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考察金庸的家風,我們可以更深地理解一個千百年傳承的家族的特別之處。
金庸喜論政治。他的政治評論大膽、政治觀察細微、政治預言精準。但跟中國發(fā)生了切身關系,家族中謹慎的一面就會發(fā)揮作用。
1951年,金庸的父親被當地政府鎮(zhèn)壓。金庸在武俠小說里,寫了很多身負殺父之仇的少年成長的故事,從隱忍到為家門爭光,都有家族往事的影子。1981年,內地希望他做兩岸的“傳話人”。他因此能夠到內地訪問,拜見鄧小平。
本文主人公
會見中,鄧小平主動談起金庸父親當年被殺之事,說要“團結起來向前看”。
金庸點頭:“人入黃泉不能復生,算了吧?!?/p>
不久之后,浙江省海寧縣委、縣政府與嘉興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市僑辦聯(lián)合組成調查組,對金庸之父查樞卿的案件進行了復查,發(fā)現是錯案冤案,遂由海寧縣人民法院撤銷原判,宣告查樞卿無罪,給予平反昭雪。
金庸得知后,專門寫信給海寧縣委的領導,信中說:“大時代中變亂激烈,情況復雜,多承各位善意,審查三十余年舊案,判決家父無罪,存歿俱感,謹此奉書,著重致謝?!?/p>
對權力,金庸有著不同于一般歷史學家或小說家的洞識。在國民黨統(tǒng)治臺灣時期,他捧過國民黨,一直跟國民黨斗爭的李敖看不起他。對政治,他也有明白的見解,但在他眼里的中美關系,除了沖突外,幾乎沒有別的,連朋友董橋和張五常都看不下去。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金庸把查家的家族文化庸俗化了。以李敖之江湖,他對金庸的評論一針見血,指其“金庸式偽善”。李敖說,金庸的信念“其實是一種‘選擇法,凡是對他有利的,他就信;對他不利的,他就佯裝不見”。
家族文化到金庸這里,有了一定的變化。金庸的成就和不足,都已經不屬于家族,而屬于我們華人社會。考察查家,隱忍的特點,在金庸身上或者還有表現,清貴之風,已經完全不見蹤影。
金庸強烈的市場意識,在文人中是少有的。他辦報以吝嗇小氣出名,以亦舒、林燕妮和他的交情,以及為報社做出的貢獻,他所給薪酬仍是苛刻。亦舒要求加錢,他說:“給你加錢有什么用?反正你賺錢也不花?!倍鴮α盅嗄?,他的回答更妙:“給你加錢也沒用,反正你都花掉了。”
金庸曾經跟李敖交流,說自己精研佛學,是很虔誠的佛教徒。李敖批評他說,佛經里講“七法財”、“七圣財”、“七德財”,雖然和《報恩經》、《未曾有因緣經》、《寶積經》、《長阿含經》、《中阿含經》等所說的有點出入,但大體上,無不以舍棄財產為要旨。所謂“舍離一切,而無染著”,所謂“隨求經施,無所吝惜”。據說當時的金庸有點窘,他怎么解釋自己的財產呢?他答不出來。但這不妨礙金庸后來繼續(xù)在市場上積累財富。
通過考察查家家族的歷史,我們看到,家族文化在當代如何演進、變異。正如洪永鏗先生在《海寧查氏家族文化研究》一書中指出的:“自古到今,查氏家族的成員有從政的,有從商的,有從文的,有從醫(yī)的,也有從事法律、軍事等方面工作的……查氏家族的成員,始終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注重文學藝術的熏陶,具有較高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和較好的綜合素質。有較強的適應能力,能在社會歷史和家族命運的劇烈變化中,立于不敗之地?!?/p>
這種以文為體、以商宦等為用的家風,仍值得我們借鑒。
摘自《家世:百年中國家族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