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有病
【一】
越國攻破周國都城是在秋日。
周國偏南,比起早已是寒風(fēng)凜冽的越國自然是和暖不少。但這樣和暖的溫度,只讓人覺得昏昏欲睡,提不起半分精神。
論功行賞的宴席上一片歌舞升平,寧衣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已是微醺。
席間有面色蒼白的罪奴跪行上前為她添酒,行動間帶起腳鐐叮當(dāng),令人煩躁。這估摸著也是之前的大周貴族一類,也不知這樣安排的人,究竟存得什么心。
這樣一想,他抬眼望去,殿中居然還不少這樣的人。
大殿中忽然安靜下來,她回頭,卻發(fā)現(xiàn)眾人都朝著她看了過來。
“寧將軍,”身側(cè)有文官輕聲提醒道,“世子問你話呢?!?/p>
她回頭,對上高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眼,卻是連一個笑也扯不出來。
“寧將軍如此出神,可是在想要何封賞?”陳池問,依舊溫和有禮。
“不知世子想給些什么?”她低頭玩弄著手中杯盞,問得也意興闌珊。那人卻一點追究她失禮的意思也沒有,反而顯出了一副寵溺態(tài)度:“阿雪勞苦功高,想要什么,直說便是,我絕不吝嗇?!?/p>
這話一出,殿中眾臣皆投過來艷羨目光。寧衣雪抬頭望他,不知為何突生一種心灰意冷之感。
她想要什么,他不是一貫便知道的么?
既然不想給,又何必總是這樣一副面孔,讓她覺得,好像是有希望的。
寧衣雪仰頭飲盡杯中苦酒。醉意讓她恍惚生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她抬手,指尖晃晃悠悠虛點上大殿正中那人,停頓一瞬,最終仍淡淡劃開,于大殿中一轉(zhuǎn),隨意指上了一人:“我想要這個人……”
想要這個人。
想要這個不可能的人……
她恍惚想起當(dāng)初于楓山修習(xí),諸多諸侯世子都不過只是送來名帖邀她下山,卻只有他親自上山相邀。那時他便是這般寵溺態(tài)度,他說,阿雪你隨我下山,你想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
他說,那些姑娘有什么好,誰也比不上我的阿雪文武雙全。
他說……
寧衣雪覺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怎么不斷地想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真是很沒意思,于是她往案上一趴,就這么沉沉睡了過去。
她醒來時已在自己新得的將軍府中了。她撐著沉重的腦袋剛自榻上坐起,府中主事過來請示大小事宜,末了還問了一句:“昨日帶回府的那罪奴怎么處理?”
寧衣雪昏昏沉沉只是點頭,到最后卻一愣:“罪奴?什么罪奴?”
說話間房門被推開,門外男子自顧自踏進來,行動間帶起腳下鎖鏈叮當(dāng)作響。寧衣雪愣了愣,恍惚間想起了好像是有這么件事。
原來是昨晚的酒宴,她隨手指的人……他倒是真的大方,她說要,他就毫不吝嗇地讓人送了來,只是這樣的大方,讓人失落。
“你——”她坐在榻上,很是苦惱,“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卻并不答話,只是一雙幽深眸子靜靜地望著她。這人生得一副俊朗皮相,不言不笑時,卻令人心生畏懼,這番氣度的人,若真以罪奴的身份出現(xiàn)在昨夜席上,她怎么一點也沒注意到?
“大周亡國前,你是何身份?”她忽生了警惕。
那人依舊不說話。
太陽穴一陣疼過一陣,她有些疲倦,松懈下來:“罷了,我一會兒便讓人放你出府,你愿意逃出城去也罷,愿意回宮也罷,都隨你,只是……”
那人面上始終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默地望著她,寧衣雪只覺得頭疼欲裂,心中煩躁。然而下一秒,他便上前,替她揉起了太陽穴,溫和的力道讓她頓時覺得頭疼紓解不少。
“我叫韓顏,大周亡前,我是宮中侍衛(wèi)……我哪兒也不會去,你既然要了我,自此以后,我便是將軍府的人了?!蹦侨顺谅曊f。
寧衣雪直覺便不相信這話,可疲倦讓她懶得去想所謂真相。
師父曾說她天資聰穎,可惜生性懶散。
師父說得挺對。
【二】
一國易主之后,多的是亟待整理的一堆事。大周的殘余需要剿殺,軍隊需要整理收編。又聽聞大周被俘的皇族里,逃了個叫季長白的世子,現(xiàn)今正帶兵在外,隨誰準備反撲……事務(wù)繁雜,寧衣雪干脆就直接住到了軍營里。
說來她的將軍府應(yīng)該也是一團混亂。她習(xí)慣獨自生活,更不知如何安排這樣一大家子人,干脆就放任它混亂下去。她卻沒想到,半月后她再次回府,著實震驚了一下。
原本以為一團亂的將軍府竟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捧著香茶坐在前廳,主事上前仔細向她匯報近日來的事宜,她聽著聽著,又開始昏昏欲睡。直到抬眼望見門外候著的人,她才醒了神。
“那罪奴在府中可有什么異常?”她問主事。
“將軍說的可是韓顏?”老主事一張臉燦爛地笑起來,“不瞞將軍您說,奴才一把年紀了,有些事情著實轉(zhuǎn)不過腦子,還多虧了他呢?!?/p>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置可否,心中想的卻是那人著實圓滑。
入夜后,她在房中忙于公務(wù)時,有人推門而入。被擾亂了思緒讓她很是不悅,剛想抬頭呵斥便一愣,原來是韓顏。
他一襲灰衫,淡淡斂著神情,相比起之前顯得乖順了許多。
“你來做甚?”
“來送夜宵。”他說。寧衣雪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著食盒。她晚膳吃得不多,到這時,確實是有幾分餓了……卻沒想到這人竟連這也注意到了,著實是心思縝密。
“放那兒便行?!彼?,面上頗有幾分不領(lǐng)情,“另外,以后沒我命令不準隨意進……”
他卻仿佛未聞,只將食盒放于她面前的案上:“一會涼了怎么入口?”說完竟連筷子也遞入她手中。
倒是一番好手段,寧衣雪挑眉:“我怎知你有沒有下毒?”見那人一怔,她卻自顧自笑了:“下了毒也無妨,我若一死,多的是你大周的人給我陪葬?!?/p>
她自然是不相信他說他只是宮中侍衛(wèi)這一說辭,前幾日讓人前去查,也只是查出宮中確實是有這么個叫作韓顏的侍衛(wèi)??稍绞沁@樣,她越覺得這人沒有那么簡單。
吃碗夜宵,她擱下筷,那人自覺地站到了她的身后,伸手繼續(xù)替她輕輕揉按起酸脹的肩膀。
他力道拿捏得極好,寧衣雪一貫緊繃的神經(jīng)慢慢松懈下來,只覺得頭疼都緩解了不少。
案前燈影微跳,一點睡意漸漸萌生出來。她撐著腦袋靠在桌上,漸漸陷入黑甜的夢境。
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韓顏畢恭畢敬地跪坐在自己床榻下,也不知道守了多久。想起那么多的公務(wù)尚未處理,自己卻睡過去了,寧衣雪惱得不行,起身一腳踹在他心窩:“誰準你擅作主張的?!”
他生生挨了這一下,卻連半分不滿神色都沒有,仍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在她套好衣服將要出門時,他才淡淡開口:“軍中事務(wù)繁多,大人要注意身子才好。”
寧衣雪仿若未聞,摔門出去了。
然而第二日夜里,那人依舊來了。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寧衣雪竟也沒有再責(zé)備。她只是默默地吃完他帶來的夜宵,然后一切照舊。
將軍府中不知何時起了細碎流言,說那罪奴近來很得將軍的寵愛。
這一日,還未入夜,寧衣雪便召來了韓顏。
她坐在長案前整理文件,洗后的長發(fā)披散下來,發(fā)梢仍帶有水汽。她抬眼看殿中跪著的韓顏,縱使是被忽然叫來,他也一臉的淡然,好似榮辱不驚。
寧衣雪抓起案上的木梳丟給他:“過來替我梳頭?!?/p>
他拾起木梳,緩緩上前,于背后替她輕輕梳理起長發(fā)來。她頭發(fā)其實生得極好,黑且亮,卻被一貫沒耐心的她扯得有些亂。而那人動作輕柔,竟沒有一絲扯疼她。
“我聽說,”燈影晃動,她的聲音也懶洋洋的,“山里一種叫猱的小獸,有一把利爪。老虎的腦袋癢,就讓猱替它撓,不覺撓出了個窟窿。猱慢慢地從窟窿中取它的腦漿吃,還把剩下的部分獻給老虎以表忠心……”
韓顏倉皇退后一步,一卷文書從他袖中落出,掉到地上。寧衣雪懶散地伸手拾起,再抬眼望他時眸中寒意頓生:“……你是不是也想嘗嘗我的腦漿?!”
【三】
進將軍府一月有余,將軍府的眾仆從未見過自家主子懲戒奴才。
雖曾聽聞是越國世子手下殺人如麻的將軍,但是區(qū)區(qū)女子,就算再狠厲,能狠到什么程度呢?況且這女將軍平時看起來,也是一副懶散冷淡的模樣。
而這夜,將軍府的眾仆終于得以一見。
“我對家法沒什么研究?!睂幰卵咭谎墼褐忻嫔@懼的奴仆們,沉聲道,“所以以后在我府中,若有犯錯的奴才,統(tǒng)統(tǒng)以軍法處置?!?/p>
“來人,奉鞭!”
院中一片寂靜,唯有長鞭落到皮肉上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男子被捆在木樁上,垂著頭,始終不曾發(fā)出一聲呻吟。地上一滴滴血逐漸匯聚成一小攤艷紅,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
那一貫看起來懶散冷淡的女將軍面上濺了幾點血,她抬手抹掉,面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她是真的想打死他,眾仆忽然明白。
這時,一個親兵卻從院外匆匆走來,手捧著文書,在她耳畔低聲說了些什么。寧衣雪一愣,停了手中長鞭,接過文書仔細看了起來。半晌,她揮手遣退了眾仆,方才抬頭望向面前那人:“你……”
她皺著眉頭,頗不確定地問道:“你只是……為了替我整理名冊?”
那人仍垂著頭,一句話也沒有,不知是不是暈過去了。她吩咐手下親兵放下他,卻聽他似乎是模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
她想了想,丟下長鞭,俯身去聽。
那人聲音沙啞,字字椎心:“……我只是心疼大人,為那人辛勞至斯,那人卻全然不知?!?/p>
不知?
那人怎么可能會不知。
當(dāng)初她要隨他下山時,師父極力勸阻,他說衣雪你太易動情,可那陳世子卻和你不一樣,在那溫和面容下,是任誰也焐不化的一顆冰雪造就的心。
可那時,在諸多求她相助的諸侯世子里,她卻偏偏只選中了他。
她其實對師父的話不以為然,這世間,怎么可能會有焐不化的冰雪呢?
她初下山時也曾嬌蠻天真,隨著他征戰(zhàn)四方,漸漸地也就開始倦了。她非但沒有焐化他,反而卻將自己這一腔熱血也給晾涼了。
涼盡一腔熱血的寧衣雪在這個南國的秋天里覺得十分難熬。被她鞭打的韓顏傷口發(fā)炎,險些喪命。她心中煩悶,偏生又不知道自己在煩悶些什么。所以,等那人傷剛好,能從床上坐起時,她便來找他。
“此次是我對不住你,可你也有不對,你不該趁我熟睡動我文書。我抽了你這么多鞭,你若恨我也是應(yīng)該。我差人為你準備了盤纏,你要想走,幾日后我便派人送你出城……”
她說了這么多,他卻始終未置一詞,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攝人心神,她忍不住別開眼去。
“我不會走的?!彼皇钦f。
寧衣雪嘆一口氣,深覺無奈:“總得有個原因——你留下來不可能改變什么,而且你若再犯,我還是會罰你,只重不輕?!?/p>
一直沉默的那人卻忽然開口問道:“大人,世間當(dāng)真會有焐不化的冰雪么?”
寧衣雪一愣,唇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半晌才道:“韓顏,你可真是愚蠢?!?/p>
【四】
世間當(dāng)真會有焐不化的冰雪么?
或許沒有,只是你焐不化而已。
這南地入冬時,寧衣雪帶著韓顏進了宮。
韓顏最終還是沒走,傷好之后,寧衣雪便讓他在自己手下做事。一開始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差事,但她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人心思縝密,實在好用,便肯交給他一些稍重要的事情了。到后來,她甚至肯讓他跟隨她左右。
她自然不相信他留下來的原因,但她卻有一位將領(lǐng)該有的愛才的品德。另一方面,或許是她也想看看,到底有沒有焐不化的冰雪。
而在這一天,寧衣雪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靡砸灰姟?/p>
說起來那場刺殺其實拙劣得如同稚兒的游戲,但值得玩味的是那日在場的四人的反應(yīng)。
當(dāng)那個看起來膽小怯懦的姑娘朝著世子陳池揮出短刀時,寧衣雪下意識地便將他擋在了身后,而一旁原本只是站在她身側(cè)的韓顏卻迅速地伸手一把將她扯了過來。
一擊之下未能致命,這個孱弱的刺客已失去了所有勇氣,癱坐在了地上。寧衣雪回神過來時,迅即抽出腰間軟劍朝她揮去。
“錚!”軟劍被不知何處來的碎石輕易打斷,飛旋的劍刃擦過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她在原地呆愣半晌,方才抬手擦了擦臉頰,抬眼對上他的眼睛:“世子這是做甚?”
被那眸光逼視,陳池頗有些不忍心地側(cè)過頭去:“她不過是個姑娘,將軍出手也未免太過……”
“殿下說得極是?!睂幰卵澚藦澤n白的唇,不再說話了。
后來聽宮中的宮人說起,才知那姑娘原是前大周的妃子,國破時本應(yīng)隨一眾妃子一樣被發(fā)配為奴,卻不知為何入了世子的眼。世子留她在宮中已久,平日里好言好語相待,她卻未曾露過歡顏,只是夜夜飲泣,可就是這樣,反而更得世子憐惜。卻沒想到,她竟然敢……
夜里她跪坐在妝鏡前,韓顏在她身后為她梳發(fā),燭影晃動,她望著鏡中自己的臉,白日里被劍刃劃傷的臉頰在燭光下有些可怖。她玩弄著胸前一小縷長發(f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連聲音也聽不出悲喜。
“他說她只是個姑娘,你說,他是不是忘了,我也只是個姑娘?”
身后半晌沒有聲音,她剛剛轉(zhuǎn)頭,便聽衣服輕響,他竟伸手攬她入懷。耳畔傳來那人沉穩(wěn)的心音,發(fā)頂是他溫暖的吐息,寧衣雪一愣,不解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大人若是不快活,為何不回楓山去?”那人聲音自頭頂傳來,低沉和緩,“大人,我陪著你,回楓山去。”
“回楓山去……”她愣了愣,緩緩低嘆一口氣,“對啊,我還可以回楓山去?!?/p>
書里那些卸磨殺驢的故事她也不是沒有聽過,怎么這么不懂如何明哲保身?
【五】
第二日,宮中來人,請她入宮。
一早天氣卻不是很好,陰陰沉沉,似乎是要下雨。寧衣雪回絕了韓顏陪她入宮的要求,獨自上了入宮的馬車。
湖心小亭設(shè)了厚厚的簾幕,挑開后里面卻是溫暖如春,那人坐在桌前溫一壺酒,朝她莞爾一笑。滿亭都是酒香,這樣的味道讓寧衣雪著實恍惚了一下。若簾外不是南國陰沉欲雨的天而是綿綿大雪,她幾乎就要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往。
那時師父不準她喝酒,說酒易誤事。但他卻常常拉著她不顧違師命陪她喝。
“有我守著,你盡管放心大膽地醉。”那時,那人便是這么說的。于是楓山上的小亭里,她與他醉了一場又一場。
“那日是我做得不對,阿雪,你原諒我吧……”而今日,他坐在她對面,卻只是這樣說。
她頓覺夢醒,酒盞湊在唇邊,猶豫許久,才微抿一口,只覺滿口苦澀。其實她不愛喝酒,也不喜歡喝醉,她只是喜歡讓那人守著她。
“至于婉兒,我已懲處她了,阿雪……”
原來那個孱弱的南國姑娘,竟是叫婉兒么?她就著酒盞將澀酒吞下去一口,又一口,終于開口:“世子,我想回楓山了?”
此言一出,對面的他終于慌了:“為何要回楓山?”
“也沒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世子不會攔我吧?”
“自然不會……”他愣了愣,又問,“為什么突然要回去?是那天那個罪奴,他慫恿的你?”
寧衣雪沉吟片刻:“也算不上慫恿……”
話音未落,那人便伸手過來攥住她的衣袖。桌上酒菜被掃了一地,他低聲道:“阿雪,可不可以,不要走?”
寧衣雪垂下頭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卻慌亂起來:“只要你想要的,我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給你,不要走,阿雪……”
聽到這話,寧衣雪無奈地笑起來:“我想要什么,世子不是從來都知道么?”
陳池低下頭,一語不發(fā)。寧衣雪笑得越發(fā)苦澀起來。
只是既然給不了,也無意給,為何又要這樣苦苦糾纏,這個人,真是好沒意思。
“若是考慮到兵權(quán),世子大可放——”
他湊過來,吻住了她。
他的唇帶著清冽的酒香,讓她霎時愣在了那里。半晌,她放下了欲推拒的手。
亭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可亭內(nèi)的溫度卻只升不降,這個帶著醉意的吻自唇角蔓延到頸脖再蔓延到胸口,微微發(fā)著疼的胸口。一切都仿佛是一個夢。
她仰起頭,模模糊糊地想。
可這個夢終究還是醒了,從亭子外傳來的一聲驚呼讓埋首在她頸脖間的人猝然一僵,下一秒,她便覺得身體一涼——他離開了她。
掀開簾幕見到這一幕的姑娘咬緊了下唇,哭泣著跑開了。
寧衣雪覺得稀奇,委屈的又不是她,她哭什么?
陳池望著跑走的婉兒,捏緊指掌。她以為他會追出去——若那樣也好,難堪也只是她一個人的難堪。可半晌之后,他卻只是抬手捂住了眼睛,低聲道:“阿雪,對不起,我不能……”
寧衣雪自地上拾起衣物一件件穿好,冰冷的指尖忍不住輕輕打顫。一語不發(fā)地整理好之后,她起身離去,猝不及防那人扯住了她的袖角:“阿雪……”
“夠了,世子?!彼_口打斷他,“不要……不要再羞辱我了!”
她掀開簾幕,一步步走進雨里。真冷啊,這南國的冬,怎也會這樣冷!
這夜寧衣雪一直覺得渾身冰冷。她在房中喝了許多酒,也沒能暖和分毫。韓顏推門進來時便望見她渾身酒氣地趴在桌上。抬頭見他來,她唇角彎起一個浪蕩氣十足的笑:“韓顏,你喜歡我么?”
他任由她攀上來,任由她親吻他,掛在他的身上。他卻絲毫不動,仿佛沒有感情的一座石雕:“大人,你喝醉了?!?/p>
“我沒有喝醉?!彼崎_他,依舊懶散地微勾唇角,眼神卻是清醒的。她對上他同樣清醒而幽深的目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無趣:“……真沒意思啊。”
話音剛落,他一把拉回了轉(zhuǎn)身欲走的她,狠狠地吻了回去。這個吻兇狠而不加掩飾,是潛藏在順從隱忍下,最野蠻的欲念。
她抬手擁住他,只覺得自己卑劣。
在一個人那里把自己的胸腔里填滿冰雪后,卻又來貪圖另一個人的溫暖。
真好,她也不是沒有人愛。
【六】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自宮中而來的軍隊把將軍府圍了個嚴嚴實實。
寧衣雪坐在窗下溫酒,院中有細雨打芭蕉,倒是頗有情趣。待酒溫好了,她就叫來韓顏,讓她去給府外的將士們也分送一些——一直站在雨里,總得暖暖身子是不是?
府外的將士倒是有不少熟面孔,甚至大半都是她親手帶起來的人。若她真的不管不顧地走了,這些人都難逃一死。那人還是聰明,知道擋不住她,便想留住她。
可惜寧衣雪只覺得心寒。
不雨不晴的天氣整整持續(xù)了小半月,那人卻始終沒來和她說過什么。等天終于放晴時,她終于開始覺得煩躁了。
“你,”隨意指點了府外一個將士,她揚了揚下巴,“你去問問世子,到底想要什么?”
黃昏時,宮中便派了人來。
那人畢恭畢敬地將所帶食盒放于桌上,輕輕打開,食盒內(nèi)是一壺酒。他取出酒盞,將酒滿上,方才對她道:“世子說,既然將軍去意已決,他便不多做挽留了,只是事務(wù)纏身,無法親自前來為將軍餞行,于是讓奴才為將軍送來一杯薄酒,喝下這酒,將軍便可自在離去了?!?/p>
她望著那低眉順眼的宮人,冷然問:“若我不想喝呢?”
那宮人依舊畢恭畢敬:“將軍不喝也可以,只是將軍回楓山一途,便只能獨行了?!?/p>
“獨行?”她愣了愣,在那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震怒地將桌上酒盞掃落在地:“他竟敢!”
韓顏什么時候消失的,她竟一點也沒有察覺。想起那日湖心亭中他問的話,她無聲冷笑,原來他竟以為,她是為了韓顏才要離開的嗎?
可嘆可嘆,原來一直以來,一腔愛意,竟全都所托非人!
宮人拾起酒盞,重新將酒滿上,道:“將軍請吧!”
她死死地盯著酒盞許久,簡直目眥欲裂,肆意大笑起來,只笑得滿面眼淚:“可這次……可這次我,偏偏什么也不想給!”
說罷她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韓顏回到將軍府已是深夜。
屋中沒有掌燈,寂靜的內(nèi)室中只有淺淺的呼吸,聽見他來,那人方開口淡淡地問了一聲:“韓顏?”
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尋著去點燈,卻猝不及防被那人牽住了衣袖。
“大人?”
“韓顏,你說陪我回楓山,可是當(dāng)真?”那人聲音依舊懶散,道,“若你只是為了逗我開心,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p>
“自然是真?!彼馈T隗E然亮起的燭光中,她的眼眸黑沉如夜,沒有一絲光亮。那人終究沒有取她性命,卻給了她更不堪的一種活法。
“那我們走吧?!彼銎鹉?。韓顏擁住她,在她眉間印下深深一吻。
【七】
夜沉如墨,韓顏帶著失明的寧衣雪同乘一騎,她靠在韓顏懷中,紛紛雜雜腦海里一團混亂。
一道氣流險險擦過耳際,她忽然一愣。緊接而來的,是紛雜凌厲的聲響……格外熟悉的,羽箭齊發(fā)的聲音!
“韓顏?”她不安地扯住他的衣襟。
“是陳池的部下,他們追了我們一路了……別怕?!彼f著,狠狠地朝著馬屁股上抽了一鞭。
“為何?他明明……”他明明答應(yīng),只要她喝下那酒就放他們走不是么?
下一秒,便聽見身下馬匹一聲長嘶,竟是有人射中了馬!馬匹吃痛地揚起了前蹄,猝不及防的兩人被狠狠地甩下地去。
寧衣雪落到草地上,慣性讓她在那處淺坡上很是滾了兩圈,直到腰間撞上一塊石塊,方才停了下來。
她掙扎著爬起來,徒然朝著四周張望著:“韓顏?”
周圍一片死寂,無人應(yīng)答。絕望仿佛夜色漸漸地籠罩了她。
“韓顏?!”她又叫一聲,聲音里已然帶上了顫抖的哭音。
“大人……”不遠處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回應(yīng)。她霎時掉下淚來,摸索著朝聲音的方向爬過去,顫聲問道:“你怎么樣了?受傷了么?”
“還好,只是腿折了有些麻煩。”他平靜地道。
“那些人呢?”
他頓了頓,平靜地道:“應(yīng)該還沒找過來,我們摔得有些遠?!?/p>
寧衣雪一愣,可她似乎聽見遠處山道上,隱隱傳來兵器相擊之聲,那里有……互相廝殺的兩批人馬?
她摸索著爬到了韓顏身邊,朝他探出手,想確認他的存在,他忽然伸手,一把將她扯入懷中。
下一秒,寧衣雪清晰地聽到了,羽箭破風(fēng)而來的聲音。抱住她的人一聲悶哼。寧衣雪從靴中抽出隨身匕首,朝羽箭來的方向狠狠擲去!
她其實也無萬全把握,只是這一刻,她不能束手待斃。
半晌,那人聲音在頭頂響起,平靜甚至帶著淡淡笑意:“這樣都能擲中,大人果然厲害?!?/p>
“你沒……”話未說完她忽然一愣——環(huán)在他身后的手,探到了滿手的鮮血。
【八】
或許真的是他們摔得太遠了。從那個落單的刺客被解決掉后,就再沒人追到來了。韓顏受了這樣重的傷,她卻什么也看不見,甚至不敢搬動他。所幸的是,到了旭日初升時,有途經(jīng)此地的農(nóng)人救了她和他。
在那農(nóng)舍中稍稍養(yǎng)好傷之后,他便領(lǐng)著她前往楓山。
重回楓山,師父見到她這副凄慘模樣,倒也沒多加責(zé)備,只是讓她不必擔(dān)心,他自會替她尋法子解毒。
在楓山過了一陣平靜日子后,她又聽聞山下越國遭到了大周的反撲。領(lǐng)軍的正是之前逃脫的大周世子季長白,據(jù)聞他運籌帷幄之中,從未親自上陣,反倒將原本已穩(wěn)勝的越國逼得亂了陣腳,現(xiàn)今守不守得住剛到口的肥肉仍是個問題。
聽到這些消息后,寧衣雪在窗邊枯坐了一下午。韓顏望見,別的什么都沒說,只是問她:“大人想下山么?”
“到了楓山,便不用叫我大人了,直呼姓名便是?!彼f,又自嘲似的笑笑,“一個瞎子,下山湊什么熱鬧?”
后來師父回來了,帶來了解藥。寧衣雪本不抱什么希望,但服了幾帖藥后,居然當(dāng)真漸漸好了起來。
這日她坐在屋前拆下覆目的藥巾,睜眼,目光一寸寸掃過這些月來所居的小木屋,薄暮的山林中,裊裊炊煙升起,那是韓顏在做飯。他隨著她到楓山這許久,她眼盲不便,一直都是他在照料她起居生活,而孤男寡女一處生活,一向老古板的師父竟然也沒說什么。
見她拆下藥巾,他抬眼和她對視片刻,唇角淡淡揚起了一個弧度:“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這世間當(dāng)真有這樣的巧合……”她將藥巾捏在手中,似有所思:“我所中之毒,竟這樣輕易地便找到了解藥。”
他似乎是不大想談?wù)撨@個話題,抿了抿唇:“現(xiàn)今你眼睛已好,你會下山么?”
她彎唇,問他:“你在害怕什么?”
他不再說話了。
【九】
寧衣雪還是下山了,趁著韓顏到山下集市采買物品的時候。
她策馬沿著當(dāng)時逃亡的那條路,疾馳而去。
等她終于站在那夜遇襲的山坡上時,她卻忽然愣了愣。那個山坡其實并不長,站在山道上,很輕易地就能將那個山坡一覽無遺,也即是說,根本不可能存在著什么“他們摔得太遠,所以找不到”之類的情況——那夜在山道上,是另一隊人馬攔截了陳池派來的刺客。
可在廝殺之后,那隊人馬卻一聲不響地離開,將她與他留在山坡上,卻是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軍令。
“我以為你不會下山?!笔煜ぢ曇魪纳砗髠鱽?。寧衣雪轉(zhuǎn)過身,原本此時應(yīng)該在山下集市中的人,此刻正牽著馬站在她身后,平靜地望著她……他跟了她一路了。
韓顏,不,應(yīng)該說是,大周世子季長白。
“那杯毒酒,是你給我的吧?”她笑著抬眼看他,“師父之所以這樣快就找到解藥,是因為那解藥,根本就在你手里?!?/p>
“一杯毒酒,假借著陳池的名義,既試探了我對你的心意,又讓我對他心灰意冷……這到底是一場好計謀?!?/p>
他垂眸不語,算是默認。
“發(fā)覺你帶著我逃出,陳池自然會派兵追殺我們,他不知我已瞎,只是單單不想我落在旁人手里罷了?!?/p>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謀劃的?”
“讓我猜猜。從最開始的酒宴?那時我酒醉點中的人,根本不是你吧?”
“我鞭笞你也是你計劃的?為了讓我愧疚進而放下防備?可你不怕我當(dāng)真打死你?”
寧衣雪望著他,唇角忍不住扯出了個譏誚的弧度:“韓顏,不,周長白,你這般苦心積慮,從陳池手里撬走他的得力愛將,卻只是將她好好地養(yǎng)在山中至今,不覺有些虧本么?”
他依舊沉默不語,寧衣雪嘆了一口氣,有些釋然。
“季長白,我不會再回陳池那兒去了。我不回去,不是因為你這一切,算得這樣精妙。我不回去是因為,在這兒,你為我擋了那一箭?!?/p>
在她去摸索著去尋他的時候,在山道上,陳池派來的人其實早已被他所帶的親兵殺得差不多了。卻有那么一條漏網(wǎng)之魚,追著他們而來,朝著她射出那一箭。
“我不相信在那千鈞一發(fā)的一瞬,你為我的擋那一箭,也是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計謀中的一環(huán)?!?/p>
她抬眼看他,唇角是淡淡的笑,很釋然的:“我累了,不愿再去想那些權(quán)謀爭奪。只單單為著你不假思索替我擋的那一箭,我可以答應(yīng)你,今后只效忠于你……”
“我去找過你?!本驮谒詾?,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時,他卻忽然開口說道,“在你應(yīng)陳池之邀下山后的第二天,我上楓山找過你?!?/p>
“我常常在想,若是我比他先上山,先帶你走,這一切是否會不同……可惜也只是想想?!?/p>
“寧衣雪,我不是陳池,縱使一開始我的確是謀劃了這一切,可到了后來,我卻不能說這謀劃里沒有私心的部分?!?/p>
“但我不要你的效忠?!彼f著,俯身過來,在她唇邊輕輕一吻,驕傲而自持:“寧衣雪,我要你愛我。”
“那恐怕很難?!彼恍?,也說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感覺。
“我會等?!彼裆J真。
等那曾經(jīng)冷卻如冰雪的一顆心,慢慢地回暖,一如這世間,千百次的春回。
這世間怎么會有無法焐化的冰雪呢?