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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石頭說話(散文)

      2016-06-07 00:05:10嘎瑪?shù)ぴ?/span>
      六盤山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吳哥石頭

      嘎瑪?shù)ぴ?/p>

      神跡早就準備好了。

      法國人亨利·穆奧看見吳哥窟以前,只是一個普通的生物學家。1861年,穆奧在柬埔寨采集動物標本,無意間在熱帶叢林中看到了吳哥窟。他當即就被這一建筑群落所征服,就像我們置身于吳哥遺跡現(xiàn)場,被震懾得目瞪口呆一樣。吳哥在世界文明史上所承載的輝煌過往,顛覆了當時世界的所有經(jīng)驗,讓先進的現(xiàn)代文明黯然失色。

      穆奧的看見,只是已知文明被超越的開始。在世界重新看見它以前,這個掩藏在熱帶叢林的偉大神跡,一直就在原地,從未藏匿和轉(zhuǎn)移。然而,人們對創(chuàng)造這一奇跡的吳哥王朝和吳哥人的集體失蹤,至今一無所知。就像歷史上眾多古文明的神秘失蹤一樣,所有成文的研究資料和所謂成果,大多是一種缺乏實證的猜想。

      其實,我們?yōu)槭裁匆獌H僅聽信于實證呢?就不能聽信于一個意念,一個想象或者一個夢境嗎?眼見為實的經(jīng)驗世界,不僅讓我們拒絕了信仰,還把我們變得目空一切,懷疑一切。去年,中國首顆暗物質(zhì)粒子探測衛(wèi)星成功升空,意在探明和證實存在于宇宙空間的暗物質(zhì)粒子形狀。它是看不見的存在,占據(jù)宇宙物質(zhì)總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難道因為我們無法聞聽和看見,就可以說它不存在?

      偉大的吳哥古跡,由吳哥窟、通王城和近五千多座寺廟組成,分布在四百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上世紀七十年代,波爾布特領(lǐng)導的紅色高棉,毀掉了其間的兩千多處遺跡,于今仍留存著近千處古跡可以參觀。

      羅貞陀羅跋摩二世(?~968年)時期的學者和慈善家Yajnya,在公元967年設(shè)計建造了女王宮。這座唯一由民間資本建造的精巧寺廟,作為吳哥寺廟建筑藝術(shù)巔峰的代表,以“柬埔寨的藝術(shù)珍寶”定義于世。1930年,女王宮在法國遠東學院的主持下,采取“原物歸位法”得以部分修復,并以精致繁復的浮雕工藝驚艷世界。它不是什么宮殿,而是供奉印度教濕婆神的寺廟,高棉人叫它班蒂斯蕾,意即“女人的城堡。”

      這座寺廟幾乎被浮雕完全覆蓋,外墻、立柱、門廊、基石、窗楣、壁沿,所有立面都刻滿了神像、幾何紋飾和動植物圖案,天工巧奪,密密麻麻。如果米開朗基羅,或者羅丹來到這里,想在其間安插一朵百合,會很困難。而雕刻它們的人,可能只是吳哥時代的普通工匠。無數(shù)到此參觀的人,不管懂不懂建筑藝術(shù)和雕刻工藝,均毫不例外地認為,這里最大可能就是人類浮雕藝術(shù)的終點。

      傍晚時分,游人開始從古廟返回暹粒城的時候,我走近了這座稀有紅砂巖建造的神廟。我被當然地震懾,并滿懷疑懼。它在安靜時刻散發(fā)的古代氣息,星象般環(huán)繞著我,給人一種難以靠近和進入的幽邃。這些石頭和石頭上的雕像,不是眼睛和耳朵能夠感官的。我在其間,不止一次地覺得凄神寒骨,好像無處不在的那迦蛇神,挺著七只扁平的腦袋,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后背,不斷掉過頭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后面推搡我。什么也沒有,夕陽正在遠方降落,金銀樹亮白的枝干直指天穹,斷墻處堆滿傾圮凌亂的石頭。遠處公路上,有汽車揚起的浮塵懸在半空?,F(xiàn)在是旱季,滿地都是松軟的紅砂。陽光和紅砂石壘筑的女王宮融匯一體,周身發(fā)紅,有把人燃燒灼疼的錯覺。原本希望慢慢地看,在《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史詩故事為背景的浮雕世界,盡可能多地認識幾個恒河的神靈,看懂自以為可以懂得的部分。結(jié)果,我看到的只是形狀和實相。要看懂那些石頭,聽到什么和遇見什么,僅憑我塵世經(jīng)驗包裝的肉身,顯然難以實現(xiàn)。

      事實上,我在吳哥看了幾天的石頭。那些神靈和國王的名諱本身就特別拗口,加上翻譯上中文注音的差異,即便你記住了名字,也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找到對應(yīng)他們的座位。這樣說有點矯情,因為我只簡單地認得漢字,離開漢語環(huán)境,就是聾子、瞎子和啞巴。我不能通過文字和語言去理解吳哥,即使站在那些銘文面前,也必須借助別人的嘴巴。所以,我什么也沒有看懂,除了淺薄和無知,面對神跡時的大驚小怪,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間隔我的靠近。

      為看女王宮,我離開團隊,自費15美元雇了一輛TUKTUK。暹粒沒有出租車,使用最廣泛的就是用摩托車引擎驅(qū)動的三輪TUKTUK。我選擇黃昏來女王宮,要的就是不被催促。此時,TUKTUK停放在旅游公路等我,司機略懂漢語,個頭矮小,古銅色皮膚,赤著腳,戴一頂藤草氈帽,待人很和氣?!澳阋嗟任乙幌拢牰藛??在這里等我出來?!辈还芩牄]聽懂,我一頭扎進了女王宮。而參觀這座精致寺廟內(nèi)部的時間,大概只用了半個時辰,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使勁趕我。法國人和瑞士人為了修復還原它,可是用了數(shù)十年時間。

      在距離女神廟有兩道矮墻的護城河邊,才真正看清它的全貌,主建筑群的塔樓和藏經(jīng)樓由三層院落合圍,象征印度神話里的世界中心須彌山。供奉濕婆神像的主塔并不高,精巧別致,較之于差不多同一時期建造的茶膠寺和比粒寺,女王宮太袖珍了。神廟后面是枝葉繁茂的原始叢林,暗綠沉沉,與色彩鮮亮、周身泛紅的神廟互為背景。這種強烈的明暗對比讓人恍惚起來。我的身體和神廟,都倒映在象征乳海的水池里,看上去交相融匯,感覺卻咫尺天涯。一個人坐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地方,嘴巴和耳朵只是擺設(shè),突然覺得這個混沌的現(xiàn)場,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某個暗夜,當我懷擁妄念睡去的時刻,或在冥想中曾經(jīng)相遇。

      暖黃的夕陽走過大地,跏趺在神廟的石頭上,執(zhí)意要和光同塵,好像也在朝覲一場即將結(jié)束的久別重逢。想起格桑梅朵說的話來:“懂來每個牽住目光的風景,都是心底舊痕?!敝皇?,我坐不成一尊石像,也懂不來沉默的石頭。終極從不開口,沉默就是一切。

      沉默總是說了最多的話。沉默著的神■,自然只向那些信任和懂得的耳朵出聲。

      很多人都喜歡石頭。我?guī)蜔o數(shù)朋友拾撿過石頭。岷山、橫斷山、昆侖山、天山、阿爾泰、喜馬拉雅、岡底斯、唐古拉……旅程所過之處,習慣懷揣幾塊石頭留存或送朋友。久而久之,我的居室也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頭。有的源自山川河流,有的源自雪岳戈壁。不為收藏,也不把玩,只是覺得那些形色各異的石頭,并不像慣常感覺的那樣寒冷、堅硬和緘默。歷史上,很多族群是喜歡石頭的,他們對石頭的敬畏和崇拜由來已久。在青藏高原,到處都可以看到石頭堆壘的瑪尼堆,不管是居住在世界屋脊的藏族人、珞巴人、門巴人,還是拉伊人、夏爾巴人,人們在穿行大地的時候,習慣把各種石頭從不同的地方,集中搬運堆放在山頂、路口、湖畔、河邊、村莊和寺廟,既有宗教的象征意義,也有傳統(tǒng)的路標作用,可以指引旅人走在正確的方向上。羌民族的白石崇拜,可以追溯到神話時代。相關(guān)研究表明他們是氐羌的后裔,最先開始畜牧放羊和種植小麥,據(jù)說大禹也是其先祖之一。這個于今居住在岷江流域的古老部族,一直把石頭作為精神的源頭,家家戶戶的壘石房頂上,什么裝飾和植物都可以忽略,唯一不能少了白色的石頭。“釋比文化”因此被世界牢記,并一直傳延至今。

      吳哥就是一堆堆石頭和石頭神像。這些石頭是神的隱喻,像樂器像咒語,一直在為世界的孤獨進行辯解。它以絕對幽微的深度,收記著過往文明的奇崛和宏大,即便在科學技術(shù)空前發(fā)達的今天,依然在挑戰(zhàn)世界的智慧和想象力。

      在世界建筑史上,神的住所總是最好的,也大多選取堅固恒久的石頭。于今存留于世的古老建筑,被稱之為世界奇跡的遺址,大多是人們用以安放神靈的居所。希臘、埃及、羅馬、土耳其、秘魯、智利、西班牙、印度、泰國……不管是羅馬式、巴洛克式、哥特式、薩拉森式、印度式和中國式。信仰中的國家和人民,由于對精神生活的高度重現(xiàn),無一例外都將塵世觀念中最好的物質(zhì)用來安置神靈,以及專事心靈職業(yè)的神職人員。

      在如今的西藏,人們就是這樣做的,他們在物質(zhì)世界獲取的財富,不是用來改善自身的居住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也不用來博取功名利祿,大多用來建造家庭經(jīng)堂,或布施給寺廟和眾神了。人們終生以寺廟為圓心,圍著它日夜轉(zhuǎn)經(jīng),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靈魂流轉(zhuǎn)的心靈長途。正是這種承續(xù)千年的宗教理想,人們總是傾其一切智慧、想象和財力,以塵世觀念中最好的物質(zhì),用來安放神靈。寺院作為神的居所,理所當然成為藏區(qū)建筑藝術(shù)的精髓,處處彰顯出一個族群非凡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每當我們在荒涼遼闊的荒原谷地,看見那些矗立于藍天白云之下的喇嘛廟,打動人心的除了建筑本身的宏闊氣勢、精致繁復、富麗堂皇,還有簡陋樸實的石木民居、連綿孤寒的冰山雪原、貧瘠荒涼的凍土溝壑等外部環(huán)境,與之形成的強烈反差和對比。這種“輕肉身,厚神靈”的存在事實,指向青藏高原堅不可摧的來世觀念。人們普遍認同“今生活來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建造吳哥的砂石,來自庫廊山的熱帶叢林,運送它的大象和堆壘它的吳哥人,自公元9世紀初,高棉國王■耶跋摩二世統(tǒng)一柬埔寨,就開始了龐大吳哥的建造史,直到15世紀吳哥人的集體失蹤。這些用以供奉神靈的寺廟建設(shè)從未結(jié)束,前后持續(xù)六百余年,有25個高棉國王參與了吳哥的神廟建造。那些石頭是有呼吸的,它的心跳和記憶,來自古代和更久遠的宇宙時間,或許也來自你的前幾世前幾生。

      濕婆在印度的敘事詩里是創(chuàng)造與毀滅之神,也是古印度教認知天體宇宙的主要神■,這個同時主司生殖與破壞的大神,就居住在西藏阿里境內(nèi)的岡仁波齊神山。我們在暹粒城外看到的古廟遺跡,大多是供奉濕婆和毗濕奴的神廟。吳哥窟作為吳哥文明的象征,別名就叫毗濕奴的神殿?!秺W義書》上說,守護神毗濕奴睡覺和清醒的時間,均以47億年為時間單位,睡著,可能就是妖魔鬼怪作亂和眾生受難之際。47億年,這個漫長得難以想象的空間厚度,相當于已知的地球年齡,對于人生是怎樣的眨眼一瞬。印度教大神毗濕奴在公元802年,就居住在吳哥窟和通王城的石頭上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睡了,還是準備醒來?或者他原本就睡著,第三只眼微開,只向緣善者會聲會影。

      就在通王城古王宮的門口,我看見一個大約三歲左右的女孩,獨自在門頭玩耍。出現(xiàn)在正午時分的這個場景很奇妙,讓看到她的眼睛無限歡愉。女孩一次次攀越窄而陡的石階,穿過邊門門洞,站在環(huán)廊下方暗黑的臺基上,小憩片刻,有點吃力地爬進左邊的石柱窗欞,消失于環(huán)廊。廊壁上有眾多表現(xiàn)宗教傳說和吳哥平民生活的浮雕。梵天、毗濕奴,濕婆,以及無數(shù)的神靈和吳哥人的祖先也在那里。這些圖紋和浮雕,可能就是孩子的快樂之源。太陽火辣辣地照著,我躲進一棵綠葉紛披的樹陰下,準備坐下,孩子可愛的小腦袋又從右邊的環(huán)廊窗欞冒了出來,繼續(xù)重復剛才的動作。孩子的栗色卷發(fā)很迷人,在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藍色的碎花衣裙飄移在過去的神廟,有如童話書中的精靈,就像我曾經(jīng)的某個夢境和冥想,在一個孩子的指引下,被吳哥的神廟打印了出來。孩子發(fā)現(xiàn)了我,或者是我的鏡頭,停止了攀爬,目光純?nèi)坏乜粗?,笑靨如花。我看不清孩子眼神的正性,因為我遠離了一個人的原初。我來自欲望長街的身體,突然希望忘掉那些身份不明的萬千雜念,跟隨孩子的本真和眼神,歡喜地走到墻上去。

      沒有看到女孩的家人,估計正在神廟里參觀。孩子繼續(xù)轉(zhuǎn)圈,反復出現(xiàn)和消失在門頭與廊道之間,好像和誰做著捉迷藏的游戲。眼下除了明凈的天空,沉綠的大地、斑駁的石頭和眾神的雕像,周遭萬籟俱寂。沒有風也沒有鳥的影子,連樹上的枝葉似乎也在準備午休。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那里,看到了一個快樂的兒童和蒼灰的石頭。孩子一定在和我看不見的誰在游玩,看上去是如此安靜晴朗:輕盈飄逸的身影,不時有天使般的微笑水一樣,在孩子嘴邊蕩漾。這神我外道般的笑容,水一樣淹沒了我,仿佛源自我的內(nèi)心。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早就被經(jīng)驗和規(guī)訓重重遮蔽了,體會不到古跡里孩子感覺的存在。這個年齡的孩子,是可以約見神靈的。而這種約見,可能就是伊薩克?列維坦在姆里湖畔墓地上空,為我們描述過的那個永恒的安寧。

      相信純真、自然是回歸家園的唯一路徑。我確信,此刻在暹粒叢林中的石頭寺廟,我看到一個來自西班牙的小女孩,就在與眾神約會。世界,依舊保存在天真的人那里。

      我也安靜地在看。只是看著,凌亂的斷念漸漸消弭,再沒一絲能升起。眼前的情形,有著唯前生舊夢才擁具的龐大靜寂和悠然的場氣,震撼得我呆愣如癡。萬念止音,連同我素日總是吵鬧不已的肉身,都停在怔然的那一霎。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時間似已消失。一瞬間,一瞬間果然有很深的安寧湖水一樣圍繞。

      突然想彎下腰來,向石頭鞠躬。那是一個人內(nèi)在的宗教性被召喚的時刻。你和整個存在都是廟宇。

      我曾經(jīng)來過吳哥,在時間消失之前么?如果在時間里消失的只是我的肉身,而我的過去或許會被什么承載下來,并有可能穿越時空重新出現(xiàn)。只是不知道,那是瀾滄江的一條魚,川西平原的麻雀,還是通王城墻縫里的螞蟻。換一種說法,我到吳哥不是去朝覲,也不是看見,而是回去,重新走向從前那個模糊混沌的自己。我這樣想的時候,正在吳哥窟象征世界中心的須彌山第二層回廊參觀,依然被人追趕著,這次催趕我的不是想象,是擁擠的人群。

      吳哥窟是吳哥人創(chuàng)造的過去和想象的未來,當年人們建造它的時候,用了30億噸石頭,無數(shù)的大象和成千上萬的工匠,整整耗時37年。這座原本計劃用于供奉毗濕奴的神殿,在修造它的國王蘇耶跋摩二世(?~1150年)死去多年以后,才建造完成,并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陵寢。

      我一次次撫摸著回廊里那些莊嚴的佛像,諸神的身體和美麗的紋飾。這里不僅居住著印度教的神靈,也住居著大、小乘佛教的神靈和吳哥人的英雄,甚至包括過去時代人們的日常生活,戰(zhàn)爭場面和普通百姓也走到了墻上,這和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教堂完全有別。我一直被不同膚色的人推擠著,在班達拉姆雕像面前,我想停下來。班達拉姆這個名字,完全源自藏語,在吳哥的石頭上被喚作吉祥天女。我仿佛聽到了鄉(xiāng)音。

      班達拉姆女神胸前的乳房很漂亮,已經(jīng)被無數(shù)的人撫摸得油光發(fā)亮,我也想把手放上去?;蛟S,我早就反復撫摸過她了,在變成麻雀或螞蟻之前。一群俄羅斯的年輕游客,排著長隊,我剛剛伸出手,就被擠開了。其實,我是有時間撫摸女神的,擔心自己青筋暴突的手,放在如此圓潤美妙的乳房上面,一定很難看。片刻的猶疑,突然就看到甬道深處的塔樓中央,站著一尊佛像,好像正用吳哥時代的眼神,安詳?shù)赝蛭摇?/p>

      雖然,那只是柬埔寨叢林深處,吳哥人遺留在大地上的石頭。

      吳哥人走了。

      吳哥王朝和吳哥人,在公元15世紀,突然集體消失,風一樣去向不明。那些見證過事實真相的石頭,寒冷而堅硬,無論你怎樣地堅持和努力,對吳哥人的消失,始終一言不發(fā)。吳哥文明的結(jié)束和失蹤,對這個事件本身,人們沒有任何疑義,讓世界迷惑和費解的是消失的那個真相。

      公元1295年,溫州人周達觀隨元朝使團由南中國海輾轉(zhuǎn)洞里薩湖,抵達真臘國首都,即如今的柬埔寨暹粒城,正值因陀羅跋摩三世當政,吳哥王朝的興盛時期。“(新主)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金佛在其前,觀者皆當跪地頂禮,名為三罷。”吳哥人,一直在信仰的光照之下。周達觀記載國王出行的盛況和奢侈儀仗,可謂空前絕后:“凡出時諸軍馬擁其前,旗幟鼓樂踵其后。宮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執(zhí)巨燭,自成一隊,雖白日亦照燭。又有羊車、馬車,皆以金為飾。其諸臣僚國戚,皆騎象在前……國主之妻及妾媵,或轎或車,或馬或象,其銷金涼傘何止百馀。其后則是國主,立于象上,手持寶劍。象之牙亦以金套之。其四圍擁簇之象甚多,又有軍馬護之?!薄墩媾D風土記》作為迄今唯一一本來自吳哥城現(xiàn)場的見聞錄,記載的正是當年吳哥人的社會風貌和風土人文,全文8000余言,全面記錄了吳哥王朝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化、社會、民生、民俗等實相。在于今巴戎寺的石頭浮雕上,有的情形還清晰可見,其間景象和元朝小吏周達觀的描述一模一樣。《真臘風土記》是吳哥城唯一活著的證人,周達觀用文本記載的真實過往,具有無可或缺的權(quán)威屬性。

      或許,吳哥王朝在人類歷史上的突然消失,并不像現(xiàn)存文明定語的神秘失蹤,而是一次集體圓滿,去到了一個較之于物理地球空間更好的地方,就像宗教理想那樣,通過修煉和覺悟,吳哥人徹底出離了生死宿命,提前進入了靈魂永在的某個天體。迄今為止,沒有足夠證據(jù)表明,吳哥人的神秘失蹤是因為自然災(zāi)難、戰(zhàn)爭和瘟疫。我不止一次地想,吳哥人的集體消失,可能與信仰有關(guān),或許有點異想天開。同樣,我愿意相信吳哥人去到了另一個空間的猜測,純屬個人對宗教發(fā)想,詩歌樣屬于心靈意象,自然沒有任何實證。關(guān)于死亡或永恒,誰又通曉它的深度和真相呢。

      吳哥留給世界的秘密,其實就是死亡或永生的秘密。關(guān)于它的厚度,并非看上去那樣沉默。那些安放諸神的石頭建筑,保存著古老的生命信息和神性場量,神明和想象都融匯在了石頭上面,它傳達給心靈的震動和氣息,可能就是最近阿爾法磁譜儀捕捉的正電子。這些古老的物質(zhì),一直活躍在神祗居住的地方,指引信眾和想見它的人覺悟,最終走向天途和無限。吳哥人集體放棄高度發(fā)達的俗世文明之后,或許留下了什么圓滿修證的線索和真相,但只對那些心性干凈的人施行救贖。這是我的想見,一種對吳哥王朝神秘失蹤于人類社會的詩歌幻想。

      我們都知道,眾多實證科學至今無法解開吳哥失蹤之謎,就像無法解開土庫美、赫梯、瑪雅和樓蘭等文明失蹤的謎局一樣。160年來,世界對吳哥王朝的消失猜來想去,最新說法來自花粉專家丹尼爾·彭尼和澳洲人弗萊徹。這兩個吳哥研究中心的資深專家,在跑遍吳哥遺跡的犄角旮旯之后,將吳哥人的集體失蹤,歸咎于某次洪水泛濫。說是洞里薩和吳哥城水利工程這個龐然大物,隨著人口、農(nóng)田、管網(wǎng)、運河、水渠、寺廟的無限增加,最后變得無法掌控,成了毀掉吳哥文明的超級殺手。因為人類歷史上,很多事實都證明過“水可興邦,亦能覆國”的正確。

      洪澇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可以在一夜之間,徹底抹去75萬之眾的生命跡象,且不在地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么?于今,在這個崇信佛教的古老國度,在吳哥周邊近千處寺廟遺跡中,尚有一千三百多處紀念牌和高棉銘文,但多是建造記事,或獻給眾神、國王的頌詞,從中,我們找不到尋找吳哥人下落的任何線索。

      雖然,有純潔信仰的人一致堅信,死亡不是絕對,只是生命形式的另一種狀態(tài)。我的想見注定徒勞。原本無拘無束的心性,因為油鹽醬醋和功名利祿,遠離了自由,一路奔向牢獄。連相信都不在的世界,自然無緣覺知死亡和永恒的奧妙。掙扎了大半生,不想再為糧食和腸胃掙扎焦慮以后,恐懼和清寂必然攜手而來。是不是應(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流浪心靈,得以如歸安詳!關(guān)于來路去途的叩問,必然在日子里抽穗揚花。顯得古怪的是,一個活成問號和宿命的人,在神靈棲居的現(xiàn)場,突然想追趕上帝。

      留連于吳哥的石頭,我被各種問題反復糾纏。對吳哥人去向的猜想,逼迫自己一次次想到回望,試圖弄清那些隱藏在時間背后的時間。我來自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走去吳哥人的方向。那個未知的方向,是不是一滴水的方向?自然不是已知的死亡方向。來時路上,有多少青宵耳語,都在途中,被我一一錯過了。過去和未來,依舊云橫千里,天深地闊,不知還有多少謎面和疑懼,在前方等待審問。

      生命是一個純?nèi)坏亩Y物,是一個奧妙不是難題。柴米油鹽醬醋茶,雖為必須,但不是棄神的借口。因為放棄信仰和敬畏大地,加之現(xiàn)代科技的霸權(quán)天下,把我們陷入了懷疑一切的困境,逼迫想象和未來,同時拋棄了我們。

      海德格爾說過:無家可歸正在成為一種世界命運。

      吳哥在這里。在它自己這里。

      如同無所從來亦不會另在別居,一幅安詳端嚴的應(yīng)然樣子,不管誰來誰去,都把同一張古老文明的深邃謎面,不動聲色地橫陳于前。流連在華美層迭的石壁石廊之間,恍如歸人又陌生如撞。

      多年里行走的大多是古舊和邊地,和石頭的見面是各種遇見中最頻繁的。最初的緣起,是我對遺落大地的滄桑事物尤其古老建筑的如親喜敬,對雪岳江川始終宗教一般的皈依情愫。塵土間那些石剎石橋歷經(jīng)百年千年光陰,仍如初民般的心閑氣定,讓一腔念古的心腸得以妥帖寄放;莽莽蒼蒼的青藏高原超拔遼闊得讓蒼鷹的飛翔都像一種嘆息,石頭即使在那里,仍以自己極致的靜默,標示出比高更高的存在是何種樣貌。

      行走之時俯仰之間,無法不想到神諭,神靈在吳哥不再是詩歌的輕飄想象,也不是語意中的宗教征象,只是我的祖先更懂這無聲的語言,就在一條河出發(fā)那里,在那里與諸神一衣帶水。卻不知從哪一輩開始,我的祖輩離開了神的故地。于今,路途迢遙,無論怎樣五體投地,也還沒有走去返鄉(xiāng)線路。那可是因陀羅、梵天、濕婆、毗濕奴等諸神的故鄉(xiāng),在世界高處很多年,俯視萬物蒼生。

      在我心中,或者說觀想中,一直聳峙著冰雪覆蓋的岡仁波齊,被印度教、佛教、苯教和耆那教共同視為世界中心的神圣山峰。源自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山脈腹地的諸神,統(tǒng)領(lǐng)東方精神世界數(shù)千年,如同奧林匹斯山盤踞西方心靈。它的召喚沿著高山峽谷一路發(fā)散,通過河流、森林、季風、舞蹈、歌聲和寺廟,潤育出豐富多樣的文化地層,塵世也因此萬象紛呈。

      眾神聚集的青藏高原,對于有情眾生,一直就是生和恒遠的象征,星火樣在世界東方燎原。很多時候,我的孤獨和觀想,因為那些神山,不再無依無靠,好像有一個和藹可親的白發(fā)老人,站在遠方喊我,并搖著經(jīng)輪向我緩慢走來。我的兄弟姐妹,至今仍山一般匍匐在大地之上,清念純一地追尋著恒久彌新的古老精神。只是有一些疑惑,住在諸神隔壁的父老鄉(xiāng)親,沒能近水樓臺,反而被遠離精神源頭的吳哥人捷足先登了。

      吳哥窟和巴肯寺,是看日出和日落的地方,從來都人滿為患。在暹粒的最后一個傍晚,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擁堵在巴肯寺的天臺上,等待,黑夜降臨。在吳哥時代,只有國王和高級僧侶才有資格到此膜拜。于今數(shù)百平方米的廣場,到處都是晃動的人群。這種喧鬧,無疑加劇了古跡負擔,對神廟也是一種破壞。然而,只要你安靜地看著聽著,心純向夷,所有人的聲音,漸漸變成一個人的聲音;所有等待,也成為一個人的等待。然后,世界混沌如初,闃無一人,只剩下鮮紅的落日在天邊寂然一笑,悲壯地散布完它澄凈的光亮,無聲地袖手而去。那一刻,堂皇的寂靜深入人心,莊重如典。

      突然的孤獨,尾隨黑夜涌來。人群紛紛散去,神廟瞬間空曠。

      坐在大象的背上下山。一路搖搖晃晃,石階在巨獸的腳爪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有如滾雷。我感覺到了顫動。黑夜在顫動。這巨獸好像要把剛剛合攏的黑暗踩斷,一如我的發(fā)想和疑問,七零八落地散佚在山頂?shù)纳駨R,終將無跡可尋。有什么動物在林地走動,或許是白天那些向游人乞食的松鼠和猴子,弄得枝蔓■,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到路上嚇你一跳。森林溶入了陳舊的夜色。前方,暹粒城的燈火,亮如白晝。走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古道,我流浪的心事,黑夜樣古老。這條路,已走過萬千古今行人,我只是它途中最普通的過客。明天的同一時刻,還會有人看完日落,騎在大象的脊背穿過黑暗,只是行旅者已經(jīng)不再是我了。

      我知道,太陽回來的時候,最先亮起來的一定是青藏高原,那是諸神的黎明。雪山腳下,有桑煙扶搖,經(jīng)幡獵動。神的家鄉(xiāng),總會在誦經(jīng)聲和酥油茶的濃香里,率先蘇醒。世界周而復始,黎明滾滾不息。

      吳哥那些堅固的神廟,以及保管其間的眾神,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是否可以把宗教信仰在世間的存在和繼續(xù),看成認知暗物質(zhì)的蟲洞?吳哥人走了。去了哪里?去到了石頭上?;蛟S,宗教藝術(shù)把想象變成了現(xiàn)實,或者事實真相變成了石雕上的藝術(shù)?,斞湃水斈昙w拋棄高度發(fā)達的數(shù)百座城池,無端消失在南美洲的原始叢林,幾乎和吳哥人對吳哥城的拋棄處于同一時期。據(jù)說,瑪雅文明的悲劇命運,是因為人口劇增和環(huán)境惡化,留下許多預言式的末日之說在德雷斯頓抄本,讓地球上的物種驚慌失措了數(shù)個世紀?,F(xiàn)在是2016年,讖語失效多年,太陽依然可以準確地照耀地球,我們還在吃喝拉撒睡,并沒有被什么開除球籍。世界卻因為這個流言,被恐懼的長夜籠罩,成為很多人棄神的借口,甚至客串了個人主義和反人性舞臺的龍?zhí)着浣恰?/p>

      對于那些存在并失蹤的文明,講求實證的科學霸主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只好屈尊向詩歌和神靈靠攏,并習慣用神秘這個詞匯。樓蘭文明的失蹤比吳哥王朝的失蹤早了近千年,最早看見遺址的斯文?赫定,也只是在荒漠中帶走了一些木瀆漢簡、錢幣、銅器和陶片,并把它們鎖進了冰冷的大英博物館。人們的看見,就跟塔克拉瑪干的遼闊荒涼一樣,只是萬千生命化土成灰后的重新匯聚。樓蘭文明失蹤案,至今懸而未決。不同的是,瑪雅和吳哥都留下了足夠多的文明實相,龐大的吳哥窟及其周邊的石頭寺廟,至今仍在低聲傾訴讓我們十分著迷的久遠往事。它在時間的另一面。時間一直在永恒地行進。

      當眾神隱蔽,吳哥王朝和吳哥人走了以后,除留下用以居住王公貴族和神靈的石頭建筑,留給世界的深度疑問和神秘去向,全是詩歌樣空靈的石頭。

      那些偉大的石頭建筑,是不是吳哥人集體遁世之后,留在大地的神諭?人類文明史上,一部宏大莊嚴的建筑史詩。這些遺跡留給我們的審美空間和思想厚度,原本就同詩歌和神明一樣,充滿智慧、慈悲、力量和想象,有引導我們抵達心靈世界深邃美麗的多種可能。

      不管我身行何方,總會轉(zhuǎn)身來處。我在吳哥的石頭上,一次次與來自青藏高原的神靈相遇,雖然它們只是沉默的石頭式樣。在眾神云集的西藏,石頭有另一種身世。所有藏教廟宇,必有龐大的嘛尼石堆相隨。每一塊遠方來石,均被刻上經(jīng)文咒語、吉祥圖符。大信、愛、永恒。石頭被人間良愿如此命名。

      花開是太多的生劫舊憶落在樹上了。人所遺忘的,石頭一一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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