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蘭政
一
月亮掛在白塔生產(chǎn)隊(duì)的曬谷坪上。
曬坪是新打過的,人聲鼎沸極了。一幫妹仔家,排成兩隊(duì),前頭兩位個子高些,你左胳膊連我右胳膊,高高舉過頭頂,搭成門樓狀,不停地三百六十度翻轉(zhuǎn),后邊兩支隊(duì)伍逐個從身后牽扯衣裳,跟隨從門樓下周而復(fù)始穿過,眾口高唱“樓門樓,幾丈高,三尺三丈高。雞崽雞崽排兩排,大的不來小的來,快把樓門鎖起來……”
小一些的娃崽妹崽,這里坐一排,唱“排排坐,吃糯糯”。那里有一群,聽老人講“蓋蘇文是青蛇精變的”,講“哪個救得唐天子,一統(tǒng)江山平半分”。一個奶老跟前坐著孫崽孫女,她拉著長腔慢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出來做木匠———。奶老出來點(diǎn)———燈,火燒眉毛眼———睛。爹老出來破———柴,破得半只花———鞋”。
社員們?nèi)宄扇?,有聊天的,有抽煙的,恢?fù)一天疲勞,坐享三秋涼爽。
一只狗,銀白月光照著遍體金黃,只留口鼻處一寸墨色。它帶著影子,揚(yáng)著尾巴,輕盈地小跑,一溜煙來到曬坪上。
娃崽家天生愛狗,大呼小叫:“黃狗!黃狗!”
大人中不知是誰也在喊:“好狗!好狗!哪來的?”
年紀(jì)稍長的是磨子伯,他靠得近,在月色下大致辨了一下,也說:“好趕狗!金黃金黃的!”
曬坪外石頭花階古路上,一個人背著挎包,吹兩聲口哨“吷———吷吷”,金黃狗立即奔跑過去。
娃崽家這個說:“是光福叔!”
那個說:“是光福叔爹!”
磨子伯對一個八九歲的娃崽說:“祿升,是你叔,給你買糖餅了,還不回去?”
祿升邊跑邊喊:“叔!叔!”
黃光福今年二十歲,是日本投降那年出生的,所以叫作光復(fù)。后來覺得光復(fù)是國民黨時候的講法,現(xiàn)在只講勝利,哪個還講光復(fù)?自己正好是“孔德傳世,福祿綿長”中的福字輩,干脆就著讀音改為光福。由于家庭出身好,是純正的貧農(nóng),前年公社成立修配廠,第一批招工就招了他。
光福領(lǐng)著祿升,帶著金黃狗,沿著花階,跨過柵門,走在小巷里。朗朗月色下,各家各戶大門敞開,堂屋點(diǎn)著油燈。這家有人在后房剁豬菜,那家有人在門前扇涼,有幾家空無一人,都到曬坪去了。順著巷子流過的大水溝,水激石縫不停發(fā)出“咕咚”“咕咚”聲,不時有游魚溯流而上,沖上一截湍流“啪啪啪”響。
回到家里,堂屋空著。
大哥來福比光福長十幾歲。弟兄兩人雙親早故,大哥為父大嫂如母。大哥正在碓房舂碓,大嫂蹲在碓頭,隔兩聲扒弄一下臼里的木薯。
祿升走在前頭直跑到碓房,喊:“爸!叔回來了!”
來福歇下碓,來到堂屋,身后老婆舂碓的聲音清晰響個不停。
光福說:“嗨,日防饑,夜防盜,家家戶戶唱空城計,東西挨偷完了都曉不得?!?/p>
來福說:“如今哪有個強(qiáng)盜?隊(duì)里的黃牛水牛,農(nóng)閑放到山里,夜了也不趕回來,十天半月去看一眼,什么事也沒有。村上家里,有什么怕?講哦,也沒什么好偷。”
光福說:“小心總為好?!?/p>
來福拋開這些話,問:“好久沒回家,怎的恁晚趕回來?這個狗蠻好,是哪個的?”
光福說:“我特意帶回來的。廠里頭秦主任家的狗婆下了四個崽,大伙有說這個好,有說那個好,秦主任說另外三個都比不上這個。半年前我兩塊錢買的這個,如今半大不小了,趕緊帶回來,再大一些回來怕認(rèn)生呢?!?/p>
弟兄二人說了半夜話,說修配廠,說生產(chǎn)隊(duì)收成,說家里與后排俞家的糾紛,慢慢地都睡覺了。滿屋子靜悄悄,門外巷子里、水溝邊有蚜蟲叫聲,還有嘩嘩流水聲。
祿升睡覺中還記著金黃狗。半夜,他叫:“爸!爸!你聽!”
來福醒后,聽是堂屋傳來金黃狗的聲音,不是“汪汪”大叫,只是“嗚———嗚———嗚”低聲叫喚,伴隨爪子撓門的“沙沙”聲。
來福起來,祿升也跟著來,只見金黃狗在堂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哦,狗洞堵塞好多年了”,來福邊說邊把大門打開。
金黃狗像箭一樣射出去,跑上花階,跳過水溝,到對面菜園籬笆下,抬起一只后腳,撒了一泡尿。
來福把遮擋狗洞的木凳挪開,讓金黃狗自由出入,夜間可以在門外廊檐下趴著睡,也可以進(jìn)到堂屋里。
二
光福早早起床去修配廠了,二十幾里路,還要翻山越嶺呢。
來福也起得早。不到出工時間,他坐在石頭門檻上,仔細(xì)打量金黃狗。
祿升也起來了。
來福說:“懶蟲,平時日頭曬被窩還不起。睡早起早身體好,以后總像今天這樣,早起來,空氣好,還可以幫做事?!?/p>
來福擰住狗的后頸皮毛,提起來,狗鼻子沖著自己的臉。
來?!皢选绷艘宦暎缓髮Φ撋f:“一般的狗鼻子中間這一綹破不到頂,再好的獵狗,也差一分半分。這下好,破到頂了,下邊像瓦角,棱角分明,少有哦!鼻子靈哦!”
他讓狗站直不動,又對祿升講:“你看,四個腳,就像四頭大蒜,包得恁個嚴(yán)實(shí),腳趾一點(diǎn)也沒外露,走得穩(wěn)哦!”
來福不跟兒子嘮叨了,他盯著狗的尾巴出神,盯著它的腰背出神。這尾巴多硬啊,腰背多直啊,一點(diǎn)也不下墜,怎么奔跑也不會累喲。
再看,那兩條后腿高高的直直的,喜歡鉆山,速度還快。
特別是它周身金黃,絨毛短短箭毛長,不怕熱,不發(fā)汗,耐力好。黃澄澄的箭毛末端微微發(fā)紅,像布滿紅色的星星,好威風(fēng)??!
出工了,來福把金黃狗帶上。狗離窩初到這山中環(huán)境,也覺得新鮮,跑前跑后,抖抖擻擻。
來福和眾人薅田,突然禾田中驚起一只禾雞,“咯咯!咯咯!”飛向空中,落到山腳下。大伙往剛才禾雞飛起的地方尋找,有一大窩白花花腳拇趾大的禾雞蛋,你一兩個,他兩三個,搶著收進(jìn)囊袋。
突然山腳下又“咯!咯!咯!咯!”叫起來。大家望去,原來金黃狗不聲不響,貓著腰一直到禾雞站立的竹枝下。上頭枝蔓蔽空,禾雞需朝外往下飛離兩三米,才能展翅升空。就在向下?lián)潋v的一剎那,差點(diǎn)被金黃狗咬著。
大伙驚叫:“哦呼!”
磨子伯說:“弓射鳥,狗逐兔,哪聽見狗會捉鳥,哈?噫,這個狗,算可以啦!”
十點(diǎn)幾鐘收早工,吃飯連同歇息,有一個鐘頭。女人們都在水溝邊洗衣裳,男人有的磨刀,有的修農(nóng)具。來福家的腳盆昨夜漏了,趁這工夫,他拿來破棉絮,用剪刀尖端把棉花往木頭縫隙塞,塞得緊緊的。又把盆倒扣著,把一整圈鐵錢箍,砸得緊緊實(shí)實(shí)。
這時,后頭排俞家的女人高喊:“狗———狗!狗———狗!”
俞家的嫩崽拉尸巴尸巴了。隨著幾聲喊,好幾只,嗖嗖跑來,往泥地上搶著舔。女人抱著嫩崽,把粉嫩的小屁股抬起沖前,一只狗迅速伸出粉紅的舌頭,把嫩崽的屁眼舔得干干凈凈。金黃狗聽到喊叫聲也跑去,只站在一旁。
俞家男人沖著金黃狗狠狠說:“死棒頭,不吃屎跑來做什么?”說完,一腳尖把狗踢起兩尺高。待狗爬起時,又順勢一棍打在前腳上。
金黃狗發(fā)出凄厲的“卬卬!卬卬!卬卬!”聲,瘸著跑回家。
來福沖到后門口,高聲問:“做什么打狗?做什么打狗?”
俞家緊閉腰門,不答不理。
來福家跟俞家本來在鬧意見,金黃狗被打成這樣,不是打狗欺主嗎?他氣得大罵:“哪個喊狗又打狗,老子×他媽!喊老子的狗去又打老子的狗,×他媽!”
俞家不在理,不敢頂撞,只小聲回了兩句“哪個打你的狗?沒打你的狗!沒打你的狗!”
來福扯幾棵雞肉菜,搗爛捶好,給金黃狗包扎。又用索子把金黃狗绹住,不讓跑出去,不讓傷口進(jìn)水。
金黃狗只吃飯,最次也吃些豬潲拌飯,剩飯、鍋巴都行。
這天晚上,下半夜,狗又“嗚———嗚———嗚”低聲叫喚不停。
來福起床。祿升也要起來,媽媽不讓,說:“有什么新鮮的?狗還綯著,你爸放它出去屙泡尿就回來,睡你的!”
來福到堂屋,開大門,把狗放開。
金黃狗不顧腳上的傷,在萬籟俱寂中一箭射出去,不往籬笆腳下,而是沖向菜園,飛奔跨過柵欄,直到大雞爪樹蔸,這才“汪———汪汪!汪———汪汪!”吼叫不停。
來福明白,雞爪樹上有獐子、果子貍什么的,在偷吃雞爪呢!他返身回房拿了鳥槍,趕往園里。
趁著月色看那果實(shí)累累、光禿無葉的雞爪樹上,天哪,哪是獐子?哪是果子貍?光尾巴就一米多長,肯定是虎緞。
雞爪樹很高,離地兩丈多是粗直的主干,上面才分枝。金黃狗張嘴朝上,“汪汪”聲震徹山村,回蕩在夜空?;⒕剮状巫龀鱿绿軇?,又縮了上去。
來??垌戻B槍,虎緞似摔似跳掉落下來,躥進(jìn)粗大的竹叢。來福倒持鳥槍,掄住槍管,用槍托猛劈,虎緞沒打著卻打著石頭,手臂發(fā)麻,槍托砸斷。定神一看,虎緞還在,受了傷,被兩棵小腿粗的毛竹緊緊夾著,金黃狗在前邊死死咬住獵物的脖子。
磨子伯,還有幾個人,聽到槍聲都來幫忙。收拾完獵物,煮著夜宵,大家不停地談?wù)摻瘘S狗。
磨子伯說:“它在屋里,野東西來園里、在樹上,恁個遠(yuǎn),鼻子拿得住氣?神了!”
祿升大聲說:“金黃狗在屋里只輕輕地‘嗚———嗚———嗚,出門飛跑,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直到樹下才大吼大叫,好精!可以當(dāng)偵察兵咧。”
三
與后頭排俞家的糾紛,為的是一堵石墻。
來福家后門沖西,門外跨過廊檐就是自家后園,園子西面北面是石山,南面是俞家房子和祖父輩留下來的石墻。來福家修繕房屋,為取材出入方便,把俞家石墻扒了一道口,五六年過去,一直未封堵。生產(chǎn)隊(duì)缺少牛欄,把黃牛水牛下放給社員保管,牛屬集體,糞歸私人,家家求之不得。來福家沒有其他園地,只得在后園蓋了牛欄。放牛、挑欄糞都從石墻豁口處出入。這時,俞家不干了,要把石墻重新堵上。
這糾紛,其實(shí)也不只因?yàn)橐欢率瘔Α?/p>
從前俞家有錢有勢,民國時抓壯丁,派糧款,最狠得心、下得手,做事比高頭規(guī)定的有過而無不及。同是辦公家的事,會做得兩邊不得罪,既完成高頭的任務(wù),又盡量不得罪人,通個風(fēng)報個信,就算故意通風(fēng)報信晚些,不起什么作用,人也念他好。這俞家男人當(dāng)村長,專做絕事,抓人當(dāng)兵,五花大綁绹人家,還解氣地說:“這下看你往哪鉆?往哪跑!”來福就這樣被抓壯丁,把幾歲的光福孤零零拋在家里,解上縣城,好在解放來得快,半路隊(duì)伍散了,逃得回來。
滄海變桑田,如今一方被管制,一方是貧協(xié)組長正當(dāng)權(quán)。
為了這糾紛,村里有人勸,高頭也來人調(diào)解,但雙方都爭一口氣。
俞家男人說:“這點(diǎn)石墻是我屋的祖業(yè),幾十年了,村里上點(diǎn)年紀(jì)的,哪個不曉得?”
來福說:“如今是新社會,共產(chǎn)黨的天下,土地是國家的,石墻圈占了花階路,本來就應(yīng)該讓出來大伙走!”
俞家男人說:“自古這里沒有路,憑什么現(xiàn)在開一條路?”
來福說:“打開了六年,你們一直沒講,這么多年頭還成不了一條路?等到我建好牛欄,關(guān)了牛,你們才講,牛往哪關(guān)哪放?”
俞家男人講:“趕牛挑糞,從我大門前走,故意用牛糞熏我這一家,讓我屋背時!”
來福講:“哪個村哪條巷不是這樣?從你門前過,總不至于要我趕牛挑糞從我堂屋里過吧?”
俞家男人心里想,別以為你新社會有靠山,就可以隨意欺負(fù)人。
來福也認(rèn)為,別以為還像舊社會,隨你一手遮天!
就在打傷金黃狗沒過幾天,俞家動手壘石墻,三尺多高。
來?;丶乙豢?,用鋼釬嘩啦嘩啦兩下撬除。
來福準(zhǔn)備好棕索,心想,俞家若再壘墻封路,捆起來扭送大隊(duì)部,決不客氣!
說來也巧,從這以后,俞家男人和他的大兒子都不動手,只留女人斷斷續(xù)續(xù)壘砌石墻。好男不與女斗,來福準(zhǔn)備的棕索派不上用場。
從這以后,來福也懶得動手撬石墻了。金黃狗趴在后門口大石板上,好像記著俞家痛打的仇,只要主人一跺腳,它就抖擻狂奔,把俞家女人壘的石墻連碰帶撞,飛箭一般穿過去,身后嘩啦啦啦崩塌一道缺口。
俞家女人連喊帶罵:“沒見過這樣養(yǎng)狗來欺人!”
俞家女人撿起石頭,費(fèi)了幾天工夫,又把石墻砌上。金黃狗帶來一群同伴,都趴在來福家后門口。來福一跺腳,這可是數(shù)狗齊奔,嘩啦啦石墻崩掉長長一大截。
俞家女人又連喊帶罵:“沒見過這樣養(yǎng)狗,人欺人,狗也來欺人!”
俞家擺了兩頓酒飯,請同族的、年老的具名作證。又請一個稍有點(diǎn)文墨的,以俞家大兒子名義,寫了狀紙,向法庭起訴。
隔了一段時間,法庭傳俞家大兒子和來福去開庭。判決書詳細(xì)敘述石墻的來龍去脈,載明原告的祖父是劣紳,父親是偽村長。稱石墻拆一道缺口,開放一條道路,并不影響原告生產(chǎn)生活,并不給原告造成任何損失,且已形成事實(shí)多年。為利于集體經(jīng)濟(jì),給生產(chǎn)大開方便之門,不準(zhǔn)原告封堵石墻。
俞家輸了官司,沒有上訴。但一場官司十年仇,只是裝在心里不說罷了。
四
來福嘆氣說:“嗨!有恁好的趕狗,可惜不準(zhǔn)放夜趕獵。要是放夜,三天兩頭得點(diǎn)野東西,換幾個小錢。換不來錢,吃餐野貓肉也好。”
老婆說:“噫,放夜趕獵,吃野貓?搞私撈,開會斗你不死!”
來福說:“又不耽擱出工!今夜我就去放一回!”
老婆說:“莫小心點(diǎn)啊?”
吃過夜飯,天色黑定。來福舀一大塊鍋巴飯扣在石板上,金黃狗“嚇!嚇!嚇!”很快吃完。
來福背柴刀,持棕竹拐棍,穿一雙解放鞋。囊袋里裝著電筒,是光福給買的,電池很貴,不得已不用,只揣著備著。一聲口哨響,帶著金黃狗出去放夜。
放夜很悠閑。來福在路上走,只按照大致的路線,不緊不慢,呼吸山野空氣,偶爾抬頭看幾顆星星。老歷二十幾了,月亮沒出來,久旱干涸的路面透出淡淡灰白色,在黑暗中細(xì)細(xì)地彎曲延伸。
放夜很要膽量。一個人前往十王山,荒山荊莽間,天地黑沉沉,來福經(jīng)過山口坍塌的土地廟時背皮陣陣發(fā)麻。再往山里走,右邊大白崖跌死過砍柴的人,山崖下埋著解放前被打死的土匪,有人聽過鬼哭。偶爾傳來幾聲“唔!唔”,這是貓頭鷹叫,就像有人在黑暗中打招呼。密林里時不時“刷———刷———”地響,像大白天人們砍竹子后在竹林中拖曳的聲音。突然,一個影子站在前面,像人,比人高。來福打個冷戰(zhàn),走近看,是誰討的柴火來不及扛回家,矗靠在石頭旁。來福時不時用拐棍在前邊“篤、篤”搗幾下,為的是防蛇。
金黃狗或聽聲,或聞氣,一時沿著山路,一時又鉆進(jìn)山林。它跑在前頭一里半里,只要沒發(fā)現(xiàn)可獵之物,隔兩袋煙工夫就返回一次,在來福腳前搖搖尾巴??吹浇瘘S狗,聽它張嘴發(fā)出的均勻的“哈、哈、哈、哈”聲,來福背皮上涌起暖流,流遍全身。
翻越小坳過大坳,來到開闊地,金黃狗突然狂奔,直奔幾十丈遠(yuǎn),然后汪汪大叫,聲音震徹山谷,天地間恐怖的氣氛被驅(qū)趕得干干凈凈。
來福捻亮電筒,看見金黃狗把頭伸進(jìn)一個小洞口,身子進(jìn)不去。它不停地吼,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吭!吭”聲。
來福仔細(xì)看,這是穿堂洞,也就三五尺進(jìn)深,一個寬大的后眼。他奮力驅(qū)趕金黃狗,直吼它:“去,去,野東西早都溜掉了!去!去!”
金黃狗就是不去,腳爪緊緊拽住洞口,汪汪大叫,急吼吼總要往里鉆。
不能這樣僵持,犬吠聲會驚動遠(yuǎn)近一切走獸。來福砍來一截棍子,把洞口撬大,邊撬邊說:“看,有什么?有什么?早都跑空了!”
金黃狗的身子往里頭伸了一些,只聽狗的“汪汪”聲和野獸的“哇哇”聲交集在一起。
來福大驚,激動地說:“噫,還在里頭?”
洞里有坑,野獸縮在坑里頭,沒從后眼跑掉,怪不得金黃狗這么執(zhí)著,勢在必得!
狗咬野獸,野獸也反咬狗的下巴。隨著雙方的慘叫聲,狗把獵物拖了出來。哦,好大的旱獺!
來福拼命轟開金黃狗,怕它咬壞旱獺皮。獵物已奄奄一息,來福用藤子拴住,棍子一挑,擔(dān)在肩上。
山連山,峽通峽,金黃狗的叫聲打破靜謐,方圓一兩里已不適合放夜。山間不再瘆人,明月初露,天空蒼茫,萬山銀白,背光的山峰落下一座座清晰的影子。來福帶著金黃狗,踏著月色回家。
走出十王山口,離村還有兩里多路。金黃狗停了一會,抬起頭向遠(yuǎn)處拿氣。突然,它四腳騰空奔向七八丈開外,大叫起來。
來福趕過去,月色下一團(tuán)黑乎乎像牛糞的東西,哦,是只大麟甲。
麟甲這東西,只食螞蟻。它總是在螞蟻窩邊,伸出細(xì)長腥膻的舌頭,一動不動,任由千百只螞蟻聚集在上面,然后舌頭一嗍,吃下肚去。這大路不遠(yuǎn)處,多少年來有一窩蛇螞蟻,不想今夜來了麟甲。翻山越嶺多辛苦,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五
這天正是收工吃午飯時候,來了補(bǔ)鍋佬。古來這多少州府多少縣,有兩樣營生肯定是湖南人來做,一是補(bǔ)鍋,二是賣燈草。解放后不用燈盞不需桐油,不再有挑燈草游江湖的了。但補(bǔ)鍋的還總來,只要炊煙不斷,破損的鍋頭總還是要補(bǔ)的。
補(bǔ)鍋佬把擔(dān)子放在曬坪外空地上,小徒弟看著行李,擺開爐,支上架。師傅穿過條條巷子,從各家各戶門前走過,邊走邊喊“補(bǔ)鍋———開爐啰!”“補(bǔ)鍋———開爐啰!”
有人問:“多少錢?”
補(bǔ)鍋佬回答:“五分錢一燋。”
有愿意補(bǔ)的,把鍋頭交給他,估計過半把個時辰,去取鍋頭時按燋數(shù)付錢。
“補(bǔ)鍋———開爐啰!”湖南人喊補(bǔ)鍋喊成“補(bǔ)狗”,這“補(bǔ)狗”的喊聲拉得很長,就像白塔村女人們喊狗給嫩崽舔尸巴尸巴時那樣,長長地喊。每有補(bǔ)鍋的來,伴隨著長長的“補(bǔ)狗”聲,總有成群結(jié)隊(duì)的狗“汪汪”大叫,尾隨著跑。今天也是,補(bǔ)鍋佬右手提著幾個鼎鍋,左手拿著鐵鉗,身后跟著一群狗,吠聲一片。偶爾有一支狗躥到跟前,他用鐵鉗不輕不重往狗腦袋上杵一下,狗“卬”的一聲被轟開去。
搜集來十多個鍋頭,可開爐了。村里人有圍著看熱鬧的,有特意來看自家的鍋頭補(bǔ)得好不好的。
過往的人不少,大隊(duì)支書、生產(chǎn)隊(duì)長路過,也沒過問,補(bǔ)鍋的常來,不覺得奇怪。
偏有張小八,二十幾歲的人,長得很丑,方臉露著大牙,本來手腳也不怎么干凈,這幾年階級斗爭抓得緊,才不敢再犯什么事。
他字不認(rèn)得幾個,卻問補(bǔ)鍋佬:“有沒有證明?”
補(bǔ)鍋的說:“有,證明不離身?!闭f著把證明給他。
張小八看了半天,看不懂湖南的哪縣哪公社哪大隊(duì),只是說:“嗯,好像是先蓋公章,后寫的證明?!?/p>
補(bǔ)鍋佬沒回答。
村里人也沒有搭理的。
隨著“呼呼!呼呼”的扯爐聲,紅紅的炭塊,青青的火苗,幾塊鐵瞬間熔化成水。補(bǔ)鍋佬左手拿塊墊子,差不多巴掌大,上面有一層灰。右手用一種比摳耳勺大的東西,把鐵水舀起,放到左手墊子上。左手把紅紅的鐵水泡放在鼎鍋底下,從漏縫處冒出頭,右手執(zhí)砣在鍋頭里往鐵水泡上摁,鐵水泡平整地焊在上面,這算補(bǔ)了一燋。
村民們?yōu)檠a(bǔ)多少燋也會傷神。多大的縫,多長的口,想讓補(bǔ)鍋的舀大燋些,又說大燋不如小燋牢固耐用。想小燋吧,補(bǔ)的燋數(shù)多,花錢也多。
不管多少燋,補(bǔ)滿一處,就用刷子沾泥漿往上一刷,“哧哧哧———”直冒白煙。人們由此說:“補(bǔ)鍋沒得法,就靠爛泥刷!”
七八只狗已靜下來,慢慢散去。只剩兩只,在不遠(yuǎn)處,一黃一白,一公一母,不但沒散開,更纏在了一起。公的是金黃狗,母的是地主張龍行家的。金黃狗前腳從白母狗后體轉(zhuǎn)身滑下,那東西卻怎么也拔不出來。一朝北,一朝南,對拉對扯怎么也分不開,尾連尾好像粘在一起,兩只大嘴沖天“汪汪”大叫,是痛苦、是恐懼,還是什么?
娃崽家們剛才還在看補(bǔ)鍋,現(xiàn)在都起哄喊:“狗扯棒!狗扯棒!”
張小八對兩個娃崽說:“拿石灰去,石灰粉撒在狗卵上,兩個狗連在一起跳得好高,最好看,快!”
兩個七八歲娃崽真去倉庫廊檐下禾桶里,各捧一大把石灰,往兩只狗連接處撒,公狗的嚎叫聲急促而慘烈。
娃崽家問張小八:“你哄人,怎的沒跳?怎的沒跳起來?”
張小八又說:“拿棍子抬,抬它就起來了!”
一個娃崽尋來棍棒,一個不干了,有另一個加入,兩人用棍棒從狗尾巴連接處抬起來。狗“汪汪”慘叫,不斷掙扎,突然摔下來,兩只畜生分開、跑掉。
大人們出工去了,娃崽家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該看牛的去看牛。
這天晚上,人們又聚集在曬坪聊天。天涼了,多數(shù)人一屁股坐在曬坪上,有幾個拿來小板凳坐著,娃崽家們還是追還是跑,還有做躲的。
有幾個年紀(jì)老些的給孩子打謎,不少大人也在聽。
一個奶老講:“一分爛錢,在你面前,慢慢想想,夠你猜半年。是什么?”
有講是毫子,有講是銅錢??炊疾虏粚?,奶老告訴大伙:“是肚臍眼!”
又有一個謎:“一對白狗,守在巖口?!?/p>
大伙哈哈笑,一個女人摟著膝上的嫩崽,講:“是我崽的兩綹鼻涕!”
一個爹老講:“墻上有蔸草,風(fēng)吹兩邊倒,煮吃不得,燒吃得好。是什么?”
人群中有猜中的,是煙,黃煙葉。
磨子伯也打一道:“廣東來個人,一身穿紅綾,頭高有一點(diǎn),死了喊一聲。是什么?”
大伙不停地猜,最后還是磨子伯自己說出來,是炮仗。
張小八湊過來大咧咧地說:“后園有個井,蝦子爬上嶺,哪個猜得對,吃蝦快有請。是什么?”
磨子伯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留給你自己吃!”
張小八以為別人猜不出,得意地又打一謎:“一架紅床,二人睡覺,三更半夜,四腳朝天,五爪亂摸,六神無主,七上八下,九九一回,實(shí)在舒服。是什么?”
磨子伯終于忍不住了,大聲責(zé)罵:“你這個雜種,痞崽!大家好好打謎猜謎,你沒句人話,專揀痞話講,曉不得羞丑!”
張小八說:“你莫嫌謎面難聽,謎底是好的呀……”
沒等說完,來福找來了。
來福大聲吼張小八:“你今天做了什么好事,你講,你講!老子的狗不吃不動,還淌著血,若是死了,要你賠!”
張小八說:“是娃崽家,找我干什么?”
來福說:“娃崽家?你不唆使,他們會做那樣下流的事?要不要評理去?走,走,去講道理!”
張小八嘟嘟噥噥說:“賠就賠唄?!?/p>
來福說:“你賠得了嗎?你去哪里弄個趕狗賠老子?”
張小八本想說穿來福養(yǎng)狗放夜搞私撈,嚇嚇?biāo)?,話到嘴邊又不敢說。來福是貧協(xié)組長,光福在外面干工作,在白塔村,哪個不高看他們家?就連大隊(duì)支書、生產(chǎn)隊(duì)長都敬重他們呢!
來福走后,張小八說:“這么兇做什么?不就是一條狗嘛!”
磨子伯說:“活該挨罵!說得輕巧,一條狗?狗就可隨便糟蹋啦?光天化日的,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還好,金黃狗沒有大礙。又過幾個月,從半大不小長成了大狗,在家趴著很溫馴,在外奔跑像一陣風(fēng)。
六
生產(chǎn)隊(duì)抽勞力進(jìn)大華山燒石灰,總共七八人,來福也去,還帶著金黃狗。這些人沿陡坡挖好大窯,上方敞口,靠外邊一側(cè)砌著火墻,留有火口。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好石灰石,這里的石頭又青又脆,燒石灰最好,白白嫩嫩,燒出來還整塊整塊石頭狀,輕輕一敲盡成粉末。他們用石灰石沿著圓圓的窯壁扎實(shí)砌好,下邊用大石頭,往上用小石頭,一直砌到窯頂,把敞口全封蓋。又就地砍柴、割草、割竹子,壘成一堆堆一排排。在這里燒石灰,圖的就是石質(zhì)好、柴草方便。
開始燒柴,然后燒竹子,接著燒草。添竹子添草很省力,一把一把如胳膊腿般粗細(xì),只要伸進(jìn)火口一點(diǎn)點(diǎn),里邊火舌卷起的風(fēng)立刻把它呼呼地吸了進(jìn)去。就這樣,柴草經(jīng)火口一刻不停地往里邊添著、燒著。
燒了十多天,窯頂石縫間透出羊角火,小火苗密密麻麻,像千百支小羊角亂躥亂跳。又過兩天,上老火了,原來細(xì)細(xì)的羊角火匯成熊熊大火球,火苗挾著熱浪呼啦啦地響。巨大的火球映紅天空,遠(yuǎn)遠(yuǎn)的灌木叢、鋪天蓋地的白色芭芒花,在火光照耀下看得清清楚楚。
看著上老火,個個喜形于色,在火苗呼呼響聲中,人們說話聲音需要比平時大。
來福說:“辛辛苦苦,可算差不多了?!?/p>
磨子伯說:“快了,就是千萬莫落大雨喲!”
一個年輕人叫桂福,初次燒石灰,格外新鮮,激動說:“噫,石頭還能燃火!”
來福說:“哦,老古板哪個最先燒燃石頭,了不得哦?”
磨子伯說:“鐵還燒得呢,才講石頭!”
這段時間金黃狗一直在工地,偶爾趕個野兔,刨個竹鼠,或仰頭追奔蓬間小雀,也不會離去太遠(yuǎn)。
就在上老火這天晚上,來福和磨子伯當(dāng)后半夜的班。東邊天際已有幾縷魚肚白色,金黃狗在火墻外兩三丈遠(yuǎn)趴著,眼睛半瞇半醒,耳朵一直豎著,耳尖時不時動一下。突然,它“倏”地站起,翹著頭,鼻孔張動,鼻尖一起一伏。
來福在添火沒注意,磨子伯說:“狗拿到什么氣了?”
金黃狗朝東邊山腳粽粑潭狂奔。粽粑潭很深,潭水綠沉沉,寒冬時節(jié)潭上蒸騰著白白水汽。一只大黃猄正低頭喝水,冷不防金黃狗奔到身后。黃猄麂子最膽小,隨著金黃狗嚎叫,大黃猄跌入潭中。
金黃狗高據(jù)潭口,“汪汪”聲震徹黎明。潭岸四周很陡,本來長著密密麻麻的粽粑竹,現(xiàn)已割去燒石灰。大黃猄在狗的咆哮下,露出雙角和鼻子,驚慌失措往對岸游去,即將攀上光禿的陡壁。
來福讓磨子伯添火。他循著狗叫聲,趕往粽粑潭。距潭口還幾丈遠(yuǎn),只見金黃狗飛身躍起,四只腳收縮伸展,身架拉得長長的,飛越一丈多寬,飛過白白水汽,直落到對岸。可憐的黃猄才上半壁,又翻身落回水中。金黃狗見主人到來,更壯膽氣,高高跳進(jìn)潭里,在水中連吼帶咬,直把獵物拖到陡壁下潭水邊。
來福攀下潭口,沿水邊繞過去,不吭聲說話,只從背后抽出柴刀,把黃猄舌頭割取半寸,開山敬神。山間百獸都屬山神,每當(dāng)獲得大獵物,當(dāng)然要開山敬奉。也有不敬的,白塔村早年有兩兄弟趕獵,打一頭聾豬。弟弟聽到哥哥槍響后,怎么就沒動靜了。找到時,哥哥正昏迷不醒,聾豬擺在一旁。弟弟趕快開山敬神,哥哥才蘇醒過來。哥哥回憶,打倒聾豬時,只講了一句“你個瘟豬鬼,看還往哪跑?”才講完就天旋地轉(zhuǎn),什么都不曉得了。自古打得獵物都開山,這以后人們更當(dāng)事,既開山敬神,還不能亂講話。
潭口五六尺深,巖石光滑,垂直壁立。黃猄很大,足有七十來斤,濕漉漉,軟塌塌,來福一下子弄不上來。
金黃狗“嗚———嗚———嗚”低聲叫了幾下,離開主人,一溜煙跑回石灰窯,在磨子伯身前直打轉(zhuǎn),還“嗚———嗚———嗚”不停地叫。
磨子伯有些疑心,讓別人添火,叫來桂福說:“別出什么事?走,看看去!”
到了潭邊,來福說:“得個黃猄!”
磨子伯說:“山神開眼了,給這么大個黃猄!”
桂福不停地:“嘖!嘖!嘖!大麂子,大麂子!”
桂福的祖父大名叫黃金,已過世多年。本地話黃金與黃猄同音,小時候別人家的娃崽與他家,罵他家祖宗八輩就說“黃金麂子!黃金麂子!”從父親大吉到如今桂福,都不說黃猄,一直管叫大麂子。
幾人把獵物抬到窯邊,個個笑得合不攏嘴。
燒窯組長高聲說:“好,好!有肉吃了!最大不過山羆老虎,最好不過黃猄麂子!”
磨子伯說:“好是好,就是欠油來煮哦。有油有鹽,爛草鞋煮得甜。無油無鹽,山珍海味也枉然?!?/p>
又有人說:“總比清水煮白菜好吧?”
磨子伯說:“來福的狗趕得的,留下十斤八斤,夠大伙吃一餐就得了?!?/p>
組長說:“那對。來福送肉回去,順便帶兩壺木薯酒來哦?!?/p>
七
冬天很冷。
來福跟隊(duì)長說:“我想請幾天假,燒一窯炭。”
隊(duì)長說:“你舊年請過假燒炭,就沒了?”
來福說:“一窯炭管兩個冬天,照講來也夠。但女人家快生了,房里少不了火爐。到那時,烘小衣裳、烘抱裙,用炭多呢?!?/p>
來福請了四天假,掐指算來,一天砍柴,一天燒窯,一天封窯,一天出炭。他天蒙蒙亮出發(fā),到炭窯上方青山砍柴。照平時,砍一窯柴要兩天?,F(xiàn)在為趕時間,從早砍到黑,也不挑挑揀揀,凡是能成炭的都砍,一天下來大致也足夠一窯。
第二天掄柴裝窯,只燒了個多鐘頭就接火。剩下的是管好火口和煙道,讓它自然地著、自然地過。
火煙裊裊,一直飄到傍晚,才漸漸由濃變淡,由白變青。天黑好久,用水往柴門薄石片上澆,石片底部的水珠已沸騰滾熱,終于可以封窯。
人累一整天,金黃狗跟著餓了一整天。
上山容易下山難。山很陡,而且全是泥路,陡陡的硬泥上有一層干草,滑溜溜的。正是臘月二十幾,伸手不見五指。何時才能下到山底,來福急得背后出冷汗。
來福背對山,蹲著一步一步往下挪。腳下,路兩邊,直至荊棘間,遍地是藍(lán)綠的磷火。手腳觸碰的細(xì)細(xì)泥丸都在閃亮,快化成肥泥的枯枝腐草都在閃亮,它們夾雜著磷火嘩嘩下滑,琳瑯滿目,平時的鬼火竟如此浩瀚而美麗晶瑩。
浩瀚無邊的藍(lán)綠磷火上,一對藍(lán)綠的眼睛閃閃發(fā)光。金黃狗在來福面前趴著,仰著頭,四肢一步一步往后退,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移,它以身探路接引主人,雙眼泛出的藍(lán)光告訴主人,狗在身邊守護(hù)著。
好不容易下得山,回到家,老婆正埋怨、數(shù)落兒子。
來福問:“怎么了,什么事?”
老婆說:“沒事跟他表弟打打鬧鬧,撞他表弟跌火,挨炭火燒著。這下好吧?花錢吧?治吧?”
祿升哭著說:“又不是故意的?!?/p>
來福說:“九歲多了,整天跳跳耍耍的。算了、算了,莫講了!”
來福老婆討的是村北頭張家女子,娘家兄弟的崽比祿升小兩歲,兩老表經(jīng)常一起玩。今天祿升在外婆家,與表弟在火塘邊一會掰手勁,一會講七講八大笑連天,一會你抽我的板凳、我往你的衣領(lǐng)后面放東西,互相逗耍。一不小心,表弟被撞翻,兩手叉進(jìn)火塘,左手燒得很重??爝^年了,出這樣的禍,這是崽,那是侄,怪不得來福老婆著急生氣。
祿升的舅舅弄了不少草藥,來福也送去一些專治火燒的藥,過了兩天,絲毫不見好,水泡亮汪汪,一點(diǎn)也不蔫下來,周圍皮肉通紅,整個傷口火辣辣的。
祿升的外婆嘆長氣。孫崽和外孫,就像一只手,手板也是肉,手背也是筋,疼這邊也疼那邊。特別是兒媳婦話里話外盡是埋怨,奶老更加難受,轉(zhuǎn)過來又把兒媳婦的話告訴女兒。
奶老叫女兒回去,說:“張龍行的老婆講狗油治燙傷最好,以前她挨燙過,家里有錢,用了幾多藥,最后用這個方子,好得快,還沒留疤?!?/p>
又說:“你們商量一下,尋點(diǎn)狗油。尋不得,干脆買個狗?;c(diǎn)錢,總比痛著好,總比天天埋怨好?!?/p>
狗油哪能尋著,誰家存那東西。
來福與老婆商量后,花三塊錢從楊村買了一只不太大的花色吃屎狗。
來福叫來磨子伯,說:“老婆懷著大肚子,這個時候,要說殺個雞啊鴨啊我也湊合,要棒狗,我真不愿下手,你就幫這個忙,今夜一起吃狗肉?!?/p>
磨子伯說:“你還真有講究。莫講了,三下五除二弄完得了?!?/p>
這里從來不說殺狗,只說棒狗,用棒,不用刀。
來福不讓在自家門前棒狗,怕叫聲驚動胎氣。
磨子伯套著花狗的脖頸,系在村口大蠟樹下。
金黃狗尾隨到村口,沖著磨子伯嚎叫不停。來福把金黃狗攆開幾丈遠(yuǎn)。磨子伯拿一截狗腦棒,照著花狗的頭奮力擊打,幾棒掄下去,伴隨著慘叫聲,花狗咽了氣,金黃狗依然聲嘶力竭地叫。
磨子伯用熱水燙過花狗拔了毛,再用干凈稻草燒火熏黃。開膛取油,煉好,放涼,來福送去治燙傷。
今夜吃沙姜燜狗肉,磨子伯當(dāng)然在座,隊(duì)長也來,前時燒石灰的組長也來,來福陪他們喝了幾兩酒。
最趣的是,巷子口張家奶老也帶著孫崽來。奶老不好意思,笑著說:“唉,來你家賴吃幾塊狗肉,治治疥瘡?!?/p>
其實(shí),誰也沒聽說過狗肉能治疥瘡。
來福老婆不上桌吃狗肉,只在灶上吃白菜。祿升吃完飯到灶房放碗時,看見媽媽嘴巴氣得翹嘟嘟的。
用狗油僅過一天,表弟的燙傷居然變好了。
好長一段時間,只要金黃狗從村口蠟樹下經(jīng)過,總會圍著樹蔸叫,然后抬腿撒泡尿才跑開。
八
年前三天,來福老婆又生了個娃崽。原本家里養(yǎng)有一幫雞,現(xiàn)在外婆又送來幾只,過年的雞、產(chǎn)婦吃的雞,都有了。
隊(duì)里開始放假,讓大家準(zhǔn)備過年的事,有討柴火的,有燒炭的,有備辦年貨的。
來福家今年沒殺豬,臘肉還沒著落。再就是要買布,全家每人裁一套新衣裳。過年的新鞋子以往自家做,這個冬天老婆身子重,沒做鞋子,所以每人還需買雙解放鞋。
來福收拾一摞旱獺皮、麝羊皮,殺麟甲留下的甲殼也有滿滿一大布袋,準(zhǔn)備明天趕圩賣了,添些年貨。
正收拾著,桂福進(jìn)門來。
桂福說:“昨天我在大王峰下,看見山豬糞,新的!山豬腳印清清楚楚,那一帶的藤藤蔓蔓糟蹋得一塌糊涂?!?/p>
又說:“村上幾個有槍的都約了,還邀了楊村的篾爹老,總共八九個人,四五桿槍。大伙心急,說今天就去趕山。你有槍有狗,邀你一塊去?!?/p>
來福說:“講得活靈活現(xiàn),又邀了這么多人,那就去唄!”
大王峰是十王山的主峰。這里的石山,半山以下是坡,或緩或陡,薄土下全是生根的青石,喬木灌木遮天蔽日,也有長竹子、長草、長藤葛的。半山以上是筆直山峰,有的尖削入云,有的像高墻綿延數(shù)里,綠樹掩映中露出道道白色巖石。半山崖壁下,也就是垂直山峰與下邊山坡連接處,是野獸最愛出沒的地方,也是尋蹤打獵的去處。
一行八九人,開往十王山,直向大王峰。后邊跟著一大群娃崽家,山羆馬鹿,見者有份,別看他們小小年紀(jì)、小小個頭,有的還抹著鼻涕,可是要來分獵物的。古話又講,去時有、回時無,去的途中參加進(jìn)來的總有一份,歸途中就不要參加了,參加也不占份子。
到大王峰下,來福和大伙商量,然后分工。
來福說:“我和桂福,還有篾爹老,我們這五個人眼水準(zhǔn),座炮?!?/p>
又說:“磨子伯,你們四個打山?!?/p>
來福特別對座炮的同伴交代:“要選好堂口,選不對,山豬跑了,連影子都見不著。千記千記,座炮要躲開礌石。準(zhǔn)備好了吹媒筒,莫講話?!?/p>
祿升問:“為什么不讓講話?”
來福說:“蠢崽,在崖壁腳下講話,山豬還不聽到?還不跑了?”
又說:“大人座炮、打山,你們這些娃崽家?guī)椭t高,時時注意往上望,給大人提醒。還要嗾狗,越大聲越好!”
大人上山去了,娃崽家全待在平地。
座炮的,人手一槍,在半山崖壁下,看準(zhǔn)山豬必經(jīng)之路,各自守好堂口。
打山的,已攀到上面的山峰,準(zhǔn)備翻滾礌石,把山豬驚起來、攆出來。
過了差不多一刻鐘,山頂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問話:“座炮的,準(zhǔn)備好了沒有?”
半山媒筒細(xì)響,“嘀———”,一聲,二聲,三聲,四聲。還有一個人呢?
媒筒是臨時取材,用細(xì)竹削成。篾爹老在路上有竹子的地方不削,以為上邊還有竹子,誰知上面偏偏沒有,做不成媒筒,只能壓低聲音回答:“好了!”
山頂上聽不到,山下的娃崽家聽到了,幫著大聲回答:“準(zhǔn)備好了———!準(zhǔn)備好了———!”
瞬時間,山上礌石滾滾,響聲隆隆。山下“嗾??!嗾?。 焙奥暦序v,震徹山谷。一幫狗,有公有母,大小不齊,紛紛奔上山,只有金黃狗站在原地,昂著脖子,鼻尖一動一動,眼睛注視著山上。
礌石停了,山腰靜了,只在低處還有些零落的狗叫聲。
山頂問:“有影子沒有?”
沒人回答。
又問:“再滾礌石哦?”
又一陣礌石隆隆滾下,大石頭撞成小石頭,到半山處碎裂得無影無蹤,留下陣陣回聲。
還是沒有野獸影子,狗群也不怎么叫了。山場又靜下來,娃崽家們感到失望。
正在這時,金黃狗“嗖”飆上山去。
祿升呼叫起來:“金黃狗!金黃狗!我家的金黃狗!”
金黃狗沿著樵路,鉆過荊棘,跑到半山崖下,嗷叫聲在高高的崖石間回蕩。
山豬被礌石驚起,又被金黃狗攆出來。山豬在前頭跑,金黃狗“汪!汪!汪”在后邊追。山豬一回頭,狗略作后退。山豬一向前,狗又跳著撲上去。
半山崖很長,足有兩三里路。金黃狗追趕山豬,最先進(jìn)入來福的堂口。他對準(zhǔn)山豬放一槍,感覺打中了。
聲震山場,蹄隨山轉(zhuǎn),金黃狗追逐山豬,最后來到篾爹老把守的堂口。這里巖石裸露,槍聲響處,石頭上騰起一重塵霧,平地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金黃狗停在槍響處不遠(yuǎn),發(fā)出粗獷的嚎叫聲。后邊狗群也漸漸趕上來,吠聲一片。
來福招呼各堂口槍手圍攏過來,荊叢間遠(yuǎn)處近處互相問“妥了沒有?”“妥了吧?”
趕上前的回答:“妥了!”
平地上的人一片歡呼:“妥了!妥了!”
山豬起碼兩百斤!
獵物抬到村口水井上。
篾爹老說:“來福那槍沒打?qū)?,是我打得頭炮!”
見別人未置可否,又說:“是我的頭炮哦!”
來福說:“山上野獸,得了是彩氣,哪個頭炮不一樣?沒人和你搶!”
磨子伯說:“我們在上頭打山,你們幾個座炮,哪個頭炮,你們看得清楚?!?/p>
頭炮的,除得平均份子外,還獨(dú)得山豬頭。自古打獵,為爭頭炮,惹出過多少糾紛恩怨。
按規(guī)矩,豬腳齊大腿,豬頭齊耳朵。打山的人分豬腳,只齊大腿以下割。打頭炮拿豬頭,該齊著雙耳根垂直切下。篾爹老親自動手,沿著雙耳根,但不垂直,而是斜著往上一直切到山豬膀子上。
大家看在眼里,篾爹老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山豬不需去毛,桂福奏刀直接開破。他突然大叫,說:“碼子沒飛出去,還在肉里頭,是來福哥的!”
這山里,獵槍打鳥用鐵散砂,打野獸則用手指般長粗的鉛彈碼子。人們定制碼子時,常常鑄上記號,或是名字,或是圖形,總不與別人重樣。
聽桂福說頭炮是來福打的,篾爹老急了,說:“亂講,明明是我打?qū)Φ??!?/p>
來福說:“嗨!若是散砂子,無憑無據(jù)就算了。這碼子記號哪有假?是哪個的就是哪個的!”
桂福說:“對!早上邀來福哥時,他說只有砂子,沒有碼子了,從我這拿碼子,上面是我的記號呢。我沒開槍,這是他打的。篾爹老,你的碼子有記號?”
娃崽家對篾爹老起哄,說,你是竹篾匠,哪打得準(zhǔn)銅鐵炮?
來福拿過山豬頭,齊雙耳切下,把多余的十幾斤肉放回大堆山豬肉里。
九
集體出工,田間地頭,大家的意見慢慢傳到來福的耳朵里。
過了幾天,隊(duì)長對來福講:“你是貧協(xié)組長,也算個隊(duì)干。你娃崽媽不出工,主勞力做家務(wù)、在家喂豬,大家的意見你也曉得,怎的辦好?”
來福講:“哪個不愿意出工掙工分,嫩崽沒人帶呀!”
隊(duì)長講:“你小崽一歲多了,離得奶了,你見哪家的主勞力荒工在家?guī)п獭D愦筢檀謇镒x書,恁近,邊帶人邊讀書不行嗎?實(shí)在不行,還有他外婆幫一下。你老婆長期在家,人家養(yǎng)一頭豬,你家養(yǎng)三頭。還有,你養(yǎng)狗放夜搞私撈。不怪群眾意見大!”
來福豈不明白這點(diǎn)道理?原來只是想多推一天是一天,現(xiàn)在既然隊(duì)長講了,他第二天就讓老婆出工。三頭豬確實(shí)養(yǎng)不過來。他們留一頭,上交一頭,然后殺一頭上市場賣。
來福家老早起來殺豬,桂福、磨子伯幾位來幫忙,緊趕慢趕,八點(diǎn)多鐘開飯,擺兩三桌請隔壁鄰舍、親戚朋友。來福、磨子伯、桂福幾個就著好肉好菜,喝幾杯酒,九點(diǎn)多才挑豬肉趕圩。金黃狗跟到村口,來福幾番蹬腳、嗾它也不肯回去。
祿升趕來,直喊“狗———狗狗!”
地主張龍行家的白母狗,帶著幾只嫩狗崽聞聲跑來。還有另外幾戶人家的,一下來了五六只,金黃狗這才不尾隨來福一行。
不曉得哪朝哪代起,鐵定三天一圩。也不曉得是哪一級的政策,前幾年突然改成五天一圩,最近又變七天一圩。圩上豬肉鋪,以前有十來張案板,現(xiàn)在只留下四張。村里離圩場本來就遠(yuǎn),今天趕得不早,來福幾個人到時沒案擺放,兩大籮筐豬肉就放在店房腳。
磨子伯、桂福一籌莫展。
來福眼前一亮,高喊:“親家爺趕圩嘛?”
來人天生一副微笑臉,五十來歲,嗓音不大,說著濃濃壯腔:“哦,趕圩哦!”
磨子伯說:“他來就好了!”
這位親家爺是祿升舅媽的爸,過去做過屠行,殺豬賣肉,在這小圩場人都曉得。
親家爺是勤快人,又愛幫忙,看見來福挑豬肉來賣,不等人家發(fā)話,也不管要不要幫,挽起袖子,在磨石上把刀鐾幾下,也不要案板,在籮筐上擺個籮蓋就招呼賣肉。他眼水準(zhǔn)刀法好。別人砍肉,一刀嫌多砍兩刀,兩刀不足砍三下,一塊肉上面,戴帽肉一戴再戴,零零碎碎。他砍肉,一刀下去總是不多不少,略加一點(diǎn)點(diǎn)戴帽算是多給人一些安慰。
正砍肉賣肉,不曉得是哪個大隊(duì)哪個村的解人游圩,“文化大革命萬歲!”“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口號連綿不絕,震耳欲聾。年輕人、娃崽家跑過去看,大人們也紛紛轉(zhuǎn)過頭、踮起腳尖,其實(shí)隔著兩重店房,人像潮水一般,什么也看不清。
籮筐邊,一個奶老要買豬肉,親家爺指給她看哪塊肥、哪塊瘦、哪塊肉皮薄肉頭軟。
桂福去看了一下回來,說:“是那邊地界的,講壯話?!?/p>
來福對親家爺說:“哦,你們那邊的。”
親家爺邊割肉邊說:“我們那邊的?搞運(yùn)動哦,管不了幾多。昨夜我爸、我弟也挨拿去,剛才趕圩前還沒放回來呢?!?/p>
親家爺待人好,熟人多,賣得快,才到中午,只剩下一兩斤豬肉。
來福說:“親家爺,莫賣了吧?留這一點(diǎn)點(diǎn)給你今夜下兩杯酒哦?”
親家爺說:“用錢當(dāng)緊,下什么酒!”
說罷把豬肉賣得精光。親家爺在店房頭打米機(jī)下抓把糠擦擦手,不招呼一聲,頭也不回就走了。
來福一行起身回家。出圩北頭,聽圩南頭土坡背后幾聲槍響,說是剛才解來游圩的兩個,已經(jīng)槍斃了。
人們議論紛紛,聽他們講,被槍斃的正是親家爺?shù)睦细赣H和兄弟。
回到家,隊(duì)里已經(jīng)收工。來福去祿升外婆家,告訴舅媽今天的事。
事情傳得真快,舅媽已經(jīng)曉得,正在哭。
舅媽講:“我爹養(yǎng)我爸兩弟兄,解放前原本窮,大雪天燒炭賣,連草鞋也舍不得穿,掛在炭簍邊,到了圩場要面子才穿上。臨解放時,才掙得幾十擔(dān)水田,后來挨劃地主,但定的是老實(shí)地主,沒挨趕出村去。他總講自己是累死累活累出來的,沒雇工剝削。這十幾年,上邊來工作組,不管是來做什么的,哪怕來個農(nóng)科員,只要從上頭來,是戴眼鏡、吃國家糧的干部,總要去反映。村里人分過他的田地,看他總反映,就恨他。這下運(yùn)動一來,大家就專他的政!”
“我爸沒文化,人又老實(shí),土改前就成家分開過,留下我叔這一房跟老輩過,叔也跟著劃了地主。叔有文化,曉得難過這一關(guān),前些日子跑去新疆。但村里人不放過,讓他崽寫信去,若不回來,崽下不來臺。這一回來,父輩子輩做一刀殺了?!?/p>
舅媽說完又抱頭痛哭。
來福說:“運(yùn)動就是這樣,沒辦法,想開點(diǎn)。還有你爸在,敬惜身體,過這風(fēng)頭后回去看看?!?/p>
祿升外婆說:“怎的一下子就槍斃了,就殺頭了?殺個人就像殺個狗樣容易。愿做太平狗———,不愿當(dāng)亂世人———!狗挨外人欺———挨外人打,還有主人講句話、護(hù)著,這下子,搞得人連狗都不如?!?/p>
來福說:“我回家煮飯菜,今晚還有幾桌人吃飯。婆、舅、舅媽,你們沒心思來吃,煮好我給送來?!?/p>
來福走在花階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好多人去村邊大蠟樹下看熱鬧。
大蠟樹附近是地主張龍行家的草房,大隊(duì)革委會正派民兵捉人。
張龍行是隔壁大隊(duì)的地主,1952年土改時才十七歲,剛討了個漂亮老婆,沒多久就隨著母親被驅(qū)趕出來,一家人在大蠟樹邊搭草房,住了這十幾年。
老婆生得好成了禍根,村里男人特別是那些光棍,人人有份,想搞就搞。張龍行不敢吵不敢鬧,還要特意回避。他嘴里不說,心中憤憤,有時不留心也抱怨幾句,說“無緣無故受人欺”。
張龍行和母親、老婆都是勞力,只有一個三歲多的崽,人口負(fù)擔(dān)輕。地主家庭被管制,老老實(shí)實(shí)勞動,掙的工分多,生活比很多人好。有人議論:地主還騎在貧下中農(nóng)頭上。
千不該萬不該,這個地主家里每次買肉,總有饞嘴的去混吃。張龍行也想巴結(jié)討好,樂得給這些人遞碗遞筷。大隊(duì)革委會這次摸排,認(rèn)定他拉攏腐蝕貧下中農(nóng),想建立組織,造反翻天。
話說張龍行老婆,好多人搞得,唯有張小八搞不得。別人輕輕就到手,他寧愿花一兩塊錢,這個女人也不肯把下邊給他。他恨,這次他主動揭發(fā)張龍行參加了什么什么組織,還邀自己參加,被自己拒絕了。
捉拿張龍行時,他正在大蠟樹下抱崽。他母親見狀,來接過孩子。在眾人圍觀下,張龍行直直跪著,不停地自言自語“毛主席萬歲!”“打倒地主階級!”,任由兩個民兵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臨走時,三歲多的崽在奶奶懷里,縮著身子,說:“爸,夜飯哦!爸,夜飯哦!”
張龍行家的白母狗生崽時間不長,還在哺乳期,最護(hù)崽,一有人靠近準(zhǔn)惡狠狠地嗷叫。這一窩狗崽全是金黃色,一看就是金黃狗的種。張龍行被解走時,白母狗離開狗崽,夾著尾巴緊跟主人。金黃狗也跟著白母狗,一路“汪汪”大叫。
來福見金黃狗跟地主的狗一起沖民兵叫,覺得丟臉,一邊蹬腳,一邊用棍子打開。
民兵朝白母狗打一槍,沒打中。白母狗跑開,不敢靠近,也不再吼叫,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
沒過幾天,張龍行被槍斃。幾個人正在挖坑掩埋時,他母親到來,邊哭邊罵,說崽冤枉,十幾歲跟著自己劃做地主,幾時剝削人?幾時享過福?土改殺他爸,窮人報了仇,如今為什么又殺他,冤枉啊冤枉!
面對地主如此囂張氣焰,負(fù)責(zé)警戒的民兵擅自做主,直接開槍正法。
白母狗沒再回來。有人說,槍斃張龍行那天,在會場附近看見過。又有人說,張龍行母親被打死時,白母狗在不遠(yuǎn)處露了一下身子,然后不知所蹤。
張龍行老婆沒多久就帶崽改嫁了,張小八還是沒弄到手。
十
人們見張龍行家的幾只狗崽長相好,搶著收養(yǎng),想養(yǎng)大了,能像金黃狗樣,是個好趕狗。
哪曉得養(yǎng)了大半年,上面來政策,一律不準(zhǔn)養(yǎng)狗,說是哪里哪里出了癲狗,咬了人,人也發(fā)癲死亡。大隊(duì)由赤腳醫(yī)生負(fù)責(zé),扛著大棒,見狗就打。赤腳醫(yī)生說,社員個個有權(quán)打狗,打死別人的狗,狗肉歸自己。如果因打狗被咬傷,狗的主人要出錢治療。
張小八打狗最積極,打了村里好幾只狗,張龍行家那幾只被別人搶養(yǎng)的狗,都是他打死吃掉的。他最想打來福家的金黃狗,但金黃狗不見了。
還在打狗開始前,光福得知政策,就和來福商量過。前幾天,來福把金黃狗送到那邊地界羅家村寄養(yǎng)去了,那屬隔壁縣,沒有這號政策。
來福的親姨娘,有個女嫁在羅家村。來福沒去過表妹夫家,這次算走一次親戚,把狗帶去。那是壯人村落,山高林密,有一批砍倒的古樹,放置多年沒人要。來??粗幸豢么执蟮睦险聊荆埍砻梅驇兔?,兩人用鯉魚鋸你拉我扯一天,鋸了幾塊整材,來??富丶胰?。金黃狗也很聽話,搖著尾巴,抬頭看來福一路走遠(yuǎn),沒跟回家。
冬天,來福老婆趕圩回來,說:“今天碰著羅家村表妹夫,帶崽帶女趕圩。他拿好多獐子皮、旱獺皮、麟甲還有麝香去賣,給崽女個個買衛(wèi)生衣哩!”話中有羨也有怨。
畢竟是小地方的土政策,打狗只一陣風(fēng),沒過多久,有些人家又養(yǎng)狗了。
來福說:“過幾天,把狗要回來?!?/p>
老婆說:“早就該要回來,全讓人家發(fā)財了!”
恰巧這天老姨娘來,她是從羅家村女兒女婿家串完門,路過白塔村進(jìn)外甥家小住兩天。
老人家的解放鞋漏了洞。她大大咧咧說:“祿升哪,明天你爸趕圩,喊他幫我買雙鞋,三十七、三十八碼總可以?!?/p>
祿升說:“姨奶,我媽前幾天給我買的是三十八碼,才穿了一輪,洗過一水,等曬干了我給你?!?/p>
第二天,祿升上學(xué)去了。老人家鬧著要祿升的鞋子,來福故意東找西找,就是找不到,還自言自語說:“這個崽,鞋子放在哪里?”
老人家見來福找不著,就說:“那你趕圩幫我買一雙?!?/p>
來福說:“今天時間來不及,不去趕圩了。”
來福拿出一塊錢給姨娘,說:“莫急哦,回去喊表弟表妹給添一塊兩塊,買一雙哦?!?/p>
晚上祿升回來,來福悄悄地好一頓罵。
老人家得了一塊錢,說來福孝順,說女兒女婿不好。
來福老婆說:“表妹表妹夫怎的不好?表妹夫養(yǎng)我們家的狗,放夜得錢,沒給點(diǎn)票子孝敬你嘛?”
老人家說:“還放夜得錢呢?狗早賣了!賣到大石鎮(zhèn)去了!青黃不接時賣的,得二十塊錢,外加七十斤白米。沒良心,養(yǎng)你們狗弄得這么多錢,賣狗也沒告訴你們一聲?”
大石鎮(zhèn)五六十里路,金黃狗無聲無息被賣這么遠(yuǎn)!來福氣得咬牙,老婆直罵羅家表妹夫沒良心,祿升剛聽到時“哇”哭了起來。
第二天收完工,來福連夜到羅家村。
來福不吃表妹家的飯,對著表妹夫,沒好聲氣地說:“扯卵蛋,真扯卵蛋!好好的狗,本來喊你幫養(yǎng)一陣子,怎的背著我就賣了?養(yǎng)這一段,弄得錢還嫌少?賣也不講一聲,你有什么法子賠得恁好的狗?”
表妹夫說:“他表舅,話莫這樣講。我不幫養(yǎng),你留著,早就挨打死吃掉了。金黃狗好是好,就是太挑,費(fèi)糧食。我們這里生活苦,青黃不接,人都吃快不飽,還講狗?也是沒辦法嘛!”
來福說:“沒辦法?你告訴我呀,我領(lǐng)回去呀!拿別人的狗換錢換米,還是親戚,做得出來!”
表妹夫早年參過幾年軍,復(fù)員回來,在小小山村里說話斬釘截鐵,句句算數(shù)。但在來福光福面前,從來不敢放肆。眼下又理虧,只說:“賣已賣了,養(yǎng)家糊口的,錢也花完,米也吃完。你看,上次鋸那些樟木板,不夠這里還有,再鋸些?隨便鋸隨便要!”
來福連夜趕回家。他以往從不去那小山村,倒是表妹表妹夫,或回娘家,或到這邊地界趕大圩,總愛繞些路到白塔村表哥家里歇歇腳。為金黃狗的事,他們不再來了。
十一
來福一家已把金黃狗忘得干干凈凈。二兒子祿高十二歲,他對金黃狗沒有印象。后來又有三兒子祿源也已八歲,他根本沒見過金黃狗。
這天晚上,公社電影隊(duì)來放電影。白塔村是方圓七八里最大的生產(chǎn)隊(duì),一年要完成三場電影,每場十塊錢。其余的生產(chǎn)隊(duì),兩場一場不等,最小的隊(duì)每年只放映一場,兩塊錢。來放電影,隊(duì)里付錢,社員激動,十里八村都跟著高興。但這次放電影不一樣。不少地方已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田到戶,白塔村也在準(zhǔn)備,是以土改田地為基準(zhǔn)扯高補(bǔ)低,還是按現(xiàn)狀平均分,正在醞釀爭論。分是肯定分的,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來生產(chǎn)隊(duì)放電影了。
桂福問祿升:“放什么片子,打不打?”
祿升說:“曉不得,昨夜在那邊大隊(duì)放的叫《創(chuàng)業(yè)》,一點(diǎn)不打。”
這時隊(duì)長從大隊(duì)回來,大隊(duì)部駐著放電影的,肯定曉得。大家紛紛問他是什么片子。
隊(duì)長說:“聽說叫《突破烏江》,是老片子?!?/p>
前幾年盡看樣板戲、大寨田這些新片,現(xiàn)在一說老片子,大家以為肯定打仗、肯定好看。
吃完夜飯,男女老少陸續(xù)到來,把大曬坪擠得水泄不通。四四方方的大白布子,懸在倉庫高高屋檐下。前頭圍繞放映機(jī)四周散開來,是本生產(chǎn)隊(duì)的,都帶來長短板凳,坐著。一層一層站在外圍黑壓壓的,是外村的。一些外村人在白塔村有親戚朋友,也湊在前頭坐板凳。
小兒子說:“爸,若是我睡著了,到打的地方喊我啊?我要看打仗!”
來福說:“曉得,放心嘛!”
滾滾江水,嘹亮軍歌。開映才一會,來福就說:“你看,到打了,到打了!”
小兒子說:“沒有?。繘]有???”
來福說:“寫著呢,去陽貴到打,先去陽貴,然后到打了?!?/p>
二兒子說:“哎呀,瞎講什么呀,是標(biāo)語,老體字從右到左,寫打到貴陽去,離打還遠(yuǎn)呢?!?/p>
這片子確實(shí)打得厲害,留聲機(jī)里總是槍炮聲轟隆隆直響。
散場了,村外大路上人聲鼎沸,田埂小路上電筒、馬燈、火把通明,人們還沉浸在戰(zhàn)斗的場面和最終勝利的喜悅中。
來福一家走在巷子里,小兒子滔滔滔不絕講著電影,不時還繪聲繪色地“沖?。_??!”
回到大門口,一家人突然愣住了!
一條狗不停地?fù)u著尾巴,不停地點(diǎn)頭,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
二兒子以為是外村人看電影帶的狗,怎么躥到巷子來,待著不走呢?
小兒子拿起棍子要驅(qū)趕。
來福先是怔了一下,正要喊出聲,大兒子祿升正好也回到,說:“金黃狗,是金黃狗!”
來福老婆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是金黃狗!我的金黃狗呃———,我的金黃狗!”
來福倒冷靜下來,邊彎腰撫摸金黃狗的頭,捋它的毛,邊說:“怎么回來了呢?怎么回來了呢?”
祿升說:“你管它怎么回來的,本來就是我們的,回來理所當(dāng)然!”
堂屋煤油燈下,一家人都打量著金黃狗。它還是過去那樣粗壯,那樣金黃,只是皮毛松弛了好多,一雙眼睛已沒有當(dāng)年明亮,眼眶周圍堆起一層老皮。
金黃狗在主人跟前撒嬌,舌頭舔舔來福的腳,又輕輕銜一下祿升的褲腿。它吃完一大塊鍋巴飯,在狗洞邊趴下,尾巴微微豎起,輕輕地?fù)u擺。
祿升和父母講金黃狗十幾年前的往事,祿高和祿源聽不明白,也不感興趣,兄弟兩人只看著眼前。
祿高說:“好像隊(duì)長家那只?!?/p>
祿源說:“比他家的雄!”
兩個人說的是隊(duì)長家的小金黃狗。金黃狗不在這些年,白塔村好幾戶人家養(yǎng)了狗,最好就隊(duì)長家那只,可能是金黃狗的種,也是黃澄澄的毛色,人們管叫小金黃狗。
隔一天,羅家村表妹夫來,要把狗帶走,氣壞了來福一家。來福說:“狗本來是我的,你若講蠻,我也講蠻,老表鬧起來,不怕人家笑話?”
表妹夫講:“表舅,我下不來臺,大石鎮(zhèn)那家伙惡得很,搭話來講,要打我呢。”
來福講:“狗比人忠!無情無義的人,打了活該!我敢和你賭,你喊狗,它愿跟你走,我絕對不攔。你帶不走,講舌子脫了也白講。你喊??!”
爭吵一番后,來福給表妹夫十塊錢,更多數(shù)額由表妹夫補(bǔ)上,退賠給大石鎮(zhèn)那家人。
十二
趁著田還沒分下戶,有幾戶人家占了一些田土面積,趕緊建房子。田是眾人的,不占白不占。這些人家住房確實(shí)緊張,像來福家,總共兩間瓦房,是土改時分得地主的,本是來福光福共有。如今只說來福名下人口就增加了幾倍,大崽祿升二十幾歲,已經(jīng)講得人,明年就結(jié)婚。住房這樣擠,占田起房子,別人就算有意見也不好說什么。
馬上單干了,社員們開始忙各自的事情。來福父子日夜撲在起房子的事上,又是挖泥,又是打水磚,為的是趕時間,怕的是占田建房萬一有變。
這天吃晚飯時,來福說:“狗回來恁久,還沒去放夜。來福讓祿升去闖闖彩,碰碰運(yùn)氣。”
祿升帶著金黃狗,走出村頭花階路,迎面碰上張小八。張小八故意開玩笑,陰陽怪氣地說:“好家伙,你搞私撈!”祿升說:“管不著嘍!”說著,還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一路黑沉沉,進(jìn)到大華山,恨虎鳥在荊棘中痛苦呻吟,“哼!哼!哼”響個不停。這種大鳥晝伏夜出,聲音嚇人,據(jù)說有老虎的氣味,狗聞了害怕,夾著尾巴折返回來,跟著主人緩步前行。
空中飄來了燒紙煙的味道。祿升壓低腳步聲,金黃狗直奔向前。向坳上走十幾丈,不遠(yuǎn)處黑暗中閃著兩點(diǎn)紅紅的紙煙頭。對方先發(fā)問:“哪個?”
祿升故意不發(fā)出清晰聲音:“嗯!嗯!”
走近看,原來是鄰村篾爹老和他的鄰居。對方兩只狗,祿升一只狗,混在一起,往前奔跑得無影無蹤。三人同行,一路閑聊,走不多遠(yuǎn),幾只狗突然在半山上大叫起來。
祿升說:“真快,一下子上去這么高!”
篾爹老說:“這種大吼大叫沒用,拿的是冷氣。若是熱氣,直接撲上去,不會這樣叫?!?/p>
他們坐在大石板上,漫不經(jīng)心聽狗叫,還一邊聊分田到戶的事情,時間慢慢過去,狗叫聲音越去越遠(yuǎn),幾乎聽不到了。慢慢地,聲音又從遠(yuǎn)處隱隱返回來,直到大石板上方高山上,冷卻下去的氣氛又熱鬧起來。
篾爹老說:“全靠我那只狗!”
祿升說:“汪汪聲恁個粗,不是我那金黃狗?”
篾爹老說:“老金黃狗追不上,才汪汪大叫呢?!?/p>
又過了很久,金黃狗追著獵物越來越靠近主人。忽聽“刷刷刷”,三下兩下,正沖著大石板這里下來。三人剛回過神,野獸已到達(dá)身邊。他們棍棒齊下,一陣猛劈狠打,獵獲了一只大山羊!
祿升沖篾爹老說:“你不是說我的狗追不上嗎?”
篾爹老說:“你的狗是追不上,落在后頭,后來我們的狗追累了,山羊挨追返回來,正好挨你的狗撞上呢?!?/p>
各人分了二十斤山羊肉。
回家后,來福問祿升:“腰子呢?”
祿升說:“篾爹老那人拿了,懶得和他計較?!?/p>
來福說:“可惜了,山羊腰子做藥補(bǔ)得很哪!”
十三
起三間大房子不容易。打九千水磚已費(fèi)九牛二虎之力,三六一萬八千塊瓦需要買,請拖拉機(jī)運(yùn)到山口還得挑。桁條、樓板都要買,都要扛,都要人工。還有建造,師傅需花錢請,一天一塊錢。其余雜工靠自己,也有親戚朋友、隔壁鄰舍,這個幫兩天,那個來三天,雖不給工錢,但酒飯不能虧待人家。炒黃豆?fàn)F豆角,就算煮大白菜,里邊肥肉總要管夠。這樣日復(fù)一日,真難以為繼。好在放夜得的山羊肉,用鹽腌著,隔三岔五炒一頓,權(quán)且頂了幾天。
祿高寫信回來,說在學(xué)校吃不飽,還抱怨伙食費(fèi)總不能準(zhǔn)時寄到。錢手太緊張,來福本想讓光福想想辦法,但他也是泥菩薩過河。公社修配廠辦不下去,人員閑著,發(fā)不出工資,過不多久他也要回來領(lǐng)責(zé)任田。
這天,金黃狗在村頭大蠟樹下打架,“汪汪汪”廝咬半天,一瘸一瘸跑回來。
晚飯時,金黃狗不啃桌下吐剩的骨頭。來福掰開狗嘴看,天哪,它的牙什么時候已全掉完了!來福說:“狗老了,牙也落了。早幾年,十里八村,哪個狗敢和它對咬!”
建房的白師傅很拿糖,擺架子,時不時透露出對吃食的抱怨,他接過來福說金黃狗的話,說:“一個狗養(yǎng)十幾年,早該棒了吃了!人老還遭嫌哩,莫講一條狗!”建房造屋做工程,棒狗吃喝一頓,也是習(xí)慣。
來福說:“這個狗,我狠不下心。十三四年過來,哪舍得?由它生老病死,死了埋掉,了結(jié)這一世緣?!?/p>
白師傅說:“老死埋掉,準(zhǔn)備埋在哪里?到那時講我聽哦!”
桂福說:“那時還輪到你?年輕人挖得不比你快!”
這天夜里光?;貋?,弟兄兩人說話到很晚。
來福說:“分田到戶,不選貧協(xié)組長了。你若解散回來,這一家更挨外人看扁,世事不同了哦!”
光福說:“有些話我也聽到,說這一家不發(fā)了唄?!?/p>
來福說:“哪只說說?那個俞隊(duì)長,跟后頭排親不親終究一個姓。前天公社來人,對田里這么多人起的房子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當(dāng)隊(duì)長的跟著。高頭的人前腳才走,他后腳就來找我,說高頭的政策,起好的就算了,沒起好的停下來,磚啊瓦啊,石頭木頭啊,拋出去!”
來福又說:“這么多人家在建房子,我問了,都說隊(duì)長沒找他們講什么。他們說既然高頭講建好就算,那我們抓緊幾天,都變建好的了。老子明白得很,他只盯我們,找事呢!”
來福更氣的是,后頭排俞家放出話來,十幾年前定案的事情,早晚要舊事重提,官司重打,把那圍墻再建起來。
弟兄兩人長聲嘆氣。
來福說:“讀書缺錢,建房缺錢,想想辦法咬咬牙也就過去。只是這世事不同了,難哦,難哦!”
光福說:“我想找劉書記,看能不能關(guān)照莫回來種田。以工代干招干都有,要誰不要誰,就他公社書記說了算呢?!?/p>
來福問:“怎個求法?”
光福說:“劉書記最愛吃狗肉。秦主任養(yǎng)的老母狗前幾年棒了,送給他狗肉,沒多久就提老秦當(dāng)了宣委。其實(shí),他更愛吃公狗,最喜歡狗鞭。平時他老婆不說話不理人,誰送去狗肉狗鞭,她說話脆聲,話甜臉也甜?!?/p>
來福說:“買只公狗棒了,送他狗肉。”
光福說:“也有別人給他送。但熟悉內(nèi)情的講,他最中意老狗肉,越老越好,說是老狗燜砂姜,又補(bǔ)又香。不喜歡嫩狗肉,軟軟滑滑的,不好吃,也不補(bǔ)?!?/p>
弟兄兩人又是長長一陣嘆氣。來福說:“方圓好多里,哪個都曉得,就數(shù)我們的金黃狗最老?!?/p>
深夜里燈光如豆。來福坐在矮板凳上,久久撫摸金黃狗,最后雙手捧著狗頭,自言自語:“狗哦狗,等不到你老死了?!闭f著,眼角沁出淚水。
來福不忍心。張小八和上下二村幾個狐朋狗友要買狗肉,來福想讓他們動手。金黃狗五六十斤水。豬七狗八羊折半,按八折算,應(yīng)該有四五十斤肉,送禮用一半就夠了,多了太顯眼,正好另一半賣給他們。
來福要價二十塊錢。
張小八說:“一半最多不過二十五斤肉,你要二十塊,和市場上買有什么兩樣?朋友們空辛苦一場?”
來福說:“肯定比市場便宜!另外,牛肝馬肺狗灌腸,除了肉,東西還多著哩!”
張小八幾個绹著狗脖子,牽走了。到巷子口,金黃狗回頭看了看,不吼不叫,又靜靜地跟著。祿升跟去取一半狗肉和那條長狗鞭連帶狗蛋,拿去給光福送禮。
后來聽說,金黃狗開膛破肚后得了一顆很大的狗寶,張小八他們賣了六十塊錢,來?;诘靡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