了淚水。
保羅神父吁了一口氣,沉默片刻,然后幾乎自言自語地顫聲說道:“也許我太愛他們了,我的那些孩子們?!?/p>
這是余凡與Father的最后一次長談。兩周后,他再回到教堂,神父已倒在圣壇前多時了。他打了急救電話,然后像10年前Father把他抱回收容院一樣,把保羅神父抱上了救護車。
醫(yī)院那12天里,不斷有人來探視,但愿意終日守著Father的只有余凡。那些孩子,F(xiàn)ather放不下的那些孩子們,以后會何去何從呢?收容院對他來說,F(xiàn)ather在,就是家;Father沒有了,家也沒有了。余凡想,和我抱著同樣想法的人,這么多年來,會有幾個呢?
火化后,他把那座古銅骨灰匣捧回自己位于第十街的地下室公寓,擱在壁爐上端的架子上。他吞了兩粒鎮(zhèn)靜劑,蒙頭大睡了一天一夜。夢中,他跟神父一起做完午夜彌撒,神父帶著他開了教堂那部舊旅行車,在曼哈頓的大街小巷巡邏,帶回幾個在寒夜里彷徨街頭的流浪孩子,給他們一個庇護的居所。
就如同余凡自己在那個風雪夜里,保羅神父給予他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