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離一個邊緣如此近的時候,除了墜落你還希望跨過去,開啟另一個邊緣,為什么是邊緣而不是中間,這只是一個對于未知領域認知的相對劃分,或許并不那么精準,卻值得觀看。無論是5年前,還是現(xiàn)在,看陳哲的作品我都未曾感到意外,而是值得觀看,即便是新作《向晚六章》的問世,仍然讓我覺的這是一個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搓愓艿淖髌芬部倳苊獠涣说淖屛蚁肫鹨徊侩娪啊洞合那锒忠淮骸?,春天里的罪惡和救贖,夏天里的欲望與放縱,秋天里的愛恨交織,冬季里的哲理反思,轉(zhuǎn)年又到春天……金基德在電影中用季節(jié)的更替來詮釋萬物生生不息的輪回,在體悟中成長本就是一次穿越的修行。
我從不認為陳哲像某些媒體宣揚的那樣沉溺無度,相反地,她的作品恰恰佐證了,在面對難以用既成概念解釋的復雜命題時所具有的清醒和冷靜。《向晚》的問世也正是這種積攢和沉淀所種下的種子結出的果,這個果并非停留在單向度的藝術審美之中,而是正在將視覺與哲理的藤蔓相互交纏,用力勻稱的向上向外向著陳哲內(nèi)心所指明的方向繼續(xù)堅韌地攀升著。
FOTO:當你首次將《可承受的》這組作品公諸于眾時的心情是怎樣的?現(xiàn)在距離你拍攝《可承受的》第一張照片已經(jīng)過去9年了,回頭再看又是什么感受?
陳:在國內(nèi)正式展出《可承受的》前,我的觀眾只是美國藝術學院里的師友。也就是說,這組作品是在完全隔絕于我的原生家庭、我的文化、我的交際圈的場所里生成的。在學校里,我得到了驚人的寬容和支持。這種氛圍讓我長時間地沉湎在某種過分舒適的、其實也是不現(xiàn)實的認知里。直到后來開始展覽,我才了解到原來很多人不是這么看待的,而他們的看法是那么完全地不同于我。當然,異議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我對異議的缺乏想象。如果最初我不是在加州的一個小山頭上被允許、甚至是被鼓勵相當程度上的“放任自流”的話,或許我在公開地展示作品這件事上,會多一點拘謹、猶豫。
時隔多年再看這些作品,有些地方確會讓我覺得,若是換作現(xiàn)在的我去做,我會處理得不一樣。畢竟我已經(jīng)不再在“那里”了,因為我已經(jīng)在“這里”。我在思考著新的問題。但是話說回來,即便我有機會能重來一遍,或者說,無論我重頭再來多少遍,《可承受的》都只能呈現(xiàn)為現(xiàn)在這個結果?!犊伞凡皇且粋€經(jīng)過計劃的項目,它完全沒有作者意識。它的全部圖像都來自于收集,而不是拍攝。它的生成條件決定了(在當時還不能被稱為藝術家的)我在這過程之中沒有其他的選擇余地?;蛟S這種“天真”也正是它的難得所在。
FOTO:你的第一部自傳體作品名為《可承受的》,為什么選用這個題目?《蜜蜂》這個名字呢?它是一種擬人化的象征嗎?
陳:我看過一部講蘭波和魏爾倫的電影,里面有句話,“世界上唯一不可承受的事情,就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可承受的”。我沒能在蘭波詩集里找到這行話,應該是電影杜撰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比它更適合這組照片的題詞了。第一部作品里的內(nèi)容,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可承受的,但是我也都承受了。既然如此,那它們的本質(zhì)也就是可承受的——正如那句話所概,沒有什么不可承受。
《蜜蜂》的標題出自于維吉爾在《農(nóng)事詩》中談蜂:“如果受傷,它們會/用毒針蜇咬,血管刺穿/把刺深埋,將生命/留在自己制造的傷口里”。蜜蜂刺人,目的是保護自己,結果是犧牲生命,這是一個無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個矛盾的特質(zhì)同樣也可以在自我傷害里看到。另外,使用“蜜蜂”這一稱謂來指代拍攝對象,也是希能夠避開以病癥為其命名的簡化的危險:他/她是一個人,不是一類人;他/她不能被社會演練出的公式所預期。
FOTO:在《可承受的》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你是如何做到主體和客體身份的轉(zhuǎn)換的?
陳: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太能具體地回憶起那些同自己角力時的心理狀態(tài)了,所以很難去代入彼時的自己去回答這個問題。從順序上看,拍照這個動作總是出現(xiàn)在傷害動作結束之后,咔,隨之而來是一種泄氣的感覺——那股伴隨著行動的狂氣突然間散了,開始意識到身體的疲勞,而后墮入睡眠。
FOTO:你最近和假雜志合作發(fā)布了新書,將《可承受的》和《蜜蜂》兩個系列集合出版。怎么想到要在書中對兩組作品進行混合編排呢?
陳:作品自身的成長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作為創(chuàng)作者,你會為了解答內(nèi)心的疑問而創(chuàng)作,然而行動并不意味著解決,行動只是行動。作品究竟以什么節(jié)奏、什么方式完成自身,往往很難被預期。最先做《蜜蜂》的時候,我對于文字內(nèi)容會在最終作品里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毫無頭緒,也沒想到作品會以目前這種呈現(xiàn)方式完結。隨著作品逐步趨向完成,它本身就會向創(chuàng)作者提出要求,要求一個最合適它的形式。于是這就需要我在這本新書中解決兩個問題:首先,如何為分別指向我自己和他人的《可承受的》與《蜜蜂》兩個系列制造一種有機的接續(xù);其次,如何處理圖像和文字之間的關系。后者也是我會在新作中持續(xù)探索的問題。
FOTO:你在前作發(fā)布后、鋒芒畢露時選擇了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中,到最近的《向晚六章》前三章問世——在聚光燈前進進出出,對于你來說是一個怎樣的體驗?
陳:一個朋友曾把我過去幾年的狀態(tài)比作是“活在余光里”?!坝喙狻狈浅W杂桑钟幸欢ǖ钠脚_展示,其實是很完美的狀態(tài)。因為“余光”,你可以一個人悶頭敲鐘,可以從人情世故中自我邊緣化出來。比起連余光都沒有的人,又或者空站在聚光燈下的人,我其實是非常幸運了。
朋友還說我是典型的農(nóng)神氣質(zhì),擅長在無休止的勞作中打滾,但是無論如何,創(chuàng)作都是需要與人共振的。以前我總想著要把一個事情弄得很圓滿,至少在我看來是圓滿的,再完完整整地拿出去。但是最近的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當你可以用語言來談論一個作品而不污染它的時候,拿它出來,加入共振,反而會幫助它去成長。
FOTO:新作《向晚六章》討論的對象是黃昏這個時間段,最開始是什么念頭促使你圍繞這一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
陳:我從小就對黃昏著迷,夜晚迫近的時候容易被情緒擊中,像詩里寫的“向晚意不適”。這種“不適”不是單數(shù)的。它很復雜,還常變化,讓人不得要領。但我們卻仍然要日復一日地去遭遇它。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要去知道。一方面是出于這種問題意識,另一方面是在先前的實踐之后,我對于通過創(chuàng)作來進入到問題的內(nèi)部,有了一些個人的經(jīng)驗。于是開始有意識地,通過圖像和文字,來圍繞著黃昏這個母題發(fā)問。
FOTO:《向晚六章》的六個章節(jié)是如何架構的?每個章節(jié)是否可以單獨成立?請談一談目前大致成型的前三個章節(jié)吧。
陳:《向晚六章》按主題劃分,章與章之間彼此獨立,各章內(nèi)部的理路不一樣,呈現(xiàn)方式也不同。至于閱讀方式,黃昏之于我,本就不是一個個順序發(fā)生的事件。并沒有一個完整的黃昏在那里供人拓寫。所以盡管每一章內(nèi)設立了閱讀順序,但是章與章之間是可以跳躍的。
第一章《非均質(zhì)的時間》討論的是時間的彈性。梵典里說一剎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最終把一晝夜(86400秒)分成了三十須臾,平均到一剎那對應的只有0.018秒。每一個剎那都是等長的。但身處向晚的感受往往不是這樣。黃昏的時間是不均質(zhì)的時間。我們對于時間的感知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從而體驗到“一秒鐘可以有千萬次的生活”。這一章內(nèi)部的聯(lián)結會相對松散,好比有各類樂器在分別演奏,共同響起構成的一首歌。
第二章《向晚意不適》從一篇題為“黃昏抑郁”(evening depression)的網(wǎng)絡發(fā)言展開,探討這種難以辨明的“不適感”之源頭。原帖作者的發(fā)問——“黃昏時這種夾雜了不安、悲傷、甚至是罪惡感的恐懼感(a sense of dread),究竟是因為什么?”——同樣也是我的發(fā)問。從這個問題向下分出兩條線索,一為日語的“逢魔時”(逢魔時),二為法語的“l(fā)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狗狼暮色)。這兩個詞在各自的文化背景里都用于描述黃昏,但所提示的恐懼的對象不同,分別是神魔和未知。
第三章《赤之繭》由安部公房的同名短篇小說統(tǒng)領,全章內(nèi)容都圍繞著這顆“繭”的意象展開。安部公房把這個故事講得很洗練。大意是在夜晚降臨的時刻,鳥雀回巢,人也要回巢,大家都希望有一個歸屬地,身處其中,能夠沐浴于一種歸屬感。但當你終于找到這樣一個場所的時候,你是否仍然可以保有個體的自由,還是說它會和歸宿產(chǎn)生對抗和角力。
FOTO:雖然距離完結還有時間,但我們似乎已經(jīng)看到《向晚六章》將成長為一個由黃昏展開的感官的使用指南,甚至是百科全書。作品中體驗出的高強度的文學性和哲學性,彰顯了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之漫長與艱辛。對于涉及范圍如此之廣的內(nèi)容,你是以什么為標準來進行篩選,并進一步將其打磨成自己想要表達的藝術語言的?
陳:我需要的是可以有效地參與進作品的文學性建構的圖像,讓我可以“用攝影想(think with photography)”。這其中有采集自我個人的,也有采集自其他作者的(檔案、漫畫、圖表、插圖等)。每一張圖像的呈現(xiàn)方式,它的尺寸、涂改、與誰相鄰,都要基于它在作品整體語境里的特定功能來考慮。隨著章節(jié)的展開,黃昏將不僅僅被視為一個時間段來考慮。作為《向晚六章》的研究對象,黃昏所指涉的還可能是一個場所、一個符號、一件物品,甚至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一種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