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們坐在自家的屋子吃菜豆子,遠(yuǎn)在對門園子里的菜豆怎么看得見?母親說:“怎么看不見,風(fēng)就來了?!?/p>
我看見風(fēng)從對門過來,進(jìn)了我家的方格子木窗,風(fēng)是莊稼們的眼光,還是她們的聽覺?我不作聲了,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父親回來。時候過了晌午,屋背后有山,山背后有田,父親不犁完那塊二三畝的蛇灣丘是不會回來的。
我們的肚子早餓了,平時母親會讓我們先吃,今天不。今天要吃今年的第一道蔬菜,過了一冬天,或者說又過了整整一年,菜豆子帶著水靈靈的春意與清亮亮的陽氣,奔赴母親做好的盛宴。母親說:“要等父親先嘗,菜豆子才肯結(jié)的?!闭l先嘗誰后嘗,蔬菜們怎么知道?母親說:“怎么不曉得?天地萬物都是有靈心的,她們什么都曉得。”
菜豆子是報春最早的蔬菜吧,那開著紅花黃花五顏六色的,是菜豆子,那一襲純白的,是冬豆子。
她們長得那么快,長得那么美,當(dāng)然也有因由,母親厚待她們。她們下地之初,母親就燒了草皮山灰,與大糞一起攪拌,母親用手抓,一兜一兜散播,你知道,那山灰摻糞便多肥;你不知道,那味道有多重,三五天那手依然是不可聞的。母親曾經(jīng)叫我抓,我找了一雙手套,母親一巴掌拍過來,你對莊稼這么不敬?
菜豆子之后,便是土豆,便是番茄,便是青辣椒,便是絲瓜、線瓜、苦瓜、南瓜,這些蔬菜們,像趕赴一場盛宴,呼朋喚友,一撥兒一撥兒來了。母親說:“要是菜豆子說,那個鐵道沖的劉家去不得,這些蔬菜們都不來了,你們到哪兒吃去?”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她不笑,母親平時說話,很愛笑,但母親說到蔬菜,說到莊稼,她不笑。這里,也許有神靈吧。
母親和隔壁的三奶奶不一樣,三奶奶時時刻刻手上都拿著一副卦,砌房子出遠(yuǎn)門這些大事,要打卦,就是扛只鋤頭去鋤麥子,也要打一卦問神仙宜不宜動土。
母親從不打卦,母親信另外一種神靈。
母親下紅薯種,挑選陽光熱烈的晌午。晌午時分,人都回去吃飯了,鳥們也回去午休了,母親便領(lǐng)著一幫孩子上園子,悶著挖土,不說話。
總是有那么幾個遲歸的嬸娘,這時節(jié)還在野外,碰到母親總要喊:“劉嬸子,還不回去?。俊蹦赣H不應(yīng),母親平時很熱情的,此刻卻裝聾作啞,不應(yīng)人。母親說:“不能應(yīng)人的。一應(yīng),鳥就曉得了,鳥就來啄種了;一應(yīng),老鼠就聽到了,老鼠就來偷吃了。鳥是走世界走江湖的,它見多識廣,它有本事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話語能力肯定超人;老鼠是土著,祖祖輩輩生活在我們這里,懂得我們的方言不是一件很怪的事情?!庇续B嗖的一聲帶著哨音飛過,母親就舉頭打了一個手勢,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母親的這個手勢與鳥做了一次什么交流?
我們的紅薯或者小麥在此之后確實(shí)平安無事,都蓬勃生長。
母親不罵人。母親說:“菜園子是不能罵人的,那些惡話毒誓從口里罵出來,落到土里,會變成蟲子咬菜?!蹦赣H種的菜十分光鮮,毫無瑕疵,即或是天生“麻疹”的苦瓜,也比別人家的光滑。
母親虔誠地修煉著自己的內(nèi)心。每一年新鮮蔬菜上桌,母親都要請父親先嘗。雞爪,母親夾給父親吃,那是因?yàn)橐赣H扒財喜,新鮮蔬菜叫父親先吃,是叫我們孝順。竹子有上節(jié)下節(jié),人有尊長晚幼。忠信孝悌,與人為善,那些蔬菜大概在她們是種子時就考察了我母親的品性了吧。開春的菜豆子也許這么喊:“鐵道沖的劉嬸子家是個好人家,我們都去她家吧?!辈硕棺右宦暫?,蔬菜們便紛紛響應(yīng),結(jié)伴來了。
我們家的南瓜都有一抱大,個個都像彌勒佛;我們家的冬瓜站起來有人高,一排排靠在屋墻上像十八羅漢;那豆角,一線一線地吊串串,像春天密密麻麻的雨腳。年年都是這樣,我家蔬菜大豐收。
我家的碓屋有個神龕,我家的祖宗都在神龕上,神龕旁邊有一只青瓷壇子,里頭裝的都是種子,辣椒種子、玉米種子以及南瓜、線瓜、高粱種子,她們被母親分門別類,用紅布包裹,一層一層地放在壇子里。神龕的后面是我家的柴火灶,在寒冷的臘月,我家在這里釀酒,蒸飯炒菜,天天有薪火燃燒,種子們在這里既享受春天般的溫暖,又歆(x ī n)享母親的供奉。這是母親的信仰。
莊稼,是母親的信仰,也是我們農(nóng)耕民族子民的信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