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紅琳
1
她對我說:我的心斜了。
我說:等等,你的頭怎么是歪的?
她不理我,自顧自地說:小時候,奶奶家的老柜子上放了口鐘,鐘擺不擺時,會直直地垂在中央。有一次,鐘正正地坐在老柜子上,鐘擺卻斜了。一直斜著。我的心就是那個鐘擺。當然,不是從小時候就斜的。
從什么時候斜得呢?我用非常沉穩(wěn)的語氣問。
我們旁邊的幾個桌子都沒有人。當然,正暗合我意。
服務生送來兩杯咖啡。顯然是我來之前她點好的。
她掃了我一眼。
為了適應斜了的心,我總不由得讓自己身子斜著,這樣心才能回到身體中心。身子不能斜時,我就只好歪了頭。
建德,自從那天后,老是說著——噢,建德是我先生。
我估計她會說到她男人,沒想到她沒說老公。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他老這樣說。我雖然嘴上是想反駁的。但我也沒有那么自信:他說的“還有一個”確定不會來的。是,我反正沒那自信,你有嗎?其實我的內心也是在等他說的“還有一個”的那個的。就因為這樣,我的心才是斜著的。如果那一個真的來了,我的心就回去了——就能震回去了。她動了一下湯匙。
可是一直沒來。你是知道的,不是嗎?大家都知道的。是吧!她盯著我,迫切地,要求證。
我的心繃緊了,我沒法確認這個電話預約時,交談很正常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正常。
為了掩飾我的慌亂,我給她加了塊糖。
但我一直等,一直等,那一個聲音一直沒來。
我聽得糊涂,很緊張,怕被識破。我擦擦汗,事實上,這里的冷氣很足。環(huán)顧下四周,這是周一的上午,沒有什么人。
我喝口咖啡,糟糕,忘記放糖了,好苦。
我說你能不能先不說這段,先跳過這一段,或者是從頭……開始?
從頭?她似乎反應過來。好的,就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吧!
2
我們休假,在外面玩。最后一天了,不,是倒數第二天。
這破酒店,沒有一件東西好用!建德關了淋浴器,大聲報怨。嘩啦嘩啦,和麻將牌的聲音很及時地插進來。我支著耳朵聽,躺著沒動。窗外的燈光來回忽閃,我把手里的東西放下,站起來去開燈,拉上窗簾。邊對著浴室喊:湊和一晚好啦——明天就回家了。
我重新爬回到床上,拿起剛才放下的東西,那是一塊小金條。上面一個精制的猴子圖案,在家時,還沒仔細端詳過。心想:要是只胖猴就好了,不過,那樣……也多值不了多少錢。
浴室門打開了,建德在刷牙。
我說:哎……你說這個現在賠了多少錢?你媽也是,有錢不直接給我,買這勞什子有嘛用?
建德出來,“呯”的一下關了浴室門。下身胡亂裹著浴巾,沉著臉,站在地中間,半天不說話。我移開目光。忽然他大聲叫道:我跟你說,走路要走大路,住店要住大店。
我嚇了一跳。呆著。
他又吼:這是常識,你不懂嗎?聲音比剛才高了好多。
你兇什么啊?你把這個月伍千二佰三十捌元的房貸給我還了,旁邊就是喜來登,誰不去是豬、是狗、是王八蛋!我大叫。
我一骨碌爬起來,坐在床邊,手里的東西扔一邊。已有眼淚流出來。
建德擦擦頭發(fā)上的水,毛巾搭在肩上,濕手過來,扳我的肩。教你點知識嘛,說話至于那么難聽嗎? 聽聽一樓那個房間,你聽……那幫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那幾個人,胳膊上、身上的紋身,還有剛才在電梯口抽煙的那個家伙,他怎么看你?他那眼神……也湊巧,樓下竟又傳來吆喝聲。顯然是房間的門打開了。我呼地站起來,撥了電話,總臺沒人接,丟下話筒。想下去讓他們把門關上。只是想了想,并沒下去。
甩開他又伸過來的胳膊:紋身的人多了去,也不見得不是好人,你的觀念咋就那么陳舊?再說了,不是有你嗎?如果是我自己來,剛才絕不會登記這里!
建德還想再說什么,張了張嘴,又閉上。臉扭向床,好了,好了!又故意壓低聲音:快把你的“雜碎”收起來,值不了幾個錢,再招來壞人!
我白了他一眼,站起來,把小金塊放進盒子里,再把旁邊的“雜碎”也收起來一起放入行李箱。
第二天,在古鎮(zhèn),一棵千年老樹,雖然枯了,還是拍了照。吃了特色小吃。據說古鎮(zhèn)的南門原是不走人的,死了后才會從那邊被人抬出城。建德說,今兒個非要走走,就是不信那個邪。
是的,他當時就這么說的:不信那個邪!她說“邪”字時,停頓、拉長。盯著我。
沒等我說話,她又移開目光,低頭攪攪,把湯匙放在外面。繼續(xù)說:
返回,已是傍晚。
快到小區(qū)時,建德看著儀表盤:得!到家了,油也正好見底!不過,太累了,今晚不想去加油。
你隨便啊,明天一早上班,你要是還想睡個懶覺,你要是明天還想排隊加油,你要是還想……真沒見過你這么懶的人……我有理時總要甩他一臉排比句。
好啦,別嘮叨了,加去!我小得意。
加油站在自家小區(qū)的前面,離我們這棟樓有三棟樓的直線距離。
加油的車輛倒是不多,不過正好有三個大油罐車準備卸油。建德瞅準個空,插上前去,順利地加了油,洋洋自得地對我說:怎么樣?車技牛掰吧!
我輕蔑地哼了他一聲,低頭收拾東西。
3
打開家門,玄關柜上的一小沓鈔票紅紅的很顯眼,暗自慶幸。
先一步進來的建德扯起旁邊的便利貼。我扔下行李過來搶,建德往高舉,我跳了幾下還是搶不到。
他把字條舉到頭頂,陰陽怪氣地大聲念道:你好朋友:很高興,你進來了!進來我們就算有緣。很理解你生活不易。我們供房、打拼、生存,更屬不易?,F金五佰元敬請笑納,萬望手下留情。
哈哈哈。你什么時候寫的,怎么我沒看到啊?
我臉紅了:其實……就是怕把家給禍害了。有人說有些無道的小偷偷不到錢,有時會給床上撒尿什么的……前幾天小區(qū)剛剛遭賊。
建德很快就上床了。我把自己的“雜碎”:小金猴、玉墜等等寶貝一一從箱子里拿出來,又一一放回去。把新買的裙子穿上,把剛放好的玉墜又拿出來,戴在脖子上,在鏡子前照了照,總之這件衣服還算滿意,又把玉墜摘下來放回去。站起來伸伸腰,建德那邊已響起了鼾聲。一轉身,一只胳膊,半條腿竟耷拉到床沿外,看看表,十一點三十分。
4
一只腳邁進衛(wèi)生間,一個沉悶的,驚天動地的響聲把周圍撐破了,旁邊扯了個大口子。那個大口子一直貼著我,我一動不敢動,怕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成為一顆小塵埃。先是沒站穩(wěn),靠了一下門框。繼而整個樓向西方傾斜,抖了一下又彈回去。隨即一股氣流已傳過來,與此同時是玻璃崩裂的噼叭聲,感覺到背后一股巨大的亮光閃了一下,很快暗下去。
建德的夢做到了地上,爬起來:是地震了?
感覺就是一個飽受欺凌和長期備受折磨的怪獸,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fā)了,似乎地面正被撕扯開一個裂口,積攢在地底的怨氣,正從深處噴發(fā)出來。 很明顯一次是不夠的 ,二次也不夠, 多少次才夠呢?
嗯,第二次片刻間就來了,說不清有多大的氣浪,沖開玻璃,四散著,玻璃彈頭,不,是玻璃短箭射向屋內的角角落落——剛才建德恣意做黃粱美夢的角落,從床上到地下。一種從沒聽過的呼嘯聲。建德緊緊擠在我身后,我們蹲下,抱著頭。樓身同樣又是向西猛烈地傾斜過去,等著它再彈回來,但是沒有,樓板就一直斜著了。又聽到玻璃碎裂,落地。轉過身,看到氣浪掀起的窗簾外,巨大的冒著濃煙的火團騰空飛起,越過前面的18層樓樓頂,向著黑黑的夜空倒覆上去。
不!不是地震!不是地震!是加油站!兩個!兩個了——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建德喊,對著我,歇斯底里。
那個時候,我的心吊起來,跟那樓板一樣斜。等著建德說的那個“還有一個”。是的,你知道的,我們都沒等到。樓道里有人下樓。
建德拉起我。28樓共有多少個臺級?
雙腿發(fā)軟打顫。
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色的裙裝,近乎晚禮服,吊牌背在身后,腳上是拖鞋;建德穿了一條褲衩。街上的男人大多像建德一樣,赤膊、裸背、光著腳丫。女人披著床單,有的穿著很薄的睡衣,什么露點的,什么露臍的,有誰在乎呢?這些人個個不說話,像是僵尸,默契地朝一個方向涌出。一個人站在車邊打電話,聽得出來是打給保險公司的,聲音很大,是吼出來的,聽上去很憤怒:什么?兩個小時候以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警笛、救護車,消防車的聲音響起。
在馬路上徘徊了兩個多小時,一輛出租停在身邊:上車吧,我是自愿者,不要錢。我們互相對視,但都不動地兒。
司機打開車門:真的,不要錢!我剛剛送了一批傷員到醫(yī)院。附近的酒店都客滿了,別擔心,我盡量往遠處拉你們,那樣才能入住。
我們沒人吱聲,還有幾個人停下來,看著,也不說話。
司機嘆口氣,剛才在路上碰到三位受傷的民工,他們不敢坐,你們也不敢?
終于和這幾個衣不蔽體的人擠在了一起,共坐了七個人。
我想知道司機的名字,他說別在意那些,一再問,只說了姓崔。副駕上坐了兩個人,看不到他的工作牌。
司機問我們要不要錢?他還要趕回去,看有沒有需要的人。謝謝。謝謝。心底一直在念這兩個字。我們身上沒有錢,但也不想再和司機要錢。直到司機放下我們調頭回轉,謝謝也沒說出口。
住進酒店后已是凌晨三點,給雙方家人打了平安電話。
5
走,快點收拾東西,走啊!那些沒用的東西就不要拿了,這幾天還指不定在哪里流浪呢,居無定所啊!我們是兩天后回去的,和朋友借了衣服、錢。
不,我要收拾家!
收拾?都這樣了,還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呢,房子根基是不是安全!必要的東西拿上!我們要趕快離開。
我呆在原地,沒動。有東西堵在了心口。你是說我們可能要放棄我們的家?
什么家啊?只是房子!
不,是我的家。
還是那個拉捍箱,我坐在地上,面對著打開的衣柜,不知道裝什么好。
電梯門上貼著:故障暫停使用。建德把皮箱扛在肩上,咚咚地往下跑,在樓梯拐彎處,回過頭來喊,快點……
我拿起兩只盒子,摸摸,放回去。門口玄關柜,打開,一雙水晶高跟涼鞋,伸進一只腳,輕點了一下,回身從穿衣鏡里看一眼,對自己抿抿嘴。很快,又縮回到旅游鞋里,關上玄關柜門。退出來,慢慢地磕上家門。
建德又在喊,下來啊——
建德已下到18樓,汗流到眼眶。
碎玻璃,亂雜物堵在樓梯口,建德找個位置放下拉捍箱。撩起T恤,往上,露出白肚皮,邊擦邊喊著:磨蹭什么,也不看是什么時候!他把T恤從眼睛上滑下來,我已站在他面前。建德竟然蹦起來:啊,??!嚇我一跳,怎么沒有一點聲響!建德此刻應該看到,我的眼里飄過一道奇怪的閃光,他還在納悶間,我瘋狂地撲向他,用力勾住他的脖子,拼命往身邊拉,中間隔了拉桿箱,兩個人同時向我的身后,臺階上倒下去。
沉重的聲響。有東西在建德的身后墜下。是一扇斷橋鋁窗框,還有幾片碎玻璃呈放射狀遺留在上面,個個都是長短不一、大小不等的箭矢。有一部分削著邊從肩上飛過,進行著再次碎裂或再次穿刺運動。碎裂的聲音,貼近耳膜,被完全放大,放大,感覺那種擴散的音圈,抵到心尖上,不再是碎裂的聲音,是在一片空寂上劃出長長的、深深的印痕,沒有顏色,是消了音的畫面,同時被無限地放慢。事后覺得,那個時候是不呼吸的。臺階割在腰上,頭磕在臺階上,拉桿箱壓在身上,建德側身半爬在旁邊。
我的心斜的更加頑固!
很快的倆人爬起來,我感覺腰有點疼。建德摸摸右胳膊肘上蹭起的皮,吸了口氣,甩甩胳膊:沒事,皮外傷。麻利地舉起箱子,扛在肩上。
兩人都沒吱聲。我咬著牙,一直盯著前面的胳膊,慢慢滲血,那點血色,很是醒目,一級一級下行,我就跟著這點血色一步步往下走。十八層樓,走的有點不那么清醒,好像很長很久,每一層樓梯間的情景大多相同,又有不同,又感覺是恍然之間的事。還是沒有說一句話,就像周圍的空氣里有一個玻璃器皿,一觸就破,你必須收緊身體,控制好喘氣。走出樓門,建德回過頭抓緊我的手,我很順從。我們還是沒說話。
走出大樓,走出小區(qū),來到馬路對面,建德放下拉桿箱。我們都沒意識到其實下了樓就沒必要把皮箱扛在肩上,可以拉著走了,但是直到過了馬路建德才放下。他揮起胳膊蹭了一下額頭,似乎是想試試自己的胳膊有多靈活。
回過身看看:自家的大樓已隱在另幾棟大樓后面,三四點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建德又重新抓起我的手,我眼里已溢滿眼淚,實在沒忍住,流了出來。甩開他的手,揉揉后腰。肩、背、腿、胳膊沒有哪里不痛。我雙手蒙臉,坐在行李箱上。路上行人不多,零星幾個人拿著包袱從小區(qū)出來。
我干脆低聲嗚咽起來。
建德先是站著,愣愣地呆著。接著沒有目標的來回走了幾圈,忽然笑了起來,先是嘿嘿地笑,轉而哈哈大笑,我的哭聲本能的要和這笑聲相對抗,也越發(fā)大聲起來。
建德的笑不停下來。我不由得放下手,臉上一定還掛著淚,停止了哭,抬起頭,睜大眼睛,愣愣地。建德的后背在下午的強光下一覽無余,上衣從領子往下基本全濕了,右肘上的血漬略微凝結。他神經質地轉過來,目光正落在我的臉上。
建德收住了笑,遲疑了一下,
蹲到我的面前。前不久,還沒結婚時,趁著沒人時,他也是這樣跪下一條腿,半正式地向我求婚。
走,走,我們走!抓住我的胳膊。
去哪?我問。
還是盯著我:走,我們走!
沒再問,同樣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純潔,近乎天真,和我對視著,就像是那一刻前面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用力抬起他的胳膊,腕上的血跡有些刺眼,我感覺從頭到冷到腳,一個激靈站起來。他并不放開我的手,隨我一同起來,我再用力掙,終于掙出一只手,打開行李箱,從隔層里拿出急救包,用力掰開他的另一只手。建德抬起胳膊,我往上面涂消毒酒精,很用力,邊抬頭看,他不停地往上抬,我也不停地往起踮腳尖,直到夠不著,建德才再往低放放胳膊。他終于疼到齜了牙。一串創(chuàng)可貼,從肘部到腕部上方。我說:好了,真漂亮,什么時候這樣貼過?好玩!
建德仍舊不說話,拉了行李箱,又過來拉我的手,感覺比先前用了些力。
萬向輪在路上發(fā)出的輕微的咯嗒咯嗒的聲響。像以前的我倆,快活地交談。
前面路口已不再冷清,只隔了兩條街,這里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和往常沒什么兩樣。路口紅燈,我們同時停下,也幾乎是同時喊出:車……
車是建德返回小區(qū)開出來的,很快。一路都是跑著去的。
6
車上,我開了音樂,建德關了;我再開,他再關。也不起爭執(zhí)。
我們去哪?建德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找一個離加油站遠的地方啊。我說。
不!建德的語氣很奇怪,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那樣。
怎么了?我看著他的側臉。
我要住家五星級大酒店!建德加重語氣強調這幾個字。
你神經啊!不過了?我雖然嘴上這樣說,內心卻感覺稍稍安定些。
不是不過,是接下來的日子要好好地過!今晚我要住在中心酒店的總統套房里。吃五佰元一只的大閘蟹!建德得意洋洋地說,那種神情就像是自己剛立了什么大功,或是剛剛掙了一大筆外快似的。
嘁!我苦笑一下把頭扭向窗外。
大閘蟹就在面前,不過不是五佰元一只的,是一佰二十元一只的,建德要買四只,說每人兩只,我說,我有一只就夠了。德國啤酒,叁佰捌拾元一瓶。我說,我就不相信,這是真的從德國進口來,我同事說,好多洋酒都是假的。
價格單子上標這么貴,要是假的,這些人也太昧良心了吧。
我沒理他!低頭回了幾個老家人來的電話,一一告訴:沒事,我們很好。把吃大閘蟹喝德國啤酒的照片發(fā)在朋友圈,很快收到一片點贊的。
建德不甘寂寞,頻頻舉杯要讓我一起喝:來,慶賀一下!
我說:慶賀什么,慶賀有家不能回?還是慶賀無家可回?
建德放下杯,咬開蟹腿,把里面的肉一點點用另一只蟹爪挑出來,最細的地方放進嘴里又咬了一口,挑出來雪白的蟹肉,放在碗里,仔細地蘸上汁,用筷子夾住,慢慢地送進嘴里,我看見他竟然陶醉地微閉了一下眼睛。
在心里嘟囔了一句:饞死你!
很奇怪,建德好像聽到了,停下來,睜大眼睛問:你說什么?
我覺得好笑:吃你的!我說吃你的——
他平時好像沒這么認真過,總是把蟹腿胡亂咬一大堆。嚼一下就吐出來完事。而且之前每次會把第一口蟹黃送我到嘴里。眼前的樣子……怎么說呢?倒是像換了個人。
車上,建德坐到駕駛座上,高喊:總統套房——我來了!
我說,我來開,一瓶酒都喝完了,還要開車!要開車你就別喝啊。
這點酒算什么?況且哪有警察?哪有警察?你看周圍哪有!我好多年沒見過警察了!他們都在爆炸現場,忙不過來!放心好了,等著住大酒店吧!我的蕓蕓。他這樣子,活脫脫那個天下無賊里的傻根。要在之前,我們至少會小吵一頓。
吃了飯,我還是發(fā)懶,軟塌塌地靠在車座后的靠背上,不想和他理論半句。
他拔開我的手,音樂開得很高,關小,他又擰大;再關,再擰大。路兩邊都是筆直的法國梧桐,天色已擦黑,樹下面的射燈已亮起來。法國梧桐一一閃過,想起自家小區(qū),那個黃綠相間的涼亭邊上,有好幾排這樣的梧桐,當初選擇這個小區(qū)時,就是這些讓我動心的。這個時間,小區(qū)內老大媽們都該出來跳舞了;小區(qū)中心的小廣場上,踢球的男孩兒、嘰嘰喳喳的女孩兒、推搖藍車的年輕媽媽、小噴泉的水流聲……這些人現在都在做什么?他們都像我一樣嗎?我此刻懷念起平時最討厭的那個《小蘋果》的音樂了。
看到路口的警察時,建德竟然來個急剎車,一下把車橫在了路上。
我先走!你快坐點過來。建德下來往后跑。我急了說,你去哪里?低頭看到建德的電話放在駕座上。我嚇哭了:你帶上電話啊!建德飛快地奪過電話,轉身的工夫,就沒了影兒!再抬頭時,眼前站的已是警察。
7
警察神速地撥了車鑰匙。
剛才那人呢?警察看看周圍。
我第一反應是向警察乞求:我們,爆炸……我們逃出來……
我問你,剛才開車的人呢?
他,我……我們……我的心快蹦出來了。
他為什么跑?警察高聲責問。
沒……不……跑,我們吵架……我不會說話了。
喝酒了吧?警察口氣有所緩和,但語氣堅定。
他沒醉,只是興奮喝了一點!
這個你我說了都不算,需要看他自己吹氣之后的數字!警察低頭翻著建德的駕照。
沒……不……是,車,是……我……開的!我試圖蒙哄人家。又心虛。
警察冷笑一下,抬頭向高處指了一下:需要我調一下監(jiān)控?快點!限半小時內讓他回來,不然就構成逃逸!要放在網上通輯的!警察似乎正失去耐性。
“逃逸”、“通輯”這個兩個詞,是兩記巨大無比的悶拳,一拳擊在心口上, 一拳擊在頭上,我感覺心臟從后面直顫到前胸——我的心歪到極限了。有點窒息?!疤右荨薄ⅰ巴ㄝ嫛?、“逃逸”、“通輯”……
哆哆嗦嗦從包里找手機,一邊腦子里在想,酒駕,酒駕,是的,是要坐牢啊!快點,快點,可翻遍包里就是找不著手機。我真害怕這會子功夫,“半小時”就會從身邊溜走。這樣想著,越發(fā)哆嗦的厲害起來。我蹲下來,把包倒過來,東西全倒在地上,忽然發(fā)現手機就在手里。
本來是想發(fā)短信的,可是手指抖得發(fā)不出去。只好打了電話。
眼看著警察把建德帶走,建德伸出手來抓我,我也抓他。我們沒有抓到對方。我感覺到他眼神中的恐懼,他很不情愿,但他無能為力。我覺得天塌了,一股巨大的黑色從頭頂壓了下來,不是城市里那種有著閃光的黑暗,是濃濃的墨色顏料從頭上澆下來的感覺。我整個癱了下去,癱進那片黑色里。其實是坐在了地上,一個年輕警察打開車,示意我先坐進去。
年輕警察說,需不需要給你叫車,家在哪里?
我沒理他,他好心地又問了一遍。我對著他吼:我沒有家——隨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這人僵在了一邊。我接著哭我的。
一個年齡稍大的警察過來悄悄對年輕警察說:還是少管閑事的好啊!
我坐到車里,用力關住車門,從自己包里摸出備用鑰匙,呼地一下從警察身邊開出去。
重新開到那片梧桐樹旁邊,停下來,終于啊啊地大叫起來……多想現在是自家小區(qū)的梧桐樹下啊。
撥了電話,姐……
另一頭表姐溫柔地應了一下。我又哭起來。
姐……建德酒駕,讓警察給抓起來了。
什么?沒撞著人吧?
沒有!
那就好。這個建德怎么回事,怎么越大越不靠譜了!沒事,你別著急,給他個教訓也好,這酒駕可不是鬧著玩的。呆幾天就出來了,你別擔心,沒事,別哭了!要不我和你姐夫去看看你?可孩子沒人管。沒事啊,別哭了,就當他是出差了。要不讓舅舅和舅媽去看你去。
姐,你別告訴我媽了,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我停了哭。
……好,那我不會告訴他們。本來,昨天我剛去看舅舅和舅媽了,說起大爆炸你沒受到影響,我這正為你高興呢。剛剛還看到你發(fā)的微信圈……真是的!
8
你看過東野圭吾的書吧?你知道他在一本書里描寫大地震后,首先去災民家的是誰嗎?你是高級心理咨詢師,看過的書肯定很多的。
她停了停。慢慢地說:很多的。她似乎在自我強調。
我的心一陣發(fā)緊。心想,我的心別讓這女人也給帶陰溝里——“斜”了。我故作淡定地笑笑:還能有誰,當然是——
沒錯。她說。
我離開那幾排梧桐樹,我不想去住什么五星級酒店,快捷酒店當然更不去。我什么酒店也不想去,我只想回我自己的家。
我把車停在馬路的另一邊。自己摸黑回到了28樓。
爆炸把家門變了形,鎖,形同虛設。
你知道的,玉墜沒有了,盒子還在。
建德給我第一次戴上時,我說:我才不戴, 好土氣!現在的人們?yōu)槭裁捶且逊鹬鲯煸诓弊由?,我覺得那是對佛主最大的不敬。你看出土的文物里,有沒有是戴在身上的佛主?小時候,奶奶給佛主上香,都要穿戴整齊,洗臉凈手?,F在的人們把佛主戴在身上,不分場合,不分時間。更衣、沐浴、上床、上廁……
他不理我,說,這是比A貨還好的上上等貨,據說現在采不到這么好的料了。他還說起:我在西藏做自愿者時,就一直在懷里揣著它。當時經常好幾天不洗臉,衣服也好久才換一次。那時可真的是:披褐懷玉。我笑了起來。上前摟著他的脖子,建德不得不彎下腰來。他還在說,我媽給我的生活費都讓我買了這個,是我看到的最大、最好的一個!不是說它的貴,是想說我的真!
我終于認真地說:放心好了,看在你如此有“道”的份上,我會好好收了你……送的珍寶!建德想笑,沒笑,彎腰彎累了,最后把我架起來……
她停下了,半天沒開口,也沒喝咖啡,咖啡表面凝了一層。我看不出她的表情。
但也覺得她沒有想讓我說什么的意思。我牢記著臨走之前惡補的:在這些人面前,要聽,聽!一定要多聽。能不說時盡量不說。要不就少說??傊?,還是那句話:沉默是金。
果然她又開口了。
小金猴的盒子也是打開的,放在原位。
小金猴的發(fā)票還在,精致的小盒子里,上面有一條彩色的金絲線,發(fā)票就被別在金絲線下面。我的可愛的、可親的、可憐的小金猴真的不在了!現在在哪里呢?回花果山了嗎?
是的,我所有貴重的物品都不在了。
你這回知道,我不怕丟丑,為什么告訴你我出門旅游都帶著它們了,是嗎?嗯,反正是小物件,裝在箱子里也不占多大地方。
可笑吧?最終它們還是沒了。那個小金猴是金價大跌時,他媽媽買給我的,婆婆當時還說,買早了一周,再遲一周會更便宜的。
9
那一夜,我沒睡,我用窗簾擋住破損的窗戶。把碎玻璃掃起來,把它們堆在了樓道。沒有電梯,我不敢再下去了。平時我是不往樓梯間放雜物的,我也討厭別人放,如果那樣,回去住大雜院好了。
雖然特別當心,還是把手弄破好幾處,不管它,最多貼個創(chuàng)可貼。我把能洗的都放在洗衣機洗了。我把地板擦了若干次,雖然上面增加了許多小坑,但最終還是看到了之前的光澤。地板是我親自選的,家里哪一件不是我精心挑選的?。繅ι系娘椢锔挥谜f。那幅油畫,是結婚時一位朋友親自給我畫的,我很喜歡,雖然不名貴,但那是我喜歡的色彩。此刻它剛剛被我立起來,上面被玻璃“箭”穿了幾個洞,露出畫布的底色。
嗯,嗯,我喜歡的色彩碎裂了。
你說,這要是一場夢多好!
那一夜,不只我沒睡,前面的樓里,有兩家也亮著燈,他們比我們更糟糕。已經完全是南北“通透”了,因為只剩下窗框了,黑的。他們不僅被炸了,也被洗劫了,不過,不是小偷,是隨同爆炸一起的大火。更有甚者家里可能會有流血的傷員。
是的,我把作案現場毀了,我只想快點讓我的家恢復原樣,什么都忘記了。
客廳的落地窗前,這個城市里最好的風景之一,依舊盡收眼底。最遠處是有名的賜兒山,綿延跌宕。上面是依山勢而建的亭臺閣榭,亭臺下一片通明,就連整個山路上也是亮的,因為上面全部裝了太陽能燈,那些燈光,在沒有霧霾的夜里,和天上的星星是分不清的。環(huán)山腳下是賜水河,天晴時,哦,沒有霧霾時,能看到上面的小游輪……
雖然后半夜了,鐘樓廣場上,燈光還是一片璀璨。那邊的街道,仿歐的。路燈、柵欄、綠植、雕塑。路面是深木色的,用小孩手掌寬的木條拼成,古色悠香。夏天時雨水順著縫隙流下去,清清,淺淺,像是走在小溪的石板上。兩邊的建筑也別致精巧,大都不超過四層。一到晚上,很是熱鬧。有朋友來找我時,我會帶他們步行去那里喝杯咖啡,或吃吃據說是比較正宗的法國菜、西班牙菜。在那里我還談成過一個不小的合同。
星期天我也和朋友在那里參加過幾次義賣,那是自愿者為殘疾人發(fā)起的。
近處的還有個大商城,你是知道的。全國連鎖。里面有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的食物、飲品。只要你想吃都能吃到。
還有各種品牌的衣服,高檔的、大眾的。我的衣服很多都是從那里買的。只要我高興,晚上我可以逛到很晚,溜達回家,我只要穿過小區(qū)的地下停車場就行。
我還有健身館的會員卡,商城的地下就能游泳、打羽毛球。
她又停下了。
我小心翼翼地說:等恢復了之后,這些地方你還能再去啊。世間的一切該怎樣還是怎樣??!
她不抬頭。黯然地說:不。那已是別人的世界了。
10
幾天后,建德回來了。
我們把窗戶用木板臨時堵住。他沒反對,和我住在了家里。我們開始正常上班。電梯還不能使用。我們不在家里做飯,每天盡量上下一次28樓。
但是,他幾乎是不睡的。黑夜一來他就瞪大眼睛,我睡時他瞪著眼,我醒來時他還瞪著眼。他說,他堅信那第三個聲音一定會在某一天再來的,在我們都不關注的時候悄悄來偷襲。后來他的耳朵就變得特別靈敏,哪怕是深夜里隔壁人家的嘆息聲。隔壁家因為孩子要上學,所以也沒等窗戶修好就住回來了。
有一天,他對我說,把房子賣掉。我們去租房。
我不想租房子,我想住在自己的家里,我要收拾自己的家,買自己喜歡的家俱。
建德說,你聽我說,如果這樣我們就不用活得太累,房子賣了,除去貸款,余下的錢我們可以做做理財,這點收入也夠我們租房子了,同時我們每月的工資收入減少了三分之一支出,我們可以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每年都可以安排一次出國旅游,你不是早就想來一次豪華歐洲游嗎?
賣房子。賣房子。當聽到建德說這三個字時,下面的,他再說什么對于我來說差不多已全是虛無,無異于有人喊出:第三個罐爆炸了。我覺得自己不如被炸暈!
我想安定。我想在自己的房子里,懷上孩子,讓他在自己的家里出生,自己的家里長大。
住在別人的家里,怎么能過自己的日子?我不想那樣,那樣感覺整個人都在空中飄著,腳不落地。
他說這有什么?外國人大多數都是一輩子租房住啊,這只是個觀念問題。等我們老了,我們可以回老家,反正父母在老家給我們留著一套房子的。
又一天,他從公司拿回很多東西。對我說,他辭職了!要回老家。他很堅定。
我欲哭無淚。
我已色厲內荏。嘴上堅決地說:不!我可不想讓表姐和同學們都知道,我現在落魄的樣子。
現在全天下人誰不知道這場爆炸事故?。∷恼Z氣聽上去依舊那么平靜。
不,我就是不愿意,我從小到大從來都是比他們好。我不想讓人們看到我這么倒霉。不想——
這是不可抗力。他說,這是不可抗力?;蛘呤敲?/p>
我流著淚,自說自話:他們都知道我生活在這個城市,住在一個如何高檔的小區(qū)里。
可現在這個所謂高檔小區(qū)連起碼的安全都沒給你……
11
沒有爭吵。第二天他走了,扛著那個拉桿箱。
我白天上班。公司里,好幾天沒上班的同事姐姐上班了,她住在另外一個受災小區(qū)。爆炸那晚,他的先生被飛出的玻璃刺傷一只眼睛,手術后,摘除了眼球。
她會毫無端由地大哭,她哭時,公司里很安靜。她在另一個部門,和我們挨著。我想去抱抱她,但不敢,我怕和她一起哭。雖然同是災民,我毫發(fā)無損,沒有哭的理由。
晚上做夢??偸欠磸妥鐾粋€夢。
我懷里抱著嬰兒,嘴里嗯嗯呀呀地哼唱著。忽然建德跑進來,大喊:快跑,快跑……第三個來了,第三個……
我猛地站起來,一只手胡扯起床單遮掩自己的祼身,慌亂中只好放下孩子,孩子被我裹著,床單一抖,孩子從床上滾在地上?!昂⒆印敝皇且粋€嬰兒般大小的毛絨玩偶!每次驚醒后,我總是怔怔地立在床邊,四下看看,沒有建德。坐下來,縮成一團?;榧喺樟⒃趬δ_,建德笑著,我依在他的身旁。
站起來,打開窗簾,天已大亮。這是一個健忘的城市,噼噼叭叭的鞭炮聲從遠處傳來。我使勁捂住耳朵。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她還沉在那個夢后的鞭炮里,雙手捂緊耳朵。
她終于抬起頭,說:他等到那下一個了!
是嗎?在哪?我是真感興趣了。不由得脫口而出。
不過不是在這個城市,是他的老家。我來只想和你說,我后悔沒和他一起回老家,那樣就一起聽到了,我的心也不用老這樣歪著。
我說:你可以想象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想象你聽到了,聽到了……嘭——我高聲喊出這個字。我看看周圍,只有吧臺那有人朝這邊看了一眼。
她又看著我。忽然墨鏡后流出了眼淚:是嗎?能想象,可以想象嗎?
我張口說,是的。她已站了起來。
我瞪大眼,那扇有漂亮花紋的玻璃門已把她的背影與我隔開來。
我長長地松口氣,伸展攥緊的雙手,里面全是汗!
我哪是什么心理咨詢師!六百捌拾元的咨詢費,倒是真的,外加一杯星巴克咖啡。不,是兩杯,她走后,我把她的那杯也喝了。順手抄起她留在桌上的報紙:某縣城出租車爆炸,司機和一年輕的男性乘客當場身亡。初步斷定,是隨車代替燃油的天然氣罐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