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西夏的路上
一
黃河從青藏高原起步,九曲十八彎奔入大海,滋養(yǎng)了華夏文明,見證了中華文明的起源、發(fā)展、遷移,盛衰、榮辱及政權(quán)更迭。歷數(shù)黃河流經(jīng)的省份區(qū)縣,獨河套平原在黃河“幾”字灣里,如翅翼下的庇佑。而“天下黃河富寧夏”,又似乎是黃河對寧夏的偏愛。寧夏,名字的來源是一場蒙夏戰(zhàn)爭,蒙古國的一道屠國令讓一個王朝徹底湮滅。寧夏之意,便是讓曾經(jīng)的西夏大地永世安寧。對這句民諺,我最大的揣度是:上天對西夏傾覆的悲憫,黃河給血浸骨壘的寧夏大地最大的補償。
公元1037年,黨項族拓拔氏李元昊策馬六盤山,盤點腳下的領土:黃河繞頸而過,坐擁河套平原,鎖控河西走廊扼絲綢路之咽喉,東西有毛烏素和騰格里沙漠天然屏障。好一派天時地利!父輩們刀尖上舔血打下的大好河山,正等待李元昊做上帝王寶座,建立拓拔人自己的王國。
公園1028年,李元昊昭告天下,稱帝建國——西夏。
于中國歷代王朝的版圖而言,這是一片不大的疆域。為了這片疆域,拓跋人一路尸骨鋪路,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拓拔思恭部落開始,從松潘到河套,幾近乞憐,才站穩(wěn)了腳跟。而后李繼遷、李德明、李元昊左突右沖,占河西,封漠北,不斷擴張,才有了宋、遼、夏三國鼎立的局面。但是不久,這片疆土就成了蒙古人覬覦的肥肉,不僅僅是“天下黃河富寧夏”“河西走廊鎖控東西”,西夏的黑水城如一把尖刀,插在蒙古的腰眼,怎么走都覺得氣短無力。但蒙古大軍要吞下西夏,遠非席卷歐亞大陸那么容易,這塊硬骨頭,讓蒙古軍啃了二十年,連成吉思汗的命也搭上了。成吉思汗臨死也沒看見蒙古軍的大旗飄揚在西夏都府的城樓上。
成吉思汗的死激起了蒙古軍更狂野的弒血狼性,三天攻破了西夏首府興慶府,并立誓屠國以祭成吉思汗的亡靈。
代價交換是不等價的。
公元1227年,西夏最后一個帝王李睍選擇了投降。蒙古軍殺了李睍,對西夏亡族進行了數(shù)十年的追剿,西夏的一切都被抹得干脆又干凈,王陵被蒙古軍掘地三尺,斷了龍脈,元朝的史料不曾提及西夏只字片言。從此,西夏和她的皇族們像大風刮過似的,消失在歷史的盲野。
一個始終在黨項馬上馳騁天下的民族,一個以“夏國劍”“冷鍛鎧甲”讓中原人膽寒,以“旋風炮”“神臂弓”讓遼人卻步的虎狼之師,為何不血拼到底,而選擇了投降?
我們回過頭,再看看西夏國的拓拔子孫們,二百年時間,他們都做了些什么。二百年,在中國王朝史上并不長,但二百年的西夏史,放在數(shù)千年華夏文明的天平上,份量不輕。
戰(zhàn)爭之初,是領土之爭,戰(zhàn)火之后,是文化的較量。漢人把一切異于漢族的民族習慣統(tǒng)稱為胡,胡漢之間的戰(zhàn)爭,幾經(jīng)角逐,最終落到了胡漢文化之爭。兩種文化的撞擊,拼斗到最終,都是以漢文化包容,逐漸消融了異族文化。西夏之所以不同,是在漢字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字——西夏文。與漢文化交融卻不被其湮滅,這是一種偉大的抗爭。哪個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在沒有自身文化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化和文字?唯獨西夏。
眼光再退,退到北魏。那是一個完全融入漢文化,崇尚儒學,崇尚佛教的王朝。黨項拓拔人的身體里流淌著北魏拓拔的血脈。當佛教踏上西夏國土,拓拔子孫身體里佛性的光輝即刻被召喚。佛教盛行,成為西夏國教,不大的疆域內(nèi),佛塔寺院遍布各地?,F(xiàn)在的寧夏境內(nèi),銀川(興慶府)更多的是伊斯蘭教堂。但我們把目光回縮,轉(zhuǎn)向?qū)幭闹獾母拭C:夏河、甘南、武威、張掖、敦煌,更遠的黑水城。這里曾經(jīng)是西夏的領地,涼州——護國寺;甘州——西夏國寺;敦煌——莫高窟;黑水城——一座濃縮的西夏國。
在我又一次步入甘州大佛寺——西夏國寺,這是一個早春陰冷的天,河西走廊的春天總是遲緩又混沌,草木依舊是冬天的蕭條模樣,殿外佛音裊裊,香火繚繞,靜謐中有種落淚的隱傷。殿內(nèi)鮮有人,光線昏暗,壁畫、塑像烘托著長眠的釋迦牟尼佛像,佛像旁側(cè)、身后站立著釋迦牟尼的弟子們,形態(tài)各異。面對釋迦牟尼涅槃佛像,我久久站立,西夏大大小小數(shù)百寺廟,數(shù)千佛像,為何唯獨西夏國寺以佛祖的涅槃為像?昏暗和香火的朦朧中,壁畫上的人群和壁畫前的雕像融成了一體,似乎都動起來,佛號、誦經(jīng)聲、木魚聲,擊磬聲也隱隱響起。我腦際里突然閃出李睍的影子……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是佛教的力量,二百年儒家和佛教文化的積淀讓驍勇善戰(zhàn)的拓拔人在佛前低下了頭,燥野的心靈安靜下來,產(chǎn)生信仰,產(chǎn)生敬畏。野性和血腥退卻,變得祥和、寧靜,瞳眸里閃爍著仁慈的光芒。面對蒙古軍隊的瘋狂殺戮,李睍必定轉(zhuǎn)身,背后:萬千生靈,回首:眾生安寧……他的目光一定停留在寺廟和佛塔,停留在一張張渴望活著的臉和眼。初升的太陽,把光芒照進西夏每一寸土地,也照著李睍。也許是一只鳥兒在佛塔頂上啄著新鮮的陽光鳴叫了幾聲,也許是寺院里的僧人為超度亡靈遞出了誦經(jīng)聲,也許一聲襁褓里嬰兒的啼哭……李睍抬頭,看見了太陽,看見了藍天,看到了比王國、皇族和自身性命更宏大的無限,聽到了佛的召喚。李睍的背影附上了佛性的光芒,千年一跪……以王國的傾覆免遭興慶府的屠戮,以拓拔皇族的血幸免生靈涂炭。二百年佛教的感化,李睍修成了正果。
一小股風卷進大殿,佛幡微動,那一定是李睍的魂,在一千年后的今天,和我打了個照面。
二
我曾三次前往寧夏,奇怪的是,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阻隔,是什么阻止我和寧夏謀面?
還好第三次,我和寧夏碰撞了,同時碰撞的還有甘肅永昌驪靬古羅馬村。這一撞,叫我心里抖了一下,在這之前,我認定河西走廊的血管里流淌著匈奴的血,觸摸到了西夏和驪靬的脈動,我才知道走廊狹長的血管里還羼雜了古羅馬、月氏、回鶻和西夏,乃至更多種族的血液。
那是從崆峒山往返的路上,天色微明,車窗外一個又一個和 “夏”相關的地名、村莊撲進視野,我突然意識到,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領地,曾經(jīng)輝煌一世的西夏正撲面而來。行至六盤山山腰,車停下來。正是晨曦微露,十月的霜色掛著蒼茫,一枚紅日在群山和霜霧中如臨盆的胎頭,一點一點伸仰,光芒時隱時現(xiàn),造成一種視覺的差異,不是光芒在動,是群山在蒼茫里起伏升降,無窮的蒼茫是旌旗飄動,是千軍萬馬無聲的吶喊。背后,是更高的群山,連著高原的藍天,順著山峰,一直能走到天上。我心底突生出感動,似乎看見了一千多年前的李元昊,打馬逡巡六盤山……彼時他看到的一定比此時還要豐富,內(nèi)心涌動著更敦大輝煌的壯志。
但遺憾的是,我又一次和寧夏擦肩而過。
也許是老天有意指引,我們來到臨夏。坐上快艇穿過黃河三峽到達炳靈寺,正是夕陽最濃時,夕陽的紅和黃河的黃交相呼應,恍若滔滔血浪狂奔東去,山峰削過似的聳立,涂著血色,在藍天里紅得觸目驚心。炳靈寺碼頭一塊石碑上寫著“黃河第一橋”。但是除了快艇,并沒有船。細看時才知道,此處的碼頭原本有一座木橋,在西夏和蒙古交戰(zhàn)時,西夏為了阻止蒙古軍渡河,燒毀了木橋。
又是一個蒙夏戰(zhàn)爭的故事,又是關于西夏的傳說。西夏,已像一塊磁石,將我牢牢吸引。
涼州曾經(jīng)是西夏的陪都,西夏擴張領土時,第一個把涼州圈在靶心。站在涼州城墻放眼一望:河西走廊如西夏王國的腰帶,緊箍著西夏江山版圖。
從寧夏到河西走廊,營盤水——干塘——武威,這條線路還是一千年前西夏人踏出來的,至今還在沿用。而這條線路帶兩側(cè),一邊是雨水豐沛的農(nóng)耕文明,一邊是半干旱游牧文明。西夏在這兩種文明的撞擊下應運而生,莫非是上天有意成就西夏,讓它在短短二百年時間創(chuàng)造了輝煌后消失匿跡?史料記載,西夏曾多次試圖攻占蘭州,打通西夏與青藏高原本族部落的聯(lián)系,未果。孤立的西夏最終被蒙古吞滅。如果上天給西夏打通與本族部落聯(lián)系的機會,那么一千年的歷史有可能改寫,一切將乾坤逆轉(zhuǎn)……二百年的輝煌和湮滅,也許這就是上天賦予西夏的 “命”。天意難違。
三
來到黑水城,就是觸摸到了西夏的皮膚。荒蕪里殘留的佛塔、城基,是佇立了一千年的標本,也是活的歷史的耳語。
一千年,時間榨取了黑水城的青春和精血,強盜挖空了它的骨髓。粗礪?;臎?。誰會相信它曾經(jīng)是西夏的舊都,彼時西北最繁華的城市之一?漠北的天空,大風刮得極干凈,那一塊藍,就是凝固的居延海。藍天下的黃沙,純粹的叫人想撲倒相擁。我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心情,到處是碎裂的瓷片泛著黯然的光,像是時間骨骸殘留的磷火。黃沙在風中低低鳴響,一種嗚咽,一種哀訴。五座殘留的佛塔,像五根手指,蒼茫問天。
有人曾六次從銀川出發(fā),溯源黨項人的來路,尋找黨項人消失的蹤跡,在青藏高原東部“析支之地”,在甘南草原夏河、阿尼瑪卿雪山一帶,在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黑水城,都發(fā)現(xiàn)有黨項人祖先生活的蹤跡?!包h項”、 “唐兀特”、“密納克”、 “宓人”,這是有歷史記載的對西夏先民的稱呼。不少學者根據(jù)史料推測,喜馬拉雅山腹地居住著神秘的夏爾巴,可能就是西夏人的后裔……在內(nèi)蒙古,當?shù)氐耐林四苷J得西夏文……這些文字讓人狂喜,這些執(zhí)著的尋根者讓人敬畏。正是他們的尋找,把西夏從時間的黃沙里一點一點刨出來。西夏在屠國令和追剿的縫隙,在時間的深海,如沙漏遺落之沙粒般,向世界露出了面目:我在,我曾經(jīng)在……
甘州境內(nèi)的黑河,古時候叫黑水河,又稱額濟納河,曾經(jīng)滋養(yǎng)著黑水城。黑水城所處之地額濟納,是惟一用西夏語命名傳世的名字。李元昊治國時興修灌渠,引祁連山雪水,疏浚河渠,引水灌田,黑水河就是他的杰作。黑河現(xiàn)在還在低吟淺唱,只是,我們永遠也無法聽她訴說曾經(jīng)的西夏,曾經(jīng)的黑水城那輝煌的容顏。在黑水城覆滅后,黑水也被改道,失去了滋養(yǎng)的黑水城漸漸枯竭,被風沙掩埋,被時間遺忘。
如果一直被遺忘該有多好,如果風沙再大些多好,讓黑水城在視野里消失,被人世間遺忘,也就不會遭到屠戮。歷史的冷酷總叫人顫栗,歷史的偶同性和巧合又叫人心碎。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界初,那個中華民族最沒有自信的年代,黑水城幾乎和莫高窟、甲骨文同時被發(fā)掘,冥冥之中,讓人類文化瑰寶開啟了世界的門扇,讓瀕臨危險的中華民族在世界面前有了新的自信。雖然,打開這門扇的是一群披著文化外衣的強盜。
公元1908年,俄國人科茲洛夫帶給黑水城的那場浩劫,不亞于九百年前蒙古大軍對西夏的滅國之災。馬隊和駝背上馱走的,是整整一座西夏王國!
西夏走了,她沉淀的文化碎屑,卻以一種民間的方式潛伏下來,代代流傳。寧夏和甘肅民間有一種祭祀稱做“領羊”,是為故去的親人祭祀的一種方式,據(jù)說逝者對祭羊的祭獻者滿意,或走得安詳放心,領羊就在短時間內(nèi)抖動身體,毛發(fā)蓬松,代表受祭者承領了孝子們的心意。民間的說法是,此刻的祭羊是被賦予了某種神性,通陰陽兩界,祭羊成為亡者靈魂的附著體,它的舉動就代表了亡者的意愿。由此,我想起了黨項祖先最初的崇拜:山神、樹神、火神、水神,薩滿巫神。“領羊”作為寧夏、甘肅民間的祭祀方式,其淵源應該追溯到黨項人的薩滿巫術——溝通人和鬼神的橋梁,對一切來自自然力量的敬畏和崇拜。
花兒,這是一種流傳在陜北、青海、寧夏、甘肅一帶的民間小調(diào),盡管有著地域的差別。如果展開一千年前西夏的疆域版圖,這些花兒盛開的地方,無不浸淫著西夏的養(yǎng)分,各色的“花兒”有了同根同源的基因:西夏文化。也許民間傳承下來的西夏文化還有很多,因為沒有史料考證,無法得到一一佐證。在感情上,我寧愿相信,這些民間的文化傳承,就是西夏文化的潛伏,我也愿意相信,我的血管里流淌著西夏的血,我是西夏一千年前吹落的一粒沙。
一場沙塵暴席卷了西北大地,塵霾籠罩,三天后一場大雪落在人間四月,刷洗污濁的天空大地。我望著窗外的席地雪片,心中突涌出尋找的渴望和出行的沖動,塞外四月飛狂雪,塞上的寧夏,你那里下雪了嗎?今天,你還拒絕我的挨靠嗎?我來了,踩著一千年前祖先的腳印,背著沉甸甸故土的呼喚,去和你滴血認親。
時光里游走的茶香
一
晨光從玻璃窗外覬覦。背光的拐角處黯淡、沉郁。茶水飄著絲絲縷縷的水汽,窕窕裊裊,像簡筆的女人曲體。一大早來到甘州,似乎就是為在這陰郁的茶座,找一處寂寞。一杯水,是另一處寂寞。
直到一束陽光突然闖入。明亮的刺目地明亮,陰暗的灰褐地陰暗。一架鋼琴,好像是陽光突然打開了機關升起來的,之前也許是光線黯淡或者失神,沒有見到,在午時的太陽底下,突兀地站出來。不知是光線因它有了飛翔,還是它因光線生出了翅膀,那一束光明里,無數(shù)塵埃--一群小小精靈在琴身上空飛舞。
茶杯里的水也像受了召喚,裊裊娜娜,續(xù)續(xù)離離。
誰會明白在這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束春光卻叫我竟然想起《紅樓夢》的林黛玉!恍然她在臨窗的位子,臥榻吟詩,眉頭顰蹙,珠淚低垂。瀟湘館門前竹影的蕭疏,可不就是這杯水的魂影飄搖?為情而生,為情而死;雖兩情相悅,雖死生契闊,也抵不住命運的刀劍。琴棋書畫詩酒花,抵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殺戮,愛情終會被煙火燒成一撮灰,留半句說不完的話:“寶玉,寶玉,你好——”
茶杯里的茶涼了,消匿了的飄搖,那窈窕的影子。春光移步,一切復又黯淡。但凡美麗,都是曇花一瞬。
只這青瓷杯里的水,是澄徹干凈的。
二
水與茶相撞,是情與火的焊接,是茶最美的一刻,是水升華的一瞬,熱烈奔放,激情四射。那一叢綠色的火焰搖曳、絢爛,有舞者的淑美。一葉一葉時而舒展時而蜷曲,動則蕩人心魄,靜則惹人愛憐。翻轉(zhuǎn)、騰浮、飄搖、沉降,儀態(tài)萬方。是懷抱琵琶的側(cè)影;是斂首凝神的沉思;是脈脈風情的舞步,端端兒臥在杯里,一團兒的錦簇,一杯里的春光。四溢的清香,是茶的靈魂張開翅膀,將青山綠水,將晨光雨露又復現(xiàn)。
沉落,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茶水淡了,顏色褪了,茶葉倦了,沉在杯底,這一團兒的春光錦簇已凋謝,無限走遠。銀幕黑了,《金陵十三釵》已閉幕,那十三個釵裙的笑容身姿卻恍然還在這空間,笑著,唱著,舞著。許久了,什么也沒有了,連那幻象也沒有了。我確信她們是飛進了杯子,附體于茶葉的骨骸。時間呢?它是一并走進了嗎?鐘表的滴答,是歲月的縫紉,縫補時間的碎屑。這猶存的茶味,是十三釵的脂粉,那一句吳語猶在耳邊:“都說我們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姐妹們,今天,我們就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來,也叫世人不要小瞧了我們?!彼^的轟轟烈烈,是保護十三個女學生不被日軍欺凌虐殺而替代她們赴死;所謂的我們,是十二個國破逃亡中幸存的妓女。不曾驚天動地,不曾載入史冊,她們默默地去了?!爸两袼柬椨穑豢线^江東?!蹦侨崦牡墓穷^,那流溢的清香,那無畏的紅顏,在時間的懷里款款可人。
三
不知不覺又坐在老位子,捧一盞菊花。
雨在玻璃窗外窸窸窣窣,蜿蜒而下許多抓痕。這斑駁的玻璃多像一顆碎裂的心。
窗外是何地?車水馬龍依舊,人來人往依舊,卻是熟悉的陌生。茶煙恍惚,人事恍惚。回憶一點一點消瘦,不遠的十字路口,迷蒙的沒了方向。
“熱熱喝一口,就不冷了?!?/p>
我驚慌四顧。是你嗎?恍是你昨日的聲音,昨日的身影,在我對座抱緊我捧著茶杯的手如是說。
四下……鄰座的一對人兒也如是說呢。
罷了,不過是又一場戲而已。只這一杯清茶,清火、潤肺、暖心、安神。捧書翻看,《半生緣》。封面上張愛玲舒雅、沉靜、高貴、傲寞。這個奇女子,是天才的巨星,中國的文脈到她這里,啪地騰起焰火,光芒絢爛?!?舊上海是一件華美的旗袍”。而華美之下包裹的一顆心,誰知道?追求至上的愛情,卻被愛情狠狠刺傷。陡落塵埃,褪盡繁華,相伴的只一杯清茶,一紙一蝶,疊疊憔悴。窗紗輕舞,可是扉頁里走出的姊妹花?
對座空空。倘若此生無人來,或者來者不是彼人,那就空下去吧。若彼不敢擔當,即請離開。懷抱香茗,安享孤獨。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神話。
四
普洱是有溫度的,譬如人體休眠狀態(tài)下的基礎代謝。制茶的火候要掌握在60℃,不可過也不能差,消亡了該消亡的,保留著發(fā)酵的良菌,在時間的窖壇里慢慢兒滋養(yǎng)。60在百分制里是及格線,是中庸恰極的火候,不溫不燥。想那溫度一定是茶葉的心跳,人情的體溫。
一壺長勤月漁森,暖了一冬蕭瑟。
一縷陽光伸進茶杯,黑黢黢的茶水便有了絲綢的質(zhì)感,綿厚柔順。杯里,茶已四散,枝干,葉子,嫩尖,雜陳無序?;蛟S正是雜陳,味道才綿厚;無序才是有序,余味悠揚,陳而出新。
探窗望去,街邊的樹,褪盡了葉子,形容枯槁。青春抖盡,熱鬧謝幕,僅一副時間的枯骨,疼過,也寒過,默默承受。冬天過去,春天必然要來。它曉得藏息,才要隱忍。一切的新生,需要時間孕育,需要苦難調(diào)味。
龍巧玲
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西部散文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誰摘走了你的第二顆紐扣》散文集《春天有雙冰翅膀》旅游散文集《向東,向大?!贰断驏|,向大?!啡脒x當代精品旅游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