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克拜爾·米吉提
翻越山脊
文/艾克拜爾·米吉提
主持人/曉雨 欣賞郵箱:Liyaxin@XAWB.com
那一年,我13歲半,二弟才5歲。我們家那會兒有4個孩子,我是老大,老五和老六(小妹)還沒有出生。老大、老二(大妹)已經(jīng)上學(xué),老三剛上學(xué),老四也就是二弟當(dāng)時被爺爺奶奶送到大姑姑家去了。因為大姑姑家只有女兒,膝下無子。但是,二弟也接近入學(xué)學(xué)齡,我父母認為,還是在城里接受教育的好。爺爺奶奶改變初衷,說服姑姑、姑父,同意將二弟送回城里。當(dāng)時,正值水星出現(xiàn),意味著伏天已過,哈薩克人會說天秤星出,黎明涼快,麥粟成熟,準備收割。所以,大人們騰不出手來,讓我騎上馱著一大毛織袋面粉的虎紋犍牛,先到烏拉斯臺河谷大姑姑家里,接上二弟,把面粉送到正在科克蘇河谷駐牧的叔叔家,再攜二弟返回。
那天早茶過后,弟弟騎上一匹備了鞍的馬,姑父幫我們重新把一大口袋面粉用鬃索剎在虎紋犍牛背上,我坐在剎緊的面粉口袋上面,猶如登上了一座小山包。我們告別烏拉斯臺河谷里的耶柯阿夏——雙岔溝姑姑家的養(yǎng)蜂場,向著要翻越兩座大山才能到達的科克蘇河谷叔叔家而去。
其實,從烏拉斯臺河谷翻越山脊,去往另一條河谷,我也是頭一回走。大人們告訴我,翻過這道山脊,下到那面的別斯阿嘎希河谷,也和這邊一樣分兩條岔谷,你們不要走東邊的岔谷,要走西邊的岔谷。走到盡頭,便是一道阿蘇(達坂)。翻過阿蘇,下到谷底,便可以在河對岸看到叔叔家的氈房。我聽明白了,二弟似乎也在努力點頭,表示記住了。
當(dāng)我們終于翻上烏拉斯臺河谷西側(cè)的山脊時,這邊河谷里的一切變得渺小起來。遠山近嶺清晰可辨,山脊那邊是闊葉林和針葉林混生,山風(fēng)過處,山楊肥厚的葉片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松濤陣陣嘯鳴,一陣緊似一陣。二弟有些緊張起來。“哥,會不會有野獸出現(xiàn)?”他問。我說不會的,這大白天的,野獸都躲起來了。再說,咱們兩個可是男子漢,怕什么。二弟頓時受到鼓舞,對,我們是男子漢,我們什么都不怕。他陡然振作起來,還給馬落下一鞭。我說,弟弟,別催馬,咱們不慌不忙地走。
我們走下了陌生的別斯阿嘎希河谷,那邊的一切看著都不順眼,但關(guān)鍵是要辨明走向。二弟大聲嚷嚷著,哥,這邊是東岔溝,我們應(yīng)該向那邊的西岔溝走。我說,對,弟弟,我們是應(yīng)該往那邊的西岔溝走才對。
別斯阿嘎希河水不如烏拉斯臺河水大,而西岔溝的樹木也不如東岔溝茂密。我們溯溝而上,漸漸的,右手方向變成了灰白色的峭壁,風(fēng)化石帶從那峭壁底下像一條條長舌吐來。這里的山風(fēng)更緊,偶爾會有一兩只孤鷹從天空飛過,說明此方平安無事,并沒有家畜墜亡,否則會有鷹群在那里盤旋食腐。時不時會有旱獺猶如口哨般清脆的叫聲傳來,弟弟就會驚異地看過來。我會告訴二弟,那不是犬類,而是旱獺的叫聲。旱獺可膽小了,一見人它就會躲進地洞。弟弟就很開心,他的緊張心情頓時釋然。我又補充道,旱獺可鬼了,它會挖很多洞口,一遇險情,立即從最近處鉆進地洞。如果你開挖這個洞口,它就會從另一個洞口溜掉。弟弟瞪大了眼睛,忽然開了竅似的說,天哪,旱獺原來這么聰明。我說,每一種動物都有各自的絕招。正說著,背陰坡上一只旱獺突然鉆出洞口,機警地望著在陽坡牧道上向著山脊蝺蝺而行的我們哥倆,覺得并無威脅,便放心大膽地后肢并立,舉起前肢,像個小人似的一邊看著我們,一邊發(fā)出口哨般的歡快叫聲。
在我們翻越另一座山脊阿蘇時,那邊顯然剛剛下過一場陣雨,樹木草葉都是濕漉漉的。方才我們還在山脊那邊陽坡攀援而上時,就看到隔著山脊烏云滾滾,電閃雷鳴。弟弟說,完了哥哥,咱們要挨雨淋了。我說不會的,這種雷陣雨,會順著那邊科克蘇河谷的走向而去,不會越過這道山脊的?,F(xiàn)在果然這邊云開日出,雷陣雨已經(jīng)向遙遠的科克蘇河谷盡頭襲去。有幾位伐木的內(nèi)地民工從松林間的帆布帳篷里走出來,端著手里的搪瓷碗,挑動筷子一邊吃著熱乎乎的洋芋面條,一邊沖著我們說,“嗨,這兩個小家伙真可以,能騎馬駕牛,馱著口糧走到這深山?!倍苣菚r還聽不懂漢語,問我他們在說什么。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小學(xué)畢業(yè),遇上“文革”停課鬧革命,中學(xué)沒學(xué)可上,所以才帶著二弟在草原上當(dāng)“游俠”。我告訴二弟那些人在夸我們。二弟顯得很高興,對那些民工用哈薩克語說,家和司馬。那些民工說,嗨,這小家伙可以!
我說,我們不小啦,我們都是小伙子!那些民工更是興奮起來,嘿,這小家伙漢語講得地道。來,小伙子們,下來吃一碗熱面吧。
我們一邊感謝他們的熱情邀請,一邊催促著坐騎向谷底速步移去。
那匹馬和那頭虎紋犍牛還真給力,我們平安涉過了洶涌的科克蘇河,終于來到了對岸叔叔家。
這一天,我和弟弟成了男子漢。準確地說,是我真正從心理上飛躍成為一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