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幸福（外一篇）

廖華歌

一

這是一個可以統(tǒng)稱之為“南方”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與白鷺至為相關(guān)的古老而美麗的傳說———自從一群南歸的白鷺在這兒定居下來之后，便使得寸草不生、荒無人煙的此地，變得泉水嘩嘩，萬花盛放，百鳥筑巢，蜂飛蝶舞。從此，南方有佳木，佳木處處是……

滿目綠樹繁花，空氣清冽新鮮得讓人因時時擔(dān)心虛度光陰辜負它而驚恐不安！肺葉得到了超高效清洗，這時候的每一吐納，都深感那如空氣般靜靜流動的幸福，仿佛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正被這具體可觸的幸福撫摸……

無論是臘腸樹、白桂木、扁擔(dān)藤、霸王棕、細葉欖仁、八角金盤、長葉刺葵，還是鳳凰花、三角梅、康乃馨、大花紫薇、藍色妖姬，以及那些美艷無比卻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花朵，都令人驚異得分明是置身在一片五彩紛呈的幸福海洋。

沉醉，癡迷，恍惚，美竟可以使人震撼得無法呼吸！這時候，一句話也別說，什么事都不去想，真正是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只愿自然如風(fēng)，成為這絢麗流動的幸福中的小小的波，涌入大地，漫向天際……

二

遠遠的，博爾赫斯的聲音遙遙傳來：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內(nèi)，而尼羅河就在這個詞語里滾滾流淌。

我站下了，環(huán)顧四周，在如此潔美虛靜的擁圍中，深覺幸福得有些奢侈而發(fā)抖！我很想說出這個地方的名字，可是，終究不敢，因為與這個響亮的名字相對應(yīng)的那么多的英雄豪杰，那么深厚的歷史文化，決非我不逮的筆力所可能及的！只好以“南方”來統(tǒng)而言之，這是我此刻的無奈和討巧。

環(huán)境改變?nèi)?。那么喜歡晚起的我，自來到這兒后，把每天聽課之外的早晨和夜晚，都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一望無垠的紅和綠，這繽紛流動的幸福之海！也正如此才發(fā)現(xiàn)，早晨的早和夜晚的晚原來竟都可擠出這么多的時間，過去這些時間呢？都哪去了？

一切在晨風(fēng)中剛剛醒來，露珠打濕昨夜夢的記憶，鳥兒極懂事極節(jié)制叫得頗為小心，我一個人沿著環(huán)湖步游道信步走著，不時用手機拍下自己從未見過的一些花或樹，不由悄然笑自己，干嗎呢？怎么拍得了呢？這地方的每一步，每一花木都是一幅不可復(fù)制的精美畫圖，縱使有千百萬的相機，也是拍攝不及這美景的！

湖水并非想象的那樣清洌，但也說不上污染，在清與濁之間的這方湖水，生長著很多魚、豐茂的水草，還生長著蓮、星散的小花以及很像蘆葦?shù)囊环N植物。

默念著海子那“水很美/無人和你/說話的時刻很美……”的詩句，深感此處正如哥德爾所想，時間亦是空間。

三

很遺憾，當(dāng)我們急慌慌一路趕到海邊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沒有看到海上日出，但海卻實實在在和自己在一起。

不知這是一個有著什么名字的海，只見晨風(fēng)中水天一色，茫茫無際，初陽下的萬頃碧波泛著明亮的光，不時有水波涌向堤岸，但立時又急急退下重歸平靜。

我和女伴在淺水中行走，旁邊退潮后的沙灘上殘留著死去的魚蝦和破碎的貝殼。水和陽光使我們光芒閃爍，不斷躍起的水波打濕了衣服，漸漸地，身上潮濕，思緒淋淋，整個人都有了水意！這時刻，那日日縈繞于心的無論是魯迅的嚴峻、巴金的燃燒、托爾斯泰的贊美，還是巴爾扎克的警悚、雨果的震撼、契訶夫的溫柔憂郁、法捷耶夫的敬仰感嘆……都一一退去，我的心中眼里只有海，海讓我看著自己的手指，頃刻間綻出了綠葉，讓我在蕩動的海面前，以靜默注目的方式向世界問安。

沙灘有著太多的故事，而此刻的我不想談?wù)撋来嫱龅氖虑?，我被這一片灰黃溫暖得什么故事也不想有，就這樣坐著，坐得無始無終，無古無今。目視所及，沒有一朵小花，也沒有一株細草，沙灘灰黃得專一而純粹，就像是鋪展在地上的一粒大沙……

雁陣尚未到來，許是早已飛過，望眼欲穿的目光使沙灘與海浪一同起伏。我手握一把沙粒靜靜地坐下，把自己也坐成沙。我情愿融入沉陷在孤獨的深處，讓自己與這沙灘一起，保持一種開闊的、駛向遠方的樸素的寧靜。

我在沙灘上寫關(guān)于九月之詩，這兒就是我日月流照的版圖。

四

比碗還要大很多的海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大街上好幾處賣珠寶的門店前，都在盛滿水的大盆子里養(yǎng)著一個個的海蚌，以供游客當(dāng)場觀看選擇后殺蚌取珠，為其制手串或項鏈。

女伴要買一只蚌為她女兒制手串，就小聲跟我說：你來替我挑一個蚌吧，你手氣好呀，讓我女兒也沾點靈氣！我嚇得退后幾步差點摔倒，緊抓她的手道：不不，開什么玩笑，我可不能夠，我運氣向來極差，很宿命的！這種事兒，還是由你自己親手來挑為好，你是孩子的母親，你為她挑一個給她祝福不是更有意義嗎？

女伴不再推讓，就自己挑了一個，待斧砍刀殺劈開后，竟取出大大小小二十二顆珠子！在一片唏噓聲中，店主慨嘆：你真是太幸運了，我們殺了那么多的蚌，在這兒賣了這么久的珍珠，還沒有一個客人能像你，一只蚌竟取出這么多的珠子呢！

貴人??！周圍觀看的人都這么艷羨女伴。

女伴大喜，忙著答謝，忙著拍照，忙著試戴正在制作的手串……而我則如釋重負，暗自為自己沒答應(yīng)替她挑蚌而慶幸。若是經(jīng)了我的手，萬萬不會有這般美好的結(jié)果，心中一道暗黑的光掠過，如一塊石頭，沉向深處，我的周身響徹著濃重的恐懼。

女伴把已經(jīng)制好的手串讓我試戴，我的手腕便立刻有一種滑潤溫適的感覺。撫摸著一顆顆的珍珠，我想，它們該是那只死去的蚌的魂靈吧？同時也是這只蚌的價值，它活著，把生命的一天天、一年年熬成珍貴的珠子，最終正是這些珍貴的珠子要了它的命。它終成正果，完成了自己，卻也因著這完成而走向死亡！也許這正是杰出生命的生滅律？仰望夜空，我流下了一個文人欣然而哀傷的眼淚。

五

悄悄地，在夜晚，我一個人又來到了昨晚女伴買蚌取珠制手串的那個門店前。

女店員見是我，笑著招呼道：來了？還要制手串嗎？

啊，是……不……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時慌亂得語無倫次，目光四散。

她便熱情地向我介紹那一只只的大海蚌如何如何好，戴了這蚌內(nèi)的珍珠不僅納財納福還消災(zāi)祛難，更重要的是可以轉(zhuǎn)運，使其否極泰來。希望我能盡快挑出自己中意的，交由她來精心制作。我卻猶豫著，想要，又擔(dān)心，心緒復(fù)雜地走來走去，好幾次手都已經(jīng)觸到水中的蚌了，又仿佛被燙了般急忙收回來，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等待著女店員的原諒和赦免。如此這般，反反復(fù)復(fù)，女店員早已失去了耐心，冰冷一下子統(tǒng)領(lǐng)了熱情，她干脆不再理我，滿臉堆笑地招呼著下一個顧客，下下一個……

我之所以重返這兒，當(dāng)然是想親眼看著從活蚌里取珠，給自己制一個手串?？墒牵墒俏矣痔貏e害怕挑選的蚌內(nèi)珍珠太少，從而更加佐證了自己命運的不濟。周圍散亂的光亮在我一言不發(fā)的煩躁中顯得很是怪異，時間僵硬，我是飄零在這兒的一粒細微的粉塵。這一刻，我終于明白，我需要退縮，而不是把自己生生逼上絕路。

轉(zhuǎn)身離去時，女店員很鄙夷不屑的目光烈火樣燒傷著我的脊背，我疼痛難忍，卻不敢回頭，生怕兩團火焰相撞爆炸，毀掉異鄉(xiāng)一個原本美好的夢。

空空而歸，乘坐最后一趟公交車向駐地奔去。我一直弄不明白，那么精明漂亮的女店員，為什么在她舉刀殺蚌時，變得那么決絕和兇狠？殺生，年年月月她就是靠著這殺而活著，殺得多了，當(dāng)殺蚌成為習(xí)慣，成為一種謀生手段時，她自然也就見殺不驚、冷漠麻木了嗎？

不獨她，這是一道世界命題。

六

我不知道一個人如果在這種地方都開心不起來，那什么地方才可以使他開心？

然而，如此綠肥紅盛、空氣清新如蜜的地方就一定能使人快樂開心嗎？

一想到遠在家鄉(xiāng)患病的父親，內(nèi)心的風(fēng)暴一下子將所有的美全都淹滅！深深的夜，我打開電視試圖轉(zhuǎn)移那要命的惡緒，不料這個地方的電視字幕除了央視一、四、五臺，余下全使用繁體，視角上的不習(xí)慣使我更加心煩，索性關(guān)閉電視把自己也關(guān)在無助的長夜。那種對父親病情結(jié)局對時間長度已了然于心的殘酷，讓我日日愁腸百結(jié)憂心如焚！父親，我多么想減去自己的命數(shù)來延長和換回他的壽命，在我心里，父親他永遠都是春天最美好的那個部分，不能就這樣任病魔將其帶進另一個季節(jié)，留下一個孤寂的我茫然獨行，沒有人肯應(yīng)答我一聲……

不要流淚，我只要你笑。一位一直以來我欽敬有加的女性苦口勸慰我。她說，誰都不容易，心不碎過幾次就不是真正的人，關(guān)鍵是高興快樂是一天，痛苦悲傷也是一天，既如此，何苦哀痛呢？為什么不快快樂樂過好自己的每一天？她說，她心情大壞時，就去逛街，不一定要買什么，僅僅只是找一個出口排解一下，不能助長壞心情，讓壞心情猖狂強大，一定要想盡力法，將其一點點地降伏下去。她說，一只蘋果要是不生蟲子該有多好，可是很不幸，它生蟲了，那就必須得面對現(xiàn)實，心狠下來，腸硬下來，除了冷靜接受別無他法，這就是命，命中的定數(shù)。

我啞口無言。世間一切解釋不了或束手無策的事情都只有歸結(jié)到命，而命又是什么呢？誰能告訴我？我唯有持續(xù)不斷地告誡自己想開、看淡、放下，內(nèi)心一刻也沒停止過艱難掙扎與撕裂……

但我承認，在南方這綠繁紅茂的流動的幸福中，我那顆冷硬的心一些些化凍、溫軟，我想穿越自己，向這永不停息的流動的幸福拜謝致敬，讓不遠千里而至的幸福永屬于我敬愛的父親，屬于我們大家！

此時，我最想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讓這具體的幸福更迅速更猛烈地快快流動，從南到北，從東至西……

平安夜的古琴聲

一

這個冬天的平安夜之前還沒有飄落一場雪，對于豫西南盆地來說，不下雪的冬天總讓人感到怪怪的不對勁兒，覺得不像是冬天。而頻吹的風(fēng)卻是尖辣陰冷，把人的手和臉刮得生疼麻硬。

暮色沉暗，下班的路上車輛堵得好長，一撥撥的年輕人爭相擁進西餐廳，把個平安夜過得比大年三十還認真，令人不由不對西節(jié)東熱而產(chǎn)生許多想法。

還在白天的時候，我就想好了今晚自己一個人的信步行走，很多個星期天、節(jié)假日的夜晚我都是自己跟自己在街頭茫然無措的行走中度過的。不是我喜歡這樣，是不喜歡又能怎樣？人在許多時候是很孤獨無奈的，孤獨無奈到能有行道上那些樹們陪著也是好的。獨臥芭蕉根，橫琴待新月固然不錯，可誰來操弄古琴呢？

就只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踏著滿地黃葉，重溫?zé)o法忘懷的事物，且行且想得無邊無際抑或什么也不想。

二

我以為過去的日子都死了，現(xiàn)在看來，它們活得好好的，光線在視覺之外透過來，時時把我拉進過去日子里很親密的部分。

關(guān)于平安夜，曾有過幾次溫暖的經(jīng)歷，這當(dāng)然與友情、冰雪、茶藝、卡布其諾咖啡、相互打開的心……有至要關(guān)聯(lián)，但在我擁有的孤寂里，有一盆火在跳躍才是最為重要的。而今，火萎人散，那多么熟悉的一切，卻看不到抖落了輕雪前來造訪的人。

那靜品古琴，樂享妙曲，讓人歡愉開心也愁郁悲傷、心生痛意的情景恍若夢中，聽起來好像是一段遙遠而渾圓的描述。

真對不起，一如我想借一把雨傘出門，我如此迷戀并鐘情這些過往的美好，是因為這美好越來越少，薄淡得終至只剩下回憶?；貞浉嬖V我：那個蜻蜓是一片柳葉，那只螞蟻是一粒種子，那孤零零留下的一個人，時常在冷風(fēng)或者暖意里被分解被打碎，深深的暗夜里卻會驚悚著突然坐起來，把自己淹在濕冷的淚水……

詩人說：雪地上/我的影子/是黑色平絨琴盒里/無人撫弄的古琴。

三

詩人只要寫作，春天就生生不息；萬事唯有平安，才可曼福不盡。在我看來，“平安”是世界上最好最不可替代的語詞，倘若沒有了平安，那還有什么可談的呢？人這一輩子，最珍貴的是什么？不是財富，不是地位，不是名聲，不是情愛，而是平安。生活平安，事業(yè)平安，身體平安，一切平安。平安是福祉！平安夜將時空打開，無論東西方有著怎樣不同的文化，但舶來的平安夜會永遠顯得很溫情很暖……

與往日相比，明顯少了些行人和熱鬧的夜晚，竟有一彎清月幽寂空中，把我拼力忍耐的孤單照得更深更靜。

瞇眼兔，大嘴猴，長毛狗，紅冠雞，喜祥熊，雄視獅，長頸鹿……街邊一大車上掛滿了用五顏六色布片特為平安夜和圣誕節(jié)趕制的吉祥物。走上前問明一只可愛的小羊的價格，賣主立刻向我介紹這只羊的貴瑞與奇妙。雙手抱起這只白絨羊，心立時有一種下雪的感覺，怪異的是，它像是知道我，那兩道綿善溫和的目光，讓我不由一驚，趕緊轉(zhuǎn)過身去……

今夜，沒有人肯送一只吉祥物給我，我也沒有任何人可送，自己更不想買給自己，就小心把羊放下，讓它在這裝得飽滿的車里繼續(xù)臥著，做一個淺淺的夢吧。

那年，赴京開作代會，我曾在團隊眾人的提議下，從中原帶一只大大的布藝熊貓給王蒙，他對這個吉祥物歡喜有加，愛不釋手，聲稱給他帶來了好運。我記得清，整個下午，古琴洞簫，歡聲笑語，桌子中間，一大盤切好的水果，冒著熱氣的清茶，徐徐展開的歲月……

四

一個隱秘的想法，離平安夜愈近在心頭跳蕩得愈烈。我先聲明這和物的特質(zhì)無關(guān)，我只是很奇怪，自己這雙近視散光平日看什么都模糊一片的眼睛，為何能在深夜的街路上拾到錢？一元、五元、十元、百元不等，卻一次次都是發(fā)生在平安夜，這真的令人很不可思議，就像是天意早就安排好了，要對我的孤寂獨行給予補償似的。

三年前的那個平安夜，是我至今拾錢最多的一回。那個夜晚雖沒雪，卻特別寒冷。陰風(fēng)怒吼中，我心塞著騎一輛舊車在與風(fēng)的撕扯中艱難地向友人家走去。突然，絕對是非常突然地，一張被風(fēng)吹展的百元大鈔在我的車前路面上顫顫抖動，一旁明亮的路燈照出了它那特有的紅色。我猶疑著下車撿起，果然真就是一張大鈔。復(fù)騎上車子走了幾步，一個念頭又讓我返了回來，會不會在這張錢的周圍還有沒撿到的錢呢？真就讓我想對了，僅僅只找了那么一會兒，就又在這張錢所在的左前方不遠處再撿到半卷著的一百一十五元。我斷定這是同一個人丟失的，是風(fēng)把它們吹散了。是時，街上行人寥落，更不見警察叔叔，我站了數(shù)秒，大口大口地喝著冷風(fēng)，收好錢，繼續(xù)往友人家趕。

在友人家，我沒有說起自己拾錢的事兒，只悄悄打開水管，把每一張錢都給沖洗了一下，因為我無法判定拾錢是好事還是昭示什么不祥，就暗想，水洗為凈，如果有什么不好全給洗掉了，也算是一種破法。

仿佛蒼老的樹上專為一個人掉下了一枚巨大的果實，很多明眼人走過，還特別在意留神，它都沒有現(xiàn)形，而獨獨對我格外惠顧，被我在完全無備中撿到了。

五

這也許相當(dāng)自私，我拾到的那些錢，從沒有想過要跟任何人分享。不獨因為少，更因為這是非同尋常的錢。

讀劉亮程獲魯獎之作《在新疆》，我仿佛一下子悟到了什么。他說，那些一輩子沒拾到東西的人，是他們壓根不知道低頭。又說，連我這樣很少往路面上看的人，偶爾低頭，都能拾到幾張錢，或別的什么。何況一個人一輩子在路上拾東西，可能早成富翁了。還說，想想，一年有多少人丟東西在路上？這樣的東西，撿到了想還給人家都沒法還。找不到失主。我聽說一個在城市掃大街的婦女，掃了兩年，就買了一棟樓。

榮獲卡夫卡大獎的閻連科也談到，自己為了貪圖能在路上撿到東西，便時常低頭，以致頸椎嚴重變形，脖子疼痛得不敢轉(zhuǎn)動。

著名作家賈平凹早就說過，只有眼睛向下，盯著大地，才好拾到錢呀……

我當(dāng)然明白，他們這些話不乏調(diào)侃，不乏自嘲，不乏幽默，但更令人腦洞大開，剝?nèi)プ置嬉?，頓悟到詞語背后大有的深蘊……似一片潮濕的光亮，突然在黑暗中浮現(xiàn)，由此開始自我修復(fù)與重鑄，如一棵在時空里下沉的樹，在歲月里行走，并在行走中讓歲月在自己身上生長……

然而，心理準備是必需的。不是所有知道低頭看路的人都能拾到金銀財寶的，而撿拾到金銀財寶的人，眼睛必定低至路面。

六

走累了，想歇一歇，更想有一杯茶喝。就給居住在附近的一位青年女作家打電話，明知她向來找別人容易，而別人打給她的電話卻十有八九不肯接聽，可我還是想試試。果然通著不接，但我斷定她這時候絕對在家，就故意發(fā)信息逗她：今晚幾個作家朋友在咖啡館相聚，原想喊你也來放松一下，大家同樂，可惜電話你總不接……

別說，這一招還真靈，她立馬回復(fù)我：真對不起啦，因手機充電未能及時接聽，加之又上了一天書畫課，晚上回家匆忙給孩子做飯輔導(dǎo)功課，剛躺到床上。你們現(xiàn)在在哪個咖啡館？都誰在場？這樣的平安夜相聚太讓人眼饞心醉神往了……顯然，她非常想加入這個團聚，要不也不會給我回信息。我只能沉默，不再回應(yīng)。過了好一會兒，她大概感覺參加無望了，就又給我發(fā)信息訴苦，說她先生前天去澳門，只在機場匆匆給她打電話告知了一下，這兩天他一直關(guān)機，仿佛失蹤一樣音信全無，害得她提心吊膽干著急。還連連嘆息，自己到了這般時候，年齡、工作、才情一樣不占優(yōu)勢，只能吊在他這棵樹上，如今她已沒有了脾氣和個性，唯有努力做一個溫柔賢淑的女人，博得他的歡心，過一種相對順心安穩(wěn)的日子……

一時間，我的心五味雜陳，很不好受，為她，也為許多弄文學(xué)的女性。聽說她最近在學(xué)畫畫兒，好像還加入了一個什么“紅妝女子書畫社”，每活動一次，可得三五百或千二八百元不等的潤筆費，她樂此不疲，很是熱乎且做得津津有味。

我決定近日以喝茶品畫的名義約她出來好好談?wù)?，我想使她自己的心先平和安靜下來，然后，充分發(fā)揮她長于彈奏古琴的技藝，在蒼古雄健、如江河行地、清瑩透亮的樂聲中，埋掉自身那長而暗黑的影子。

七

我相信這是一種注定！不然我怎么會走到這處陌生的茶莊？茶莊里飄出的陣陣琴聲深深吸引了我。

是最能傳達心意、舒解心結(jié)的古琴聲。一曲《高山流水》，或清切，或悲涼，或纏綿，或激越，讓人深徹領(lǐng)略了伯牙、子期知音千古難覓的高妙！而接下來或獨奏或合奏或伴以吟唱的《陽關(guān)三疊》、《梅花三弄》、《良宵引》、《琵琶語》、《憶故人》……都無不曲音清幽，婉轉(zhuǎn)悱惻，恬靜悠長，意境蕭然。泣泣私語訴衷腸，與神合靈，與道合妙……

尤為入心入骨的是那首琴簫合奏的《平沙落雁》，更是清風(fēng)入弦，令人神往：秋高氣爽，風(fēng)靜沙平，云程萬里，天際飛鳴。曲調(diào)悠揚流暢，旋律起而又伏，綿延不斷，優(yōu)美動聽。通過時隱時現(xiàn)的雁鳴，極力描寫了雁群在空際盤旋顧盼的情景，借大雁遠行，抒逸士心胸，同時還發(fā)出世事險惡，人不如雁之慨嘆……

淚流滿面的我，沒有走進茶莊去，就這樣靜靜地靠在街邊一棵女貞樹下，任低回絕塵的幽幽琴聲滌洗心靈，將自己從紛繁的焦慮和糾結(jié)中拯救出來，靜然去面對這平凡日常的人間煙火。

至于那彈琴人是誰，從哪里來，是男是女，對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平安夜琴聲給我以特有的暖意，讓我扔掉孤獨，異常溫潤地沉醉其中欲罷不能。

我忽然明白了美國發(fā)射“航行者”號衛(wèi)星去尋找外星生命，為什么獨將管平湖生前彈奏的古琴曲《流水》錄入世界名曲唱片中，使中國琴曲第一次響徹太空。

八

手機響起時，我才意識到已是子夜時分了。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寧靜安謐，夜似乎正在將萬物融化。

是久已失聯(lián)的一位遠方朋友打來的。想不到這么晚了朋友還會有電話給我，可以肯定這是今夜我收到的第一個電話也是最后一個。不知這個夜晚朋友是怎么度過的，與好友一起喝咖啡？跟家人共享團聚之樂？還是如我這般一個人在街頭隨便晃蕩？無論怎樣能不忘且有電話給我，就足以令我感動萬分?？晌覅s沒有接聽，任其自響自滅。我的思緒還被琴聲纏繞著，期想繼續(xù)延長這種沉醉，不愿將其打斷或使其碎片化。而且，關(guān)于古琴，關(guān)于今夜那幽幽的琴聲，是需要好好向朋友細述感受的，怎么可以三言兩語匆促潦草呢？明天吧，明天我會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在電話里，與朋友共同經(jīng)歷一次語言的琴聲……

我就是那個被巖石封著的人

我就是那個被夢幻移動的人

像雨水在巖石上明亮地一閃

你來了雖然沒說一句話

卻已經(jīng)走遍我的全身

詩人的這首《看見》，就像是專為今夜的琴聲和被這琴聲深深吸附的我而寫下的句子，我穿越暗夜，看見了某種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