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芝
車站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著要回家去的田六娃,田六娃的眼里流淌著十分的喜悅。能不高興嗎?18年不回家了。今天終于回來了!
田六娃是兒子和老婆請回來的,一次又一次,特意去請的,要不然田六娃是不回來的。在大善人的授意下,硬叫六娃的老婆和孩子請了3次田六娃才回來。田六娃這次回來腰里纏著十來萬呢。
田六娃拉著的行李箱,咣咣地在水泥地上響著,像唱著歌一樣好聽。每向家靠近一步,田六娃心中的幸福感覺就像漲潮一樣高一層,宛若一條暖和和的河在流淌。就是這個車站上,就是18年前,他走了。那次,他決定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删驮谇皫滋?,大善人罵他,你個沒本事的。人怎么能把家撂了?回!大善人說,葉落歸根。田六娃也覺得大善人說得對。一個男人怎么能叫女人想揉圓就揉圓,想捏扁就捏扁,一個男人應(yīng)該叫女人怎么就怎么。于是田六娃又回心轉(zhuǎn)意了,決定回家試一試。以前年年人雖沒有回去,但年年過年,他都給家里寄1000元錢。田六娃是個漢子,過門時寫保證,保證中田六娃寫的明白,要養(yǎng)活岳父岳母一輩子。田六娃說到做到。所以年年不鉚地寄,寄了18年。
不能令人如愿倒插門的田六娃,王進(jìn)的小姑娘王小露卻看不上他。這讓村書記這個大善人操碎了心。書記真是個大善人,知書達(dá)禮,什么事都懂,誰家的忙都幫。大善人罵著不要六娃的錢,但六娃比驢還倔,不聽,年年過年,也給他寄200元。善人一直把六娃掛在嘴個,說六娃是個好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善人不要,200元錢寄來了,不花一個邊兒,全給王小露的兒子交了學(xué)費。
六娃的結(jié)婚證是大善人跑后門給他辦的。可王小露即使證辦了,還是不同意。岳父王進(jìn)看著田六娃在家整整干了4年活,急了。王小露一年年大了,出脫得像花兒一樣了,可在一個家一個鍋里攪稀稠都4年了,王小露卻連正眼也不看父母相中的快婿田六娃。
王小露是很漂亮,漂亮的王小露想考上大學(xué)到城里去。田六娃到她們家來的時候,王小露飛翔的夢就被田六娃掐滅了。王小露的朋友張芳芳成績不如她,考上了,可王小露就不行。上不成學(xué),這都不是田六娃整得嗎?小小的王小露要嫁人,她似乎連人也見不得了。恨得她常常咬牙切齒。恨不能見了田六娃就一口咬死。識字不多的田六娃不這樣想,你王小露再漂亮,再有知識,我在你家干了4年活,我看你怎么辦?村書記大善人也對田六娃說,你怕啥,說話有說話人擋著哩,你怕啥?岳母楊桂桂是個高高的老婆子,她的腿縫中能鉆過一條狗。生了七個丫頭也沒有生出一個兒子來,但她卻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王小露是個老六,父母說小露露這丫頭心腸不壞,遇事想得開。七個丫頭選來選去招女婿就選中了她。為此,父母的后半生也就靠她了。田六娃家兄弟六個,父母早去了,一窩光棍漢。大善人一提讓田六娃插門做女婿,這女娃又是王小露。哥兒六個就高興得要跳起來。別的不說,有這么一個仙女做妻子,一輩子也沒有白活。哥兒六個,就把王小露一家人當(dāng)神仙一樣敬著。進(jìn)也想得分明,田六娃沒父母,沒人支持,不像其余人,想飛就能飛了。現(xiàn)在他把丫頭嫁給他,他得感謝八輩子。不但地里的活兒全包了,還四時八節(jié)的送孝順禮。直高興的王進(jìn)夫妻樂得合不攏嘴。田六娃是苦水水泡大的孩子,自然也懂得知恩圖報,什么事兒都想得開,做得好。叫所有莊戶人家沒有不佩服的。
眼看4年過了,可王小露卻一天只能照著鏡子自己欣賞自己。王小露哭,哭有什么用?父母不同意退這門婚。鎖住門,看住她。就這樣,王小露想跑了,可父母天天恨不能把她拴在褲腰帶上。田六娃也明白,這個仙女看不好就飛了。田六娃留心把著門。王小露見了田六娃就氣。田六娃叫化子不嫌干糧黑,何況是這樣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女呢。田六娃想,無論如何要弄到王小露。田六娃的5個哥哥也明白。挨個兒給田六娃的岳母和岳父干活,把二位老人騰出來看著王小露,看她王小露還能長了翅膀飛了。王小露出不了門,只能在家做家務(wù),刺繡。父母鐵了心,一門心思地讓王小露嫁給六娃做女人。王小露會畫畫,那一塊一塊的布,清格得很,幾天不見,偶爾見了,那白生生的布上就長出了花,生出了鳥,漂亮極了。田六娃看得眼都直了。
大善人也知道女大不能留,要求訂婚。王小露急了,誰樂意誰訂!王小露就再也沒有出過門。和她的布過日子,和她的畫過日子,和她的鳥兒過日子。不見太陽,王小露的臉白得叫人發(fā)怵。但她的頭發(fā)黑油油的,那衣服不生一點兒塵。王進(jìn)家的小土屋到處是塵土,可她一塵不染。田六娃一直猜想,王小露是不是出門之前就把自己淘洗了一遍。實在王小露是太超凡脫俗了,簡直像仙子。王小露不說話,一年四季不說一句話。王小露不出門,一年四季不出一次門。只是繡啊畫啊,一聲不響地繡,一聲不響地畫著。在田六娃來說,這一切都像無聲的電影一樣。王小露這樣,父母就緊張。這樣下去,女婿不和丫頭戀愛,請人家來家里干什么?為這事,岳父岳母都急得眼睛發(fā)綠。
一天,這婚還是在父母的張羅下訂了??赏跣÷栋炎约烘i在了屋里,面也沒有閃。面也沒有閃,有什么了不起。大家知道就行了。大善人對田六娃說,她樂意不樂意都已經(jīng)是你的女人。
你還是人不是?岳父罵田六娃。因為王小露太看不起田六娃了,田六娃給她端洗腳水,竟被她潑了一頭。岳父想:女婿為何不撲上去,打一頓王小露呢?
你還是個人了!岳母譏笑田六娃。因為王小露一個人住,他們發(fā)現(xiàn)田六娃只是偷偷看著,并沒有動作。應(yīng)該時時去壞王小露,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田六娃說,爹媽我不敢。你的媳婦你不敢誰敢?岳母岳父真是恨鐵不成鋼。你的媳婦,你想咋就咋。我們不是早把人給你了!早晚的事,如何慫恿,田六娃都不敢到王小露門口去,不好意思。況且王小露的手里有針,有剪刀,還有錐子。
囊胞慫,囊胞慫。岳父的一口痰飛出去,射到了田六娃的眼窩里。直接把田六娃那充滿了怯意的眼睛給填實了。田六娃心里惡心,手艱難地舉起來,把那口痰挖了出來。哭得鼻涕橫流。田六娃從來還沒有人這樣對待他。他是一個公認(rèn)的實在的好娃娃。
村子里很少放電影,那天電影隊來了。村子里的人都去看電影了。田六娃沒去。是岳父岳母不讓去。
針我偷出來了,剪刀我也偷出來了。今天不成,明天你就走人。
田六娃的臉變得像鍋底。這是最后的通碟,如果這次不行。你一個男人家還呆在人家干什么?田六娃最后被岳父岳母推進(jìn)了王小露的屋里,田六娃眼里充滿了血。兄弟六個,唯有他有可能找上一個女人,倘若自己也失去了,那哥兒六個不就都完了。田六娃不能讓人看不起。人把人叫色狼,遇色,并且是絕色美女,田六娃真如狼,進(jìn)去就按住了王小露。王小露拼命掙扎,可人狼怎能共舞?最終田六娃打敗了王小露。18歲的王小露,在父母的眼皮下被狼吃了。
那天不能算夜,天上的月亮,滿盈盈的,亮得不能再亮,圓得不能再圓,映得天空像塊發(fā)著亮光的絲綢柔滑而美麗。村里什字里放電影的大喇叭響得震天動地,看電影的人們的笑聲灌滿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灌滿了田六娃兄弟和岳父母的骨縫縫。田六娃被王小露扎了好幾錐子,血像幾只小蟲子在身上飛速地爬。岳父岳母聽著女兒撕心裂肺地與狼共舞,她們的手也舞蹈起來,攥著一把花又一把花,把院子里的花全都撕扯完了,踢踏完了。最后他們把自己的衣服也撕成了一片片。
田六娃出來的時候,月亮正亮,迎接他的是他5個光棍漢哥哥。他們像簇?fù)碇幻麄ゴ蟮挠⑿?,把弟弟抬了起來,拋向天空?/p>
天空無邊無際,月亮亮得如白天一般,山山谷谷都變成了銀山銀洼。
王小露昏了過去。她醒過來的時候,父母跪在她的身邊,母親給他喂著牛奶。王小露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只是流淚。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人面值千金,父親說,胡子拉茬的人了,不能說話不算話。王小露不吃,他們也不吃,女兒不喝,他們也不喝。王小露下定決心要死,父母說,娃你是爹媽心上的肉,你死我們一起死。
孩子受苦了,這他們知道,一夜……狼吃的。
一天,二天,三天,四天,母親先栽倒在王小露面前了。父親跪下來,娃娃??!你說吧,讓我們活,還是讓我們死,人啊,在這世上來一糟不容易,得說話算話!我們得保住良心,我們絕不能誤了人家。六娃不錯,勤勤快快的,身體又好,人又老實。幾年來,我們的家當(dāng)自己的家,又沒歪心,養(yǎng)個兒子,又怎么?
王小露淚流干了,大眼里沒有光澤。父母都給女兒下跪了,王小露還有啥話說?
田六娃趴在王小露的面前也磕頭,露露,你說,你叫我干啥,我干啥。別難為爹媽。
王小露不說話。
父親拿來一根繩,對女人說,露露她媽,女兒不讓我們活,我先去!說著就要上吊。女人撕破喉嚨哭起來,抱著丈夫。你不能死,老頭子我先死。我對不起露露,我沒給露露生個哥哥。
我先死。是我的錯!田六娃搶著說,并且把繩子搶到了手上,就往房梁上扔。
不管誰去死,王小露都不說話。因為王小露覺得她已經(jīng)死了,死人沒有必要管人的事了。
大善人來了。怎么?怎么了?不就是遲早的事嗎?女人,哪個女人不是這樣,死活不行,行了,不一樣都行了。死,沒出息的,老沒出息,小沒出息。天不絕自絕,活在世上這怕哪也怕,還投個人胎干啥?死,你們都死了算了!豬狗不如的些東西。
王小露的眼睛里淚仍在噴涌不息,說,我不死,我要死,我也要死個明白。我要告你田六娃。你個強(qiáng)奸犯。我要叫槍子兒崩了你的腦瓜子。王小露咬著的唇出了血。
書記呆了。大家都呆了。王小露要告田六娃了。這消息像長了翅膀。傳說強(qiáng)奸幼女可是挨槍子兒的。田六娃嚇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連呼吸也似乎沒了。王小露還沒滿18呢。
田六娃怕了。哪個男人像他這樣?羞恥啊!田六娃見人低三分。王小露說死也不能饒?zhí)锪蕖L锪拚f,我不能再養(yǎng)活你們了——爹媽,田六娃哭著,給王進(jìn)夫妻磕了頭,跑了。
田六娃消失了。一天,二天。有人說那夜田六娃向黑河邊去了;有人說過河了;有人說在黑河的下游發(fā)現(xiàn)了田六娃的尸首。大善人將計就計,找了幾個吹鼓手,裝模作樣地吹了半天,做了送葬的假象讓王小露聽。人們在送田六娃時王小露上吊了,但她卻沒有死成,做人工呼吸救活了。岳父母不勸女兒了,哭六娃,好個命苦的六娃啊,又老實,又能干,又有良心,全讓我這不孝順的丫頭給害了。
田六娃用命賠罪了,你還要你父母命嗎?大善人跺著腳罵。王小露安靜了下來。淚還是照舊流著。仍舊畫她的畫,繡她的布。只不過畫畫得再也不像畫,繡出的東西再也沒人愛。不出門。三月過后,王小露肚子大了。那是田六娃的骨血??!你得留下!岳父岳母心中流著血可喜得沒法說。求求你!我們做牛做馬都行!我的奶奶!田六娃是個好后生,又老實,又能干。說著說著二位老人就哭起來。六娃啊,你個命苦得像黃蓮的六娃。我們對不起你?。×薨?,下輩子你投胎千萬不可投在我們家。求求佛爺保保,娃娃你可憐可憐我們,讓我們對得起六娃吧。王小露的爹媽知道田六娃沒死,但哭得比死了還傷心,是他們叫人家無家可歸地啊。人不能說話不算話,不算話還能是人嗎?
人留子孫,草留續(xù)根。是田六娃的根,王小露不能留。岳父母請來了一個送子觀音,上了香天天磕頭。孩子,你就能忍心讓你爹你媽白來這個世上一趟嗎?
合著的雙手不向觀音,卻向著王小露,王小露成了菩薩,父母是跪在菩薩面前的信徒。
求求你。父母眼里蓄滿了可以流幾河的淚。
求求你,求求了。六娃啊,苦啊,哥兒6個完了。
人家死都死了,還恨個啥呀丫頭?想開點兒,后退一步天廣地闊,如花似玉的年齡,怕啥?大善人說。
留就留吧!王小露嘴上沒有說,可哭是哭,再沒有胡來。田六娃死了,王小露覺得她也快要入土了。
大善人知道田六娃去哪了。就是大善人那天對田六娃說,你去。等著。事稍涼一下就好辦了!這方面有我,你放心。大善人沒想到,王小露會尋死,這個臭娘們,不就那么點事嗎?還值得搭條命?大善人說,六娃啊,我看這娘們狠著呢!你就在外面多混幾年吧!我想信機(jī)會會有的。
一年眨眼就到了年底,田六娃說,書記,我想給我岳父母寄些錢。
大善人說,田六娃你個愣頭青。人家丫頭恨死你了。你還匯錢干什么?
書記,我不是當(dāng)大家面說要養(yǎng)活我岳父母一輩子嗎?人怎么能說話不算話?。坎凰阍?,還活著干嘛。
大善人打個激靈,心想他還比我善良。一會兒又說,你真?zhèn)€愣頭青不是,人家不要你當(dāng)女婿了,你還給錢??!你個傻比。你懂個啥,聽我的話,掙幾年,外頭領(lǐng)個婆娘回來。
田六娃不聽大善人的話,他得不到王小露,心里更想王小露,天天想。只要能和王小露做夫妻,這一輩子他做牛做馬都行。田六娃年年匯錢給岳父。錢不多,年年都是一千元。錢寄來了,大善人就像開大會一樣,一路喊著,讓村里的人都知道田六娃這個愣頭青匯錢來了,還是一千元呢。多么善良的小伙子啊,哎哎,人家看不上啊,真是瞎了眼了!大善人每在這種時候,都想哭泣,倒像是冤枉了自己。
錢讓田六娃的岳父無所適從,這個冤家啊。王小露自從有了身孕,再沒有出門。父母也不給她說田六娃的事。
王小露死了嗎?王小露心真死了。她沒有想過再去談一個,而是精心的撫養(yǎng)著孩子。一天大善人聽人說王小露要找了一個男人,大善人撲進(jìn)門就罵: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狼,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東西。大家都知道田六娃年年匯錢來的。你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外面風(fēng)里雨里掙一個銅板板容易嗎?你個沒有良心的,你們一家良心都叫狗吃了!大善人的唾沫簡直要淹死王小露一家人了。王小露傻眼了。淚在那一刻又流了出來。王小露沒有想到田六娃竟沒有死。
回!回來。你再弄她一下子看她咋辦?大善人打電話叫六娃。
不,我不能回。六娃知道,他如果回來了,王小露要鬧將起來,不就是害了孩子嗎?
多好的六娃啊,多么有良心啊,人家不要他了,他還年年匯錢來。多好的六娃啊。恨只恨沒有遇上個好女人。天底下,哪去找這么好的人??!開大會,這成了書記必講的話。
王小露眼窩窩里窩滿淚,她不能死,孩子才剛剛會走,沒有娘,誰能保證,他的路會走得好嗎?
王小露再無動靜,大善人笑了。熬,六娃,我就不相信西瓜還創(chuàng)不出仁仁兒來??此幸惶烊死现辄S了,沒心氣了,還能鬧騰個啥?另一想:山區(qū)里沒有養(yǎng)老院,六娃愿意這樣做,也好,就讓他做下去。
大善人老謀深算,讀過《三國》,屬于有計有謀的人,一個村里的人都拿捏在手里,從來不會錯的??伤麤]拿捏準(zhǔn)六娃。書記對六娃說。我保證女人將來還是你的女人,兒子將來還是你的兒子。
六娃年年還是匯錢來,大善人年年都把錢硬塞給王進(jìn)。王進(jìn)不收,可六娃那顆心不能不收下啊。六娃說他要養(yǎng)活二位老人一輩子,不是嘴上說說。山里人家誰家一年能得一千元的票子。這一家,沒有六娃的支持怎么能行?不就成了村書記大善人的累贅嗎?有了六娃,既解決了無兒戶的養(yǎng)老,又解決掉了一個光棍漢,一石二鳥,多美。錢,岳父一分一分花在孩子的撫養(yǎng)上。書記向六娃匯報時笑得朗朗的。六娃,你好好掙,你那個鬼子兒聰明得很,剛剛上一年級什么都知道。天天喊著要爹爹,我看她王小露有本事給變個爹出來。我相信娃娃喊上個二三年,她不要你要誰?這里的事,我替你把眼兒,可匯錢的事,你要遵守諾言,年年匯。大善人一邊向六娃要錢,一邊把他的五個哥哥使喚著給王進(jìn)干活去。
六娃說,男子漢說話如撥牙,我一定說話算話。五個哥哥也說弟弟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一年又一年,大善人老了,頭發(fā)白了。王小露也一年年老了,她始終沒跳不出書記的掌心。書記敲兩面鼓把兩頭都糊弄住。對王小露說,你要嫁,除非我六娃死了,不死我殺你個家破人亡。對六娃說,你岳父母說有你六娃在,就有你的王小露在。就這樣,哄著騙著,竟然一眨眼過了十幾年。孩子像莊稼地的糧食慢慢地成熟了。上學(xué),田六娃給學(xué)費,穿衣田六娃給寄。書記忙著也高興,畢竟他解決了兩家人的大事。一天,王進(jìn)死了,他的老婆楊桂桂四年后也去世了。王小露的田地收入供不了孩子上學(xué),養(yǎng)殖又不行。生活用度,兩個老人的埋葬費,借了不少錢。欠下了許多人情。真是債臺高筑。書記對六娃又說,三十年等它個閏臘月。我就不信,黃河會干了?祁連山能平了。田六娃,??煽?,石可爛,心不能變。我看機(jī)會就要來了。
田六娃說,海不會枯,石頭也不會爛,你可不能讓我等一輩子等個空區(qū)梁,圖啥?
大善人說,等,誰說是個空區(qū)梁?有家有兒的,人活著就是為了兒女,你圖個啥?你想一想,像你這樣的人,一個母豬生上一窩仔,誰個的丫頭讓你們兄弟糟蹋?說到這田六娃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心上捅上刀子,什么話也不說了,羞愧地低下了頭。真的,田六娃兄弟6個,5個打光棍了。他還能咋的?照這樣說,等就等吧!再說王小露啥人,花兒一樣的女人,哪里找?田六娃想到王小露就美得像懷里揣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
早晨的縣城冷清清的。但田六娃還是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王小露。王小露怕羞似地,看見了田六娃便一把推過來了兒子說:叫爹。兒子就向田六娃走來了。而王小露卻倒背了身子。那一刻,田六娃心跳得像要出殼了,他竟然有能飛升到什么地方就飛升到什么地方去的想法??珊?,望望天,望望地,天上不去,地又是硬硬的水泥路。他也倒過了身子,不是自己愿意的,倒像是什么力量讓他轉(zhuǎn)了一下子。反正,他們的兒子來到他面前的時候,身子本來正正的就歪了,就反向了兒子。兒子是一個很英俊的后生,臉沒有隨他,而是隨了王小露,白生生的。兩條眉毛粗粗的,短短的,隨了他。一張嘴也像極了王小露,小小的像含著一顆紅豆兒一樣,水晶晶的,那鼻子又是他的,棱在臉上,很挺拔。田六娃心里啊真像打開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味俱全。在這18年里苦了孩子,苦了王小露。他一直恨王小露不能容他,現(xiàn)在卻忽然間恨起自己沒良心,苦了妻子和兒子。
田六娃有點羞愧,王小露原先不答應(yīng)他,現(xiàn)在人家似乎答應(yīng)了,田六娃卻又覺得自己真不適合了。他的眼光無法從腳前抬起去看王小露。王小露卻面帶微笑,一眼一眼的看著黑不溜秋的田六娃。王小露的行動讓田六娃心里徹頭徹尾地否定了:原來愛并不是都是愛積累成的,恨在一定的時候也可轉(zhuǎn)化成愛。王小露,原先恨得他要死,想一口吞掉他的王小露,現(xiàn)在卻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這天翻地覆的變化,叫他怎么能受得了?美人王小露不是在向他笑嗎?田六娃完全不是好人,是個強(qiáng)奸犯。此時,王小露仍舊笑著,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的羞答答的光兒罩著田六娃。
田六娃一閃,看到了王小露的白發(fā)了。這白發(fā)叫他忽地就想到了自己。昨天,他也看了鏡子,鏡子中的自己也有了白發(fā)。那一絲絲白發(fā)驕傲地直立著?,F(xiàn)在站在他面前微笑的王小露,瘦弱得厲害,病歪歪的身子,一看就是為了孩子累的,禁不住田六娃竟流了淚。男人是一堵遮風(fēng)擋雨的墻,沒有了男人的女人多苦??!
都老了。王小露似乎在對自己說,她蒼白的臉上帶足了微笑,并且迅速跑了上去,接過了田六娃手中的包。
都老了。田六娃似乎自言自語。對42歲的田六娃來說,還有什么可想的呢?我其余都不想了,就想把兒子的學(xué)供出來,讓他成人。
田六娃眼里的王小露雖然有了白發(fā),清瘦,一幅病態(tài),但仍然眉目含情,美若天仙。王小露剛剛流了點淚,眼皮就浮腫了起來,眼里如麻的血絲就扯不清那是頭兒。田六娃原想今天可能像18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叫人痛心,可卻是這樣的美好……田六娃抹了一把淚,笑了,我先去書記家看看。田六娃把大包給了兒子,把手提包給了妻子。若不是大善人,他田六娃哪有今天。所以,他應(yīng)該第一個感謝大善人才對。
王小露望著自己的男人,走不動;田六娃盯著自己的愛人挪不動步。就這樣,他們兩個一直看著對方,過了好大一回兒。兒子在這之間,知趣地先走了。
你天天喊著要爹爹,他就是你爹爹。王小露遠(yuǎn)遠(yuǎn)地喊著對兒子說。兒子回頭一笑,跑了。像一匹俊美的小兒馬。
18年了,一個沒爹的孩子不好過。孩子沒有爹,難??!大善人也來迎接田六娃。見王小露能來接田六娃,心底里都高興得冒泡泡。沒有他18年稀泥抹光墻式的周旋,能有今天嗎?
聽了這些話,猛地田六娃心中就升騰起了一種男子氣,立即鼓脹了他的頭腦。去,你們先去。我逛逛就回去!田六娃變得大方,像個男人。一甩手,毅然轉(zhuǎn)身,給王小露留下一個笑臉,擺擺手,隨著村書記大善人走了。
田六娃好似猛地鉆出了一個黑洞,像挖煤挖金子的時候,幾天了不見太陽,見了便有一種撲過來,擁抱的沖動。這個不可一世的女人確確實實的如大善人說的一樣,變了。能教兒子叫他爹了。他心里如填滿了蜜,可他得壓著,不能表現(xiàn)出來,得有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身上的山似乎猛地飛了,整個身子像一團(tuán)云要升上山尖,飄到天空去。天空還是山區(qū)的天空藍(lán)啊。清麗高遠(yuǎn),是鳥兒的樂園,是雄鷹的天堂?。∧窃瓢椎靡?,田六娃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山鷹在天空飛翔了。
你憑啥對我這么好?田六娃拉住書記的手問。
我想離婚。田六娃的聲音像一團(tuán)棉花,叫大善人聽來沒有一點思路。
日你娘的。剛剛我說你是個人,原來你驢都不如。大善人猛地站了起來。我看你離一下子,你個忘恩負(fù)義的驢,驢啃了地邊的田都記得拉堆糞給地增增力,你就沒有一點良心。你離,今天離,明天我讓你見閻王,讓你們田家真正的絕后。你信不信?田家小子。大善人勾著頭,臉氣得紅紫,眼睛像個兩只牛卵子要憋出來。日你娘的。
書記,我,我覺得不離不對得勁!
什么不對?什么對。快一輩子了。
不對,書記。你說我是人家丈夫,沒盡過丈夫的義務(wù),是人家老子,沒盡過老子的義務(wù),我沒臉當(dāng)人家的男人,更沒有臉當(dāng)那么好個小伙子的老子。你說對吧!田六娃耍了一次心計,或許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心計。
你懂個屁。18年,不是你寄錢,她能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兒子拉扯大,還能把你請回來,認(rèn)你爹?書記完全忽略了自己為這對小夫妻的付出。
打光棍,哈哈哈,光棍好,一人吃飽全家飽。你們家的人都愛打光棍是不是?你個驢日的。你想的是什么?你認(rèn)為我不知道?田六娃你要認(rèn)清楚,你是孩子的父親,你得盡父親的責(zé)任你知道嗎?這是法律。老書記不能讓田六娃懷里揣了10萬元錢跑了。王小露欠鄉(xiāng)親們的要還,銀行的要還,都得靠他田六娃。再說,王小露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王小露沒錢,得有人支撐,不然,娃娃不是白考了。他得找個人負(fù)責(zé)。這個人就是他田六娃,你田六娃不負(fù)責(zé)誰負(fù)?
不,書記我什么也沒有想。
想了!
沒想。
想了,你想你有錢了。你嫌棄這個女人老了有病了,窮得叮當(dāng)響了,拖累你了,你想你的10萬你一個人吃獨食了。
不,書記。我不,兒子是我的我知道。錢我都給他。他考上了大學(xué),我,我還得供養(yǎng)。
你說得可是掏心窩子的話?書記稍稍定了定心。
真的。書記。田六娃這一關(guān)子賣的,叫自己心里越發(fā)踏實了好多,似乎當(dāng)王小露的男人,當(dāng)那個漂亮小伙的老子更名正言順了。
書記抬起了頭,望著黑黑的屋頂,一大會又低下了頭,把田六娃相看了一番。知道田六娃不跳套了,便說:你想過沒有,娃盼爹盼了多少年,快盼死了?,F(xiàn)在盼回來了,兒子認(rèn)爹了,爹倒想做陳世美了,你說悲嗎?那娃娃多命苦,沒有人愛沒有人管。喊爹叫娘地要爹,爹卻是個沒有人性的豺狼。書記打趣著,笑著,給田六娃倒了一杯水。
田六娃因為剛才這一番嘴皮子耍得開心,早把給書記買的手機(jī)給忘了,這時才記起來。
書記笑了,你認(rèn)為我就值一部手機(jī)?書記怒了。你田六娃太小瞧人了。
書記值,值一萬頭豬,十萬只牛,值好多好多東西。
不,書記,你說你給我打電話,花了多少錢,早超過一個手機(jī)了。這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我不掏錢,都是村上的電話。小子,我說了,你不會把我當(dāng)貪官看吧?
田六娃笑了。怎么會把恩人當(dāng)貪官呢?不會,不會,是人怎么會呢?我又不是豬。
拿去吧,把這手機(jī)給你的愛人,她得到了你的禮物肯定會高興死的。把玩了半天,走時書記硬讓田六娃把手機(jī)拿走了,并一再叮囑田六娃一定要把手機(jī)送給王小露,讓王小露實實在在地高興高興。
其實,王小露病雖是病,可美人的胚子還在,沒變,因為清瘦還更見風(fēng)骨。田六娃已經(jīng)早等不到黑了。
記著,娃娃是你的種。田六娃走時書記嘿嘿地笑著說,真?zhèn)€愣頭青。
田六娃回到了王進(jìn)家,在岳父岳母的遺像前跪下去,實實在在地磕了3個響頭??薜脹]有人能把他拉起來,惹得王小露的親朋也淚落不止。大家見田六娃來了,王小露也服貼,個個高興。
王小露勸田六娃說,別哭了。死了的哭不活,丟了的找不著。大家都說,死了的哭不活,丟了的找不著。珍惜今后的日子就得了。
其實田六娃早準(zhǔn)備不哭了,停了哭便傻呆呆地望著王小露。王小露的臉上出現(xiàn)的線兒將那平展展的皮膚分割成了無數(shù)的小塊兒。王小露也看著田六娃,讓六娃子看個夠。
不,不哭了。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田六娃覺得自己太有點失態(tài),許久才如夢初醒一般。田六娃心里因了這情景早蓄了一股子勁沒處用。王小露勸六娃不哭,淚卻在自己臉上奔流起來。望望王小露瘦如骨柴的肩一抖一抖的,田六娃心里一下酸透了。18年了,都說醉人的婆娘實心的漢,望望門扇板大的兒子站在一邊,他真十分慚愧,為什么自己心眼兒實到連個眼眼兒也尋不著呢?想想大善人的話,想想自己年年寄了錢,他才感到略略有點安慰。
吃飯吧!王小露說,淚在她的鼻頭兩側(cè)流得肆無忌憚。迫使她回過頭抹了好久。
行!田六娃好像隔了一天才說出了這個字。從來田六娃沒有讓這個女人這么尊敬過,就這一次田六娃就覺得全身的每一個小縫縫都塞滿了幸福,飽足得要脹破身體的那種幸福。這種幸福叫田六娃覺得,就是肝腦涂地也值了。田六娃毫無顧及地把一包錢全拿出來,塞給了王小露。
飯桌上田六娃不聲不響的。大家看著那錢唏噓不已。一邊吃,一邊抽泣的田六娃,淚也掉到碗里了。
爹爹,兒子握住老爹的手,給爹爹擦淚??蓞s怎么也擦不完。吃得好難過。
洗個腳吧!飯后王小露又端來了熱水。他還哭,兒子說:總哭,又不是小孩子。王小露說,孩子家你懂個啥?你爹沒生下你就出去掙錢了,18年了才回來,才掙了這么多?,F(xiàn)在回來了,親人久別重逢,遇上你,你肯定哭得還兇,肯定拉也拉不起來了。田六娃也點頭。心里想王小露真溫柔,真曉理。18年了,是丈夫沒有盡丈夫的責(zé)任,是父親沒有盡父親的責(zé)任。田六娃覺得越發(fā)難過得厲害了。腳放在熱水里也沒有去搓,王小露過去蹲下來替他搓洗,只驚得田六娃六神無主。
冷嗎?熱嗎?王小露問。終是忍不住,王小露抬頭掩了嘴跑出去了??拗拗箍薜没枇诉^去。硬是叫田六娃和兒子小心地抬進(jìn)來,掐人中,灌姜湯,過了一大會才倒上氣來。這一下倒把田六娃嚇出了一身汗??赏跣÷都t著臉說,沒什么,沒什么,今天反常,今天反常。六娃也想,是反常,18年了。田六娃很想抱抱妻子,像電影上的戀人一樣,相擁二人哭個夠。但親朋好友那么多,真的不便。
18年了,你無論如何要答謝人家。多好的父親啊,孩子,這是緣啊,人都說吉人自天相,娃子,你考上了大學(xué),你爹就把錢給你背來了,多好,福人??!大家都嘆。王小露也喘著氣,幸福得臉上紅云密布。兒子呢,跑前跑后地給大家倒水,給他的母親喂藥片,給父親倒茶水。
一個男人18年了,默默地掙錢,默默地將錢一年年的匯到家里來。18年了,沒有一點怨言。人們覺得田六娃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一個女人18年了,給他養(yǎng)活兒子,供得兒子都考上大學(xué)了,他才回來,便宜死他了。
都是好人,都是好人。都不易啊。親戚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都感動得淚花閃閃。
田六娃真把手機(jī)按書記說的送給了王小露,王小露默默地點著頭,閉上了眼睛,讓臉上掛著露珠。田六娃見王小露越來越臉上有了顏色,也不再擔(dān)心。張羅著買肉招待大家。大家說,久別重逢,等你都心安穩(wěn)了,我們再來慶賀。這一張羅反倒把親戚朋友都趕跑了。家里只剩他們一家三口人。王小露也掙著起來送了客人,她的臉上總掛著露珠一樣淺淺的晶晶的笑。田六娃喜的,一個勁兒地纏住兒子,比高矮,比胖瘦,比手勁,含著淚的眼里盛滿了笑。
睡吧!夜深了,別鬧了。王小露的話十分低軟,像一只小小的剛剛吹了一口氣的氣球。可田六娃卻不敢動。他把頭又抬了一抬,比原來高了一點兒,臉歪了一點兒,一種聆聽的姿勢。小心捕捉那個美人發(fā)出的點點聲息。一種久盼不到的幸福,真的有一天忽然來了,田六娃像踩在浪尖上??纯纯簧?,兩床被子一條雙人枕頭早候在那了。他本想說一些埋汰自己,對不起妻子,叫愛人孩子辛苦了的話,準(zhǔn)備在喉頭,可就是說不出來。
娃子他爹睡吧!王小露又催了一次,那個“爹”字一遍遍地撞擊著他,他撫摸那個字,像夢中一直撫摸的那個不存在的女人一樣,爹字又沉又實在,又柔滑又帶勁,又……在這種時候他像飄上了云頭。王小露鋪好了炕,一切準(zhǔn)備好了。田六娃的頭仍是抬著的,并且比以前抬得更高了點兒,耳朵也像是伸長了點兒。他不相信這是這個漂亮女人說的。他夢中都沒敢想和她完全可以睡在一炕上,還要行夫妻之事。
王小露先脫衣,田六娃看見那紅艷艷的龍鳳被,以及那繡著鴛鴦蝴蝶的雙人枕頭。這些都是女人姑娘時,一針一線繡下的。王小露脫得一絲不掛,瘦瘦的肋骨白花花地閃眼。書記說了,女人都一樣,第一次后,她永遠(yuǎn)是你的。何況已經(jīng)分別了18年,棉花遇上火,不燒個痛快才怪。田六娃覺得大善人說得真對。田六娃想到這,忽地就拉滅了燈,跳了上去。
你憑啥對我這么好?他做事如魚得水。他不停地吻著妻子,一遍又一遍地問著這句話。他恨不能將這個美人塞進(jìn)自己的身子,完全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時時帶著。他勝利了,好暢快,好愜意。兒子,我們的兒子,我一定一定要把他供出來,上完大學(xué),城里給他娶媳婦,王小露你信不信?我們給他買樓房,買小車。我們再生一個丫兒。好不好?在王小露的身上,他做了一個又一個驚人的計劃,要做就做一個偉大的父親。
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是這樣,心中有家,有愛人,還有奔頭,是一堵遮風(fēng)擋雨的墻。真正的男人就是大善人說的,想叫女人怎么樣就怎么樣。他做到了,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王小露不像那一次垂死地掙扎,而是一動不動,享受著他的愛撫。他不僅有了個漂亮的女人,以后還有個知識豐富的大學(xué)生兒子,誰也比不上他。這一生光鮮啊。
那夜照舊有月亮,滿盈盈的。映得天空像塊發(fā)著亮光的藍(lán)緞子,柔滑而美麗。月亮從窗格里進(jìn)去,是他們幸福的見證者,見證了田六娃翻上倒下的男人情景,折騰了一夜也不覺累的田六娃,人活一口氣,樹活一身皮,這才叫男人。
家,這就是家,有女人可以溫存,有兒子可以長光。能夠得到無窮無盡的力量的地方就是家啊。田六娃啊,有了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他恨不能一步就奔到大善人家去,向這位恩人捧出自己的一顆心來。
我妻子恁是沒有逃出你的手掌心,田六娃真想給書記磕個頭,可書記說,新社會了誰興磕頭?
不,她沒有逃出人的心。關(guān)鍵是你的岳父母心好,不然,她們早把你扔了。
不,書記,我家都是好人。
書記笑了,笑得暢快極了。
田六娃知道,愛妻姐妹六個,最數(shù)他愛人俊,有心才。田六娃出去快18年了,大善人在這18年中不是給送錢,就是給送信。田六娃不會寫信,書記代替寫,里面盡寫些,讓愛人注意身體的話,鼓勵娃娃好好學(xué)習(xí)的話。書記沒有向自己的老婆說過一個愛字,這些愛字都跑到田六娃愛人王小露那里去了。書記沒有操自己孩子多少心,那些心全放在田六娃兒子身上了。
田六娃說,我愛人說了,你像關(guān)心自己的兒子一樣關(guān)心我們的兒子。你老了,我們養(yǎng)活你,我們將比你兒子媳婦還孝順你,信嗎?田六娃笑著,笑得醉了一樣,白花花頭發(fā)的腦袋亂晃。大善人也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真是個愣頭青。
田六娃啊田六娃,18年了沒有這么開心過。他幾乎有一種功成名就的驕傲。
書記,能不能把你的《三國》借給我,讓我兒子教我也讀讀。田六娃面腆地笑著,臉上盛開著鮮花朵朵。他多么盼望書記能把《三國》借給他一讀。
哈哈哈,書記笑了。真是個愣頭青,你認(rèn)為讀了《三國》就能當(dāng)男子漢,要做男子得像個真男子漢。男子漢是啥?男子漢是天不怕,地不怕,刀槍堆里滾打,頂天立地的人。
田六娃想學(xué)下書記的話,思謀了半天,也沒能說全,不懂裝懂地點了點頭,又笑了。
太陽高高了,田六娃說,我應(yīng)該回去了。我去看我愛人起來了沒有。田六娃說到這臉上波浪般地漾出一道幸福的浪來,那些城里的人把女人叫老婆、愛人、愛妻等,六娃也學(xué)會了,但在書記面前說,他就感到有點羞怯,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昨夜自己的放縱來。她如果沒有起,我給她做飯吃。書記,這十幾年,我沒白跑哩,我學(xué)會了做菜。過幾天,我做給你,做給我愛人和我兒子一塊吃。吃個肚皮磨門檻。田六娃憨憨地笑了。這笑如美酒一般叫大善人沉醉。18年了,等的可不就是這圓圓滿滿的一天嗎!
田六娃一會兒把王小露叫妻子,一會兒叫愛人,說得顛三倒四的,醉乎乎的。說得書記也心里暖和和的??粗锪薇е槐揪€裝本的《三國》,屁顛顛的像陣風(fēng)走得輕快。山路上田六娃的影子越來越小,書記輕喘了一口氣,他終于完成了他人生最值得得意的一件大事,真是杰作哩。書記如釋重負(fù)地笑了。這件大事足以讓夾山村人世世代代銘記。田六娃終于有女人了,終于有家了,終于如愿了。田六娃一家人終于沒有滅絕。還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奇跡啊!山頂上的太陽已經(jīng)老高老高,太陽仿佛不在天空,倒像是被書記抱在懷里一樣,渾身都暖暖的,就連自己也變成了發(fā)光體了,噴射出萬道光芒來。
一段山路,在田六娃飛快的腳下變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家的街門前圍滿了人。繼爾他發(fā)現(xiàn)了,他的兒子抱著他的愛人哭喊: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兒子哭得聲嘶力竭。愛人一嘴血,軟得像面條,田六娃看到愛人吐血了。田六娃管不住自己軟了腿腳,被幾個人攙了過去。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
……
兒子拼命地哭喊著。
田六娃的腦里,滿天空滿地滿山川都是兒子的喊聲:媽媽,媽媽,我要媽媽。
王小露在田六娃的哭喊聲中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田六娃緊緊地抱著她,王小露的眼睛越來越暗,最后把兒子的手塞到了田六娃的手中,氣息微弱地對田六娃說:親愛的,親親我好嗎?
田六娃眼淚漣漣,低下頭深情地吻,吻了一次又一次。
李興泉
甘肅省張掖市作協(xié)會員。臨澤縣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曾在《青年作家》《短篇小說》《北京文學(xué)》《北方作家》《飛天》《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語文導(dǎo)刊》《天津文學(xué)》《鴨綠江》《黃河文學(xué)》等40多家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等各類文學(xué)作品2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