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志
16歲那年,書慧最渴望擁有的,是一雙跳舞用的白舞鞋。
那是多么好看的鞋啊,白的像天空,兩根松緊帶交叉繞過腳面,在她看來,穿著這樣的鞋,站著不動時,便像一只白蝴蝶停在花朵上,而一旦舞起來,就是蝴蝶漫天飛舞,美得一塌糊涂。
學(xué)校的文藝演出就要開始了,她們班上是一支舞蹈,班上有10個女孩子每天一放學(xué)就提著白舞鞋沖進(jìn)排練室,她們都是美麗挺拔的姑娘,一字兒排開,像一棵棵白楊樹,各個都有明亮的眼睛和曼妙的身材,哼著流行歌曲去排練室時,留下的是一房子羨慕還有嫉妒的眼神。
書慧也是多么想穿上白舞鞋在紅地毯上跳啊,可是她不能,臃腫的身體永遠(yuǎn)被大一號的校服裹著,圓的過分的臉以及臉上密密麻麻的雀斑讓她從來不敢抬起頭走路,還有那一頭短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頭發(fā),讓她覺得穿上白舞鞋跳舞簡直就像一場夢。
可是她是那么熱切的渴望著,那種渴望和自卑交叉,甚至讓她痛苦的夜夜無法入眠。一閉上眼,便是一雙白舞鞋一圈一圈的繞著她飛舞,越勒越緊,痛的她要掉下眼淚來。她便想起安徒生童話里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同她一樣熱切的渴望著可以穿上舞鞋跳舞,最后她是穿上了,可身體卻再也無法停下來,只能不停的舞,不停的舞,直到傷痕累累。
前座的苗苗也是10個女孩子當(dāng)中的一個,是不錯的姑娘。下午臨放學(xué)時,苗苗忽然轉(zhuǎn)過身來認(rèn)真的對她說:“書慧,我們排練場今天不能用了,所以要在外面排練,你來看好嗎?”她大吃一驚,死死的盯住了苗苗的臉,她想搖頭,可是那張微笑的臉是那么的真誠,讓她無法拒絕,她終于僵硬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手中的衣角卻被濕透了。
剩下的十分鐘她一直無法靜下心來,她害怕望見那一雙雙白舞鞋會難過的當(dāng)場哭起來,但她又想看別人穿上白舞鞋舞蹈的樣子:自己穿不上,看到別人穿總是不壞的事吧?
下課了,她拘謹(jǐn)?shù)淖咴诿缑缟磉叄砼允腔ㄒ粯用利惖呐⒆?,唧唧喳喳地說著高興的事,她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只能僵硬的微笑著聽苗苗講,機(jī)械的點(diǎn)頭。
苗苗她們排練的地方是一棟二層小樓前的空地,書慧還驚奇的發(fā)現(xiàn)她們是插上翅膀跳舞的,苗苗解釋說她們到正式演出時還要穿上白色的衣裙,戴上白色的花環(huán)扮演天使,裙子現(xiàn)在換起來太麻煩,所以現(xiàn)在只插翅膀。
她被安排放錄音機(jī),當(dāng)音樂響起來的那一刻,她的心被軟軟的化了,那是像流動的水一樣嬌美典雅的曲子,音符就像空氣,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她,并一點(diǎn)一點(diǎn)沁入她的皮膚,血液以及骨髓,而那些插著翅膀穿著白色舞鞋的女孩子在她眼里就是一群真正的天使,美麗,純潔。
音樂停下來的時候,她有點(diǎn)黯然,如果說原來的羨慕和自卑各占一半,那么現(xiàn)在剩下的就全是自卑了,她不能想像,如果插上翅膀、穿著白舞鞋的人是她,那將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
苗苗忽然說:“書慧,你也穿上白舞鞋,插上翅膀讓我們看一下吧,你瞧你正好穿著一身白,比我們這些穿牛仔褲、紅襯衫的地道多了?!闭f完她就取下翅膀、脫下舞鞋遞給她,她低頭看自己的白襯衫和寬大的白色棉布褲子,幾乎要搖頭了,可她卻鬼使神差的接了過來,笨拙的穿上白舞鞋,插上翅膀。
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她心中慢慢伸起,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天使了,冰清玉潔,展翅欲翔,她抬頭準(zhǔn)備向她們微笑,猝不及防的,一陣冰涼襲過,是一盆水傾盆而下,將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她完全失去了反應(yīng),直到聽到樓上傳來一片刺耳的哄笑聲,有尖利的聲音傳來:“就她這樣子還裝天使呢,哥們的膽子都被你嚇破了?!?/p>
她閉上眼,一動不動,任由那水珠從她的發(fā)捎嘀嗒嘀嗒的掉落,她忽然希望這不是水,是硫酸,是最厲害的硫酸,可以把她燒死!她不要再睜開眼了,不要再聽到那些話了,不要什么白舞鞋了,不要再活了,讓她死掉,死掉算了。
第二天早上她紅腫著眼睛到學(xué)校,坐到座位上,前座的苗苗只是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她低頭,眼淚又滾滾而下,便聽到昨天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你沒事吧?”她抬頭,是班上個子最高的男生,叫李李,永遠(yuǎn)坐在座位的最后一個。她對他的印象僅此而已,她搖搖頭,低低的說了聲“謝謝”,又低下頭。
苗苗輕輕的說:“昨天你走之后,李李把那幾個男生惡狠狠的罵了一頓,他們理虧,加上害怕李李,都不敢說話,”她又微微抬起頭:“李李是個很好的人,我和他初中就是同學(xué),他很有正義感,一直都是,原來還是我們班的班長呢!”書慧還是低下頭,一語不發(fā)。
晚上躺到床上,忽然間李李的身影闖進(jìn)她的腦海。李李,李李,她反復(fù)的想著這兩個字,這個人,心中忽然升起了莫名的感覺。
李李的籃球打得很好,李李的物理總是班上第一,李李最愛喝紅茶,李李上課回答問題時喜歡朝右微微傾著身子,李李上學(xué)時總是第一個,放學(xué)最后一個。
不知不覺中,李李的每個細(xì)節(jié)開始被她了然于心。她亦知道李李每次進(jìn)教室都會朝她的方向望過來,她心里充滿了小小的甜蜜的喜悅,像張愛玲寫的:“見了他,她變的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可她心里是歡喜的,于是這塵埃便開出一朵花來。”
她甚至開始感謝那傾盆而下的水。
晚上甜蜜的往家的方向走,前面有熟悉的背景站著,她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躲在離他最近的電線桿后面,卻呆?。河新畹纳碛俺紒?,是苗苗,他們停在路燈下,他走過去,拉起了苗苗的手,溫柔的拂了拂苗苗的劉海,她隱隱聽到苗苗笑著說:“書慧好像喜歡你,我能看出來……”
“傻姑娘,書慧哪里能比得上你,我只是可憐她而已,才對她好一點(diǎn)……”
她呆住,心再次徹骨的痛了起來,她終于知道自己不過是苗苗和李李的一條紐帶而已,也知道李李每次朝她的駐足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罷了,她終于知道自己是誰,不過是平常的甚至是有些丑陋的女子,斷然是不會被人愛上的。
她開始用盡全力學(xué)習(xí),她不敢想那些時候,那是讓人一想就會痛死的過去,她只有拼命寫,拼命學(xué),拼命算來強(qiáng)迫自己忘掉過去。她要讓所有人看到,她總有一天可以穿上白舞鞋,而且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昂貴的白舞鞋,她要所有曾嘲笑、可憐她的人都要仰頭望她,她要做到,她能做到。
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高三結(jié)束了,高考完了,在別人都在焦急等待通知書的時候,她只對家里打了聲招呼,背上包旅游去了。
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縣城,隱藏在青藏高原邊緣,景色宜人,民風(fēng)淳樸,旅游者不多,偶爾碰到的都是如她一樣表情淡定的年輕人。因?yàn)楸舜硕疾徽J(rèn)識,她終于敢猶豫的放開自己,她日日穿著繡花長裙和木屐在街上游蕩,偶爾去爬縣城后面連綿的虎頭山。都說這里的水養(yǎng)人,她碰到的總是如芙蓉一樣秀麗的女子,她喜歡在街上緩緩走過,并對每個經(jīng)過她身旁的人微笑,她也是天真活潑的女孩,而這里就是解開她枷鎖的地方。
夜晚來臨時,她和一幫人圍著火爐吆三喝五的吃著羊肉串或者找個咖啡間喝咖啡,這里咖啡店的老板大都是厭倦了城市的喧鬧尋找著這塊潔凈之地,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她總是安靜的聽他們說,時而大笑,時而憤怒,時而微笑,時而流淚,時而惋惜??伤龔膩聿幌騽e人說起她的過去,或者她有過去嗎?應(yīng)該是有的,但那都是傷疤,她沒有勇氣揭開。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直到母親打來電話說通知書到了,是她意料中的學(xué)校,亦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xué)校,她淡淡地聽母親說,沒有歡呼,更沒有淚水,只是淺淺的微笑,是因?yàn)槟菚r的痛苦讓她失去了所有的感情細(xì)胞,還是這些榮耀來的太遲,遲的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覺了?她對母親說她不愿意回去,母親只是嘆了口氣,同意了。
擱下電話,聽到旁邊也有一個人在打,隱隱聽到報出的學(xué)校是和她一樣的,她有些詫異的望過去,那個人也望了過來,是認(rèn)識的,一起坐車來到這個小鎮(zhèn),啤酒攤上碰到過幾次,有著爽朗的笑聲和清澈的眼神,她有些窘,低了頭,快速的走了出去。
晚上和認(rèn)識的朋友在月光下慶賀,有人嚷嚷:“好巧,劉一斯也被這學(xué)校錄取了呢?!彼尚氖悄莻€人,轉(zhuǎn)過頭望去,果然是他,露著極白的牙齒哈哈笑著,也望著她,邊笑邊點(diǎn)頭。她說不上為什么,臉紅了。
此后便總是遇見他,羊肉串?dāng)偂⒙槔狈鄣?,甚至在街上閑逛時也能碰到,她依舊是靦腆的女子,見面只愿紅著臉笑笑。大家去爬山的時候,她和他,總是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臨走的那個晚上,大家又在野地里為她舉行餞行晚宴,她愉快而又傷感的笑著,感謝這些朋友,讓她可以完全釋放自己。她走進(jìn)旁邊旅館里的浴室洗手,一個多月了,她幾乎忘記了照鏡子。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審視自己,卻愣住了,她奇跡般的瘦了下來,甚至露出了漂亮的鎖骨和纖細(xì)的腳踝。這里的水養(yǎng)人,果然不錯,她膚白如雪,面若芙蓉,果然不錯。她覺得自己美麗無比。
走出浴室,有灼熱的眼光久久留在她臉上,她也回應(yīng)過去,是他,那個叫劉一斯的大男孩。
“他愛我。”她望著他的眼睛想,眼光在空氣中久久纏繞。她不過是普通的女子,經(jīng)歷了這么多卻依舊向往愛情并始終對愛情懷著巨大的憧憬。她只是忽然驚奇與自己的自信,就像由毛毛蟲變成的蝴蝶,她不是丑的沒有人愛上。她低頭,綻放給自己一個微笑。
她從包里掏出一雙白舞鞋,是她來小鎮(zhèn)的第一天鼓足勇氣買的。她穿上鞋子,緩緩的走到篝火旁舞了起來,沒有音樂,伴奏的旋律來自她心里,那是16歲那年的那個下午第一次聽到便再也忘不掉的天籟之音,她不停的舞,不停地跳,舞給那些曾不堪回首的過去看,也舞給自己的靈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