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憶鋒

早生罅隙

從事發(fā)到結(jié)束，前后不到半年時間。丁輝再次見到父親，已經(jīng)是在監(jiān)獄大墻內(nèi)的接見室。父親坦然沉靜，這種安靜包含著無奈。

丁輝叫了一聲“爸”，父親回應(yīng)一聲，“來了?！币贿呑拢菜撇唤?jīng)意地問一句，“你媽咋樣兒？”丁輝回答：“出院了?！?/p>

“哦。她知道我這樣嗎？”父親問。

“不知道，我沒告訴她。”丁輝向父親透底。接著，二人陷入沉默。

上高中的時候，丁輝已經(jīng)察覺父母關(guān)系不融洽，他們不吵架，但也不說話。這個家很安靜也很冷靜。不管是冷是熱，這是一個家，正在讀書的丁輝需要一個完整的家。

高三畢業(yè)，丁輝考上大學(xué)，去了很遠的南方。潛意識里，他想離這個冷靜的家越遠越好，所以選了最南面的大學(xué)。

寒假回家，他覺得媽媽越來越寡言。大二時有一天，丁輝給家里打電話，始終沒人接，便把電話打給父親。父親說媽媽生病了。接著說，你別擔心，沒生命危險，只是情緒不好，抑郁癥，去專門的醫(yī)院治療。父親說的專門醫(yī)院就是老百姓嘴里的精神病醫(yī)院。

媽媽得了抑郁癥，丁輝并不吃驚。媽媽郁郁寡歡已經(jīng)數(shù)年，發(fā)展到抑郁癥也屬正常。國慶節(jié)學(xué)校放假，丁輝破例在不是寒暑假的假期里趕回家，直奔郊區(qū)的安寧醫(yī)院，看望媽媽。

丁輝在病房里見到媽媽，她坐在床上看書。書擺在腿上，半天不見翻動一頁。丁輝走到床邊，輕輕叫了一聲“媽……”媽媽看見丁輝，眼睛里顯出異樣的光彩。

醫(yī)生向丁輝介紹媽媽的病情，說她配合治療，病情穩(wěn)定。還說抑郁癥是很難治愈的精神疾病，好在你們家人對她很好。丁主任每周都來看望，帶來水果、日用品，陪她坐一會兒。對于一個身居要職、日理萬機的市一級領(lǐng)導(dǎo)來說，做到這樣真不容易，大家很敬重你父親。

丁輝也很敬佩父親。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父親和丁輝談了一次話，給了丁輝一張銀行卡，說如果你愿意，可以出國讀碩士博士，也可以定居國外。

媽媽那個樣子，丁輝不放心，他決定留在國內(nèi)。丁輝查了卡上余額，是一筆讓他心跳的數(shù)字：100萬。丁輝拒絕了爸爸的工作安排，應(yīng)聘到本市一家大型軟件公司。這時，爸爸的身邊出現(xiàn)一個女人。父親對丁輝說：希望你能理解。

當然理解。媽媽生病，爸爸身邊需要有一個健康的女人照顧他。丁輝想從家里搬走，給父親和新媽媽騰地方。父親說，我搬。這個家留給你和你媽。哪一天你媽病好了，也能回家住。

父親搬走了。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沒請兒子去他的新家做客。直到有一天，丁輝因為鄰居的一句話，他才向父親提出，去新家看看。父親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父親的新家在高檔住宅小區(qū)，二層別墅。從家居款式和磨損程度上，看出房間已經(jīng)住了幾年。這意味著，這房子很早以前就有人住，或者是，父親很早以前就住這里。丁輝從小花園里的秋千、小推車等玩具上推斷，這個家有一個小孩兒。

是父親的孩子嗎？應(yīng)該是。鄰居說：老丁早就外面有家，還生了孩子，這事對他愛人刺激太大，她就犯精神病住院了。

那天加班，丁輝回家晚些，鄰居大媽在小區(qū)里鍛煉，同時傳遞小區(qū)奇聞異事。大媽們邊走邊聊，沒注意身邊走過的丁輝，說出了讓丁輝吃驚的秘密。在父親的新家，丁輝確認了鄰居們的傳言。一時間，他不知怎樣處理這件事。

不久，市紀委接到舉報，舉報副市級干部丁一昌巨額財產(chǎn)來歷不明，有不正當男女關(guān)系。紀委順藤摸瓜，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還有重大發(fā)現(xiàn)，丁一昌還有貪污腐敗事實。最終，他受到黨紀國法處理，進了高墻里面。

媽媽的真相

高墻鐵窗，丁一昌在想，是誰舉報了他？回憶被查細節(jié)，如果他的推斷是正確的，唉，他心里突然五味雜陳起來……

那天，丁一昌正往會議室走，手機響了，是兒子打來的，他按了接聽鍵，話筒里傳來兒子異樣的嗓音，爸你回家一趟，我要和你談?wù)劇?/p>

晚上在家里看見了兒子，他臉色難看，身形憔悴，像是大病之中。

怎么了兒子？丁一昌關(guān)切地問，甚至想上前摸摸他的腦袋是不是發(fā)燒。兒子的暴跳如雷打破了父親的溫柔：丁一昌！兒子直呼其名，讓丁一昌大吃一驚。

你一直是我眼里的好男人，好父親，媽媽的好丈夫?？墒牵惚持?，對我媽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了？丁一昌被兒子從沒有過的暴怒打蒙了，想不出什么事。

你怎么能那樣對我媽？

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對你媽不好嗎？你媽一直有病，我給她看病，跑遍各大醫(yī)院，最后住進安寧醫(yī)院。只要不去外地出差，我每個星期都去醫(yī)院看她，不管工作多忙。丁一昌表白。

我媽因為什么得了抑郁癥？

她性格有問題。

你別再騙我了！我媽得病，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

因為你和另外一個女人。

你別胡說八道。丁一昌制止。

我媽受了刺激才得病。這個刺激就是你。丁輝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筆記本，甩給父親。

筆記本是平時單位開會發(fā)的工作手冊。丁一昌打開筆記本，看出上面的文字是妻子的筆跡。日記并沒有日期，每頁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幾行字：我發(fā)現(xiàn)了，他也承認了。我該怎么辦？大吵大鬧？我不會;以死抗爭？我死了小輝怎么辦？

……

為了小輝，為了自身的聲譽，不能大鬧，那樣做，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對孩子。

心悸。

他說她懷孕了，并且要生下來。我該怎么辦？他說聯(lián)系好醫(yī)院了，要我住院。安寧醫(yī)院，我不想去。那樣的醫(yī)院不是正常人待的，沒有家人同意，患者不能出院。

……

文字是從丁輝上高中時寫的，那時丁一昌已經(jīng)和另外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他是事件的親歷者，筆記本上的每段文字他都如同身臨其境。“你很早就不和我媽在一起了，可是為了我，我媽還得裝幸福。我媽的抑郁是你逼出來的，她住安寧醫(yī)院是你強迫去的！是你害了我媽！”

丁一昌并沒有順著兒子憤怒指責(zé)去思考，突然冒出的一個想法反倒讓他惱羞成怒：你媽把筆記本給你看，是什么意思？她想干什么？

“丁一昌——”丁輝被激怒，再一次直呼父親的名字，“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卑鄙，這個筆記本不是我媽給我看的?！?/p>

丁輝想把媽媽接回家住幾天，在打掃房間時，在書柜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筆記本。好奇讓他打開了這本不是日記的日記?？赐陭寢尩娜沼?，丁輝得知真相，父親早已家外有家，為了能讓丁輝健康成長，媽媽承受巨大痛苦。媽媽的病和父親的出軌行為有直接關(guān)系，父親是媽媽生病的“兇手”。

丁一昌冷冷地問：“你今天把我叫來，就是為這件事？”

“我有要求?！?/p>

“說吧，凡是我能做的，都答應(yīng)?！?/p>

“把我媽從醫(yī)院里接回來。”

丁一昌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可以。”

“離開那個女人，回家?！?/p>

“這可不行！”丁一昌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和她已經(jīng)有孩子了，孩子還小，不能沒爸?！?/p>

“你怎么不想想我媽，你應(yīng)該向我媽懺悔?！?/p>

“做都做了，懺悔有用嗎？”

“你走吧?！眱鹤酉铝酥鹂土?。從那以后直到案發(fā)，丁一昌再也沒見到兒子。打電話，不接;回家找，他不開門。再后來，丁一昌被紀委調(diào)查……再后來，他走進高墻……

尾聲

終審后和家屬見面，丁一昌見到了兒子。沒等他開口，兒子直截了地說，檢舉信是我寫的。

“你為什么這樣做？”

“給弱者伸張正義。在你和那個女人面前，我媽是弱者?！?/p>

“你讓我這個當父親的太沉重?！?/p>

“不是我，是你自己?！?/p>

今天，丁一昌再一次說出這句話，你讓父親太沉重，兒子沒有回應(yīng)。

沉默片刻，丁輝說：“你需要什么我買給你。下個接見日帶過來。我媽你不用惦記，我會照顧她?！?/p>

“讓你兩頭跑?！备赣H有些歉意，“你媽要是問起我——”

“我就說你出國了?！?/p>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